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齋隨筆卷六 十九則
1.建武中元
成都有《漢蜀郡太守何君造尊楗閣碑》,其末云:“建武中元二年六月?!卑础斗妒贰繁炯o,建武止三十一年,次年改為中元,直書為中元元年。觀此所刻,乃是雖別為中元,猶冠以建武,如文、景帝中元、后元之類也。又《祭祀志》載封禪后赦天下詔,明言云:“以建武三十二年為建武中元元年。”《東夷·倭國傳》云:“建武中元二年,來奉貢?!痹畵趺?。而宋莒公作《紀年通譜》乃云:“紀、志所載不同,必傳寫脫誤?!睂W者失于精審,以意刪去,殆亦不深考耳。韓莊敏家一銅斗,銘云:“新始建國天鳳上戊六年?!庇?,紹興中郭金州得一鉦,銘云:“新始建國地皇上戊二年。”按,王莽始建國之后改天鳳,又改地皇,茲二器各冠以始元者,自莽之制如此,亦猶其改易郡名不常,每下詔猶系其故名之類耳,不可用中元為比也。
2.帶職人轉官
紹興中,王浚明以右奉直大夫直秘閣,乞磨勘,吏部擬朝議大夫,時相以為既帶職,則朝議、奉直為一等,遂超轉中奉。其后曾慥踵之。紹興末,向伯奮亦用此,繼而續(xù)觱復然。后省有言,不應驀三級,自是但得朝議。予案故事,官制未行時,前行郎中遷少卿,有出身,得太常,無出身,司農。繼轉光祿,即今奉直、朝議也。自少卿遷大卿、監(jiān),有出身,得光祿卿,無出身,歷司農卿、少府監(jiān)、衛(wèi)尉卿,然后至光祿。若帶職,則自少農以上徑得光卿,不涉余級,至有超五資者。然則浚明等不為過,蓋昔日職名不輕與人,故恩典亦異。又,自承務郎至奉議詞人,但三轉,而帶職者乃與余人同作六階不小異,乃有司之失也。
3.上下四方
上下四方不可窮竟,正雜《莊》、《列》、釋氏之寓言,曼衍不能說也?!读凶印罚骸吧虦珕栍谙母镌唬骸舷掳朔接袠O盡乎?’革曰:‘不知也。’湯固問。革曰:‘無則無極,有則有盡,朕何以知之?然無極之外,復無無極,無盡之中,復無無盡,無極復無無極,無盡復無無盡,朕是以知其無極無盡也,而不知其有極有盡也,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大集經》:“‘風住何處?’曰:‘風住虛空?!謫枺骸摽諡楹嗡??’答言:‘虛空住于至處?!謫枺骸撂帍秃嗡??’答言:‘至處何所住者,不可宣說。何以故?遠離一切諸處所故,一切處所所不攝故,非數非稱不可量故,是故至處無有住處?!倍抑f,如是而已。
4.魏相蕭望之
趙廣漢之死由魏相,韓延壽之死由蕭望之。魏、蕭賢公卿也,忍以其私陷二材臣于死地乎?楊惲坐語言怨望,而廷尉當以為大逆不道。以其時考之,乃于定國也。史稱定國為廷尉,民自以不冤,豈其然乎?宣帝治尚嚴,而三人者又從而輔翼之,為可恨也!
5.姓氏不可考
姓氏所出,后世茫不可考,不過證以史傳,然要為難曉。自姚、虞、唐、杜、姜、田、范、劉之外,余蓋紛然雜出。且以《左傳》言之:申氏出于四岳,周有申伯,然鄭又有申侯,楚有申舟,又有申公巫臣,魯有申繻、申棖,晉有申書,齊有申鮮虞。賈氏姬姓之國,以國氏,然晉有賈華,又狐射姑亦曰賈季,齊有賈舉。黃氏嬴姓之國,然金天氏之后,又有沈、姒、蓐、黃之黃,晉有黃淵。孔氏出于商,孔子其后也。然衛(wèi)有孔達,宋有孔父,鄭有孔叔,陳有孔寧,齊有孔虺,而鄭子孔之孫又為孔張。高氏出于齊,然子尾之后又為高強,鄭有高克,宋有高哀。國氏亦出于齊,然邢有國子,鄭子國之孫又為國參。晉有慶鄭,齊有慶克,陳有慶虎。衛(wèi)有石碏,齊有石之紛如,鄭有石,周有石尚,宋有石彄。晉有陽處父,楚有陽丏,魯有陽虎。孫氏出于衛(wèi),而楚有叔敖,齊有孫書,吳有孫武。郭氏出于虢,而晉有郭偃,齊有郭最,又有所謂郭公者。千載之下,遙遙世祚,將安所質究乎?
6.畏無難
圣人不畏多難而畏無難,故曰:“惟有道之主能持勝?!笔骨夭徊⒘鶉?,二世未亡;隋不一天下服四夷,煬帝不亡;苻堅不平涼取蜀、滅燕翦代,則無肥水之役;唐莊宗不滅梁下蜀,則無嗣源之禍;李景不取閩并楚,則無淮南之失。
7.綠竹青青
毛公解《衛(wèi)詩·淇奧》,分綠竹為二物,曰:“綠,王芻也。竹,萹竹也。”《韓詩》:竹字作,音徒沃反,亦以為萹筑。郭璞云:“王芻,今呼白腳莎,即菉蓐豆也。萹竹似小藜,赤莖節(jié),好生道旁,可食。”又云:“有草似竹,高五六尺,淇水側人謂之菉竹?!卑复酥T說,皆北人不見竹之語耳。《漢書》:“下淇園之竹以為楗。”寇恂為河內太守,伐淇園竹為矢百余萬。《衛(wèi)詩》又有“籊籊竹竿,以釣于淇”之句,所謂綠竹,豈不明甚。若白腳莎、菉豆,安得云“猗猗”、“青青”哉?
8.孔子欲討齊
陳成子弒齊簡公。孔子告于魯哀公,請討之。公曰:“告夫三子者?!敝痈?,不可。《左傳》曰:“孔子請伐齊,公曰:‘魯為齊弱久矣,子之伐之,將若之何?’對曰:‘陳常弒其君,民之不與者半,以魯之眾,加齊之半,可伐也?!闭f者以為孔子豈校力之強弱,但明其義而已。能順人心而行天討,何患不克?使魯君從之,孔子其使于周,請命乎天子,正名其罪。至其所以勝齊者,孔子之余事也。予以為魯之不能伐齊,三子之不欲伐齊,周之不能討齊,通國知之矣??鬃訛榇伺e,豈真欲以魯之半力敵之哉?蓋是時三子無君,與陳氏等,孔子上欲悟哀公,下欲警三子。使哀公悟其意,必察三臣之擅國,思有以制之,起孔子而付以政,其正君君、臣臣之分不難也。使三子者警,必將曰:魯小于齊,齊臣弒君而欲致討,吾三臣或如是,彼齊、晉大國,肯置而不問乎?惜其君臣皆不識圣人之深旨。自是二年,孔子亡,又十一年,哀公竟偪于三子而孫于越,比之簡公,僅全其身爾。
9.韓退之
《舊唐史·韓退之傳》,初言:“愈常以為魏、晉已遠,為文者多拘偶對,而經誥之指歸,不復振起。故所為文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語,后學之士取為師法。當時作者甚眾,無以過之,故世稱韓文?!倍衷疲骸皶r有恃才肆意,亦盩孔、孟之旨。若南人妄以柳宗元為羅池神,而愈撰碑以實之。李賀父名晉,不應進士,而愈為賀作《諱辯》,令舉進士。又為《毛穎傳》,譏戲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紕繆者。撰《順宗實錄》,繁簡不當,敘事拙于取舍,頗為當代所非?!迸釙x公有寄李翱書云:“昌黎韓愈,仆識之舊矣,其人信美材也。近或聞諸儕類云,恃其絕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為戲??梢雍??今之不及之者,當大為防焉爾?!薄杜f史》謂愈為紕繆,固不足責,晉公亦有是言,何哉?考公作此書時,名位猶未達,其末云:“昨弟來,欲度及時干進,度昔歲取名,不敢自高。今孤煢若此,游宦謂何?是不能復從故人之所勉耳!但置力田園,茍過朝夕而已。”然則公出征淮西,請愈為行軍司馬,又令作碑,蓋在此累年之后,相知已深,非復前比也。
10.誕節(jié)受賀
唐穆宗即位之初年,詔曰:“七月六日,是朕載誕之辰,其日,百寮命婦宜于光順門進名參賀,朕于門內與百寮相見?!泵魅?,又敕受賀儀宜停。先是,左丞韋綬奏行之,宰臣以古無降誕受賀之禮,奏罷之,然次年復行賀禮。誕節(jié)之制,起于明皇,令天下宴集休假三日,肅宗亦然,代、德、順三宗皆不置節(jié)名,及文宗以后,始置宴如初。則受賀一事,蓋自長慶年,至今用之也。
11.左氏書事
《左傳》書晉惠公背秦穆公事,曰:“晉侯之入也,秦穆姬屬賈君焉,且曰:‘盡納群公子。’晉侯烝于賈君,又不納群公子,是以穆姬怨之。晉侯許賂中大夫,既而皆背之。賂秦伯以河外列城五,東盡虢略,南及華山,內及解梁城,既而不與。晉饑,秦輸之粟,秦饑,晉閉之糴。故秦伯伐晉?!庇^此一節(jié),正如獄吏治囚,蔽罪議法,而皋陶聽之,何所伏竄,不待韓原之戰(zhàn),其曲直勝負之形見矣。晉厲公絕秦,數其五罪,書詞鏗訇,極文章鼓吹之妙,然其實皆誣秦。故《傳》又書云:“秦桓公既與晉厲公為令狐之盟,而又召狄與楚,欲道以伐晉。”杜元凱注云:“據此三事,以正秦罪?!弊笫嫌谖姆磸偷桶海瑹o所不究其至,觀秦、晉爭戰(zhàn)二事,可窺一斑矣。
12.狐突言詞有味
晉侯使太子申生伐東山皋落氏,以十二月出師,衣之偏衣,佩之金玦?!蹲笫稀份d狐突所嘆八十余言,而詞義五轉。其一曰:“時,事之征也。衣,身之章也。佩,衷之旗也?!逼涠唬骸熬雌涫?,則命以始。服其身,則衣之純。用其衷,則佩之度?!逼淙唬骸敖衩詴r卒,閟其事也。衣之尨服,遠其躬也。佩以金玦,棄其衷也?!逼渌脑唬骸胺赃h之,時以閟之?!逼湮逶唬骸皩礇?,冬殺,金寒,玦離?!逼渫疝D有味,皆可咀嚼。《國語》亦多此體,有至六七轉,然大抵緩而不切。
13.宣發(fā)
《考工記》:“車人之事,半矩謂之‘宣’?!弊ⅲ骸邦^發(fā)顥落曰‘宣’。《易》:‘《巽》為宣發(fā)。’‘宣’字本或作‘寡’。”《周易》:“《巽》為寡發(fā)?!薄夺屛摹吩疲骸氨居肿鳌?,黑白雜為宣發(fā)。”“宣發(fā)”二字甚奇。
14.邾文公楚昭王
邾文公卜遷于繹,史曰:“利于民而不利于君?!臂プ釉唬骸懊陴B(yǎng)民,死之短長,時也。民茍利矣,遷也吉莫如之?!彼爝w于繹,未幾而卒。君子曰:“知命?!背淹踔灸?,有云如眾赤鳥,夾日以飛三日。周太史曰:“其當王身乎!若禜之,可移于令尹、司馬。”王曰:“除腹心之疾而置諸股肱,何益?不谷不有大過,天其夭諸?有罪受罰,又焉移之?”遂弗禜??鬃釉唬骸俺淹踔蟮酪?,其不失國也宜哉!”案,宋景公出人君之言三,熒惑為之退舍,邾文、楚昭之言,亦是物也,而終不蒙福,天道遠而不可知如此。
15.杜悰
唐懿宗咸通二年二月,以杜悰為相,一日,兩樞密使詣中書,宣徽使楊公慶繼至,獨揖悰受宣,三相起避。公慶出書授悰,發(fā)之,乃宣宗大漸時,宦官請鄆王監(jiān)國奏也,且曰:“當時宰相無名者,當以反法處之。”悰反復讀,復封以授公慶,曰:“主上欲罪宰相,當于延英面示圣旨?!惫珣c去,悰謂兩樞密曰:“內外之臣,事猶一體,今主上新踐阼,固當以仁愛為先,豈得遽贊成殺宰相事!若習以性成,則中尉、樞密豈得不自憂乎!”兩樞密相顧默然,徐曰:“當具以公言白至尊,非公重德,無人及此?!比鄰蛠硪姁洠⒄埿?,悰無言。三相惶怖,乞存家族。悰曰:“勿為它慮?!奔榷湃?。及延英開,上色甚悅。此《資治通鑒》所載也?!缎绿剖贰吩疲骸靶谑?,夔王處大明宮,而鄆王居十六宅。帝大漸,遺詔立夔王,而中尉王宗貫迎鄆王立之,是為懿宗。久之,遣樞密使楊慶詣中書獨揖悰。它宰相畢諴、杜審權、蔣伸不敢進,乃授悰中人請帝監(jiān)國奏,因諭悰劾大臣名不在者。悰語之如前所云,慶色沮去,帝怒亦釋。”予以史考之,懿宗即位之日,宰相四人,曰令孤绹、曰蕭鄴、曰夏侯孜、曰蔣伸,至是時唯有伸在,三人者罷去矣。諴及審權乃懿宗自用者,無由有斯事。蓋野史之妄,而二書誤采之。溫公以唐事屬之范祖禹,其審取可謂詳盡,尚如此。信乎,修史之難哉!
16.唐書世系表
《新唐·宰相世系表》皆承用逐家譜諜,故多有謬誤,內沈氏者最可笑,其略云:“沈氏出自姬姓。周文王子聃叔季,字子揖,食采于沈,今汝南平輿沈亭是也。魯成公八年,為晉所滅。沈子生逞,字修之,奔楚,遂為沈氏。生嘉,字惟良,嘉生尹戍,戍生諸梁,諸梁子尹射,字修文。其后入漢,有為齊王太傅敷德侯者,有為驃騎將軍者,有為彭城侯者?!薄端螘飞蚣s《自敘》云:“金天氏之后,沈國在汝南平輿,定公四年,為蔡所滅。秦末有逞者,征丞相不就?!逼浜箢H與《唐·表》同。案,聃季所封自是一國,與沈了不相涉?!洞呵铩烦晒四?,晉侵沈,獲沈子揖。昭二十三年,吳敗頓、胡、沈、蔡之師于雞父,沈子逞滅。定四年,蔡滅沈,殺沈子嘉。今《表》云聃季字子揖,成八年為晉所滅,是文王之子壽五百余歲矣。逞為吳所殺,而《表》云奔楚,《宋書》云秦召為丞相。沈尹戍為楚將,戰(zhàn)死于柏舉,正與嘉之死同時,而以為嘉之子。尹射書于《左傳》三十四年始書諸梁,乃以為其子。又,春秋時人立字皆從子及伯仲,豈有修之、惟良、修文之比?!稘h·列侯表》豈有所謂敷德、彭城侯?《百官表》豈有所謂驃騎將軍沈達者?沈約稱一時文宗,妄譜其上世名氏官爵,固可蚩誚,又不分別兩沈國。其金天氏之裔沈、姒、蓐、黃之沈,封于汾川,晉滅之,春秋之沈,封于汝南,蔡滅之,顧合而為一,豈不讀《左氏》乎?歐陽公略不筆削,為可恨也!
17.魯昭公
春秋之世,列國之君失守社稷,其國皆即日改立君,無虛位以俟者。惟魯昭公為季孫意如所逐而孫于齊,又適晉,凡八年乃沒。意如在國攝事主祭,歲具從者之衣屨而歸之于乾侯,公薨之明年,喪還故國,然后其弟公子宋始即位,它國無此比也。豈非魯秉周禮,雖不幸逐君,猶存厥位,而不敢絕之乎?其后哀公孫于越,《左傳》終于是年,不知悼公以何時立也。
18.州縣失故名
今之州縣,以累代移徙改割之故,往往或失其故名,或州異而縣不同者。如:建昌軍在江西,而建昌縣乃隸南康;南康軍在江東,而南康縣乃隸南安;南安軍在江西,而南安縣乃隸泉州;韶州為始興郡,而始興縣外屬;贛州為南康郡,而南康縣外屬郁林為州,而郁林縣隸貴州;桂陽為軍,而桂陽縣隸郴州。此類不可悉數。
19.嚴州當為莊
嚴州本名睦州,宣和中以方寇之故改焉。雖以威嚴為義,然實取嚴陵灘之意也。殊不考子陵乃莊氏,東漢避顯宗諱以“莊”為“嚴”,故史家追書以為嚴光,后世當從實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