正文

作揖主義

世界最好的雜文 作者:文真明 編


作揖主義

劉半農(nóng)

作者簡介

劉半農(nóng)(1891—1934),原名劉復,1917年參加《新青年》編輯工作,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積極倡導者之一。出版的詩集有《瓦釜集》(1926)、《揚鞭集》(1926)。其他著作有《半農(nóng)雜文》、《中國文法通論》、《四聲實驗錄》等,編有《初期白話詩稿》,另有譯著《法國短篇小說集》、《茶花女》等。

沈二先生與我們談天,常說生平服膺紅老之學。紅,就是《紅樓夢》;老,就是《老子》。這紅老之學的主旨,簡便些說,就是無論什么事,都聽其自然。聽其自然又是怎么樣呢?沈先生說:“譬如有人罵我,我們不必還罵:他一面在那里大聲疾呼的罵人,一面就是他打他自己。我們在旁邊看看,也很好,何必費著氣力去還罵?又如有一只狗,要咬我們,我們不必打它,只是避開了就算;將來有兩只狗碰了頭,自然會互咬起來。所以我們做事,只須抬起了頭,向前直進,不必在這抬頭直進四個字以外,再管什么閑事;這就叫作聽其自然,也就是紅老之學的精神。”我想這一番話,很有些同(托爾斯泰)的不抵抗主義相象,不過沈先生換了個紅老之學的游戲名詞罷了。

不抵抗主義我向來很贊成,不過因為有些偏于消極,不敢實行?,F(xiàn)在一想,這個見解實在是大謬。為什么?因為不抵抗主義面子上是消極,骨底里是最經(jīng)濟的積極。我們要辦事有成效,假使不實行這主義,就不免消費精神于無用之地。我們要保存精神,在正當?shù)牡胤接茫筒坏貌辉诳梢圆槐氐牡胤焦?jié)省些。這就是以消極為積極:不有消極,就沒有積極。既如此。我也要用些游戲筆墨,造出一個“作揖主義”的新名詞來。

“作揖主義”是什么呢?請聽我說:──

譬如早晨起來,來的第一客,是位前清遺老。他拖了辮子,彎腰曲背走進來,見了我,把眼鏡一摘,拱拱手說:“你看!現(xiàn)在是世界不像世界了:亂臣賊子,遍于國中,欲求天下太平,非請宣統(tǒng)爺正位不可?!蔽壹泵ο蛩髁藗€揖,說:“老先生說的話,很對很對。領(lǐng)教了,再會罷?!?/p>

第二客,是個孔教會會長。他穿了白洋布做的“深衣”,古顏道貌的走進來,向我說:“孔子之道,如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現(xiàn)在我們中國,正是四維不張,國將滅亡的時候;倘不提倡孔教,昌明孔道,就不免為印度波蘭之續(xù)?!蔽壹泵ο蛩髁藗€揖,說:“老先生說的話,很對很對,領(lǐng)教了,再會罷?!?/p>

第三客,是位京官老爺。他衣裳楚楚,一擺一踱的走進來,向我說:“人的根。就是丹田。要講衛(wèi)生,就要講丹田的衛(wèi)生。要講丹田的衛(wèi)生,就要講靜坐。你要曉得,這種內(nèi)功,常做了可以成仙的呢!”我急忙向他作了個揖,說:“老先生說的話,很對很對。領(lǐng)教了,再會罷?!?/p>

第四五客,是一位北京的評劇家,和一位上海的評劇家,手攜著手同來的。沒有見面,便聽見一陣“梅郎”“老譚”的聲音。見了面,北京的評劇家說:“打把子有古代戰(zhàn)術(shù)的遺意,臉譜是畫在臉孔上的圖案;所以舊戲是中國文學美術(shù)的結(jié)晶體?!鄙虾5脑u劇家說:“這話說得不錯呀!我們中國人。何必要看外國戲;中國戲自有好處,何必去學什么外國戲?你看這篇文章,就是這一位方家所賞識的;外國戲里,也有這樣的好處么?”他說到“方家”二字,翹了一個大拇指,指著北京的評劇家,隨手拿出一張《公言報》遞給我看。我一看那篇文章,題目是《佳哉劇也》四個字,我急忙向兩人各作了一個揖,說:“兩位老先生說的話,很對很對。領(lǐng)教了,再會罷。”

第六客是個玄之又玄的鬼學家。他未進門,便覺陰風慘慘,陰氣逼人,見了面,他說:“鬼之存在,至今日已無絲毫疑義。為什么呢?因為人所居者為‘顯界’,鬼所居者,尚別有一界,名‘幽界’。我們從理論上去證明他,是鬼之存在,已無疑義。從實質(zhì)上去證明他,是搜集種種事實,助以精密之器械,繼以正確之試驗,可知除顯界外,尚有一幽界?!蔽壹泵ο蛩髁藗€揖,說:“老先生說的話,很對很對,領(lǐng)教了,再會罷?!?/p>

末了一位客,是王敬軒先生。他的說話最多,洋洋灑灑,一連談了一點多鐘。把“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八個字,發(fā)揮得詳盡無遺,異常透切。我屏息靜氣聽完了,也是照例向他作了個揖,說:“老先生的話,很對很對。領(lǐng)教了,再會罷?!?/p>

如此東也一個揖,西也一個揖,把這一班老伯,大叔,仁兄大人之類送完了,我仍舊做我的我:要辦事,還是辦我的事;要有主張,還仍舊是我的主張。這不過忙了兩只手,比用盡了心思腦力唇焦舌敝的同他們辯駁,不省事得許多么?

何以我要如此呢?

因為我想到前清末年的官與革命黨兩方面,官要尊王,革命黨要排滿;官說革命黨是“匪”,革命黨說官是“奴”。這樣牛頭不對馬嘴,若是雙方辯論起來,便到地老天荒,恐怕大家還都是個“纏夾二先生”,斷斷不能有什么誰是誰非的分曉。所以為官計,不如少說閑話,切切實實想些方法去捉革命黨。為革命黨計,也不如少說閑話;切切實實想些方法去革命。這不是一刀兩斷,最經(jīng)濟最爽快的辦法么?

我們對于我們的主張,在實行一方面,尚未能有相當?shù)某尚В约合胂?,頗覺慚愧。不料一般社會的神經(jīng)過敏,竟把我們看得像洪水猛獸一般。既是如此,我們感激之余,何妨自貶聲價,處于“匪”的地位:卻把一般社會的聲價抬高——這是一般社會心目中之所謂高——請他處于“官”的地位?自此以后,你做你的官,我做我的匪。要是做官的做了文章,說什么“有一班亂罵派讀書人,其狂妄乃出人意表。所垂訓于后學者,曰不虛心,曰亂說,曰輕薄,曰破壞。凡此惡德,有一于此,即足為研究學問之障,而況兼?zhèn)渲俊蔽覀兛戳?,非但不還罵,不與他辯,而且還要像我們江陰人所說的“鄉(xiāng)下人看告示”,奉送他”一篇大道理”五個字。為什么?因為他們本來是官,這些話說,本來是“出示曉諭”以下,“右仰通知”以上應有的文章。

到將來,不幸而竟有一天,做官的諸位老爺們額手相慶曰:“謝天謝地,現(xiàn)在是好了,洪水猛獸,已一律肅清,再沒有什么后生小子,要用夷變夏,蔑污我神州四千年古國的文明了,”那時候,我們自然無話可說,只得像北京刮大風時坐在膠皮車上一樣,一壁嘆氣,一壁把無限的痛苦盡量咽到肚子里去;或者竟帶這種痛苦,埋入黃土,做螻蟻們的食料。

萬一的萬一竟有一天變作了我們的“一千九百十一年十月十日”了,那么,我一定是個最靈驗的預言家。我說:那時的官老爺,斷斷不再說今天的官話,卻要說:“我是幾十年前就提倡新文明的,從前陳獨秀、胡適之、陶孟和、周啟明、唐元期、錢玄同、劉半農(nóng)諸先生辦《新青年》時,自以為得風氣之先,其時我的新思想,還遠比他們發(fā)生得早例。”到了那個時候,我又怎么樣呢?我想,一千九百十一年以后,自稱老同盟的很多,真正的老同盟也沒有方法拒絕這班新牌老同盟。所以我到那時,還是實行“作揖主義”,他們來一個,我就作一個揖,說:“歡迎!歡迎!歡迎新文明的先知先覺!”

佳作賞析

劉半農(nóng)是新文化運動時期的著名左派作家,《新青年》的主要撰稿人之一。他所提“作揖主義”的本意是,作揖就是講禮貌的意思,加上主義就是只對個別人講禮貌的意思,指善于恭維上司阿諛奉承的一類人,當面一套背后一套,陽奉陰違?!白饕局髁x”是一種處世哲學,意思是不管什么天大的事情,不與別人爭論,多作幾個揖,留下更多的精力辦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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