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有一種愛,它不需要過多的言語

無論世界多殘酷,你始終溫暖如初 作者:王國民 著


父親的秘密

汪洋

“十四夜,送蠐蟆,蠐蟆公,蠐蟆婆,把你蠐蟆送下河……”在每個翻春之日,這首好聽的民謠都會回響在川北山鄉(xiāng)一帶。人們歡聚河邊共度“蠐蟆節(jié)”,一邊執(zhí)燈祈求健康平安,一邊將蠐蟆送入水中。

看著劃動四肢,自由自在遠去的蠐蟆,我在心里祝愿:“蠐蟆公,蠐蟆婆,一路走好,一路平安,別再被抓住了!”這話說給蠐蟆聽似乎有些矯情,但這真的發(fā)自我的內(nèi)心。其實,在蠐蟆節(jié)里,蠐蟆是以瘟神的形式存在的。但于我而言,蠐蟆不是瘟神而是救星。也許沒人能想到,被當(dāng)成瘟神的蠐蟆,會是我中藥里的一味藥引!因此,對蠐蟆我一直歉意頗多。

這歉意不僅與我流鼻血的經(jīng)歷息息相關(guān),還藏著另外一個人自認為隱藏得很好的秘密。

那時我還在讀初中。鼻血總是毫無征兆,說來就來。洗個臉或打個噴嚏,我都特別小心,生怕一不留神鼻血就噴涌而出。這提心吊膽的生活,讓我很苦惱。對此父母也一籌莫展。

后來他們帶著我開始尋醫(yī)問藥,可吃了醫(yī)生們開的各種各樣的藥,鼻血仍然控制不住。連醫(yī)生們也無可奈何,一時間我悲從心生,意志消沉起來。父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更迫切地為我尋找著治療良方。

一個周日的上午,我正在家里看書,隔壁嬸嬸喜滋滋地走了進來。她看了看我,而后對父母親說:“聽人說,縣城里有個草藥醫(yī)生,專治流鼻血,很多人都被他治好了?!眿饗鸬南ⅲD時讓父親臉上大放異彩:“真的?”“我還能騙你們?”嬸嬸一臉的自信。父親迫不及待地站起身,要立即出門去找那個草藥醫(yī)生。

想想過去的求診經(jīng)歷,我合上書勸道:“爸,沒用的,不要費那閑工夫?!备赣H只看了我一眼,并未停下腳步。母親說:“娃娃,不管有沒有用,咱們都要試試!”父母的關(guān)心,我當(dāng)然理解,便不再說什么,但心里還是不安。

下午,父親興奮地提著幾包藥回到家。母親滿臉期待地問:“怎么樣?”父親答道:“那個醫(yī)生說這藥要是沒效,他不僅不收分文,還包賠。娃兒流鼻血的毛病算是有希望了。這藥還得加一味藥引,今晚我就到城外去找?!?/p>

我納悶:到底需要加一味什么藥引,還要到城外去找?晚飯后,父親拿著手電筒,提著塑料桶出了門。我問母親:“爸這是要找什么藥引???”母親難以掩飾眉宇間的高興:“那個醫(yī)生說,這藥加入蠐蟆后,藥效會更好些?!?/p>

母親的話讓我心里一顫:“爸爸去弄蠐蟆做藥引?不會吧?”印象中父親對蠐蟆好像很有感情,好像是因為他小時候一條蛇要咬他,一只蠐蟆突然跳出來,擋住了蛇。記得有次與父親一起去餐館吃飯,鄰桌點了一道叫“辣得跳”的菜。不知就里的父親,忙問服務(wù)員這是道什么菜,服務(wù)員介紹道:“這道菜也叫火爆蠐蟆。先生,您想要來一份嗎?”

父親沒回答,起身便走,說要換個地方吃飯。我忙問緣由,他憤憤不平:“火爆蠐蟆,這家店太黑了,怎能這樣呢?那些吃蠐蟆的人,也不是啥子好東西?!蔽覍W(xué)識尚淺,只知道蠐蟆就是青蛙,是一種對莊稼很有益的動物,應(yīng)該被保護。因此,在父親的潛移默化之下,我也不禁討厭起吃蠐蟆的人來。但現(xiàn)在呢,父親要拿蠐蟆做藥引,這不是背離了他的原則嗎?我決定等父親回來一定要勸他放了蠐蟆。

夜里,父親提著裝了十多只蠐蟆的塑料桶回來。蠐蟆們?nèi)徊恢磳⒃庥龅臏珥斨疄?zāi),在塑料桶里活蹦亂跳。父親催促母親快些熬藥,而后從塑料桶里抓出了一只蠐蟆。在父親寬大的手掌里,那只蠐蟆的雙眼鼓得圓圓的,四肢拼命掙扎著??扇螒{它怎樣掙扎,也逃不脫父親那充滿力量的手掌。

看蠐蟆可憐的樣子,我的同情心泛濫起來,走到父親面前說:“還是放了它吧。那個草藥醫(yī)生肯定亂說,蠐蟆做藥引,哪跟哪的事??!”

“沒聽說過才獨特。”父親不由分說,將那只蠐蟆扔進藥罐,合上蓋子。

我清晰地聽到那只可憐的蠐蟆在藥罐里撲騰的聲音,由強至弱,最后什么動靜也沒有了。目睹了蠐蟆由生到死的整個過程,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強烈的悲哀之情??粗赣H興奮的表情,我突然有些厭惡:真狠心,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被他活活悶死了。我不忍再想那殘忍的一幕,趕緊回到自己的房間。

良久,父親端著冒熱氣的藥碗走了進來。聞到碗里散發(fā)出的藥味,我有種前所未有的厭惡感。想到這藥水里有蠐蟆掙扎死去的無奈嘆息,我的厭惡感更加強烈,故意不去接父親手里的藥碗。

一直端著藥碗的父親,見我半天不動,有些急了,催促道:“娃兒,快點喝了它,喝了你就不流鼻血了?!?/p>

我看向父親。他的眼睛里絲毫沒有對那只慘死的蠐蟆的憐惜,有的只是要我喝藥的期待。我忍無可忍:“你難道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殘忍嗎?那可是一只活生生的蠐蟆?。 薄耙恢恍∠擉?,有什么大不了。只要你的病能好,其他都不重要?!备赣H笑著說。

“我不喝!”剎那間,我的倔脾氣上來了。

“快點喝了它,不然等會兒涼了。醫(yī)生說涼了藥效會打折扣的。”

“我不喝,就是不喝。”我伸手去推父親手里端著的藥碗。

父親毫無防備,以為我伸手是要去接藥碗,但瞬時藥水潑濺而出,濺得他滿手都是。他一愣神,藥碗“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

藥碗碎裂的聲音,使我很震驚。我趕緊看向父親,發(fā)現(xiàn)他眼睛里閃過一絲怒火。我突然有些害怕,害怕他會打我罵我。但父親眼里的怒火一閃而過,之后便一言不發(fā)地彎腰去揀地上的碗碴。這時,母親沖進房間,一臉擔(dān)憂地問:“怎么啦?”父親看了一眼母親,平靜地說:“去把藥罐里的藥倒了,把桶里的蠐蟆也放了,重新給娃兒熬藥?!?/p>

母親神色詫異,但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出了房間??粗┥硎皰氩甑母赣H,我一時不知所措。父親俯著的身影有些佝僂,顯得無力而蒼老。我雖然依舊對父親將一只活蠐蟆扔進藥罐的行為感到厭惡,但又覺得自己太過分,他畢竟是為了給我治病。

父親一直沒有說話,揀完地上的碗碴后,默默地走出房間??粗赣H落寞的背影,我對他的厭惡頓時消于無形,取而代之的是滿腔的愧疚。

不久,父親再次端著藥碗走了進來,一臉認真地對我說:“這回沒有蠐蟆了?!蔽医舆^碗,將苦苦的藥水喝得一干二凈。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幾乎每隔兩天,父親都會在晚上出去一趟。而我則乖乖地按時吃藥。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流鼻血的毛病竟?jié)u漸好轉(zhuǎn),并且從未復(fù)發(fā)。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前往西藏拉薩工作。位于青藏高原的拉薩氧氣稀缺,低海拔上來的人在氣壓驟變中,很容易出現(xiàn)流鼻血的現(xiàn)象。但我這個在低海拔都能流鼻血的人,在青藏高原竟從未流過鼻血。

一天,我正在世界海拔最高城市日喀則進行采訪,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流過鼻血嗎?聽說高原上很干燥,容易流鼻血?!薄皼]有,我好著呢!”我高興地報平安。

“多虧了那些蠐蟆……”父親突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趕緊停了下話。

我知道父親想要說什么。其實,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父親藏著的秘密。在吃藥的那些日子里,有次我從垃圾旁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藥物殘渣里有很多被煮得只剩下骨架的蠐蟆殘體。這時我才明白過來,我吃的那些藥里,一直都有做藥引的蠐蟆。

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后,我沒有莽撞地找父親理論,也不再厭惡他。我明白他想我早日痊愈的那份苦心。我不知道流鼻血的毛病治好,是否歸功于那些命歸九天的蠐蟆,但其中肯定飽含了父親對我的無限愛意。

現(xiàn)在,我依舊保守著蠐蟆藥引的秘密。聽著《正月十四送蠐蟆》的民謠,看著漸漸隱入水中的蠐蟆,希望我的祝愿和歉意被所謂“瘟神”的它們聽到。但我卻唯獨不希望父親知道,我只想讓這份對蠐蟆的真誠祝愿和歉意,成為兒子對父親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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