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東景物紀(jì)略
方巖紀(jì)靜
方巖在永康縣東北五十里。自金華至永康的百余里,有公共汽車可坐,從永康至方巖就非坐轎或步行不可;我們?nèi)サ哪翘?,因為天陰欲雨,所以在永康下公共汽車后就都坐了轎子,向東前進(jìn)。十五里過金山村,又十五里到芝英,是一大鎮(zhèn),居民約有千戶,多應(yīng)姓者;停轎少息,雨愈下愈大了,就買了些油紙之類,作防雨具。再行十余里,兩旁就有起山來了,峰巖奇特,老樹縱橫,在微雨里望去,形狀不一,轎夫一一指示說:“這是公婆巖,那是老虎巖,……老鼠梯”等等,說了一大串,又?jǐn)?shù)里,就到了巖下街,已經(jīng)是在方巖的腳下了。
凡到過金華的人,總該有這樣的一個經(jīng)驗,在旅館里住下后,每會有些著青布長衫,文質(zhì)彬彬的鄉(xiāng)下先生,來盤問你:
“是否去方巖燒香的?這是第幾次來進(jìn)香了?從前住過那一家?”
你若回答他說是第一次去方巖,那他就會拿出一張名片來,請你上方巖去后,到這一家去住宿。這些都是巖下街的房頭,像旅店而又略異的接客者。遠(yuǎn)在數(shù)百里外,就有這些派出代理人來兜攬生意,一則也可以想見一年到頭方巖香市之盛,一則也可以推想巖下街四五百家人家,競爭的激烈。
巖下街的所謂房頭,經(jīng)營旅店業(yè)而??亢珡R吃飯者,總有三五千人,大半系程、應(yīng)二姓,文風(fēng)極盛,財產(chǎn)也各可觀,房子都系三層樓。大抵的情形,下層系建筑在谷里,中層沿街,上層為樓,房間一家總有三五十間,香市盛的時候,聽說每家都患人滿。香客之自紹興、處州、杭州及近縣來者,為數(shù)固已不少,最遠(yuǎn)者,且有自福建來的。
從巖下街起,曲折再行三五里,就上山;山上的石級是數(shù)不清的,密而且峻,盤旋環(huán)繞,要走一個鐘頭,才走得到胡公廟的峰門。
胡公名則,字子正,永康人,宋兵部侍郎,嘗奏免衢、婺二州民丁錢,所以百姓感德,立廟祀之。胡公少時,曾在方巖讀過書,故而廟在方巖者為老牌真貨。且時顯靈異,最著的,有下列數(shù)則:
宋徽宗時,寇略永康,鄉(xiāng)民避寇于方巖,巖有千人坑,大藤懸掛,寇至緣藤而上,忽見赤蛇嚙藤斷,寇都墜死。
盜起清溪,盤踞方巖,首魁夜夢神飲馬于巖之池,平明池涸,其徒驚潰。
洪楊事起,近鄉(xiāng)近村多遭劫,獨方巖得無恙。
民國三年,嵊縣鄉(xiāng)民,慕胡公之靈異,造廟祀之,乘昏夜來方巖盜胡公頭去,欲以之造像,公夢示知事及近鄉(xiāng)農(nóng)民,屬捉盜神像頭者,盜盡就逮。是年冬間嵊縣一鄉(xiāng)大火,凡預(yù)聞盜公頭者皆燒失。翌年八月該鄉(xiāng)民又有二人來進(jìn)香,各斃于路上。
類似這樣的奇跡靈異,還數(shù)不勝數(shù),所以一年四季,方巖香火不絕,而尤以春秋為盛,朝山進(jìn)香者,絡(luò)繹于四方數(shù)百里的途上。金華人之遠(yuǎn)旅他鄉(xiāng)者,各就其地建胡公廟以祀公,雖然說是迷信,但感化威力的廣大,實在也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這是就方巖的盛名所以能遠(yuǎn)播各地的一近因而說的話;至于我們的不遠(yuǎn)千里,必欲至方巖一看的原因,卻在它的山水的幽靜靈秀,完全與別種山峰不同的地方。
方巖附近的山,都是絕壁陡起,高二三百丈,面積周圍三五里至六七里不等。而峰頂與峰腳,面積無大差異,形狀或方或圓,絕似碩大的撐天圓柱。峰巖頂上,又都是平地,林木叢叢,簇生如發(fā)。峰的腰際,只是一層一層的沙石巖壁,可望而不可登。間有瀑布奔流,奇樹突現(xiàn),自朝至暮,因日光風(fēng)雨之移易,形狀景象,也千變?nèi)f化,捉摸不定。山之偉觀到此大約是可以說得已臻極頂了罷?
從前看中國畫里的奇巖絕壁,皴法皺疊,蒼勁雄偉到不可思議的地步,現(xiàn)在到了方巖,向各山略一舉目,才知道南宗北派的畫山點石,都還有未到之處。在學(xué)校里初學(xué)英文的時候,讀到那一位美國清教作家何桑的《大石面》一篇短篇,頗生異想,身到方巖,方知年幼時的少見多怪,像那篇小說里所寫的大石面,在這附近真不知有多多少少。我不曾到過埃及,不知沙漠中的比起這些巖面來,又該是誰兄誰弟。尤其是天造地設(shè),清幽岑寂到令人毛發(fā)悚然的一區(qū)境界,是方巖北面相去約二三里地的壽山下五峰書院所在的地方。
北面數(shù)峰,遠(yuǎn)近環(huán)拱,至西面而南偏,絕壁千丈,成了一條上突下縮的倒覆危墻。危墻腰下,離地約二三丈的地方,墻腳忽而不見,形成大洞,似巨怪之張口,口腔上下,都是石壁,五峰書院,麗澤祠,學(xué)易齋,就建筑在這巨口的上下腭之間,不施椽瓦,而風(fēng)雨莫及,冬暖夏涼,而紅塵不到。更奇峭者,就是這絕壁的忽而向東南的一折,遞進(jìn)而突起了固厚,瀑布、桃花、覆釜、雞鳴的五個奇峰,峰峰都高大似方巖,而形狀顏色,各不相同。立在五峰書院的樓上,只聽得見四圍飛瀑的清音,仰視天小,鳥飛不渡,對視五峰,青紫無言,向東展望,略見白云遠(yuǎn)樹,浮漾在楔形闊處的空中。一種幽靜、清新、偉大的感覺,自然而然地襲向人來;朱晦翁、呂東萊、陳龍川諸道學(xué)先生的必?fù)翊说貋碇v學(xué),以及一般宋儒的每喜利用山洞或風(fēng)景幽麗的地方作講堂,推其本意,大約總也在想借了自然的威力來壓制人欲的緣故,不看金華的山水,這種宋儒的苦心是猜不出來的。
初到方巖的一天,就在微雨里游盡了這五峰書院的周圍,與胡公廟的全部。廟在巖頂,規(guī)模頗大,前前后后,也有兩條街,許多房頭,在蒙胡公的福蔭;一人成佛,雞犬都仙,原是中國的舊例。胡公神像,是一位赤面長須的柔和長者,前殿后殿,各有一尊,相貌裝飾,兩都一樣,大約一尊是預(yù)備著于出會時用的。我們?nèi)サ哪侨?,大約剛逢著了廢歷的十月初一,廟中前殿戲臺上在演社戲敬神。臺前簇?fù)碇S多老幼男女,各流著些被感動了的隨喜之淚,而戲中的情節(jié)說辭,我們竟一點兒也不懂;問問立在我們身旁的一位像本地出身,能說普通話的中老紳士,方知戲班是本地班,所演的為《殺狗勸妻》一類的孝義雜劇。
從胡公廟下山,回到了宿處的程××店中,則客堂上早已經(jīng)點起了兩枝大紅燭,擺上了許多大肉大雞的酒菜,在候我們吃晚飯了;菜蔬豐盛到了極點,但無魚少海味,所以味也不甚適口。
第二天破曉起來,仍坐原轎繞靈巖的福善寺回永康,路上的風(fēng)景,也很清異。
第一,靈巖也系同方巖一樣的一枝突起的奇峰,峰的半空,有一穿心大洞,長約二三十丈,廣可五六丈左右,所謂福善寺者,就系建筑在這大山洞里的。我們由東首上山進(jìn)洞的后面,通過一條從洞里隔出來的長弄,出南面洞口而至寺內(nèi),居然也有天王殿、韋馱殿、觀音堂等設(shè)置,山洞的大,也可想見了。南面四山環(huán)抱,紅葉青枝,照耀得可愛之至;因為天晴了,所以空氣澄鮮,一道下山去的曲折石級,自上面了望下去,更覺得幽深到不能見底。
下靈巖后,向西北的繞道回去,一路上盡是些低昂的山嶺與旋繞的清溪。經(jīng)過園內(nèi)有兩株數(shù)百年古柏的周氏祠廟,將至俗名耳朵嶺的五木嶺口的中間,一段溪光山影,景色真像是在畫里;西南處州各地的遠(yuǎn)山,呼之欲來,回頭四望,清入肺腑。
過五木嶺,就是一大平原,北山隱隱,已經(jīng)看得見橫空的一線,十五里到永康,坐公共汽車回金華,還是午后三四點鐘的光景。
爛柯 紀(jì)夢
晉王質(zhì),伐木至石室中,見童子四人彈琴而歌,質(zhì)因倚柯聽之。童子以一物如棗核與質(zhì),質(zhì)含之便不復(fù)饑。俄頃,童子曰:“其歸!”承聲而去,斧柯摧然爛盡。既歸,質(zhì)去家已數(shù)十年,親情凋落,無復(fù)向時比矣。
這傳說,小時候就聽到了,大約總是喜歡念佛的老祖母講給我們孩子聽的神仙故事。和這故事聯(lián)合在一起的,還有一張習(xí)字的時候用的方格紅字,叫作“王子去求仙,丹成入九天,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蔽业乃砸堰@些兒時的記憶,重新喚起的原因,不過想說一句這故事的普遍流傳而已。是以樵子入山,看神仙對弈,斧柯爛盡的事情,各處深山里都可以插得進(jìn)去,也真怪不得中國各地,有爛柯的遺跡至十余處之多了。但衢州的爛柯山,卻是《道書》上所說的“青霞第八洞天”,亦名“景華洞天”的所在,是大家所公認(rèn)的這爛柯故事的發(fā)源本土,也是從金華來衢州游歷的人非到不可的地方,故而到衢州的翌日,我們就出發(fā)去游柯山(衢州人叫爛柯山都只稱柯山)。
十月陽和,本來就是小春的天氣,可是我們到爛柯山的那天,覺得比平時的十月,還更加和暖了幾分。所以從衢州的小南門出來,打桑樹桕樹很多的田野里經(jīng)過,一路上看山看水,走了十六七里路后,在仙壽亭前渡沙步溪,一直到了石橋寺即寶巖寺的腳下,向寺后山上一個通天的大洞看了一眼的時候,方才同從夢里醒轉(zhuǎn)來的人一樣,整了一整精神。爛柯山的這一根石梁,實在是偉大,實在是奇怪。
出衢州的南門的時候,眼面前只看得出一排隱隱的青山而已;南門外的桑麻野道,野道旁的池沼清溪,以及牛羊村集,草舍蔗田,風(fēng)景雖則清麗,但也并不覺得特別的好??墒窃谙蓧弁で斑^渡的瞬間,一看那一條澄清澈底的同大江般的溪水,心里已經(jīng)有點發(fā)癢似的想叫起來了,殊不知入山三里,在青蔥環(huán)繞著的極深奧的區(qū)中,更來了這巨人撐足直立似的一個大洞;立在山下,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可以從這巨人的胯下,看出后面的一灣碧綠碧綠的青天,云煙縹緲,山意悠閑,清通靈秀,只覺得是身到了別一個天地;一個在城市里住久的俗人,忽入此境,哪能夠叫他不目瞪口呆,暗暗里要想到成仙成佛的事情上去呢?
石橋寺,即寶巖寺,在爛柯山的南麓,雖說是梁時創(chuàng)建的古剎,但建筑卻已經(jīng)摧毀得不得了了。寺后上山,踏石級走里把路,就可以到那條石梁或石橋的洞下;洞高二十多丈,寬三十余丈,南北的深約三五丈,真像是懸空從山間鑿出來的一條石橋。不過平常的橋梁,決沒有這樣高大的橋洞而已。石橋的上面,仍舊是層層的巖石,洞上一層,也有中空的一條石縫,爬上去俯身一看,是可以看得出天來的,所謂一線天者,就系指這一條小縫而言。再上去,是石橋的頂上,平坦可以建屋,從前有一個塔,造在這最高峰上,現(xiàn)在卻只能看出一堆高高突起的瓦礫,塔是早已傾圮盡了。
石橋下南洞口,有一塊圓形巖石蹲伏在那里,石的右旁的一個八角亭,就是所謂遲日亭。這亭的高度,總也有三五丈的樣子,但你若跑上北面離柯山略遠(yuǎn)的小山頂上去了望過來,只覺得是一堆小小的木堆,塞在洞的旁邊。石橋洞底壁上,右手刻著明郡守楊子臣寫的“爛柯仙洞”四個大字,左手刻著明郡守李遂寫的“天生石梁”四個大字,此外還有許多小字的題名記載的石刻,都因為沙石巖容易風(fēng)化的緣故,已經(jīng)剝落得看不清楚了。石橋洞下,有十余塊斷碑殘碣,縱橫堆疊在那里。三塊宋碑的斷片,字跡飛舞雄偉,比黃山谷更加有勁??上е袊俗儊y太多,私心太重,這些舊跡名碑,都已經(jīng)斷殘缺裂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稜€柯山志》編者,在金石部下有一段記事說:
名碑古物之毀于兵燹,宜也;但爛柯山之金石,不幸竟三次被毀于文人,豈非怪事?所謂文人的毀碑,有兩次是因建寺而將這些石碑抬了去填過屋基,有一次系一不知姓名者來寺拓碑,拓后便私自將那些較古的碑石鑿斷敲裂,使后人不復(fù)有再見一次的機會。
爛柯山南麓,在上山去的石級旁邊,還有許多翁仲石馬,亂倒在荒榛漫草之中。翻《爛柯山志》一查,才知道明四川巡撫徐忠烈公,葬在此地,俗稱徐天官墓者,就是此處。
在柯山寺的前前后后,賞玩了兩三個鐘頭,更在寺里吃了一頓午飯,我們就又在暖日之下,和做夢似地回到了衢州,因為衢州城里還有幾處地方,非去看一下不可。
一是在豆腐鋪作場后面的那座天王塔。
二是城東北隅吳征虜將軍鄭公舍宅而建的那個古剎祥符寺。
三是孔子家廟,及廟內(nèi)所藏的子貢手刻的楷木孔子及夫人丌官氏像。
這三處當(dāng)然是以孔廟和楷木孔子像最為一般人所知道,數(shù)千年來的國寶,實在是不容易見到的希世奇珍。
陪我們?nèi)タ讖R的,是三衢醫(yī)院的院長孔熊瑞先生,系孔子第七十三代的裔孫??鞠癫卦诳讖R西首的一間樓上;像各高尺余,孔子是朝服執(zhí)圭的一個坐像,丌官夫人的也是一樣的一個,但手中無圭。兩像顏色蒼黑,刻劃遒勁,決不是近代人的刀勢。據(jù)孔先生告訴我們的話,則這兩像素來就說是出于端木子貢之手刻,宋南渡時由衍圣公孔端友抱負(fù)來衢,供在家廟的思魯閣上;即以來衢州后的年限來說,也已經(jīng)有八九百年的歷史了。孔子像的面貌,同一般的畫像并不相同,兩眼及鼻子很大,顴骨不十分高,須分三掛,下垂及拱起的手際,耳朵也比常人大一點兒??鬃拥囊粋€圭,一掛須,及一只耳朵,已經(jīng)損壞了,現(xiàn)在的系后人補刻嵌入的,刀法和刻紋,與原刻的一比,顯見得后人的筆勢來得軟弱。
孔廟正中殿上,尚有孔子塑像一尊,東西兩廡,各有遷衢始祖衍圣公孔端友等的塑像數(shù)尊,西首思魯閣下,還有石刻吳道子畫的孔子像碑一塊;一座家廟,形式格局,完全是圣廟的大成至圣先師之殿。我雖則還不曾到過曲阜,但在這衢州的孔廟內(nèi)巡視了一下,閉上眼睛,那座圣地的殿堂,仿佛也可以想象得出來了。
衢州西安門外,新河沿下的浮橋邊,原也有江干的花市在的,但比到蘭溪的江山船,要遜色得多,所以不紀(jì)。
仙霞紀(jì)險
從衢州南下,一路上迎送著的有不斷的青山,更超過幾條水色藍(lán)碧的江身,經(jīng)一大平原,過雙塔地,到一區(qū)四山圍抱的江城,就是江山縣了。
江山是以三片石的江郎山出名的地方,南越仙霞關(guān),直通閩粵,西去玉山,便是江西;所謂七省通衢,江山實在是第一個緊要的邊境。世亂年荒,這江山縣人民的提心吊膽,打草驚蛇的狀況,也可以想見的了;我們南來,也不過想見識見識仙霞關(guān)的險峻,至于采風(fēng)訪俗,玩水游山,在這一個年頭,卻是不許輕易去嘗試的雅事,所以到江山的第二日一早,我們就急急地雇了一輛汽車,馳往仙霞關(guān)去。
在南門外的汽車站上車,三里就到俗名東岳山,有一塊老虎巖,并一座明嘉靖年間建置的塔在的景星山下;南行二十里,遠(yuǎn)遠(yuǎn)望得見沖天的三塊巨巖江郎山,或合或離,在東面的群山中跳躍;再去是淤頭,是峽口,是仙霞嶺的區(qū)域了,去江山雖有八九十里路程,但汽車走走,也只走了兩三個鐘頭的樣子。
仙霞嶺的面貌,實在是雄奇?zhèn)ゴ蟮煤埽±线h(yuǎn)看來,就是那么高那么大的這排百里來長的仙霞山脈,近來一看,更覺得是不見天日了。東西南的三面,彎里有彎,山上有山;奇峰怪石,老樹長藤,不計其數(shù);而最曲折不盡,令人方向都分辨不出來的,是新從關(guān)外二十八都筑起,沿龍溪、化龍溪兩支深山中的大水而行的那條通江山的汽車公路。
五步一轉(zhuǎn)彎,三步一上嶺,一面是流泉渦旋的深坑萬丈,一面又是鳥飛不到的絕壁千尋。轉(zhuǎn)一個彎,變一番景色,上一條嶺,辟一個天地,上上下下,去去回回,我們在仙霞山中,龍溪岸上,自北去南,因為要繞過仙霞關(guān)去,汽車足足走了有一個多鐘頭的山路。山的高,水的深,與夫彎的多,路的險,不折不扣的說將出來,比杭州的九溪十八澗,起碼總要超過三百多倍。要看山水的曲折,要試車路的崎嶇,要將性命和運命去拼拼,想嘗一嘗生死關(guān)頭,千鈞一發(fā)的冒險異味的人,仙霞嶺不可不到,尤其是從仙霞關(guān)北麓繞路出關(guān),上關(guān)南二十八都去的這一條新辟的汽車公路,不可不去一走。車到關(guān)南,行經(jīng)小竿嶺的那個隘口,近瞰二十八都谷底里的人家,遠(yuǎn)望浦城楓嶺諸峰的青影的時候,我真感到了一種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的說不出的心理;喜的是關(guān)后許多險隘,已經(jīng)被我走過了,懼的是直望山腳的目的地二十八都,雖然是只離開了一程拋石的空間,但山坡陡削,直沖下去,總也還有二三千尺的高度。這時候回頭來看看仙霞關(guān),一條石級鋪得像蛇腹似的曩時的鳥道,卻早已高高隱沒在云霧與樹木的中間了。
從小竿嶺的隘口下來,盤旋回繞,再走了三四十分鐘頭,到仙霞關(guān)外第一口的二十八都去一看,忽然間大家的身上又起了一層雞皮的細(xì)粒。
太陽分明是高照在那里,天色當(dāng)然是蒼蒼的,高大的人家的住屋,也一層一層的排列著在,但是人哩,活的生動著的人哩,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許許多多的很整齊的人家,窗戶都是掩著的,門卻是半開半閉,或者竟全無地空空洞洞同死鱸魚的口嘴似的張開在那里。踏進(jìn)去一看,地下只散亂鋪著有許多稻草。腳步聲在空屋里反射出來的那一種響聲,自己聽了也要害怕。忽而索落落屋角的黑暗處稻草一動,偶爾也會立起一個人來,但只光著眼睛,向你上下一打量,他就悄悄的避開了。你若追上去問他一句話呢,他只很勉強地站立下來,對你又是光著眼睛的一番打量,搖搖頭,露一臉陰風(fēng)慘慘的苦笑,就又走了,回話是一句也不說的。
我們照這樣的搜尋空屋,搜尋了好幾處,才找到了一所基干隊駐扎在那里的處所。守衛(wèi)的兵士,對我們起初當(dāng)然也是很含有疑懼的一番打量,聽了我們的許多說明之后,他才開口說:“昨晚上又有謠言。居民是自從去年九月以來,早就搬走了。在這里要吃一頓飯,是很不容易,因為豆腐青菜都沒有人做,但今天早晨,隊長是已經(jīng)接到了江山胡站長的信,飯大約總在預(yù)備了罷?”說了,就請我們上大廳去歇息。我們看到了這一種情形,聽到了那一番話,食欲早就被恐怖打倒了,所以道了一聲隊長萬福,跳上車子,轉(zhuǎn)身就走。
重回到小竿嶺的那個隘口的時候,幾刻鐘前曾經(jīng)盤問我們過,幸虧有了陳萬里先生的那個徽章證明,才安然放我們過去的那位捧大刀的守衛(wèi)兵,卻笑著對我們說:“你們就回去了么?”回來一過此口,已經(jīng)入了安全地帶,我們的膽子也大起來了,就在龍溪邊上,一處叫作大塢的溪橋旁邊下了車,打算爬上山去,親眼去看一看那座也可以說是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宋史浩方把石路鋪起來的仙霞關(guān)口。一面,叫空車子仍遵原路,繞到仙霞關(guān)北相去五里的保安村去等候我們,好讓我們由關(guān)南上嶺,關(guān)北下山,一路上看看風(fēng)景。
據(jù)書上的記載,則仙霞嶺高三百六十級,凡二十四曲,有五關(guān),×十峰等等,我們因為是從半腰里上去的,所以所走的只是關(guān)門所在的那一段。
仙霞關(guān),前前后后,有四個關(guān)門。第二關(guān)的邊上,將近頂邊的地方,有一座新筑的碉樓在那里,據(jù)陪我們?nèi)ビ蔚暮鹃L說,江山近旁,共有碉樓四十余處,是新近才筑起來的,但汽車路一開,這些碉樓,這座雄關(guān),將來怕都要變成些虛有其名的古跡了。
仙霞關(guān)內(nèi)嶺頂,有一座霞嶺亭,亭旁住著一家人家,從前大約是守關(guān)官吏的住所,現(xiàn)在卻只剩了一位老人,在那里賣茶給過路的行人。
北面出關(guān),下嶺里許,是一個關(guān)帝廟。規(guī)模很大,有觀音閣、浣霞池亭等建筑,大約從前的閩浙官吏來往,總是在這廟內(nèi)寄宿的無疑?,F(xiàn)在東面浣霞池的亭上,還有許多周亮工的過關(guān)詩,以及清初諸名宦的唱和詩碣,嵌在石壁的中間。
在關(guān)帝廟里喝了一碗茶,買了些有名的仙霞關(guān)的綠茶茶葉,晚霞已經(jīng)圍住了山腰,我們的手上臉上都感覺得有點潮潤起來了,大家就不約而同的叫了出來說:
“??!原來這些就是仙霞!不到此地,可真不曉得這關(guān)名之妙喂!”
下嶺過溪,走到溪旁的保安村里,坐上車子,再探頭出來看了一眼曾經(jīng)我們走過的山嶺,這座東南的雄鎮(zhèn),卻早已羞羞怯怯,躲入到一片白茫茫的仙霞懷里去了。
冰川紀(jì)秀
冰川是玉山東南門外環(huán)城的一條大溪,我們上玉山到這溪邊的時候,因為杭江鐵路車尚未通,是由江山坐汽車?yán)@廣豐,直驅(qū)了二三百里的長路,好容易才走到的。到了冰溪的南岸來一看,在衢州見了顏色兩樣的城墻時所感到的那種異樣的,緊張的空氣,更是迫切了;走下汽車,對手執(zhí)大刀,在浮橋邊檢查行人的兵士們偷拋了幾眼斜視,我們就只好決定不進(jìn)城去,但在冰川旁邊走走,馬上再坐原車回去江山。
玉山城外是由這一條天生的城河冰溪環(huán)抱在那里的,東南半角卻有著好幾處雁齒似的浮橋。浮橋的腳上,手捧著明晃晃的大刀,肩負(fù)著黃蒼蒼的馬槍,在那里檢查入城證、良民證的兵士,看起來相貌都覺得是很可怕。
從冰川第一樓下繞過,沿堤走向東南,一塊大空地,一個大森林,就是郭家洲了。武安山障在南邊,普寧寺、鶴嶺寺接在東首。單就這一角的風(fēng)景來說,有山有水,還有水車,磨房,漁梁,石墈,水閘,長堤,凡中國畫或水彩畫里所用得著的各種點景的品物,都已經(jīng)齊備了;在這樣小的一個背景里,能具備著這么些個秀麗的點綴品的地方,我覺得行盡了江浙的兩地,也是很不多見的。而尤其是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的,是郭家洲這一個三角洲上的那些樹林的疏散的逸韻。
郭家洲,從前大約也是冰溪的流水所經(jīng)過的地方,但時移勢易,滄?,F(xiàn)在竟變作了桑田了;那一排疏疏落落的雜樹林,同外國古宮舊堡的畫上所有的那樣的那排大樹,少算算,大約總也已經(jīng)有了百數(shù)歲的年紀(jì)。
這一次在漫游浙東的途中,看見的山也真不少了,但每次總覺得有點美中不足的,是樹木的稀少;不意一跨入了這江西的境界,就近在縣城的旁邊,居然竟能夠看到了這一個自然形成的像公園似的大雜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