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觀
歸國雜感
我在美國動身的時候,有許多朋友對我道:"密斯忒胡,你和中國別了七個足年了,這七年之中,中國已經(jīng)革了三次的命,朝代也換了幾個了。真?zhèn)€是一日千里的進步。你回去時,恐怕要不認得那七年前的老大帝國了。"我笑著對他們說道: "列位不用替我擔憂。我們中國正恐怕進步太快,我們留學(xué)生回去要不認得他了,所以他走上幾步,又退回幾步。他正在那里回頭等我們回去認舊相識呢。"
這話并不是戲言,乃是真話。我每每勸人回國時莫存大希望: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所以我自己回國時,并不曾懷什么大希望。果然船到了橫濱,便聽得張勛復(fù)辟的消息。如今在中國已住了四個月了,所見所聞,果然不出我所料。七年沒見面的中國還是七年前的老相識!到上海的時候,有一天,有一位朋友拉我到大舞臺去看戲。我走進去坐了兩點鐘,出來的時候,對我的朋友說道: "這個大舞臺真正是中國的一個絕妙的縮本模型。你看這大舞臺三個字豈不很新?外面的房屋豈不是洋房?里面的座位和戲臺上的布景裝潢又豈不是西洋新式?但是做戲的人都不過是趙如泉、沈韻秋、萬盞燈、何家聲、何金壽這些人。沒有一個不是二十年前的舊古董!我十三歲到上海的時候,他們已成了老角色了。如今又隔了十三年了,卻還是他們在臺上撐場面。這十三年造出來的新角色都到那里去了呢?你再看那臺上作的《舉鼎觀畫》。那祖先堂上的布景,豈不很完備?只是那小薛蛟拿了那老頭兒的書信,就此跨馬加鞭,卻忘記了臺上布的景是一座祖先堂!又看那出《四進士》,臺上布景,明明有了門了,那宋士杰卻還要做手勢去關(guān)那沒有的門!上公堂時,還要跨那沒有的門檻!你看這二十年前的舊古董,在20世紀的小舞臺上做戲;裝上了20世紀的新布景,卻偏要做那二十年前的舊手腳!這不是一幅絕妙的中國現(xiàn)勢圖嗎?"
我在上海住了十二天,在內(nèi)地住了一個月,在北京住了兩個月,在路上走了二十天,看了兩件大進步的事: 第一件是"三炮臺"的紙煙,居然行到我們徽州去了;第二件是"撲克"牌居然比麻雀牌還要時髦了。"三炮臺"紙煙還不算稀奇,只有那"撲克"牌何以會這樣風行呢?有許多老先生向來學(xué)A、B、C、D是很不行的,如今打起"撲克"來,也會說"恩德"、"累死"、"接客倭彭"了!這些怪不好記的名詞,何以會這樣容易上口呢?他們學(xué)這些名詞這樣容易,何以學(xué)正經(jīng)的A、B、C、D,又那樣蠢呢?我想這里面很有可以研究的道理。新思想行不到徽州,恐怕是因為新思想沒有"三炮臺"那樣中吃罷?A、B、C、D不容易教,恐怕是因為教的人不得其法罷?
我第一次走過四馬路,就看見了三部教"撲克"的書。我心想"撲克"的書已有這許多了,那別種有用的書,自然更少不了,所以我就花了一天的工夫,專去調(diào)查上海的出版界。我是學(xué)哲學(xué)的,自然先尋哲學(xué)的書。不料這幾年來,中國竟可以算得沒有出過一部哲學(xué)書。找來找去,找到一部《中國哲學(xué)史》,內(nèi)中王陽明占了四大頁,洪范倒占了八頁!還說了些"孔子既受天之命","與天地合德"的話。又看見一部《韓非子精華》,刪去了《五蠹》和《顯學(xué)》兩篇,竟成了一部《韓非子》糟粕了。文學(xué)書內(nèi),只有一部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是很好的。又看見一家書目上有翻譯的蕭士比亞劇本,找來一看,原來把會話體的戲劇,都改做了《聊齋志異》體的敘事古文!又看見一部《婦女文學(xué)史》,內(nèi)中蘇蕙的回文詩足足占了六十頁!又看見《飲冰室叢著》內(nèi)有《墨學(xué)微》一書,我是喜歡看看墨家的書的人,自然心中很高興。不料抽出來一看,原來是任公先生十四年前的舊作,不曾改了一個字!此外只有一部《中國外交史》,可算是一部好書,如今居然到了三版了。這件事還可以使人樂觀。此外那些新出版的小說,看來看去,實在找不出一部可看的。有人對我說,如今最風行的是一部《新華春夢記》,這也可想見中國小說界的程度了。
總而言之,上海的出版界——中國的出版界——這七年來簡直沒有兩三部以上可看的書!不但高等學(xué)問的書一部都沒有,就是要找一部輪船上火車上消遣的書,也找不出!(后來我尋來尋去只尋得一部吳稚暉先生的《上下古今談》帶到蕪湖路上去看。)我看了這個怪現(xiàn)狀,真可以放聲大哭。如今的中國人,肚子餓了,還有些旋粥的廠把粥給他們吃。只是那些腦子叫餓的人可真沒有東西吃了。難道可以把些九尾龜十尾龜來充饑嗎?
中文書籍既是如此,我又去調(diào)查現(xiàn)在市上最通行的英文書籍??磥砜慈?,都是些什么蕭士比亞的《威匿思商》、《麥克白傳》,阿狄生的《文報選錄》,戈司密的《威克斐牧師》,歐文的《見聞雜記》……大概都是些17世紀18世紀的書。內(nèi)中有幾部19世紀的書,也不過是歐文、迭更司、司各脫、麥考來幾個人的書,都是和現(xiàn)在歐美的新思潮毫無關(guān)系的。怪不得我后來問起一位有名的英文教習,竟連Bernard Shaw的名字也不曾聽見過,不要說Tchekoff和Andreyev了。我想這都是現(xiàn)在一班教會學(xué)堂出身的英文教習的罪過。這些英文教習,只會用他們先生教過的課本。他們的先生又只會用他們先生的先生教過的課本。所以現(xiàn)在中國學(xué)堂所用的英文書籍,大概都是教會先生的太老師或太太老師們教過的課本!怪不得和現(xiàn)在的思想潮流絕無關(guān)系了。
有人說,思想是一件事,文學(xué)又是一件事,學(xué)英文的人何必要讀與現(xiàn)代新思潮有關(guān)系的書呢?這話似乎有理,其實不然。我們中國人學(xué)英文,和英國美國的小孩子學(xué)英文,是兩樣的。我們學(xué)西洋文字,不單是要認得幾個洋字,會說幾句洋話,我們的目的在于輸入西洋的學(xué)術(shù)思想。所以我以為中國學(xué)校教授西洋文字,應(yīng)該用一種"一箭射雙雕"的方法,把"思想"和"文字"同時并教。例如教散文,與其用歐文的《見聞雜記》,或阿狄生的《文報選錄》,不如用赫胥黎的《進化雜論》。又如教戲曲,與其教蕭士比亞的《威匿思商》,不如用Bernard Shaw的Androcles and The Lion,或是Galsworthy的Strife或Justice。又如教長篇的文字,與其教麥考來的《約翰生行述》,不如教彌爾的《群己權(quán)界論》……我寫到這里,忽然想起日本東京丸善書店的英文書目。那書目上,凡是英美兩國一年前出版的新書,大概都有。我把這書目和商務(wù)印書館與伊文思書館的書目一比較,我?guī)缀跻咚懒恕?/p>
我回中國所見的怪現(xiàn)狀,最普通的是"時間不值錢"。中國人吃了飯沒有事做,不是打麻雀,便是打"撲克"。有的人走上茶館,泡了一碗茶,便是一天了。有的人拿一只鳥兒到處逛逛,也是一天了。更可笑的是朋友去看朋友,一坐下便生了根了,再也不肯走。有事商議,或是有話談?wù)?,到也罷了。其實并沒有可議的事,可說的話。我有一天在一位朋友處有事,忽然來了兩位客,是館的人員。我的朋友走出去會客,我因為事沒有完,便在他房里等他。我以為這兩位客一定是來商議這館中什么要事的。不料我聽得他們開口道: "先生,今回是打津浦火車來的,還是坐輪船來的?"我的朋友說是坐輪船來的。這兩位客接著便說輪船怎樣不便,怎樣遲緩。又從輪船上談到鐵路上,從鐵路上又談到現(xiàn)在中、交兩銀行的鈔洋跌價。因此又談到梁任公的財政本領(lǐng),又談到梁士詒的行蹤去跡……談了一點多鐘,沒有談上一句要緊的話。后來我等的沒法了,只好叫聽差去請我的朋友。那兩位客還不知趣,不肯就走。我不得已,只好跑了,讓我的朋友去領(lǐng)教他們的"二梁優(yōu)劣論"罷!
美國有一位大賢名弗蘭克令(Benjamin Franklin)的,曾說道: "時間乃是造成生命的東西。"時間不值錢,生命自然也不值錢了。上海那些揀茶葉的女工,一天揀到黑,至多不過得二百銅錢,少的不過得五六十錢!茶葉店的伙計,一天做十六七點鐘的工,一個月平均只拿得兩三塊錢!還有那些工廠的工人,更不用說了。還有那些更下等,更苦痛的工作,更不用說了。人力那樣不值錢,所以衛(wèi)生也不講究,醫(yī)藥也不講究。我在北京上??茨切┬〉赇伬锖透F人家里的種種不衛(wèi)生,真是一種黑暗世界。至于道路的不潔凈、瘟疫的流行,更不消說了。最可怪的是無論阿貓阿狗都可掛牌醫(yī)病,醫(yī)死了人,也沒有人怨恨,也沒有人干涉。人命的不值錢,真可算得到了極端了。
現(xiàn)今的人都說教育可以救種種的弊病。但是依我看來,中國的教育,不但不能救亡,簡直可以亡國。我有十幾年沒到內(nèi)地去了,這回回去,自然去看看那些學(xué)堂。學(xué)堂的課程表,看來何嘗不完備?體操也有,圖畫也有,英文也有,那些國文、修身之類,更不用說了。但是學(xué)堂的弊病,卻正在這課程完備上。例如我們家鄉(xiāng)的小學(xué)堂,經(jīng)費自然不充足了,卻也要每年花六十塊錢去請一個中學(xué)堂學(xué)生兼教英文唱歌。又花二十塊錢買一架風琴。我心想: 這六十塊一年的英文教習,能教什么英文?教的英文,在我們山里的小地方,又有什么用處?至于那音樂一科,更無道理了。請問那種學(xué)堂的音樂,還是可以增進"美感"呢,還是可以增進音樂知識呢?若果然要教音樂,為什么不去村鄉(xiāng)里找一個會吹笛子的唱昆腔的人來教?為什么一定要用那實在不中聽的二十塊錢的風琴呢?那些窮人的子弟學(xué)了音樂回家,能買得起一架風琴來練習他所學(xué)的音樂知識嗎?我真是莫名其妙了。所以我在內(nèi)地常說: "列位辦學(xué)堂,盡不必問教育部規(guī)程是什么,須先問這塊地方上最需要的是什么。譬如我們這里最需要的是農(nóng)家常識、蠶桑常識、商業(yè)常識、衛(wèi)生常識,列位卻把修身教科書去教他們做圣賢!又把二十塊錢的風琴去教他們學(xué)音樂!又請一位六十塊錢一年的教習教他們的英文!列位且自己想想看,這樣的教育,造得出怎么樣的人才?所以我奉勸列位辦學(xué)堂,切莫注重課程的完備,須要注意課程的實用。盡不必去巴結(jié)視學(xué)員,且去巴結(jié)那些小百姓。視學(xué)員說這個學(xué)堂好,是沒有用的。須要小百姓都肯把他們的子弟送來上學(xué),那才是教育有成效了。
以上說的是小學(xué)堂。至于那些中學(xué)堂的成績,更可怕了。我遇見一位省立法政學(xué)堂的本科學(xué)生,談了一會,他忽然問道: "聽說東文是和英文差不多的,這話可真嗎?"我已經(jīng)大詫異了。后來他聽我說日本人總有些島國的習氣,忽然問道: "原來日本也在海島上嗎?"這個固然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但是如今中學(xué)堂畢業(yè)的人才,高又高不得,低又低不得,竟成了一種無能的游民。這都由于學(xué)校里所教的功課,和社會上的需要毫無關(guān)涉。所以學(xué)校只管多,教育只管興,社會上的工人、伙計、賬房、警察、兵士、農(nóng)夫……還只是用沒有受過教育的人。社會所需要的是做事的人才,學(xué)堂所造成的是不會做事又不肯做事的人才,這種教育不是亡國的教育嗎?
我說我的"歸國雜感",提起筆來,便寫了三四千字。說的都是些很可以悲觀的話。但是我卻并不是悲觀的人。我以為這二十年來中國并不是完全沒有進步,不過惰性太大,向前三步又退回兩步,所以到如今還是這個樣子。我這回回家尋出了一部葉德輝的《翼教叢編》,讀了一遍,才知道這二十年的中國實在已經(jīng)有了許多大進步。不到二十年前,那些老先生們,如葉德輝、王益吾之流,出了死力去駁康有為,所以這書叫做《翼教叢編》。我們今日也痛罵康有為。但二十年前的中國,罵康有為太新;二十年后的中國,卻罵康有為太舊。如今康有為沒有皇帝可保了,很可以作一部《翼教續(xù)編》來罵陳獨秀了。這兩部"翼教"的書的不同之處,便是中國二十年來的進步了。
1918年1月
貞操問題
一
周作人先生所譯的日本與謝野晶子的《貞操論》,我讀了很有感觸。這個問題,在世界上受了幾千年的無意識的迷信,到近幾十年中,方才有些西洋學(xué)者正式討論這問題的真意義。文學(xué)家如易卜生的《群鬼》和Thomas Hardy的《苔史》(Tess),都帶著討論這個問題。如今家庭專制最厲害的日本居然也有這樣大膽的議論!這是東方文明史上一件極可賀的事。
當周先生翻譯這篇文字的時候,北京一家很有價值的報紙登出一篇恰相反的文章。這篇文章是海寧朱爾邁的《會葬唐烈婦記》。上半篇寫唐烈婦之死如下:
唐烈婦之死,所閱灰水、錢鹵、投河、雉經(jīng)者五,前后絕食者三;又益之以砒霜,則其親試乎殺人之方者凡九。自除夕上溯其夫亡之夕,凡九十有八日。夫以九死之慘毒,又歷九十八日之長,非所稱百挫千折有進而無退者乎?
下文又借出一件"俞氏女守節(jié)"的事來替唐烈婦做陪襯:
女年十九,受海鹽張氏聘,未于歸,夫夭,女即絕食七日;家人勸之力,始進穈曰: "吾即生,必至張氏,寧服喪三年,然后歸報地下。"
最妙的是朱爾邁的論斷:
嗟乎,俞氏女蓋聞烈婦之風而興起者乎?……俞氏女果能死于絕食七日之內(nèi)豈不甚幸?乃為家人阻之,俞氏女亦以三年為己任,余正恐三年之間,凡一千八十日有奇,非如烈婦之九十八日也。且絕食之后,其家人防之者百端……雖有死之志,而無死之間,可奈何?烈婦倘能陰相之以成其節(jié),風化所關(guān),猗歟甚矣!
這種議論簡直是全無心肝的貞操論。俞氏女還不曾出嫁,不過因為信了那種荒謬的貞操迷信,想做那"青史上留名的事",所以絕食尋死,想做烈女。這位朱先生要維持風化,所以忍心害理的巴望那位烈婦的英靈來幫助俞氏女趕快死了,"豈不甚幸"!這種議討可算得貞操迷信的極端代表。《儒林外史》里面的王玉輝看他女兒殉夫死了,不但不哀痛,反仰天大笑道: "死得好!死得好!"王玉輝的女兒殉已嫁之夫,尚在情理之中。王玉輝自己"生這女兒為倫紀生色",他看他女兒死了反覺高興,已不在情理之中了。至于這位朱先生巴望別人家的女兒替她未婚夫做烈女,說出那種"猗歟甚矣"的全無心肝的話,可不是貞操迷信的極端代表嗎?
貞操問題之中,第一無道理的,便是這個替未婚夫守節(jié)和殉烈的風俗。在文明國里,男女用自由意志,由高尚的戀愛,訂了婚約,有時男的或女的不幸死了,剩下的那一個因為生時愛情太深,故情愿不再婚嫁。這是合情理的事。若在婚姻不自由之國,男女訂婚以后,女的還不知男的面長面短,有何情愛可言?不料竟有一種陋儒,用"青史上留名的事"來鼓勵無知女兒做烈女,"為倫紀生色","風化所關(guān),猗歟甚矣"!我以為我們今日若要作具體的貞操論,第一步就該反對這種忍心害理的烈女論,要漸漸養(yǎng)成一種輿論,不但永不把這種行為看做"猗歟甚矣"可旌表褒揚的事,還要公認這是不合人情,不合天理的罪惡;還要公認勸人做烈女,罪等于故意殺人。
這不過是貞操問題的一方面。這個問題的真相,已經(jīng)與謝野晶子說得很明白了。他提出幾個疑問,內(nèi)中有一條是: "貞操是否單是女子必要的道德,還是男女都必要的呢?"這個疑問,在中國更為重要。中國的男子要他們的妻子替他們守貞守節(jié),他們自己卻公然嫖妓,公然納妾,公然"吊膀子"。再嫁的婦人在社會上幾乎沒有社交的資格;再婚的男子,多妻的男子,卻一毫不損失他們的身份。這不是最不平等的事嗎?怪不得古人要請"周婆制禮"來補救"周公制禮"的不平等了。
我不是說,因為男子嫖妓,女子便該偷漢;也不是說,因為老爺有姨太太,太太便該有姨老爺。我說的是,男子嫖妓,與婦人偷漢,犯的是同等的罪惡;老爺納妾,與太太偷人,犯的也是同等的罪惡。
為什么呢?因為貞操不是個人的事,乃是人對人的事,不是一方面的事,乃是雙方面的事。女子尊重男子的愛情,心思專一,不肯再愛別人,這就是貞操。貞操是一個"人"對別一個"人"的一種態(tài)度。因為如此,男子對于女子,也該有同等的態(tài)度。若男子不能照樣還敬,他就是不配受這種貞操的待遇。這并不是外國進口的妖言,這乃是孔丘說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浊鹫f:
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 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
孔丘"五倫"之中,只說了"四倫",未免有點欠缺。他理該加上一句道:
所求乎吾婦,先施之,未能也。
這才是大公無私的圣人之道!
二
我這篇文字剛才做完,又在上海報上看見陳烈女殉夫的事。今先記此事大略如下:
陳烈女名宛珍,紹興縣人,三世居上海。年十七,字王遠甫之子菁士。菁士于本年三月廿三日病死,年十八歲。陳女聞死耗,即沐浴更衣,潛自仰藥。其家人覺察,倉皇施救,已無及。女乃泫然曰: "兒志早決,生雖未獲見夫,歿或相從地下……"言訖,遂死,死時距其未婚夫之死僅三時而已。
過了兩天,又見上海縣知事呈江蘇省長請予褒揚的呈文。中說:
呈為陳烈女行實可風,造冊具書證明,請予按例褒揚事?!?事實略)……茲據(jù)呈稱……并開具事實,附送褒揚費銀六元前來?!聫?fù)查無異。除先給予"貞烈可風"匾額,以資旌表外,謹援《褒揚條例》……之規(guī)定,造具清冊,并附證明書,連同褒揚費,一并備文呈送,仰祈鑒核,俯賜咨行內(nèi)務(wù)部將陳烈女按例褒揚,實為德便。
我讀了這篇呈文,方才知道我們中華民國居然還有什么《褒揚條例》。于是我把那些條例尋來一看,只見第一條九種可褒揚的行誼的第二款便是"婦女節(jié)烈貞操可以風世者";第七款是"著述書籍,制造器用,于學(xué)術(shù)技藝或發(fā)明或改良之功者";第九款是"年逾百歲者"。一個人偶然活到了一百歲,居然也可以與學(xué)術(shù)技藝上的著作發(fā)明享受同等的褒揚!這已是不倫不類可笑得很了。再看那條例《施行細則》解釋第一條第二款的"婦女節(jié)烈貞操可以風世者"如下:
第二條: 《褒揚條例》第一條第二款所稱之"節(jié)"婦,其守節(jié)年限自三十歲以前守節(jié)至五十歲以后者。但年未五十而身故,其守節(jié)已及六年者同。
第三條: 同條款所稱之"烈"婦"烈"女,凡遇強暴不從致死,或羞忿自盡,及夫亡殉節(jié)者,屬之。
第四條: 同條款所稱之"貞"女,守貞年限與節(jié)婦同。其在夫家守貞身故,及未符年例而身故者,亦屬之。
以上各條乃是中國貞操問題的中心點。第二條褒揚"自三十歲以前守節(jié)至五十歲以后"的節(jié)婦,是中國法律明明認三十歲以下的寡婦不該再嫁,再嫁為不道德。第三條褒揚"夫亡殉節(jié)"的烈婦烈女,是中國法律明明鼓勵婦人自殺以殉夫,明明鼓勵未嫁女子自殺以殉未嫁之夫。第四條褒揚未嫁女子替未婚亡夫守貞二十年以上,是中國法律明明說未嫁而喪夫的女子不該再嫁人,再嫁便是不道德。
這是中國法律對于貞操問題的規(guī)定。
依我個人的意思看來,這三種規(guī)定都沒有成立的理由。
第一,寡婦再嫁問題。這全是一個個人問題。婦人若是對他已死的丈夫真有割不斷的情義,他自己不忍再嫁;或是已有了孩子,不肯再嫁;或是年紀已大,不能再嫁;或是家道殷實,不愁衣食,不必再嫁——婦人處于這種境地,自然守節(jié)不嫁。還有一些婦人,對她丈夫,或有怨心,或無恩意,年紀又輕,不肯拋棄人生正當?shù)募彝タ鞓?;或是沒有兒女,家又貧苦,不能度日——婦人處于這種境遇沒有守節(jié)的理由,為個人計,為社會計,為人道計,都該勸她改嫁。貞操乃是夫婦相待的一種態(tài)度。夫婦之間愛情深了,恩誼厚了,無論誰生誰死,無論生時死后,都不忍把這愛情移于別人,這便是貞操。夫妻之間若沒有愛情恩意,即沒有貞操可說。若不問夫婦之間有無可以永久不變的愛情,若不問做丈夫的配不配受他妻子的操貞,只曉得主張做妻子的總該替她丈夫守節(jié);這是一偏的貞操論,這是不合人情公理的倫理。再者,貞操的道德,"照各人境遇體質(zhì)的不同,有時能守,有時不能守;在甲能守,在乙不能守"。若不問個人的境遇體質(zhì),只曉得說"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只曉得說"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這是忍心害理,男子專制的貞操論?!陨纤f,大旨只要指出寡婦應(yīng)否再嫁全是個人問題,有個人恩情上、體質(zhì)上、家計上種種不同的理由,不可偏于一方面主張不近情理的守節(jié)。因為如此,故我極端反對國家用法律的規(guī)定來褒揚守節(jié)不嫁的寡婦。褒揚守節(jié)的寡婦,即是說寡婦再嫁為不道德,即是主張一偏的貞操論。法律既不能斷定寡婦再嫁為不道德,即不該褒揚不嫁的寡婦。
第二,烈婦殉夫問題。寡婦守節(jié)最正當?shù)睦碛墒欠驄D間的愛情。婦人殉夫最正當?shù)睦碛梢彩欠驄D間的愛情。愛情深了,生離尚且不能堪,何況死別?再加以宗教的迷信,以為死后可以夫婦團圓。因此有許多婦人,夫死之后,情愿殺身從夫于地下。這個不屬于貞操問題。但我以為無論如何,這也是個人恩愛問題,應(yīng)由個人自由意志去決定。無論如何,法律總不該正式褒揚婦人自殺殉夫的舉動。一來呢,殉夫既由于個人的恩愛,何須用法律來褒揚鼓勵?二來呢,殉夫若由于死后團圓的迷信,更不該有法律的褒揚了。三來呢,若用法律來褒揚殉夫的烈婦,有一些好名的婦人,便要借此博一個"青史留名";是法律的褒揚反發(fā)生一種沽名釣譽,作偽不誠的行為了!
第三,貞女烈女問題。未嫁而夫死的女子,守貞不嫁的,是"貞女";殺身殉夫的是"烈女"。我上文說過,夫婦之間若沒有恩愛,即沒有貞操可說。依此看來,那未嫁的女子,對于她丈夫有何恩愛?既無恩愛,更有何貞操可守?我說到這里,有個朋友駁我道,這話別人說了還可,胡適之可不該說這話。為什么呢?你自己曾作過一首詩,詩里有一段道:
我認得她,她不認得我,
我卻常念她,這是為什么?
豈不因我們,分定常相親?
由分生情意,所以非路人。
海外土生子,生不識故里,
終有故鄉(xiāng)情,其理亦如此。
依你這詩的理論看來,豈不是已訂婚而未嫁娶的男女因為名分已定,也會有一種情意。既有了情意,自然發(fā)生貞操問題。你如今又說未婚嫁的男女沒有恩愛,故也沒有貞操可說,可不是自相矛盾嗎?
我聽了這段駁論,幾乎開口不得。想了一想,我才回答道,我那首詩所說名分上發(fā)生的情意,自然是有的;若沒有那種名分上的情意,中國的舊式婚姻決不能存在。如舊日女子聽人說她未婚夫的事,即面紅害羞,即留神注意,可見她對她未婚夫?qū)嵱羞@種名分上所發(fā)生的情誼。但這種情誼完全屬于理想的。這種理想的情誼往往因?qū)嶋H上的反證,遂完全消滅。如女子懸想一個可愛的丈夫,及到嫁時,只見一個極下流不堪的男子,他如何能堅持那從前理想中的情誼呢?我承認名分可以發(fā)生一種情誼,我并且希望一切名分都能發(fā)生相當?shù)那檎x。但這種理想的情誼,依我看來實在不夠發(fā)生終生不嫁的貞操,更不夠發(fā)生殺身殉夫的節(jié)烈。即使我更讓一步,承認中國有些女子,例如吳趼人《恨?!防锬莻€浪子的聘妻,深中了圣賢經(jīng)傳的毒,由名分上真能生出極濃摯的情誼,無論她未婚夫如何淫蕩,人格如何墮落,依舊貞一不變。試問我們在這個文明時代,是否應(yīng)該贊成提倡這種盲從的貞操?這種盲從的貞操,只值得一句"其愚不可及也"的評論,卻不值得法律的褒揚。法律既許未嫁的女子夫死再嫁,便不該褒揚處女守貞。至于法律褒揚無辜女子自殺以殉不曾見面的丈夫,那更是男子專制時代的風俗,不該存在于現(xiàn)今的世界。
總而言之,我對于中國人的貞操問題,有三層意見。
第一,這個問題,從前的人都看做"天經(jīng)地義",一味盲從,全不研究"貞操"兩字究竟有何意義。我們生在今日,無論提倡何種道德,總該想想那種道德的真意義是什么。墨子說得好:
子墨子問于儒者曰: "何故為樂?"曰: "樂以為樂也。"子墨子曰: "子未我應(yīng)也。今我問曰: '何故為室?'曰: "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為男女之別也。"則子告我為室之故矣。今我問曰: '何故為樂?'曰: '樂以為樂也。'是猶曰: '何故為室?'曰: '室以為室也。'"(《公孟篇》)
今試問人"貞操是什么"?或"為什么你褒揚貞操"?他一定回答道: "貞操就是貞操。我因為這是貞操,故褒揚它。"這種"室以為室也"的論理,便是今日道德思想宣告破產(chǎn)的證據(jù)。故我作這篇文字的第一個主意只是要大家知道,"貞操"這個問題并不是"天經(jīng)地義",是可以徹底研究,可以反復(fù)討論的。
第二,我以為貞操是男女相待的一種態(tài)度,乃是雙方交互的道德,不是偏于女子一方面的。由這個前提,便生出幾條引申的意見: 1. 男子對于女子,丈夫?qū)τ谄拮?,也?yīng)有貞操的態(tài)度;2. 男子做不貞操的行為,如嫖妓娶妾之類,社會上應(yīng)該用對待不貞婦女的態(tài)度來對待他;3. 婦女對于無貞操的丈夫,沒有守貞操的責任;4. 社會法律既不認嫖妓納妾為不道德,便不該褒揚女子的"節(jié)烈貞操"。
第三,我絕對的反對褒揚貞操的法律。我的理由是:
(一) 貞操既是個人男女雙方對待的一種態(tài)度,誠意的貞操是完全自動的道德,不容有外部的干涉,不須有法律的提倡。
(二) 若用法律的褒揚為提倡貞操的方法,勢必至造成許多沽名釣譽,不誠不實,無意識的貞操舉動。
(三) 在現(xiàn)代社會,許多貞操問題,如寡婦再嫁、處女守貞等等問題的是非得失,卻都還有討論余地,法律不當以武斷的態(tài)度制定褒貶的規(guī)條。
(四) 法律既不獎勵男子的貞操,又不懲男子的不貞操,便不該單獨提倡女子的貞操。
(五) 以近世人道主義的眼光看來,褒揚烈婦烈女殺身殉夫,都是野蠻殘忍的法律。這種法律,在今日沒有存在的地位。
1918年7月
新生活——為《新生活》雜志第一期作的
哪樣的生活可以叫做新生活呢?
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句話: 新生活就是有意思的生活。
你聽了必定要問我,有意思的生活又是什么樣子的生活呢?
我且先說一兩件實在的事情做個樣子,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前天你沒有事做,閑的不耐煩了,你跑到街上一個小酒店里,打了四兩白干,喝完了,又要四兩,再添上四兩。喝的大醉了,同張大哥吵了一回嘴,幾乎打起架來。后來李四哥來把你拉開,你氣忿忿的又要了四兩白干,喝的人事不知,幸虧李四哥把你扶回去睡了。昨兒早上,你酒醒了,大嫂子把前天的事告訴你,你懊悔的很,自己埋怨自己: "昨兒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呢?可不是糊涂嗎?"
你趕快上張大哥家去,作了許多揖,賠了許多不是,自己怪自己糊涂,請張大哥大量包涵。正說時,李四哥也來了,王三哥也來了。他們"三缺一",要你陪他們打牌。你坐下來,打了十二圈牌,輸了一百多吊錢。你回得家來,大嫂子怪你不該賭博,你又懊悔的很,自己怪自己道: "是呵,我為什么要陪他們打牌呢?可不是糊涂嗎?"
諸位,像這樣子的生活,叫做糊涂生活,糊涂生活便是沒有意思的生活。你做完了這種生活,回頭一想: "我為什么要這樣干呢?"你自己也回答不出究竟為什么。
諸位,凡是自己說不出"為什么這樣做"的事,都是沒有意思的生活。
反過來說,凡是自己說得出"為什么這樣做"的事,都可以說是有意思的生活。
生活的"為什么",就是生活的意思。
人同畜生的分別,就在這個"為什么"上。你到萬牲園里去看那白熊一天到晚擺來擺去不肯歇,那就是沒有意思的生活。我們做了人,應(yīng)該不要學(xué)那些畜生的生活。畜生的生活只是糊涂,只是胡混,只是不曉得自己為什么如此做。一個人做的事應(yīng)該件件事回答得出一個"為什么"。
我為什么要干這個?為什么不干那個?回答得出,方才可算是一個人的生活。
我們希望中國人都能做這種有意思的新生活。其實這種新生活并不十分難,只消時時刻刻問自己為什么這樣做,為什么不那樣做,就可以漸漸的做到我們所說的新生活了。
諸位,千萬不要說"為什么"這三個字是很容易的小事。你打今天起,每做一件事,便問一個為什么——為什么不把辮子剪了?為什么不把大姑娘的小腳放了?為什么大嫂子臉上搽那么多的脂粉?為什么出棺材要用那么多叫花子?為什么娶媳婦也要用那么多叫花子?為什么罵人要罵他的爹媽?為什么這個?為什么那個?——你試辦一兩天,你就會曉得這三個字的趣味真是無窮無盡,這三個字的功用也無窮無盡。
諸位,我們恭恭敬敬的請你們來試試這種新生活。
1919年8月
差不多先生傳
你知道中國最有名的人是誰?
提起此人,人人皆曉,處處聞名。他姓差,名不多,是各省各縣各村人氏。你一定見過他,一定聽過別人談起他。差不多先生的名字天天掛在大家的口頭,因為他是中國全國人的代表。
差不多先生的相貌和你和我都差不多。他有一雙眼睛,但看的不很清楚;有兩只耳朵,但聽的不很分明;有鼻子和嘴,但他對于氣味和口味都不很講究。他的腦子也不小,但他的記性卻不很精明,他的思想也不很細密。
他常常說: "凡事只要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精明呢?"
他小的時候,他媽叫他去買紅糖,他買了白糖回來。他媽罵他,他搖搖頭說: "紅糖白糖不是差不多嗎?"
他在學(xué)堂的時候,先生問他: "直隸省的西邊是哪一省?"他說是陜西。先生說: "錯了。是山西,不是陜西。"他說: "陜西同山西,不是差不多嗎?"
后來他在一個錢鋪里做伙計;他也會寫,也會算,只是總不會精細。十字常常寫成千字,千字常常寫成十字。掌柜的生氣了,常常罵他。他只是笑嘻嘻地賠小心道: "千字比十字只多一小撇,不是差不多嗎?"
有一天,他為了一件要緊的事,要搭火車到上海去。他從從容容地走到火車站,遲了兩分鐘,火車已開走了。他白瞪著眼,望著遠遠的火車上的煤煙,搖搖頭道: "只好明天再走了,今天走同明天走,也還差不多??墒腔疖嚬疚疵馓J真了。8點30分開,同8點32分開,不是差不多嗎?"他一面說,一面慢慢地走回家,心里總不明白為什么火車不肯等他兩分鐘。
有一天,他忽然得了急病,趕快叫家人去請東街的汪醫(yī)生。那家人急急忙忙地跑去,一時尋不著東街的汪大夫,卻把西街牛醫(yī)王大夫請來了。差不多先生病在床上,知道尋錯了人;但病急了,身上痛苦,心里焦急,等不得了,心里想道: "好在王大夫同汪大夫也差不多,讓他試試看罷。"于是這位牛醫(yī)王大夫走近床前,用醫(yī)牛的法子給差不多先生治病。不上一點鐘,差不多先生就一命嗚呼了。
差不多先生差不多要死的時候,一口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 "活人同死人也差——差——差不多,凡事只要——差——差——不多——就——好了,何——何——必——太——太認真呢?"他說完了這句格言,方才絕氣了。
他死后,大家都很稱贊差不多先生樣樣事情看得破,想得通;大家都說他一生不肯認真,不肯算賬,不肯計較,真是一位有德行的人。于是大家給他取個死后的法號,叫他做圓通大師。
他的名譽越傳越遠,越久越大。無數(shù)無數(shù)的人都學(xué)他的榜樣。于是人人都成了一個差不多先生?!欢袊鴱拇司统蔀橐粋€懶人國了。
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
這個題目是我在山東道上想著的,后來曾在天津?qū)W生聯(lián)合會的學(xué)術(shù)講演會講過一次,又在唐山的學(xué)術(shù)講演會講過一次。唐山的演講稿由一位劉贊清君記出,登在1月15日《時事新報》上。我這一篇的大意是對于新村的運動貢獻一點批評。這種批評是否合理,我也不敢說。但是我自信這一篇文字是研究考慮的結(jié)果,并不是根據(jù)于先有的成見的。
本篇有兩層意思。一是表示我不贊成現(xiàn)在一般有志青年所提倡,我所認為"個人主義"的新生活。一是提出我所主張的"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就是"社會"的新生活。
先說什么叫做"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1月2日夜(就是我在天津講演前一晚),杜威博士在天津青年會講演"真的與假的個人主義",他說,個人主義有兩種:
(一) 假的個人主義——就是為我主義(egoism),他的性質(zhì)是自私自利: 只顧自己的利益,不管群眾的利益。
(二) 真的個人主義——就是個性主義(individuality),他的特性有兩種: 一是獨立思想,不肯把別人的耳朵當耳朵,不肯把別人的眼睛當眼睛,不肯把別人的腦力當自己的腦力;二是個人對于自己思想信仰的結(jié)果要負完全責任,不怕權(quán)威,不怕監(jiān)禁殺身,只認得真理,不認得個人的利害。
杜威先生極力反對前一種假的個人主義,主張后一種真的個人主義。這是我們都贊成的。但是他反對的那種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的害處,是大家都明白的。因為人多明白這種主義的害處,故他的危險究竟不很大。例如東方現(xiàn)在實行這種極端為我主義的"財主督軍",無論他們眼前怎樣橫行,究竟逃不了公論的怨恨,究竟不會受多數(shù)有志青年的崇拜。所以我們可以說這種主義的危險是很有限的。但是我覺得"個人主義"還有第三派,是很受人崇敬的,是格外危險的。這一派是:
(三) 獨善的個人主義,他的共同性質(zhì)是: 不滿意于現(xiàn)社會,卻又無可如何,只想跳出這個社會去尋一種超出現(xiàn)社會的理想生活。
這個定義含有兩部分:1.承認這個現(xiàn)社會是沒有法子挽救的了;2.要想在現(xiàn)社會之外另尋一種獨善的理想生活。自有人類以來,這種個人主義的表現(xiàn)也不知有多少次了。簡括說來,共有四種:
(一) 宗教家的極樂國。如佛家的凈土,猶太人的伊丁園,別種宗教的天堂、天國,都屬于這一派。這種理想的緣起,都由于對現(xiàn)社會不滿意。因為厭惡現(xiàn)社會,故懸想那些無量壽、無量光的凈土;不識不知,完全天趣的伊丁園;只有快樂,毫無痛苦的天國。這種極樂國里所沒有的,都是他們所厭恨的;所有的,都是他們所夢想而不能得到的。
(二) 神仙生活。神仙的生活也是一種懸想的超出現(xiàn)社會的生活。人世有疾病痛苦,神仙無病長生;人世愚昧無知,神仙能知過去未來;人生不自由,神仙乘云遨游,來去自由。
(三) 山林隱逸的生活。前兩種是完全出世的,他們的理想生活是懸想的渺茫的出世生活。山林隱逸的生活雖然不是完全出世的,也是不滿意于現(xiàn)社會的表示。他們不滿意于當時的社會政治,卻又無能為力,只得隱姓埋名,逃出這個惡濁社會去過他們自己理想中的生活。他們不能"得君行道",故對于功名利祿,表示藐視的態(tài)度;他們痛恨富貴的人驕奢淫佚,故說富貴如同天上的浮云,如同腳下的破草鞋。他們痛恨社會上有許多不耕而食、不勞而得的"吃白階級",故自己耕田鋤地,自食其力。他們厭惡這污濁的社會,故實行他們理想中梅妻鶴子、漁蓑釣艇的潔凈生活。
(四) 近代的新村生活。近代的新村運動,如19世紀法國美國的理想農(nóng)村,如現(xiàn)在日本日向的新村,照我的見解看起來,實在同山林隱逸的生活是根本相同的。那不同的地方,自然也有。山林隱逸是沒有組織的,新村是有組織的: 這是一種不同。隱逸的生活是同世事完全隔絕的,故有"不知有漢,遑論魏晉"的理想;現(xiàn)在的新村的人能有賞玩Rodin同Cézanne的幸福,還能在村外著書出報: 這又是一種不同。但是這兩種不同都是時代造成的,是偶然的,不是根本的區(qū)別。從根本性質(zhì)上看來,新村的運動都是對于現(xiàn)社會不滿意的表示。即如日向的新村,他們對于現(xiàn)在"少數(shù)人在多數(shù)人的不幸上,筑起自己的幸福"的社會制度,表示不滿意,自然是公認的事實。周作人先生說日向新村里有人把中國看做"最自然,最自在的國"。這是他們對于日本政制極不滿意的一種牢騷話,很可玩味的。武者小路實篤先生一班人雖然極不滿意于現(xiàn)社會,卻又不贊成用"暴力"的改革。他們都是"真心仰慕著平和"的人。他們于無可如何之中,想出這個新村的計劃來。周作人先生說: "新村的理想,要將歷來非暴力不能做到的事,用和平方法得來。"這個和平方法就是離開現(xiàn)社會,去過一種模范的生活。"只要萬人真希望這種的世界,這世界便能實現(xiàn)。"這句話不但是獨善主義的精義,簡直全是凈土宗的口氣了!所以我把新村來比山林隱逸,不算冤枉他;就是把他來比求凈土天國的宗教運動,也不算玷辱他。不過他們的"凈土"是在日向,不在西天罷了。
我這篇文章要批評的"個人主義的新生活",就是指這一種跳出現(xiàn)社會的新村生活。這種生活,我認為是"獨善的個人主義"的一種。"獨善"兩個字是從孟軻"窮則獨善其身"一句話上來的。有人說: 新村的根本主張是要人人"盡了對于人類的義務(wù),卻又完全發(fā)展自己個性";如此看來,他們既承認"對于人類的義務(wù)",如何還是獨善的個人主義呢。我說: 這正是個人主義的證據(jù)。試看古今來主張個人主義的思想家,從希臘的"狗派"(Cynic)以至十八九世紀的個人主義,那一個不是一方面崇拜個人,一方面崇拜那廣漠的"人類"的?主張個人主義的人,只是否認那些切近的倫誼——或是家族,或是"社會",或是國家——但是因為要推翻這些比較狹小逼人的倫誼,不得不捧出那廣漠不逼人的"人類"。所以凡是個人主義的思想家,沒有一個不承認這個雙重關(guān)系的。
新村的人主張"完全發(fā)展自己個性",故是一種個人主義。他們要想跳出現(xiàn)社會去發(fā)展自己的個性,故是一種獨善的個人主義。
這種新村的運動,因為恰合現(xiàn)在青年不滿意于現(xiàn)社會的心理,故近來中國也有許多人歡迎、贊嘆、崇拜。我也是敬仰武者先生一班人的,故也曾仔細考究這個問題。我考究的結(jié)果是不贊成這種運動。我以為中國的有志青年不應(yīng)該仿行這種個人主義的新生活。
這種新村的運動有什么可以反對的地方呢?
第一,因為這種生活是避世的,是避開現(xiàn)社會的。這就是讓步。這便不是奮斗。我們自然不應(yīng)該提倡"暴力",但是非暴力的奮斗是不可少的。我并不是說武者先生一班人沒有奮斗的精神。他們在日本能提倡反對暴力的論調(diào)——如《一個青年的夢》——自然是有奮斗精神的。但是他們的新村計劃想避開現(xiàn)社會里"奮斗的生活",去尋那現(xiàn)社會外"生活的奮斗",這便是一大讓步。武者先生的《一個青年的夢》里的主人翁最后有幾句話,很可玩味。他說:
……請寬恕我的無力?!獙捤∥业脑挼臒o力。但我心里所有的對于美麗的國的仰慕,卻要請諸君體察的。
我們對于日向的新村應(yīng)該做如此觀察。
第二,在古代,這種獨善主義還有存在的理由;在現(xiàn)代,我們就不該崇拜他了。古代的人不知道個人有多大的勢力,故孟軻說: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古人總想,改良社會是"達"了以后的事業(yè)——是得君行道以后的事業(yè);故承認個人——窮的個人——只能做獨善的事業(yè),不配做兼濟的事業(yè)。古人錯了?,F(xiàn)在我們承認個人有許多事業(yè)可做。人人都是一個無冠的帝王,人人都可以做一些改良社會的事。去年的五四運動和六三運動,何嘗是"得君行道"的人做出來的?知道個人可以做事,知道有組織的個人更可以做事,便可以知道這種個人主義的獨善生活是不值得模仿的了。
第三,他們所信仰的"泛勞動主義"是很不經(jīng)濟的。他們主張: "一個人生存上必要的衣食住,論理應(yīng)該用自己的力去得來,不該要別人代負這責任。"這話從消極一方面看——從反對那"游民貴族"的方面看——自然是有理的。但是從他們的積極實行方面看,他們要"人人盡勞動的義務(wù),制造這生活的資料"——就是衣食住的資料——這便是"矯枉過正"了。人人要盡制造衣食住的資料的義務(wù),就是人人要加入這生活的奮斗。(周作人先生再三說新村里平和幸福的空氣,也許不承認"生活的奮斗"的話;但是我說的,并不是人同人爭面包米飯的奮斗,乃是人在自然界謀生存的奮斗;周先生說新村的農(nóng)作物至今還不夠自用,便是一證。)現(xiàn)在文化進步的趨勢,是要使人類漸漸減輕生活的奮斗至最低度,使人類能多分一些精力出來,做增加生活意味的事業(yè)。新村的生活使人人都要盡"制造衣食住的資料"的義務(wù),根本上否認分功進化的道理,增加生活的奮斗,是很不經(jīng)濟的。
第四,這種獨善的個人主義的根本觀念就是周先生說的"改造社會,還要從改造個人做起"。我對于這個觀念,根本上不能承認。這個觀念的根本錯誤在于把"改造個人"與"改造社會"分做兩截;在于把個人看做一個可以提到社會外去改造的東西。要知道個人是社會上種種勢力的結(jié)果。我們吃的飯,穿的衣服,說的話,呼吸的空氣,寫的字,有的思想……沒有一件不是社會的。我曾有幾句詩,說:"此身非吾有:一半屬父母,一半屬朋友。"當時我以為把一半的我歸功社會,總算很慷慨了。后來我才知道這點算學(xué)做錯了!父母給我的真是極少的一部分。其余各種極重要的部分,如思想、信仰、知識、技術(shù)、習慣,等等,大都是社會給我的。我穿線襪的法子是一個徽州同鄉(xiāng)教我的;我穿皮鞋打的結(jié)能不散開,是一個美國女朋友教我的。這兩件極細碎的例,很可以說明這個"我"是社會上無數(shù)勢力所造成的。社會上的"良好分子"并不是生成的,也不是個人修煉成的——都是因為造成他們的種種勢力里面,良好的勢力比不良的勢力多些。反過來,不良的勢力比良好的勢力多,結(jié)果便是"惡劣分子"了。古代的社會哲學(xué)和政治哲學(xué)只為要妄想憑空改造個人,故主張正心、誠意、獨善其身的辦法,這種辦法其實是沒有辦法,因為沒有下手的地方。近代的人生哲學(xué)漸漸變了,漸漸打破了這種迷夢,漸漸覺悟:改造社會的下手方法在于改良那些造成社會的種種勢力——制度、習慣、思想、教育,等等。那些勢力改良了,人也改良了。所以我覺得"改造社會要從改造個人做起"還是脫不了舊思想的影響。我們的根本觀念是:
個人是社會上無數(shù)勢力造成的。
改造社會須從改造這些造成社會,造成個人的種種勢力做起。
改造社會即是改造個人。
新村的運動如果真是建筑在"改造社會要從改造個人做起"一個觀念上,我覺得那是根本錯誤了。改造個人也是要一點一滴的改造那些造成個人的種種社會勢力。不站在這個社會里來做這種一點一滴的社會改造,卻跳出這個社會去"完全發(fā)展自己個性",這便是放棄現(xiàn)社會,認為不能改造。這便是獨善的個人主義。
以上說的是本篇的第一層意思?,F(xiàn)在我且簡單說明我所主張的"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是什么。這種生活是一種"社會的新生活",是站在這個現(xiàn)社會里奮斗的生活,是霸占住這個社會來改造這個社會的新生活。他的根本觀念有三條:
(一) 社會是種種勢力造成的,改造社會須要改造社會的種種勢力。這種改造一定是零碎的改造——一點一滴的改造,一尺一步的改造。無論你的志愿如何宏大,理想如何徹底,計劃如何偉大,你總不能籠統(tǒng)的改造,你總不能不做這種"得寸進寸,得尺進尺"的功夫。所以我說: 社會的改造是這種制度那種制度的改造,是這種思想那種思想的改造,是這個家庭那個家庭的改造,是這個學(xué)堂那個學(xué)堂的改造。
有人說: "社會的種種勢力是互相牽掣的,互相影響的。這種零碎的改造,是不中用的。因為你才動手改這一種制度,其余的種種勢力便圍攏來牽掣你了。如此看來,改造還是該做籠統(tǒng)的改造。"我說不然。正因為社會的勢力是互相影響牽掣的,故一部分的改造自然會影響到別種勢力上去。這種影響是最切實的,最有力的。近年來的文字改革,自然是局部的改革,但是他所影響的別種勢力,竟有意想不到的多。這不是一個很明顯的例嗎?
(二) 因為要做一點一滴的改造,故有志做改造事業(yè)的人必須要時時刻刻存研究的態(tài)度,做切實的調(diào)查,下精細的考慮,提出大膽的假設(shè),尋出實驗的證明。這種新生活是研究的生活,是隨時隨地解決具體問題的生活。具體的問題多解決了一個,便是社會的改造進了那么多一步。做這種生活的人要睜開眼睛,公開心胸;要手足靈敏,耳目聰明,心思活潑;要歡迎事實,要不怕事實;要愛問題,要不怕問題的逼人!
(三) 這種生活是要奮斗的。那避世的獨善主義是與人無忤,與世無爭的,故不必奮斗。這種"淑世"的新生活,到處翻出不中聽的事實,到處提出不中聽的問題,自然是很討人厭的,是一定要招起反對的。反對就是興趣的表示,就是注意的表示。我們對于反對的舊勢力,應(yīng)該做正當?shù)膴^斗,不可退縮。我們的方針是: 奮斗的結(jié)果,要使社會的舊勢力不能不讓我們;切不可先就偃旗息鼓退出現(xiàn)社會去,把這個社會雙手讓給舊勢力。換句話說,應(yīng)該使舊社會變成新社會,使舊村變?yōu)樾麓?,使舊生活變?yōu)樾律睢?/p>
我且舉一個實際的例。英美近二三十年來,有一種運動,叫做"貧民區(qū)域居留地"(Social Settlements)的運動。這種運動的大意是: 一班青年的男女——大都是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在本城揀定一塊極齷齪、極不堪的貧民區(qū)域,買一塊地,造一所房屋。這一班人便終日在這里面做事。這屋里,凡是物質(zhì)文明所賜的生活需要品——電燈、電話、熱氣、浴室、游水池、鋼琴、話匣,等等——無一不有。他們把附近的小孩子——垢面的孩子,頑皮的孩子——都招攏來,教他們游水,教他們讀書,教他們打球,教他們演說辯論,組成音樂隊,組成演劇團,教他們演戲奏藝。還有女醫(yī)生和看護婦,天天出去訪問貧家,替他們醫(yī)病,幫他們接生和看護產(chǎn)婦。病重的,由"居留地"的人送入公家醫(yī)院。因為天下貧民都是最安本分的,他們眼見那高樓大屋的大醫(yī)院心里以為這定是為有錢人家造的,決不是替貧民診病的;所以必須有人打破他們這種見解,教他們知道醫(yī)院不是專為富貴人家的。還有許多貧家的婦女每日早晨出門做工,家里小孩子無人看管,所以"居留地"的人教他們把小孩子每天寄在"居留地"里,有人替他們洗浴,換洗衣服,喂他們飲食,領(lǐng)他們游戲。到了晚上,他們的母親回來了,各人把小孩領(lǐng)回去。這種小孩子從小就在潔凈慈愛的環(huán)境里長大,漸漸養(yǎng)成了良好習慣,回到家中,自然會把從前的種種污穢的環(huán)境改了。家中的大人也因時時同這種新生活接觸,漸漸的改良了。我在紐約時,曾常常去看亨利街上的一所居留地,是華德女士(Lilian Wald)辦的。有一晚我去看那條街上的貧家子弟演戲,演的是貝里(Barry)的名劇。我至今回想起來,他們演戲的程度比我們大學(xué)的新戲高得多咧!
這種生活是我所說的"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是我所說的"變舊社會為新社會,變舊村為新村"的生活!這也不是用"暴力"去得來的!我希望中國的青年要做這一類的新生活,不要去模仿那跳出現(xiàn)社會的獨善生活,我們的新村就在我們自己的舊村里!我們所要的新村是要我們自己的舊村變成的新村!
可愛的男女少年!我們的舊村里我們可做的事業(yè)多得很咧!村上的鴉片煙燈還有多少?村上的嗎啡針害死了多少人?村上纏腳的女子還有多少?村上的學(xué)堂成個什么樣子?村子的紳士今年賣選票得了多少錢?村上的神廟香火還是怎么興旺?村上的醫(yī)生斷送了幾百條人命?村上的煤礦工人每日只拿到五個銅子,你知道嗎?村上多少女工被貧窮逼去賣淫,你知道嗎?村上的工廠沒有避火的鐵梯,昨天火起,燒死了一百多人,你知道嗎?村上的童養(yǎng)媳婦被婆婆打斷了一條腿,村上的紳士逼他的女兒餓死做烈女,你知道嗎?
有志求新生活的男女少年!我們有什么權(quán)利,丟開這許多的事業(yè)去做那避世的新村生活!我們放著這個惡濁的舊村,有什么面孔,有什么良心,去尋那"和平幸福"的新村生活!
1920年1月22日
所謂"中小學(xué)文言運動"
本年5月初,汪懋祖先生在《時代公論》第一一〇號上發(fā)表了一篇《禁習文言與強令讀經(jīng)》,引起了吳研因先生在各報上發(fā)表反駁的文字。汪先生第一次答辯(《時代公論》第一一四號)才用了"中小學(xué)文言運動"的題目。這個月中,各地頗有討論這個問題的文字,漸漸的離原來的論點更遠了。我本來不愿意加入這個問題的討論。今天任叔永先生送來了一篇《為全國小學(xué)生請命》,這是《獨立評論》上第一次牽涉到這個問題,叔永在他的文章里把這個"論戰(zhàn)"作了一段簡單的提要,我讀了覺得他的提要不很正確,所以我要補充幾句,并且借這個機會說說我的一點意見。
汪懋祖的第一篇文字,條理很不清楚,因為是用很不清楚的文言寫的。我細細分析,可把他的主張總括成這幾點:
(一) "初級小學(xué)自以全用白話教材為宜。"
(二) "而五六年級應(yīng)參教文言。不特為升學(xué)及社會應(yīng)用所需,即對于不升學(xué)者,亦不當絕共研習文言之機會也。"
(三) 關(guān)于中學(xué)國文科文言教材應(yīng)該占多大的成分,汪先生沒有明說,但他曾說: "吾只望初中能讀畢《孟子》,高中能讀《論語》、《學(xué)》、《庸》以及《左傳》、《史記》、《詩經(jīng)》、《國策》、《莊子》、《荀子》、《韓非子》等選本,作為正課,而輔以各家文選,及現(xiàn)代文藝,作為課外讀物。"
他的主張不過如此。這樣的主張,不過是一個教育家的個人見解,本來不值得我們大驚小怪。他的文字所以引起讀者的反感,全因為他在每一段里總有幾句痛罵白話擁護文言的感情話,使人不能不感覺這幾條簡單的主張背后是充滿著一股熱烈的迷戀古文的感情。感情在那兒說話,所以理智往往失掉了作用。例如他說:
學(xué)習文言與學(xué)習語體,孰難孰易,必經(jīng)心理學(xué)專家之長于文字者,做長期的測驗研究,殊未可一語武斷。
這好像是個學(xué)者的態(tài)度。但他下文說:
二者(文言與白話)各有其用,欲卓然成一作家,則所資于天力與功力,正復(fù)相同。
這就是"武斷"二者難易"正復(fù)相同"了。下文他又說:
草寫"如之何"三字,時間一秒半;草寫"怎么辦"三字需七秒半,時間相差六秒。文言之省便,毋待嘵嘵。乃必舍輕便之利器,用粗笨之工具,吾不知其何說也。
這又更進一步"武斷"白話為"粗笨之工具",文言為"輕便之利器"了!然而汪先生接著又忽然下一轉(zhuǎn)語:
或謂學(xué)習文言當較白話費力。曰,然。
這又是不待"心理學(xué)專家……長期的測驗研究",而"武斷"學(xué)習文言"較白話費力"了!
究竟學(xué)習白話與學(xué)習文言"孰難孰易"呢?還是"學(xué)習文言當較白話費力"呢?還是"文言之省便,毋待嘵嘵"呢?還是二者"正復(fù)相同"呢?還是我們應(yīng)該靜待"心理學(xué)專家……做長期的測驗研究"呢?汪先生越說,我們越糊涂了。
這是那個所謂"中小學(xué)文言運動"的發(fā)難文字的內(nèi)容。以后的討論,更使我們看出當日發(fā)難的人和后來附和的人的心事。在《中小學(xué)文言運動》一篇里,汪先生很明白的說:
讀經(jīng)絕非惡亭,似毋庸諱言。時至今日,使各省當局如何鍵陳濟棠輩之主張尊孔讀經(jīng),可謂豪杰之士矣。
在這里我的老朋友汪懋祖先生真是"圖窮而匕首見"了。至于附和的人,大都是何鍵陳濟棠兩位"豪杰之士"的同志。在《時代公論》第一一七號里,有位許夢因先生投了一篇《告白話派青年》,說:
白話必不可為治學(xué)工具。今用學(xué)術(shù)救國,急應(yīng)恢復(fù)文言。
他痛哭流涕的控訴"白話派":
其所奉行唯謹之白話,實質(zhì)全系外國的而非中國的。(胡適謹按: 這句話大有白話的嫌疑。許夢因先生何不把這句白話改做古文試試看?)其體勢構(gòu)造每非一般識字讀書之中國人所能領(lǐng)會??深I(lǐng)會者,大都外國假面具社會主義之宣傳,無一事一理及子實用科學(xué),或為本國所有者。
發(fā)這樣議論的人,當然夠得上擁護今日一班"豪杰之士"的主張了。
這個所謂"中小學(xué)文言運動"的主張和動機,不過如此。我們綜合我們看見的一些討論(慚愧的很,上海各刊物上的討論,我們收集到的很少)。覺得《時代公論》第一一三號上龔啟昌先生的一篇《讀了"禁習文言與強令讀經(jīng)"以后》,立論很公平,其中有許多細密的議論。龔先生認清了今日白話文言之爭,"是社會對于文言語體的態(tài)度問題"。他說:
我們試看社會上對于文言語體的態(tài)度如何?報紙影響于社會心理者最大,應(yīng)能提倡語體才好。其他如官場的文告,來往的公事,雖是加上了新式標點,內(nèi)容依舊是文言……就在教育界本身也還有種種矛盾的現(xiàn)象。日前看見報上載江蘇省會考試題議決一律用文言?,F(xiàn)在國內(nèi)各大學(xué)的考試,及考試院舉辦的考試,更非用文言不可?!瓱o怪乎現(xiàn)在的中學(xué)生(胡適按: 此處及下文,原文有缺誤),甚而小學(xué)生,你不教他文言,他還要求你教他文言。中學(xué)大學(xué)入學(xué)試驗的影響于學(xué)生心理與態(tài)度,比了行政機關(guān)的一紙?zhí)柫?,或丈人的兩三篇文字,不知要大多少?/p>
這都是一針見血的診斷。汪懋祖先生們說的"社會應(yīng)用所需",其實正是這一類的"矛盾的現(xiàn)象"在那兒作怪。教育部屢次下令禁止小學(xué)講習文言,并且明令初中各科教科書,除國文一小部分之外,不得用文言編撰。但教育部如何敵得過許多"豪杰之士"主持的政府機關(guān)、教育機關(guān)、考試機關(guān)、輿論機關(guān)的用全力維護古文的殘喘?七八年的革命政府在這一方面只做到了去年的公文一律用新式標點的通令而已。我很佩服龔先生的說法:
語體文在小學(xué)里的地位,當然毫無異議。不過應(yīng)當使社會尊重語體文,廣為推行,一切報章公文一律改過,尤其是中學(xué)大學(xué)入學(xué)試驗也要能提倡。否則一部分人提倡語體,又有一部分人在那里提倡文言,以至青年無所適從了。
我們既是認定了語體為提高國民文化的輕便工具,我們應(yīng)當再請政府來徹底的革一下命。否則雖是十年百年也還沒有結(jié)果。
可惜今日的"豪杰之士"還不肯承認龔先生的前提呵!
龔先生說的"社會的態(tài)度"的問題,我們在十七八年前早已認清楚了。滿清的末年,民國的初年,也有提倡白話報的,也有提倡白話書的,也有提倡官話字母的,也有提倡簡字字母的。他們的失敗在于他們自己就根本瞧不起他們提倡的白話。他們自己作八股策論,卻想提倡一種簡易文字給老百姓和小孩子用。殊不知道他們自己不屑用的文字,老百姓和小孩子如何肯學(xué)呢?所以我們在十七八年前提倡"白話文學(xué)"的運動時,決心先把白話認做我們自己愛敬的工具;決心先認定白話不光是"開通民智"的利器,乃是創(chuàng)造中國文學(xué)的唯一工具。我曾說:
白話不是只配拋給狗吃的一塊骨頭,乃是我們?nèi)珖硕荚撡p識的一件好寶貝。
這就是說:若要使白話運動成功,我們必須根本改變社會上輕視白話的態(tài)度。怎樣下手呢?我們主張從試作白話文學(xué)下手。單靠幾部《水滸》、《西游》、《紅樓夢》是不夠的。所以民國七年我在《建設(shè)的文學(xué)革命論》里,很明白的說:
若要造國語,必須造國語的文學(xué)。有了國語的文學(xué),自然有國語?!嬲泄πв袆萘Φ膰Z教科書便是國語的文學(xué),便是國語的小說詩文劇本?!袊鴮淼男挛膶W(xué)用的國語,就是將來的標準國語。
這就是說: 我們下手的方法,只有全力用白話創(chuàng)造文學(xué)。白話文學(xué)的真美被社會公認之時,標準化的國語自然成立了。
我當時的主張,一班朋友都還不能完全了解。時勢的逼迫也就不容許我的緩進的辦法的實行。白話文學(xué)運動開始后的第三年,北京政府的教育部就下令改用白話做小學(xué)第一二年級的教科書了!民國十一年的新學(xué)制不但完全采用國語做小學(xué)教科書,中學(xué)也局部的用國語了!這是白話文學(xué)運動開始后第五年的事!這樣急驟的改革,固然證明了我的主張的一部分: 就是"白話文學(xué)"的運動果然抬高了社會對白話的態(tài)度,因而促進了白話教科書的實現(xiàn)。但是在那個時代,白話的教材實在是太不夠用了,實在是貧乏的可憐!中小學(xué)的教科書是兩家大書店編的,里面的材料都是匆匆忙忙的收集來的;白話作家太少了,選擇的來源當然很缺乏;編撰教科書的人又大都是不大能作好白話文的,往往是南方作者勉強作白話;白話文學(xué)還沒有標準,所以往往有不很妥帖的句子。但平心而論,民國十一年"新學(xué)制"之下的國語教科書還經(jīng)過了比較細心的編纂,謹慎的審查。民國十五六年的政治大革命以后,各家書店爭著編纂時髦的教科書,競爭太激烈了,各家書店都沒有細心考究的時間,所以編纂審查都更潦草了;甚至于把日報上的黨國要人的演說筆記都用做教科書的材料!所以這幾年出的國語教科書,在文字上、在內(nèi)容上,恐怕還不如民國十一二年的教科書了。
所以我們回頭看這十幾年出的教科書,實在不能否認這些教科書應(yīng)該大大的改良。但這十幾年的中小學(xué)教科書的不滿人意,卻也證明了我十七年前的憂慮。我當時希望有第一流的白話詩、文、戲本、傳記等等出來做"真正有功效有力量的國語教科書"。但十七年來,白話文字的作品雖然在質(zhì)上和量上都有了進步,究竟十七年的光陰是很短的,第一流的作家在一個短時期里是不會很多的。何況牟利的教科書商人又不肯虛心的,細心的做披沙揀金的編纂工作呢?今日社會上還有一部分人對于白話文存著輕藐的態(tài)度,我們提倡白話文學(xué)的人不應(yīng)該完全怪他們的頑固,我們應(yīng)該責備我們自己提倡有心而創(chuàng)作不夠,所以不能服反對者之心。
老實說,我并不妄想"再請政府來徹底的革一下命"。我深信白話文學(xué)是必然能繼長增高的發(fā)展的,我也深信白話在社會上的地位是一天會比一天抬高的。在那第一流的白話文學(xué)完全奠定標準國語之前,頑固的反對總是時時會有的。對付這種頑固的反對,不能全靠政府的"再革一下命"——雖然那也可以加速教育工具的進步——必須還靠第一流白話文學(xué)的增多。
1923年7月9日
漫游的感想
一 東西文化的界線
我離了北京,不上幾天,到了哈爾濱。在此地我得了一個絕大的發(fā)現(xiàn): 我發(fā)現(xiàn)了東西文明的交界點。
哈爾濱本是俄國在遠東侵略的一個重要中心。當初俄國人經(jīng)營哈爾濱的時候,早就預(yù)備要把此地辟做一個二百萬居民的大城,所以一切文明設(shè)備,應(yīng)有盡有;幾十年來,哈爾濱就成了北中國的上海。這是哈爾濱的租界,本地人叫做"道里",現(xiàn)在租界收回,改為特別區(qū)。
租界的影響,在幾十年中,使附近的一個村莊逐漸發(fā)展,也變成了一個繁盛的大城。這是"道外"。
"道里"現(xiàn)在收歸中國管理了。但俄國人的勢力還是很大的,向來租界時代的許多舊習慣至今還保存著。其中的一種遺風就是不準用人力車(東洋車)。"道外"的街道上都是人力車。一到了"道里",只見電車與汽車,不見一部人力車。"道外"的東洋車可以拉到"道里",但不準再拉客,只可拉空車回去。
我到了哈爾濱,看了"道里"與"道外"的區(qū)別,忍不住嘆口氣,自己想道: 這不是東方文明與西方文明的交界點嗎?東西洋文明的界線只是人力車文明與摩托車文明的界線——這是我的一大發(fā)現(xiàn)。
人力車又叫做東洋車,這真是確切不移。請看世界之上,人力車所至之地,北起哈爾濱,西至四川,南至南洋,東至日本,這不是東方文明的區(qū)域嗎?
人力車代表的文明就是那用人做牛馬的文明。摩托車代表的文明就是用人的心思才智制作出機械來代替人力的文明。把人做牛馬看待,無論如何,夠不上叫做精神文明。用人的智慧造作出機械來,減少人類的苦痛,便利人類的交通,增加人類的幸?!@種文明卻含有不少的理想主義,含有不少的精神文明的可能性。
我們坐在人力車上,眼看那些圓顱方趾的同胞努起筋肉,彎著背脊梁,流著血汗,替我們做牛做馬,施我們行遠登高,為的是要掙幾十個銅子去活命養(yǎng)家——我們當此時候,不能不感謝那發(fā)明蒸汽機的大圣人,不能不感謝那發(fā)明電力的大圣人,不能不祝福那制作汽船汽車的大圣人: 感謝他們的心思才智節(jié)省了人類多少精力,減除了人類多少苦痛!你們嫌我用"圣人"一個字嗎?孔夫子不說過嗎?"制而用之謂之器。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謂之神。"孔老先生還嫌"圣"字不夠,他簡直要尊他們?yōu)?神"呢!
二 摩托車的文明
去年8月17日的《倫敦晚報》(EveningStandard)有下列的統(tǒng)計:
全世界的摩托車共二四,五九〇,〇〇〇輛。
全世界人口平均每七十一人有一輛摩托車。
美國每六人有車一輛。
加拿大與紐西蘭每十二人有車一輛。
澳洲每二十人有車一輛。
今年1月16日紐約的《國民周報》(TheNation)有下列的統(tǒng)計:
全世界摩托車 二七,五〇〇,〇〇〇
美國摩托車 二二,三三〇,〇〇〇
美國摩托車數(shù)占全世界百分之八十一。
美國人口平均每五人有車一輛。
去年(1926)美國造的摩托車凡四百五十萬輛,出口五十萬輛。
美國的路上,無論是大城里或鄉(xiāng)間,都是不斷的汽車?!都~約時報》上曾說一個故事: 有一個北方人駕著摩托車走過Miami的一條大道,他開的速度是每點鐘三十五英里。后面一個駕著兩輪摩托車的警察趕上來問他為什么擋住大路。他說: "我開的已是三十五里了。"警察喝道: "開六十里!"
今年3月里我到費城(Philadelphia)演講,一個朋友請我到鄉(xiāng)間Haverford去住一天。我和他同車往鄉(xiāng)間去,到了一處,只見那邊停著一二百輛摩托車。我說: "這里開汽車賽會嗎?"他用手指道: "那邊不在造房子嗎?這些都是木匠泥水匠坐來做工的汽車。"
這真是一個摩托車的國家!木匠泥水匠坐了汽車去做工,大學(xué)教員自己開著汽車去上課,鄉(xiāng)間兒童上學(xué)都有公共汽車接送,農(nóng)家出的雞蛋牛乳每天都自己用汽車送上火車或直送進城。十字街頭,向來總有一兩家酒店的;近年酒禁實行了,十字街頭往往建著汽油的小站。車多了,停車的空場遂成為都市建筑的一個大問題。此外還發(fā)生了許多連帶的問題,很能使都市因此改觀。例如我到丹佛城(Danver),看見墻上都沒有街道的名字,我很詫異。后來才看見街名都用白漆寫在馬路兩邊的"行道"(Pavement or Side Walk)的底下,為的是要使夜間汽車燈光容易照著。這一件事便可以看出摩托車在都市經(jīng)營上的影響了。
摩托車文明的好處真是一言難盡。汽車公司近年通行"分月付款"的法子,使普通人家都可以購買汽車。據(jù)最近統(tǒng)計,去年一年之中美國人買的汽車有三分之二是分月付錢的。這種人家向來是不肯出遠門的。如今有了汽車,旅行便利了,所以每日工作完畢之后,在家?guī)Я思抑衅迌?,自己開著汽車,到郊外去游玩;每星期日,可以全家到遠地旅行游覽。例如舊金山的金門公園,遠在海濱,可以縱觀太平洋上的水光島色;每到星期日,四方男女來游的真是人山人海!這都是摩托車的恩賜。這種遠游的便利可以增進健康,開拓眼界,增加知識——這都是我們在轎子文明與人力車文明底下想象不到的幸福。
最大的功效還在人的官能的訓(xùn)練。人的四肢五官都是要訓(xùn)練的;不練就不靈巧了,久不練就遲鈍麻木了。中國鄉(xiāng)間的老百姓,看見汽車來了,往往手足失措,不知道怎樣回避;你盡著嗚嗚地壓著號筒,他們只聽不見;連街上的狗與雞也只是懶洋洋地踱來擺去,不知避開。但是你若把這班老百姓請到上海來,請他們從先施公司走到永安公司去,他們便不能不用耳目手足了。走過大馬路的人,真如《封神傳》上的黃天化說的"須要眼觀四處,耳聽八方"。你若眼不明,耳不聽,手足不靈動,必難免危險。這便是摩托車文明的訓(xùn)練。
美國的汽車大概都是各人自己駕駛的。往往一家中,父母子女都會開車。人工貴了,只有頂富的人家可以雇人開車。這種開車的訓(xùn)練真是"勝讀十年書"!你開著汽車,兩手各有職務(wù),兩腳也各有職務(wù),眼要觀四處,耳要聽八方,還要手足眼耳一時并用,通力合作。你不但要會開車,還要會修車;隨你是什么大學(xué)教授、詩人詩哲,到了半路車壞的時候,也不能不卷起袖管,替機器醫(yī)病。什么書呆子、書踱頭、傻瓜,若受了這種訓(xùn)練,都不會四體不勤,五官不靈了。你們不常聽見人說大學(xué)教授"心不在焉"的笑話嗎?我這回新到美國,有些大學(xué)教授如孟錄博士等請我坐他們自己開的車,我總覺得有點栗栗危懼,怕他們開到半路上忽然想起什么哲學(xué)問題或天文學(xué)問題來,那才危險呢!但是我經(jīng)過幾回之后,才覺得這些大學(xué)教授已受了摩托車文明的洗禮,把從前的"心不在焉"的呆氣都趕跑了,坐在輪子前便一心在輪子上,手足也靈活了,耳目也聰明了!猗歟休哉!摩托車的教育!
三 一個勞工代表
有些自命"先知"的人常常說: "美國的物質(zhì)發(fā)展終有到頭的一天;到了物質(zhì)文明破產(chǎn)的時候,社會革命便起來了。"
我可以武斷地說: 美國是不會有社會革命的,因為美國天天在社會革命之中。這種革命是漸進的,天天有進步,故天天是革命。如所得稅的實行,不過是十四年來的事,然而現(xiàn)在所得稅已成了國家稅收的一大宗,巨富的家私有納稅百分之五十以上的。這種"社會化"的現(xiàn)象隨地都可以看見。美國近年的變化是資本集中而所有權(quán)分散在民眾。一個公司可以有一萬萬的資本,而股票可由雇員與工人購買,故一萬萬元的資本就不妨有一萬人的股東。近年移民進口的限制加嚴,賤工絕跡,故國內(nèi)工資天天增長;工人收入既豐,多有積蓄,往往購買股票,逐漸成為小資本家。不但白人如此,黑人的生活也逐漸抬高。紐約城的哈倫區(qū),向為白人居住的,十年之中土地房屋全被發(fā)財?shù)暮谌速I去了,遂成了一片五十萬人的黑人區(qū)域。人人都可以做有產(chǎn)階級。
我且說一件故事。
我在紐約時,有一次被邀去參加一個"兩周討論會"(Fortnightly Forum)。這一次討論的題目是"我們這個時代應(yīng)該叫什么時代"?18世紀是"理智時代",19世紀是"民治時代",這個時期應(yīng)該叫什么?究竟是好是壞?
依這個討論會規(guī)矩,這一次請了六位客人做辯論員: 一個是俄國克倫斯基革命政府的交通總長;一個是印度人;一個是我;一個是有名的"效率工程師"(Efficiency Engineer),是一位老女士;一個是紐約有名的牧師Holmes;一個是工會代表。
有些人的話是可以預(yù)料的。那位印度人一定痛罵這個物質(zhì)文明時代;那位俄國交通總長一定痛罵鮑爾雪維克;那位牧師一定是很悲觀的;我一定是很樂觀的;那位女效率專家一定鼓吹她的效率主義。一言表過不提。
單說那位勞工代表Frahne先生。他站起來演說了。他穿著晚餐禮服,挺著雪白的硬襯衫,頭發(fā)蒼白了。他站起來,一手向里面衣袋里抽出一卷打字的演說稿,一手向外面袋里摸出眼鏡盒,取出眼鏡戴上。他高聲演說了。
他一開口便使我詫異。他說: 我們這個時代可以說是人類有歷史以來最好的最偉大的時代,最可驚嘆的時代。
這是他的主文。以下他一條一條地舉例來證明這個主旨。他先說科學(xué)的進步,尤其注重醫(yī)學(xué)的發(fā)明;次說工業(yè)的進步;次說美術(shù)的新貢獻,特別注重近年的新音樂與新建筑。最后他敘述社會的進步,列舉資本制裁的成績、勞工待遇的改善、教育的普及、幸福的增加。他在十二分鐘之內(nèi)描寫世界人類各方面的大進步,證明這個時代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好的時代。
我聽了他的演說,忍不住對自己說道: 這才是真正的社會革命。社會革命的目的就是要做到向來被壓迫的社會分子能站在大庭廣眾之中,歌頌他的時代為人類有史以來最好的時代。
四 往西去
我在莫斯科住了三天,見著一些中國共產(chǎn)黨的朋友,他們很勸我在俄國多考察一些時。我因為要趕到英國去開會,所以不能久留。那時馮玉祥將軍在莫斯科郊外避暑,我聽說他很崇拜蘇俄,常常繪畫列寧的肖像。我對他的秘書劉伯堅諸君說: 我很盼望馮先生從俄國向西去看看。即使不能看美國,至少也應(yīng)該看看德國。
我的老朋友李大釗先生在他被捕之前一兩月曾對北京的朋友說: "我們應(yīng)該寫信給適之,勸他仍舊從俄國回來,不要讓他往西去打美國回來。"但他說這話時,我早已到了美國了。
我希望馮玉祥先生帶了他的朋友,往西去看看德國美國;李大釗先生卻希望我不要往西去。要明白此中的意義,且聽我再說一件有趣味的故事。
我在日本時,同了馬伯援先生去訪問日本最有名的經(jīng)濟學(xué)家福田德三博士。我說: "福田先生,聽說先生新近到歐洲游歷回來之后,先生的思想主張頗有改變,這話可靠嗎?"
他說: "沒有什么大的改變。"
我問: "改變的大致是什么?"
他說: "從前我主張社會政策;這次從歐洲回來之后,我不主張這種妥協(xié)的緩和的社會政策了。我現(xiàn)在以為這其間只有兩條路: 不是純粹的馬克思派社會主義,就是純粹的資本主義。沒有第三條路。"
我說: "可惜先生到了歐洲不曾走的遠點,索性到美國去看看,也許可以看見第三條路,也未可知。"
福田博士搖頭說: "美國我不敢去,我怕到了美國會把我的學(xué)說完全推翻了。"
我說: "先生這話使我頗失望。學(xué)者似乎應(yīng)該尊重事實。若事實可以推翻學(xué)說,那么,我們似乎應(yīng)該拋棄那學(xué)說,另尋更滿意的假設(shè)。"
福田博士搖頭說: "我不敢到美國去。我今年五十五了,等到我六十歲時,我的思想定了,不會改變了,那時候我要往美國看看去。"
這一次的談話給了我一個絕大的刺激。世間的大問題決不是一兩個抽象名詞(如"資本主義""共產(chǎn)主義"等等)所能完全包括的。最要緊的是事實?,F(xiàn)今許多朋友卻只高談主義,不肯看看事實。孫中山先生曾引外國俗語說"社會主義有五十七種,不知那一種是真的"。豈但社會主義有五十七種?資本主義還不止五百七十種呢!拿一個"赤"字抹殺新運動,那是張作霖吳佩孚的把戲。然而拿一個"資本主義"來抹殺一切現(xiàn)代國家,這種眼光究竟比張作霖吳佩孚高明多少?
朋友們,不要笑那位日本學(xué)者。他還知道美國有些事實足以動搖他的學(xué)說,所以他不敢去。我們之中卻有許多人決不承認世上會有事實足以動搖我們的迷信的。
五 東方人的"精神生活"
我到紐約后的第十天——1月21日——《紐約時報》上登出一條很有趣味的新聞:
昨天下午1點鐘,紐吉賽邦的恩格兒塢(Englewood,N.J.)的山郎先生住宅面前,圍了許多男男女女、小孩子、小狗,等著要看一位埃及道人(Fakir)名叫哈密(Hamid Bey)的被活埋的奇事。
哈密道人站在那掘好的墳坑旁邊;微微的雨點灑在他的飄飄的長袍上。他身邊站著兩個同道的助手。
人越來越多了。到了1點1分的時候,哈密道人忽然倒在地下,不省人事了。兩個請來的醫(yī)生同了三個報館訪員動手把他的耳朵、鼻子、嘴,都用棉花塞好。隨后便有人來把哈密道人抬下墳坑,放在墳里的內(nèi)穴里。他臉上撒了一薄層的沙。內(nèi)穴上面用木板蓋好。
內(nèi)穴上面還有三尺深的空坑,他們也用泥土填滿了。填滿了后,活埋的工作算完了。
到場的許多人都走進山郎先生的家里去吃茶點。山郎夫人未嫁之前就是那位綽號"千眼姑娘"的李麻小姐。她在那邊招待來賓,大家談著"人生無涯"一類的問題,靜候那活埋道人的復(fù)活。
一點鐘過去了?!稽c半過去了。……兩點鐘過去了。
到了下午4點,三個愛耳蘭的工人動手把墳掘開。三個黑種工人站在旁邊陪著——也許是給那三個白種同伴鎮(zhèn)壓邪鬼罷。
4點鐘敲過不久,哈密道人扶起來了。扶到了空氣里,他便顫動了,漸漸活過來了。他低低地喊了一聲"胡帝尼",微微一笑,他回生了。
他未埋之先,醫(yī)生驗過他的脈跳是七十二,呼吸是十八。復(fù)活之后,脈跳與呼吸仍是七十二與十八。他在坑里足足埋了兩點五十二分。
這回的安排布置全是勒烏公司(Loew's)的杜納先生辦理的。杜納先生說,本想同這位埃及道人訂一個"雜耍戲"的契約,不過還得考慮一會,因為看戲的人等不得三個鐘頭就都會跑光了。
哈密道人卻很得意,他說他還可以活埋三天咧。
美國是個有錢的地方,世界各國的奇奇怪怪的宗教掮客都趕到這里來招攬信徒,炫賣花樣。前一年,有個埃及道人名叫拉曼(Rahman)的,自稱能收斂心神,停止呼吸。他當大眾試驗,閉在鐵棺內(nèi),沉在赫貞河里,過一點鐘之久。當時美國有大幻術(shù)家胡帝尼(Harry Houdini)研究此事,說這不是停止呼吸,乃是一種"淺呼吸",是可以操練出來的。胡帝尼自己練習,到了去年夏間,他也公開試驗: 睡在鐵棺里,叫人沉在紐約謝爾敦大旅館的水池里,過了一點半鐘,方才撈起來。開棺之后,依然復(fù)生,不過脈跳增加至一百四十二跳而已。胡帝尼的成績比拉曼加長半點鐘,頗能使人明白這種把戲不過是一種技術(shù)上的訓(xùn)練,并沒有什么精神作用。
胡帝尼死后,這班東方道人還不服氣,所以有今年1月20日哈密道人的公開試驗。哈密的成績又比胡帝尼加長了八十二分鐘,應(yīng)該夠得上和勒烏公司訂六個月的"雜耍戲"的契約了,然而杜納先生又嫌活埋三點鐘太干燥無味了,怕不能號召看戲的群眾!可惜,可惜!大概哈密先生和他的道友們后來仍舊回到東方去繼續(xù)他們的"內(nèi)心生活"了罷。
胡帝尼試驗的精神是很可佩服的。其實即使這班東方道人真能活埋三點鐘以至三天,完全停止呼吸,這又算得什么精神生活?這里面那有什么"精神的分子"?泥里的蚯蚓,以至一切冬天蟄伏的爬蟲,不是都能這樣嗎?
六 麻將
前幾年,麻將牌忽然行到海外,成為出口貨的一宗。歐洲與美洲的社會里,很有許多人學(xué)打麻將的;后來日本也傳染到了。有一個時期,麻將竟成了西洋社會里最時髦的一種游戲: 俱樂部里差不多桌桌都是麻將,書店里出了許多種研究麻將的小冊子,中國留學(xué)生沒有錢的可以靠教麻將吃飯掙錢。歐美人竟發(fā)了麻將狂熱了。
誰也夢想不到東方文明征服西洋的先鋒隊卻是那一百三十六個麻將軍!
這回我從西伯利亞到歐洲,從歐洲到美洲,從美洲到日本,十個月之中,只有一次在日本京都的一個俱樂部里看見有人打麻將牌。在歐美簡直看不見麻將了。我曾問過歐洲和美國的朋友,他們說: "婦女俱樂部里,偶然還可以看見一桌兩桌打麻將的,但那是很少的事了。"我在美國人家里,也??匆娐閷⑴坪凶印窨萄b潢很精致的——陳列在室內(nèi),有時一家竟有兩三副的。但從不見主人主婦談起麻將,他們從不向我這位麻將國的代表請教此中的玄妙!麻將在西洋已成了架上的古玩了,麻將的狂熱已退涼了。
我問一個美國朋友,為什么麻將的狂熱過去的這樣快?他說: "女太太們喜歡麻將,男子們卻很反對,終于是男子們戰(zhàn)勝了。"
這是我們意想得到的。西洋的勤勞奮斗的民族決不會做麻將的信徒,決不會受麻將的征服。麻將只是我們這種好閑愛蕩、不愛惜光陰的"精神文明"的中華民族的專利品。
當明朝晚年,民間盛行一種紙牌,名為"馬吊"。馬吊中有四十張牌,有一文至九文,一千至九千,一萬至九萬等,等于麻將牌的筒子、索子、萬子。還有一張"零",即是"白板"的祖宗。還有一張"千萬",即是徽州紙牌的"千萬"。馬吊牌上每張上畫有《水滸傳》的人物?;罩菁埮粕系?王英"即是矮腳虎王英的遺跡。乾隆嘉慶間人汪師韓的全集里收有幾種明人的馬吊牌(在《叢睦汪氏叢書》內(nèi))。
馬吊在當日風行一時,士大夫整日整夜的打馬吊,把正事都荒廢了。所以明亡之后,吳梅村作《緩寇紀略》說,明之亡是亡于馬吊。
三百年來,四十張的馬吊逐漸演變,變成每樣五張的紙牌,近七八十年中又變?yōu)槊繕铀膹埖穆閷⑴啤?馬吊三人對一人,故名"馬吊腳",省稱"馬吊";"麻將"稱"麻雀"的音變,"麻雀"為"馬腳"的音變。)越變越繁復(fù)巧妙了,所以更能迷惑人心,使國中的男男女女,無論富貴貧賤,不分日夜寒暑,把精力和光陰葬送在這一百三十六張牌上。
英國的"國戲"是Cricket,美國的"國戲"是Baseball,日本的"國戲"是角抵。中國呢?中國的"國戲"是麻將。
麻將平均每四圈費時約兩點鐘。少說一點,全國每日只有一百萬桌麻將,每桌只打八圈,就得費四百萬點鐘,就是損失十六萬七千日的光陰,金錢的輸贏,精力的消磨,都還在外。
我們走遍世界,可曾看見那一個長進的民族、文明的國家,肯這樣荒時廢業(yè)的嗎?一個留學(xué)日本的朋友對我說: "日本人的勤苦真不可及!到了晚上,登高一望,家家板屋里都是燈光;燈光之下,不是少年人跳著讀書,便是老年人跪著翻書,或是老婦人跪著做活計。到了天明,滿街上,滿電車上都是上學(xué)去的兒童。單只這一點勤苦就可以征服我們了。"
其實何止日本?凡是長進的民族都是這樣的。只有咱們這種不長進的民族以"閑"為幸福,以"消閑"為急務(wù),男人以打麻將為消閑,女人以打麻將為家常,老太婆以打麻將為下半生的大事業(yè)!
從前的革新家說中國有三害: 鴉片、八股、小腳。鴉片雖然沒禁絕,總算是犯法的了。雖然還有作"洋八股"與更時髦的"黨八股"的,但八股的四書文是過去的了。小腳也差不多沒有了。只有這第四害——麻將,還是日興月盛,沒有一點衰歇的樣子,沒有人說它是可以亡國的大害。新近麻將先生居然大搖大擺地跑到西洋去招搖一次,幾乎做了鴉片與楊梅瘡的還敬禮物。但如今它仍舊縮回來了,仍舊回來做東方精神文明的國家的"國粹"、"國戲"!
后記
"漫游的感想"本不止這六條,我預(yù)備寫四五十條,作成一本游記。但我當時正在趕寫《白話文學(xué)史》,忙不過來,便把游記擱下來了?,F(xiàn)在我把這六條保存在這里,因為游記專書大概是寫不成的了。
1930年3月10日
信心與反省
這一期《獨立》里有壽生先生的一篇文章,題為《我們要有信心》。在這文里,他提出一個大問題: 中華民族真不行嗎?他自己的答案是: 我們是還有生存權(quán)的。
我很高興我們的青年在這種惡劣空氣里還能保持他們對于國家民族前途的絕大信心。這種信心是一個民族生存的基礎(chǔ),我們當然是完全同情的。
可是我們要補充一點: 這種信心本身要建筑在穩(wěn)固的基礎(chǔ)之上,不可站在散沙之上。如果信仰的根據(jù)不穩(wěn)固,一朝根基動搖了,信仰也就完了。
壽生先生不贊成那些舊人"拿什么五千年的古國喲,精神文明喲,地大物博喲,來遮丑"。這是不錯的。然而他自己提出的民族信心的根據(jù),依我看來,文字上雖然和他們不同,實質(zhì)上還是和他們同樣的站在散沙之上,同樣的擋不住風吹雨打。例如他說:
我們今日之改進不如日本之速者,就是因為我們的固有文化太豐富了。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人,個性必強,接受性就較緩。
這種思想在實質(zhì)上和那五千年古國精神文明的迷夢是同樣的無稽的夸大。第一,他的原則"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人,個性必強,接受性就較緩",這個大前提就是完全無稽之談,就是懶惰的中國士大夫捏造出來替自己遮丑的胡說。事實上恰是相反的:凡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人必敏于模仿,凡不善模仿的人決不能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是一個最誤人的名詞,其實創(chuàng)造只是模仿到十足時的一點點新花樣。古人說的最好:"太陽之下,沒有新的東西。"一切所謂創(chuàng)造都從模仿出來。我們不要被新名詞騙了。新名詞的模仿就是舊名詞的"學(xué)"字;"學(xué)之為言效也"是一句不磨的老話。例如學(xué)琴,必須先模仿琴師彈琴;學(xué)畫必須先模仿畫師作畫;就是畫自然界的景物,也是模仿。模仿熟了,就是學(xué)會了,工具用的熟了,方法練的細密了,有天才的人自然會"熟能生巧",這一點功夫到時的奇巧新花樣就叫做創(chuàng)造。凡不肯模仿,就是不肯學(xué)人的長處。不肯學(xué)如何能創(chuàng)造?葛理略(Galileo)聽說荷蘭有個磨鏡匠人做成了一座望遠鏡,他就依他聽說的造法,自己制造了一座望遠鏡。這就是模仿,也就是創(chuàng)造。從17世紀初年到如今,望遠鏡和顯微鏡都年年有進步,可是這三百年的進步,步步是模仿,也步步是創(chuàng)造。一切進步都是如此:沒有一件創(chuàng)造不是先從模仿下手的??鬃诱f的好:
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桑?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這就是一個圣人的模仿。懶人不肯模仿,所以決不會創(chuàng)造。一個民族也和個人一樣,最肯學(xué)人的時代就是那個民族最偉大的時代;等到它不肯學(xué)人的時候,它的盛世已過去了,它已走上衰老僵化的時期了,我們中國民族最偉大的時代,正是我們最肯模仿四鄰的時代: 從漢到唐宋,一切建筑、繪畫、雕刻、音樂、宗教、思想、算學(xué)、天文、工藝,哪一件里沒有模仿外國的重要成分?佛教和它帶來的美術(shù)建筑,不用說了。從漢朝到今日,我們的歷法改革,無一次不是采用外國的新法;最近三百年的歷法是完全學(xué)西洋的,更不用說了。到了我們不肯學(xué)人家的好處的時候,我們的文化也就不進步了。我們到了民族中衰的時代,只有懶勁學(xué)印度人的吸食鴉片,卻沒有精力學(xué)滿洲人的不纏腳,那就是我們自殺的法門了。
第二,我們不可輕視日本人的模仿。壽生先生也犯了一般人輕視日本的惡習慣,抹殺日本人善于模仿的絕大長處。日本的成功,正可以證明我在上文說的"一切創(chuàng)造都從模仿出來"的原則。壽生說:
從唐以至日本明治維新,千數(shù)百年間,日本有一件事足為中國取鏡者嗎?中國的學(xué)術(shù)思想在它手里去發(fā)展改進過嗎?我們實無法說有。
這又是無稽的誣告了。三百年前,朱舜水到日本,他居留久了,能了解那個島國民族的優(yōu)點,所以他寫信給中國的朋友說,日本的政治雖不能上比唐虞,可以說比得上三代盛世。這一個中國大學(xué)者在長期寄居之后下的考語是值得我們注意的。日本民族的長處全在他們肯一心一意的學(xué)別人的好處。他們學(xué)了中國的無數(shù)好處,但始終不曾學(xué)我們的小腳、八股文、鴉片煙。這不夠"為中國取鏡"嗎?他們學(xué)別國的文化,無論在那一方面,凡是學(xué)到家的,都能有創(chuàng)造的貢獻。這是必然的道理,淺見的人都說日本的山水人物畫是模仿中國的,其實日本畫自有他的特點,在人物方面的成績遠勝過中國畫,在山水方面也沒有走上"四王"的笨路;在文學(xué)方面,他們也有很大的創(chuàng)造。近年已有人賞識日本的小詩了。我且舉一個大家不甚留意的例子。文學(xué)史家往往說日本的《源氏物語》等作品是模仿中國唐人的小說《游仙窟》等書的?,F(xiàn)今《游仙窟》已從日本翻印回中國來了,《源氏物語》也有了英國人衛(wèi)來先生(Arthur Waley)的五巨冊的譯本。我們?nèi)舯容^這兩部書,就不能不驚嘆日本人創(chuàng)造力的偉大。如果"源氏"真是從模仿《游仙窟》出來的,那真是徒弟勝過師傅千萬倍了!壽生先生原文里批評日本的工商業(yè),也是中了成見的毒。日本今日工商業(yè)的長腳發(fā)展,雖然也受了生活程度比人低和貨幣低落的恩惠,但他的根基實在是全靠科學(xué)與工商業(yè)的進步。今日大阪與蘭肯歇的競爭,骨子里還是新式工業(yè)與舊式工業(yè)的競爭。日本今日自造的紡織器是世界各國公認為最新最良的。今日英國紡織業(yè)也不能不購買日本的新機器了。這是從模仿到創(chuàng)造的最好的例子。不然,我們工人的工資比日本更低,貨幣平常也比日本錢更賤,為什么我們不能"與他國資本家搶商場"呢?我們到了今日,若還要抹殺事實,笑人模仿,而自居于"富于創(chuàng)造性者"的不屑模仿,那真是盲目的夸大狂了。
第三,再看看"我們的固有文化"是不是真的"太豐富了"。壽生和其他夸大本國固有文化的人們,如果真肯平心想想,必然也會明白這句話也是無根的亂談。這個問題太大,不是這篇短文里所能詳細討論的,我只能指出這個比較重要之點,使人明白我們的固有文化實在是很貧乏的,談不到"太豐富"的夢話,近代的科學(xué)文化、工業(yè)文化,我們可以撇開不談,因為在那些方面,我們的貧乏未免太丟人了。我們且談?wù)劺线h的過去時代罷。我們的周秦時代當然可以和希臘、羅馬相提比論,然而我們?nèi)绻叫难芯肯ED、羅馬的文學(xué)、雕刻、科學(xué)、政治,單是這四項就不能不使我們感覺我們的文化的貧乏了。尤其是造型美術(shù)與算學(xué)的兩方面,我們真不能不低頭愧汗。我們試想想,《幾何原本》的作者歐幾里得(Euclid)正和孟子先后同時;在那么早的時代,在兩千多年前,我們在科學(xué)上早已太落后了!(少年愛國的人何不試拿《墨子·經(jīng)上篇》里的三五條幾何學(xué)界說來比較《幾何原本》?)從此以后,我們所有的,歐洲也都有;我們所沒有的,人家所獨有的,人家都比我們強。試舉一個例子: 歐洲有三個一千年的大學(xué),有許多個五百年以上的大學(xué),至今繼續(xù)存在,繼續(xù)發(fā)展;我們有沒有?至于我們所獨有的寶貝,駢文、律詩、八股、小腳、太監(jiān)、姨太太、五世同居的大家庭、貞節(jié)牌坊、地獄活現(xiàn)的監(jiān)獄、廷杖、板子夾棍的法庭……雖然"豐富",雖然"在這世界無不足以單獨成一系統(tǒng)",究竟都是使我們抬不起頭來的文物制度。即如壽生先生指出的"那更光輝萬丈"的宋明理學(xué),說起來也真正可憐!講了七八百年的理學(xué),沒有一個理學(xué)圣賢起來指出裹小腳是不人道的野蠻行為,只見大家崇信"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的吃人禮教: 請問那萬丈光輝究竟照耀到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