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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潘金蓮出身及情愛之謎

劉心武揭秘《金瓶梅》 作者:劉心武 著


第七章 潘金蓮出身及情愛之謎

出自《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崇禎本)第二回第一圖:俏潘娘簾下勾情

我在前面講到,在《金瓶梅》文本里,武大是有生育能力的,前妻給他留下一個女兒叫迎兒,潘金蓮作為迎兒的后母,對迎兒肆意虐待,迎兒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弱小生命,潘金蓮于迎兒來說,是壓迫者。

在《水滸傳》里,不存在迎兒這樣一個角色?!端疂G傳》對于潘金蓮身世的交代,大體被《金瓶梅》所采納,根據(jù)書里的交代,其實潘金蓮更可以定位于被侮辱被損害的弱女子。

《金瓶梅》為潘金蓮列出一個時間表:

九歲時:父親——清河縣南門外裁縫——得病死了,她母親——后來時不時到西門慶家去,被稱為潘姥姥——度日艱難,就把她賣到了王招宣府里,她排行第六,被稱為六姐,這個稱呼(轉(zhuǎn)化為六兒)一直延續(xù)到她成為西門慶的小老婆,但是書里后來沒有出現(xiàn)過她另外的五個兄弟姊妹,可能是她父母都沒把那些孩子養(yǎng)大,只活了她一個,但還未成年,她就被賣去官宦府第為奴婢。那招宣府買去她,讓她習學彈唱,還教她讀書識字,這種培訓,目的當然是讓她以后能更好地娛樂、服務(wù)主子,所以后來潘金蓮成為西門慶的第五房小老婆。我們發(fā)現(xiàn)她的文化水平不但高居其余妻妾之上,也超過西門慶許多,她能寫情書,而且用詞曲的形式來寫。

十二三歲:在王招宣府中,她會描眉畫眼,傅粉施朱,梳一個纏髻兒,著一件扣身衫子,做張做致,喬模喬樣。按這樣的說法,是她自己天生輕浮。

十五歲:王招宣死了,她母親去把她領(lǐng)了出來,三十兩銀子賣給了縣里有萬貫家財?shù)膹埓髴簟M跽行钪鴷r是否染指于她?作者沒說。但到第七十九回,西門慶暴亡前,有一筆寫到,王招宣遺孀林太太,元宵節(jié)期還化濃妝乘大轎到西門慶家做客,事后吳月娘知道了丈夫和林太太私通的事情,禁不住背地后罵她“老浪貨”,潘金蓮搭腔,吳月娘就想起來,林太太來時認出了潘金蓮,告訴吳月娘潘金蓮是從小兒在她家使喚來,潘金蓮聽了,“把臉掣耳朵帶脖子都紅了”,立刻“辟謠”,這就讓讀者覺得,少女時期的潘金蓮在王招宣府里,應(yīng)有難言之隱,否則她母親去把她領(lǐng)出來,林太太也未必能痛快地答應(yīng)。轉(zhuǎn)賣到張大戶家以后,潘金蓮彈得一手好琵琶。

十八歲:出落得臉襯桃花,眉彎新月,張大戶要把她收為小老婆,主家婆余氏厲害,不得到手。“一日,主家婆鄰家赴席不在,大戶暗把金蓮喚至房中,遂收用了”。事情敗露,主家婆將她百般苦打,張大戶便賭氣將他白白地嫁給了隔壁賣炊餅的武植,也就是被縣里人戲稱為“三寸丁榖樹皮”的武大郎。何謂“三寸丁榖樹皮”?有幾種解釋,我個人認為比較靠譜的解釋是:丁是男子的意思,“三寸丁”是極言此男畸矮;榖樹,即楮樹,樹皮又黑又硬又粗糙,是極言其丑陋猥瑣。張大戶并沒有從此放過潘金蓮,在武大郎外出賣炊餅時,已經(jīng)腰添疼、眼添淚、耳已聾、鼻添涕、尿添滴的張大戶便踅入武大家來強占潘金蓮。后來又被主家婆發(fā)現(xiàn),把武大和潘金蓮夫婦從他們大宅院隔壁攆走,先遷至紫石街,再移居縣門前上下兩層四房兩院的居所,這次遷移,我們可以理解為在紫石街上往縣門前挪動,如今有據(jù)《金瓶梅》改編的話劇、舞劇,都使用紫石街這個符碼。

二十五歲:這是《金瓶梅》故事開始時潘金蓮的年齡。就在這一年,她先是意外邂逅了武松這個小叔子,再巧遇到西門慶這個大財主。

二十五歲前的潘金蓮,被侮辱與被損害,其中最悲苦的一點,就是不能自主把握支配自己的身體。她十三歲時就注意把自己精心打扮起來,所謂“做張做致,喬模喬樣”,就是她生理上心理上都趨于成熟,有了明朗的性別認同意識,有了希望獲得性愛的需求。但是她卻落入張大戶這個老色鬼的魔爪中。張大戶迫于主家婆的淫威,將她白嫁給鰥夫武大郎,實際上是一種性虐待,而且即使把鮮花插到了牛糞上,張大戶還要趁機去掐弄花瓣。對于潘金蓮這樣一個美貌而且性覺醒很早的女性來說,無法自主選擇性伙伴,還要時時承受令她惡心的男子的蹂躪,是比餓飯挨凍還要痛苦萬分的人生遭際。

有個年輕人跟我討論潘金蓮,他問:潘金蓮為什么非得跟武大郎過呢?她為什么不跟武大郎離婚?她為什么不私奔逃離?我就告訴他,那個時代,官方以封建禮教治國,禮教要求婦女遵守三從四德的戒律:三從就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四德也叫四行,指婦德、婦言、婦容、婦功。當然通過《金瓶梅》的故事,越往后讀,我們越會發(fā)現(xiàn),實際上在明朝的那個時期,已經(jīng)是“禮崩樂壞”,封建禮教已經(jīng)玩不大轉(zhuǎn)了,但是其基本面,還是固化的?;久嬷诵?,就是男權(quán)。那是一個神權(quán)社會、皇權(quán)社會、男權(quán)社會。神權(quán)和皇權(quán)都是男權(quán)的支柱。婦女嫁了人,男人可以不要她,把她休掉,她卻不能提出離婚,把男人休掉。書里寫潘金蓮嫁給武大郎后自唱《山坡羊》發(fā)泄苦悶,有“他烏鴉怎配鸞鳳對,奴真金子埋在土里”的心聲,但無論是官府還是宗族都不可能允許她自主離異,她只能在憤懣中受歲月煎熬。私奔逃離呢?就她的具體情況來說,她跟誰去私奔?往哪里逃逸?在遇到武松之前,她只能是隱忍著,胡亂地度日。

武松出現(xiàn),而且搬到了哥哥家居住,雖然武松和潘金蓮是叔嫂關(guān)系,二者若發(fā)生關(guān)系有悖道德,但是《水滸傳》的讀者,多有在心底里同情潘金蓮的。據(jù)之改編的戲劇、電影、電視連續(xù)劇,也多有將潘金蓮一派真情遇冷遭拒流露出遺憾的。那個和我討論的年輕人就說,其實潘金蓮不必與武大郎離婚,武松也不必娶走潘金蓮,他們兩個,一位是那么美貌靈動,一位是那么雄壯威風,他們實在是最佳的性愛拍檔,他們在維系表面?zhèn)惓jP(guān)系的前提下,互為情婦情夫,或者僅僅是發(fā)生了一夜情,有段露水姻緣,也是人世間應(yīng)該容納,而且有美感的事情啊。這位年輕人篤信西方性學提出的男女性行為在三個條件下的合理性:第一個條件就是,雙方都是成年人;第二個條件是,雙方完全自愿,任何一方對另一方都沒有絲毫的強迫性;第三個條件是,他們的性行為是在私密空間,不令任何第三者發(fā)現(xiàn),因而這種私密的性行為對雙方家庭和社會,都完全沒有破壞性。那位年輕人發(fā)議論說,如果《水滸傳》或者《金瓶梅》寫出潘金蓮和武松作為美女壯男的一夜情來,將會是非常動人的篇章,會有數(shù)量不小的讀者不但原諒他們的越軌,而且會為他們在人生旅途中獲得了最舒暢的性愛享受而欣慰。

但是無論《水滸傳》還是《金瓶梅》,里面寫到的武松,都是那么令人失望,他還不是不愛潘金蓮,他是任何女人都不愛,這種男人在《水滸傳》里不止一位,在另外的傳統(tǒng)文學藝術(shù)作品中也還不少。這種男人還不是“坐懷不亂”,“坐懷不亂”是男子能在女子坐到其懷中時,分明感覺到異性的肉體特征與氣息,卻能克制住自己的性欲,武松這類的英雄豪杰卻是對女性的肉體特征與氣息全然沒有感覺,他們用不著克制,是天然的性冷感。一個美貌的性欲強烈的如一團火的女子,偏遇到一個雄壯的毫無性欲的如一塊冰的男子,這是人世間最凄慘的活劇之一。

對于潘金蓮和武松的這段故事,歷來多有人發(fā)出喟嘆,20世紀“五四運動”、新文化運動風起云涌后,多有為潘金蓮作翻案文章的,這種思緒一直延續(xù)到新的歷史時期。

1962年,那一年我二十歲,在首都劇場看了一場由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演出的話劇。前一個劇目是田漢編劇的《名優(yōu)之死》,后一個劇目就是歐陽予倩編劇的《武松與潘金蓮》,這個六場話劇演出的時間不夠長,因此前面要加一個《名優(yōu)之死》,劇本是歐陽予倩1927年創(chuàng)作的,原來就叫《潘金蓮》,他自己以京劇形式演出過,親自扮演潘金蓮。這個劇不僅完全同情潘金蓮,甚至歌頌潘金蓮,將她塑造成一個反抗封建禮教、追求自主戀愛的正面形象。按歐陽予倩的詮釋,潘金蓮被張大戶霸占,又對她性虐,讓她嫁給武大郎,因此武松出現(xiàn)時,她對武松的愛不但合情合理,也是可歌可泣的。武松拒絕了潘金蓮的愛,潘金蓮在苦悶中錯愛了西門慶,毒死武大郎,王婆是首惡,潘金蓮是犯錯誤,當武松手拿尖刀前來尋仇時,潘金蓮撕開胸前的衣服,露出胸膛,坦然地說:“這顆心是紅的、熱的、跳的、燙的,你就拿去吧!你殺了我,我還是愛你!”但是在我看過演出之后,這出戲就停演了,后來知道,是周恩來總理勸停了這出戲的演出,認為如此為潘金蓮翻案,影響不好。事到如今,僅就武松和潘金蓮的這段故事,究竟應(yīng)該如何評價潘金蓮,也還很難形成共識。其中最關(guān)鍵的,就是她畢竟毒死了武大郎,對于這樣一個刑事犯,難道能夠予以諒解,甚至同情乃至肯定嗎?

人是復雜的生命存在。潘金蓮在邂逅武松后的種種表現(xiàn),已經(jīng)顯示出她人性的復雜深沉。武松嚴拒她并搬走以后,潘金蓮一度也只好順命茍活,武大早出晚歸賣炊餅,她每日約莫武大歸來時分,就習慣性地先去收簾子、關(guān)大門。

說到這里,不免還要就簾子和簾子多說兩句。原來我們的語匯里,簾子和簾子是兩種不同的事物。簾子多用細竹篾編制而成,在武大和潘金蓮的住處,這種簾子白天要用叉竿挑起來,掀掛到窗外的支撐點上,一般會是左右兩邊設(shè)置的承接鉤,以便陽光射入、通風透氣,到了傍晚,再用叉竿將簾子放下來,關(guān)好窗戶?!昂煛边@個字,根據(jù)簡化字方案,與簾合并,簾子和簾子都寫成簾子,有的用簡體字排印的《水滸傳》和《金瓶梅》,就把這段情節(jié)里的簾子印成簾子。而簾子是紡織品制成的,不會使用叉竿去舉放,所以,潘金蓮在這段情節(jié)里,用叉竿挑放的一定是簾子而絕非簾子。

《水滸傳》和《金瓶梅》里,都寫到潘金蓮命運中遭遇的偶然,這當然也是西門慶命運中的偶然,而這個偶然,就與簾子,特別是與叉竿相關(guān)。叉竿實際上是潘金蓮和西門慶的第一個媒人。三月春光明媚,潘金蓮傍晚用叉竿放簾子,忽然一陣風吹過來,潘金蓮沒拿穩(wěn)叉竿,那叉竿落下,便不端不正恰打一個路人頭上,那人,便是西門慶。當時武大和潘金蓮住的是上下兩層四房兩院的居所,我們可以把潘金蓮手中的叉竿想象成是從二樓落下。潘金蓮和西門慶就這樣在明媚的春日偶然遭遇了。潘金蓮賠笑道歉,西門慶頓時驚艷。這是很美好的瞬間,是一幅畫,一首詩,一首歌,可以拍成曼妙的MTV或者微電影。這讓我們不免聯(lián)想到元代王實甫《西廂記》第一折里所寫到的,張生在普救寺里頭一次遇到崔鶯鶯的場面,當時張生便唱出:“正撞著五百年前風流業(yè)冤!”高富帥撞上白媚美,雙方都被對方掣走了魂兒。

底下的情節(jié)流動我們都很熟悉。潘金蓮從西門慶那里獲得了真正舒暢美妙的性快樂。但是接下來的情節(jié)卻是潘金蓮殺夫?!端疂G傳》和《金瓶梅》的作者都把潘金蓮殺夫的情景寫得非常冷酷殘暴,為了讓已經(jīng)被灌了毒藥的武大速死,潘金蓮拿兩床被子捂住他,怕他掙扎,就跳上床去,騎在武大身上,用手緊緊按住被角,終于令武大嗚呼哀哉。雖然鴆殺武大是王婆教唆,但殺夫的過程是潘金蓮獨立操作的。為潘金蓮翻案的人士繞不過這個難點。就我個人而言,我認為這是作者在揭示潘金蓮人性中最黑暗的一面。無論如何,她不該對武大那樣一個善良懦弱的生命下那樣的毒手。

排除了武大這個障礙,潘金蓮總算可以自主支配自己的身體和情欲了?!督鹌棵贰返淖髡弑取端疂G傳》的作者高明,他增添出一個角色迎兒,武大死后,迎兒實際上也還是潘金蓮自主生活的一個贅物,于是寫了潘金蓮對迎兒的虐待。他對潘金蓮人性中的惡毫不掩飾。到第七十八回,他寫潘金蓮的母親,書里敘述文本有時稱潘媽媽,有時稱潘姥姥,坐轎子到西門府來,轎夫討要六分銀子,潘姥姥拿不出,潘金蓮竟執(zhí)意不付,還申斥母親:“今后你看,有轎子錢便來他家,沒轎錢別要來!”那天是府里為潘金蓮上壽,她母親是來為她賀壽的,她卻當眾讓其生母難堪,這就把潘金蓮人性中的惡寫到極點了。雖然她母親在她父親潘裁過世后,幾次將她賣掉,造成她人生始于恥辱卑賤的起點,嫁給西門慶以后,她的本錢只是姿色而已,經(jīng)濟上仍是拮據(jù)的,比起李嬌兒,簡直是窮酸,就是孟玉樓,也比不上,那天的轎錢,到頭來還是孟玉樓掏出一錢銀子,打發(fā)了轎夫,春梅后來為潘金蓮打圓場,跟潘姥姥說,“俺娘是爭強不伏弱的性兒,比不得六娘,銀錢自有”。但是,你潘金蓮在西門府里經(jīng)濟上處于弱勢,你苦悶,也不該就對親媽如此發(fā)作呀?而她就那樣發(fā)作了?!督鹌棵贰返淖髡邔ε私鹕彌]有什么事先設(shè)定的前提,他就是寫出一個可信的生命存在,這個女子就那么在她的人生旅途上跋涉。

在《水滸傳》里,潘金蓮和西門慶很快就都被武松殺死了。《金瓶梅》卻寫了這兩個人的僥幸存活。潘金蓮盼嫁西門慶,西門慶騰出工夫也就真的迎娶了她。兩個最佳的性愛伴侶,有欲者事竟成。那么,在潘金蓮進入西門慶的大宅院后,她的生存狀態(tài)究竟如何呢?有論家認為潘金蓮算得上個性解放的形象,這個論點站得住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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