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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西門慶白衣官帽之謎

劉心武揭秘《金瓶梅》 作者:劉心武 著


第四章 西門慶白衣官帽之謎

出自《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崇禎本)第五十五回第一圖:西門慶兩番慶壽誕

《金瓶梅》把故事發(fā)生的起點時間假設(shè)在大宋徽宗皇帝正和年間,空間則假設(shè)在山東省東平府清河縣,主人公是西門慶。

書里交代,西門慶的父親叫西門達,原是販絨線和生藥材的游商,后來在清河縣開了生藥鋪,西門慶父母雙亡后,他繼承了生藥鋪,而且越開越大,生藥鋪的主管傅銘,人稱傅二叔,西門慶每月二兩銀子雇著他。第七回寫到西門慶和傅銘在藥鋪中算賬,可見西門慶并非甩手掌柜,他還是很會駕馭伙計,經(jīng)營生意的。

有人認為,《金瓶梅》是一部西門慶的性史。西方有的漢學家稱西門慶是“中國的唐璜”。唐璜是西班牙傳說中的花花公子,以男性魅力不斷調(diào)換著征服女人,西方許多文學藝術(shù)家都創(chuàng)作過以唐璜為主人公的作品,其中最著名的有18世紀末奧地利作曲家莫扎特(1756—1791)的歌劇和19世紀初英國詩人拜倫(1788—1824)所寫的詩體小說。但是通讀《金瓶梅》,你就會感覺到,作者固然花了很多篇幅寫西門慶的性生活,但他首先還是把西門慶作為一個商人和官吏來塑造的。西門慶絕不是一個一味沉浸在色情中的浪蕩漢,首先,他是很會做生意的。第十六回,三個川廣客人,在家中坐等,有許多細貨要科兌給傅銘,要一百兩銀子押合同,約八月中找完銀子,西門慶先不愿回去料理,因為他深知:行市遲,貨物沒處發(fā)兌,才上門脫與人。他總是選擇最恰當?shù)臅r機,以較小的代價,去謀取最大的收益。第四十九回,寫西門慶得到蔡京變更鹽鈔法的消息,立刻意識到依托所謂新政可以牟取暴利,便急如星火地派人趕著去掛號。他是很能在斂財上分清輕重緩急的。將自己的經(jīng)濟利益最大化,始終是他行為的原動力。他從只有一個生藥鋪,發(fā)展到開起好幾個經(jīng)營不同項目的店鋪,其中就包括開在家門口的典當行。

從第一回到第二十九回,西門慶還只是個白衣商人,白衣是相對官服而言,沒有官位的人不管穿什么顏色的衣服,都算白衣。雖然開始時西門慶沒有官位,但是書里一開始就告訴讀者,他是清河縣數(shù)一數(shù)二的財主,有名的賣生藥放官吏債的。所謂放官吏債,就是他借錢給官吏,可能利息很低,也可能不要利息,官吏利用他放貸去謀取外快,他則利用金錢尋租官吏的權(quán)力,在關(guān)鍵時刻借了他債的官吏就會為他服務(wù)。第四十七回提到劉學官來借銀子,第七十四回“忽報李學官來還銀子”,這些文字點染,都不可忽略,這把明朝(雖然故事托言發(fā)生在宋朝,但讀者就當作明朝的故事看不會有錯)運河邊一個商埠的官商勾結(jié)的社會形態(tài),勾勒得十分清晰。

因為有錢,有權(quán)勢的人家,也就會來跟他結(jié)親。他原配正妻陳氏病死,縣里左衛(wèi)吳千戶就把女兒吳月娘給他填房。前妻陳氏生下一個女兒,被稱為西門大姐,故事開始時,西門大姐就已經(jīng)許配了人家,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督親家陳洪家,陳洪的兒子叫陳經(jīng)濟,娶西門大姐為妻。

雖然是“有錢能使鬼推磨”,但是,只要錢不直接掌權(quán),生存形態(tài)就還是未免虛弱。西門慶正在清河縣里志滿意得、享受食色,忽然傳來消息,東京的楊提督等高官被彈劾,皇帝發(fā)威,不但將那批高官罷免問罪,而且牽連幾族,西門慶因為是楊提督楊戩親家的親家,也被列入了治罪的黑名單,女婿陳經(jīng)濟帶著西門大姐和一批財物逃亡到清河西門慶家藏匿,西門慶面臨滅頂之災,嚇得停頓了一切享樂計劃,龜縮家中,但總不能坐以待斃,于是,秉著“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的信念,派出主管家人前往東京,白銀開路,賄賂敲門,終于見到掌握實權(quán)的寵臣蔡攸,蔡攸見禮單上寫著“白米五百擔”,收下后便讓西門慶家人再去見當朝右相李邦彥,李邦彥見他們用五百兩金銀,只為買下黑名單上西門慶一個名字,便提筆將西門慶名字改成了賈廉,這樣西門慶得以避禍免災,頭上烏云散去,也就恢復了他那驕淫奢侈的日常生活。

吃一塹,長一智。經(jīng)過一場虛驚,西門慶意識到,“既有錢又有權(quán)能使鬼王推磨”,這才是那種社會鐵定的“游戲規(guī)則”。他本是被動地以賄賂消災,等到朝中權(quán)臣蔡太師蔡京生辰時,便主動準備生辰擔,派主管家人送去厚禮,以求與權(quán)力正式搭構(gòu)。第三十回寫主管家人到了東京蔡太師府門前,哪里輕易進得去?書里寫得十分精彩,家人來保向守門官吏唱喏,對方問他們哪里來的,來保說:“我是山東清河縣西門員外家人。”守門官吏罵道:“賊少死野囚軍!你那里便興你東門員外、西門員外,俺老爺當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論三臺八位,不論公子王孫,誰敢跟老爺府前這等稱呼?趁早靠后!”但是來保用每人一兩銀子的賄賂,終于打通關(guān)節(jié),得以和管家受到太師府大管家翟謙的接見,他們給翟管家的賄賂,是一對南京尺頭(這里的尺頭應是高級綢緞衣料)、三十兩白金。翟管家收下后看禮單,覺得實在豐厚,于是將他們引見給蔡太師蔡京,書里寫道:蔡太師“但見,黃烘烘金壺玉盞,白晃晃減靸仙人,錦繡蟒衣五彩奪目,南京紵段金碧交輝,湯羊美酒盡貼封皮,異果時新高堆盤盒,如何不喜?”?!皽p靸仙人”頭兩個字不太好認也不大好懂,但是前面有這樣的交代:西門慶打點三百兩金銀,在家中卷棚內(nèi)打造蔡太師上壽的四陽捧壽的銀人,每一座高尺有余。因壽禮極豐厚貴重,蔡太師便利用朝廷欽賞他的空名誥身剳付(任命狀),一張給西門慶填注在金吾衛(wèi)副千戶之職,委差在本處提刑所理刑(約相當于公安局副局長),一張把來保填為鄆王府校尉,一張把管家吳典恩填為清河縣驛丞?!督鹌棵贰肪屯ㄟ^這樣的情節(jié),把那個社會官場賣官鬻爵的高度腐敗,揭示了出來。雖然作者的敘述基本上是不動聲色,對人物沒有刻意丑化,但是這種冷敘述,恰恰更具引讀者深思的力度。

從第三十回以后,西門慶就不再是白衣富商,而是身兼實權(quán)官職的豪商了。

故事開始的時候,西門慶沒有當官,詞話本說他是“破落戶財主”,“破落”指的就是非官二代,白衣人。那時他雖風流,穿著打扮卻只有民味沒有官味。他第一次出場,頭上戴著纓子帽兒,金玲瓏簪兒,金井玉欄桿圈兒,身穿綠羅褶兒,腳下細結(jié)底陳橋鞋兒,清水布襪兒,腿上勒著兩扇玄色挑絲護膝兒,手里搖著灑金川扇兒。

隨著故事的進展,我們就發(fā)現(xiàn),他那樣步行的情況并不多見,他經(jīng)常騎著馬,他的仆人玳安夾著氈包隨在馬后,氈包里應該是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他有時會戴闊邊的帽子,帽子前垂下眼紗,那時他希望人們不要認出他來。

西門慶被封官以后,第三十一回寫他作為官員,每日騎著大白馬,頭戴烏紗帽,身穿五彩灑線揉頭獅子補子圓領(lǐng),四指大寬萌金茄楠香帶,粉底皂靴,排軍喝道,張打著大黑傘,前呼后擁,何止十數(shù)人跟隨,在街上搖擺。這樣的打扮和故事開始時的打扮,對比之下,讀者們恐怕都要忍俊不住。服裝作為人的社會身份符碼,確實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西門慶當時雙喜臨門,六房小老婆李瓶兒為他生下了子嗣,他便取名為官哥兒,街對門的喬大戶,正巧生下一個女兒,在一些人的鼓動下,西門慶正妻吳月娘同意與喬家聯(lián)姻,若是在以前,西門慶不會有異議,但是他當上官,眼光就變化了,他對月娘說:“喬家雖有這個家事,他只是個縣中大戶白衣人,你我現(xiàn)居著這官,又在衙門中管著事,到明日會親酒席間,他戴著小帽,與俺這官戶怎生相處?甚不雅相?!薄督鹌棵贰愤@樣寫,揭示出了一種甚至延續(xù)到今天的,不少中國人所持有的官本位價值觀。后來西門慶知道這個喬大戶家有一門做皇親的喬五太太,這位皇親也親自出面跟他家來往應酬,他才接受了這門娃娃親。那喬大戶后來也拿錢買了個官位。

西門慶緊緊抓住蔡太師府大管家翟謙這個社會關(guān)系不放手,翟謙也緊緊抓住西門慶這個錢袋子不放手,而且他索要的還不僅是金錢,他讓西門慶給他進獻美女,西門慶就為他物色到了姿色出眾的韓愛姐,送去做了二房。西門慶在朝中有了靠山,后來更進一步升官,從副千戶升為了正千戶。他在任上作威(想辦誰辦誰想拷打誰拷打誰)作福(想放誰放誰想賞誰賞誰),頤指氣使,不可一世。

《金瓶梅》第四十七回、四十八回,寫了一樁苗青事件,揚州苗員外載一船貨物沿運河北上,途中家人苗青伙同船夫陳三、翁八,殺害了苗員外,跟隨苗員外的仆人安童落水后僥幸活命,發(fā)現(xiàn)了逍遙法外的陳三、翁八,便到官府告發(fā),苗青利用所占有的船上貨物賺到的錢,買通西門慶和夏提刑,解脫了自己,陳三、翁八被拷打后問斬,安童對放過苗青不忿,又往上告,夏提刑和西門慶都被追究,但西門慶通過翟謙,化險為夷,夏提刑和他都混了過去。這是西門慶貪贓枉法的最重一例。

西門慶認識到,僅僅有翟謙一個靠山是不夠的,他就花大力氣在官場中廣泛地高攀,以謀求更多的利益。第三十六回寫他主動請蔡狀元和安進士來家,宴請留宿,臨別還送禮贈銀,蔡狀元獲白金一百兩,知安進士好男色,就特別派會唱曲的書童伺候。第三十九回寫他在家中盛情接待外放的兩位太監(jiān)劉公公和薛公公,安排樂工妓女為他們唱曲陪酒。第四十九回,寫西門慶在家中極其奢華地款待巡鹽御史蔡御史和巡按宋御史,費勾千金銀兩,宋御史早退,西門慶早令下手,把兩張桌席連金銀器,已都裝在食盒內(nèi),共有二十抬,叫下人伕伺候,每一張大桌席包括兩壇酒、兩牽羊、兩對金絲花、兩疋段紅、一副金臺盤、兩把銀執(zhí)壺、十個銀酒盃、兩個銀折盂、一雙牙筯。蔡御史留宿,西門慶派樂工妓女伺候,夜里妓女董嬌兒陪睡,換來“商人來保、崔本,舊派淮鹽三萬引”,可早擎一個月,這樣的暴利。第五十五回寫西門慶親自往東京為蔡太師祝壽,帶去的壽禮有二十杠之多,另外還有黃金二百兩作贄見禮,蔡太師后來單獨接見了他,他稱蔡太師爺爺,蔡太師呼他孩兒,“真似父子一般”。第七十回西門慶升職為正千戶,頂替了夏提刑,夏某升指揮管鹵簿,明升暗降;西門慶到東京謝恩,見識了最高層的政治生活,第七十一回更見到了皇帝本人,達到他政治生涯的頂峰。

西門慶當官經(jīng)商兩不誤。以官位權(quán)力謀取更多的商機,以商業(yè)上的收入來賄賂高官以尋租更多的權(quán)力。第六十九回文嫂如此向林太太介紹西門慶:如今在體刑院做掌刑千戶,家中放官吏債,開四五處鋪面:緞子鋪、生藥鋪、綢絹鋪、絨線鋪,外面江湖又走標船,揚州興販鹽引,東平府上納香蠟,伙計主管約有數(shù)十,東京蔡太師是他干爹,朱太尉是他衛(wèi)主,翟管家是他親家,巡撫巡按都與他相交,知府知縣是不消說,家中田連阡陌,米爛成倉……第七十五回,吳月娘問箱上四包銀子是哪里的,西門慶告訴是荊都監(jiān)的二百兩銀子,要央宋巡按圖干轉(zhuǎn)升——他自己是靠銀錢買的官,到后來他也充當中介賣上官了。

西門慶就這樣過著亦商亦官的生活。那么,除了商業(yè)牟利和官府弄權(quán),西門慶又有著怎樣的私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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