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拿命換一條回家的路
隨便選擇一個人
我選擇一個地方,廣州。廣州站。
這座全中國最大的火車站,其實一直都沒有下雪,它處在暴風雪的背面,卻是春運的最前線。每年,這里都是中國春運的重點。自有了“春運”這個詞以來,它就成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中國特色。哪怕在2008年歲初沒有暴風雪,沒有發(fā)生任何災難,這個車站,這個看上去已經(jīng)有些陳舊落伍的車站,也是中國運輸壓力最大的火車站。高峰時,這里的旅客日發(fā)送量達十八萬人。而每年一到春運期間,廣州站領導班子就會集體把家搬到車站,連續(xù)七天八天不回家,一個星期沒時間洗澡,這對于他們,算不了什么。有一個叫張紅英的客運員,年年春運期間都是在奔跑中度過,查票、疏導、送人、廣播……每天從候車大廳到站臺要跑一百多趟,有人折算了一下,里程竟超過四十多公里。春運一個月不到,她就跑壞了一雙鞋子。還有姚邁,這個始終堅守一線的廣州鐵路公安局副局長,最終暈倒在崗位上,倒下時手中還緊緊握著喇叭,保持著喊叫和勸說的姿態(tài)……
——這還是在正常的年份。
我也曾是這座城市的漂泊者之一,在這個車站里,有過無數(shù)次排隊、購票、檢票、進站的經(jīng)歷。多少年過去了,現(xiàn)在每次往這里一走,我就會感到強烈的不安,隱隱感覺這里彌漫著一種說不清楚的特殊的氣氛。
而此時,1月26日,也就是京廣鐵路湖南段電力中斷之后,廣州警方被迫封閉火車站廣場由東往西的公交車道,隨后又封閉火車站廣場環(huán)市西路由東往西路段機動車道。下午兩點,春運應急預案啟動。對于那些急于回家的人,他們根本還沒意識到這意味著什么,他們還在從各個不同的方向匆匆朝這里趕。
我們不妨從這些人中隨便選擇一個人,就他吧,我的本家,家在浙江人在廣州的一個很普通的做布匹生意的商人,老陳。他來廣州打拼已經(jīng)有六個年頭了,但他執(zhí)意要照原計劃回金華老家。每年回家過年都坐火車,對于目前的大多數(shù)中國人來說,這是最方便也最經(jīng)濟的方式。他帶著一家三口,從中山大學坐地鐵來到廣州火車站。他到達火車站底下的地鐵站時,在他頭頂上,已經(jīng)堆了二十多萬人。二十萬人是多少,這是一個枯燥的數(shù)字,打個比方,這就等于一座中小城市,一座地級市的全部城區(qū)人口,都堆積在這里。而這還不算多,還會成倍地增加,翻番,四十萬、六十萬、八十萬……
一陣又一陣寒瑟瑟的風吹過。在這里,你已經(jīng)看不到具體的人了,只有黑壓壓的,灰蒙蒙的,臭烘烘的,一個涌動的巨大的數(shù)字,八十萬。人一多,所有的色彩都變成了一個色彩,灰蒙蒙的。如果從一個高度往下看,你會感覺到有些怪誕,你看見的不是人,而是無數(shù)爬蟲和甲蟲在蠕動,恕我直言,人類在這時,這里,殘酷而逼真地呈現(xiàn)出卡夫卡筆下最荒誕的變形。整個車站廣場,完全是一副地獄般的黑暗景象。不,是煉獄。在災難過后,它被許多人稱為煉獄,而凡是經(jīng)歷過這煉獄的人都有這樣的感受,都有死過一次的感覺……
讓我們還是回到那個具體的人身上。這時候,老陳已經(jīng)從地鐵口鉆出來,感覺就像從一條時空隧道里走出來一樣。但別說進站,他連廣場都進不了了,他一家三口,瞬間就被廣場邊緣的巨大人流席卷了。
每個人的姿勢都是向前的,肩膀向前聳,頭向前傾,看上去就像頂架的公牛,咄咄逼人。每個人一開始都是這樣,表現(xiàn)出一種頑固而可笑的自負。然而,突然一陣搖晃,一廣場的人都涌動起來,波瀾壯闊,你再也無法保持那種姿勢了,你不知道你是什么姿勢了。老陳一家三口,被人流裹挾著,席卷著,腳不知踩在哪里,手像在洪水中亂劃。這樣垂死般地掙扎了一陣,他們最終又被擠了出來。這就像我熟悉的旋渦,它會把一些人卷進去,也會把一些人吐出來。老陳一家三口,手拉著手,他們幸運地沒有被這旋渦的強大力量沖散。但他們再也無法擠進去了。那就在廣州過年吧。美麗的花城,只要離開了這個混亂的煉獄般的車站,一切都那么繁華,色彩紛呈,優(yōu)雅和舒服,全國其實沒幾個地方,在冬天還如此值得人們在這里流連忘返的。老陳一家三口退回來了。他的神情都是渾濁的了。接下來幾天,他好像打消了回家的念頭,但他還是密切關注著火車站的新聞。他在電視里看見,溫家寶總理來到廣州火車站,在無數(shù)攢動的人頭中,很多人看到了他憂郁而充滿撫慰的目光,聽到了他的安慰和承諾。
總理說,請大家放心,我們一定能讓大家在春節(jié)前回到家……
他的探望既充滿了人情味,無疑也體現(xiàn)了一種國家情感。而這是一位讓人倍感信賴的大國總理,他親自過問并承諾的事,是會兌現(xiàn)的,一定會兌現(xiàn)。
這讓老陳一下子又來勁了,來神了。當晚,他們一家三口又一次來到廣州火車站,但人流不見減少,反而越來越多。老陳關注的消息,很多人都在關注,老陳知道了,很多人也都知道了。就在溫家寶總理視察廣州站后的1月31日,京廣南段鐵路運輸能力基本恢復,總理的承諾正在落實,鐵道部門表示要力爭在今后五日內(nèi)完成廣東地區(qū)所有持票旅客的輸送,確保在春節(jié)前夕,這些旅客全部踏上旅途。這讓所有人都像打了一針強心劑一樣。那些原本對回家已經(jīng)絕望的人和老陳一家三口一樣,又開始匆匆朝車站里趕。每個人都盼著車站里的人流能越來越少,而每個人又都看到了,車站里的人越來越多……
廣州站又一次進入春運以來的非常時期。應該說,春運指揮部根據(jù)客流情況,不斷采取了各種有效措施來保障旅客安全。車站中、西廣場由鐵路部門臨時接管,大量滯留旅客被安排在東廣場和廣場外圍候車。然而旅客運行的自發(fā)性、盲目性、非理性,你卻是無法控制的。五天內(nèi)運送的旅客,可能在一個小時之內(nèi)全部擁上原本已很脆弱的車站。
后來,在追蹤那場暴風雪中所發(fā)生的一切時,我一直在思考,人類在多大范圍內(nèi),有多大的能力,能夠把秩序掌握在可以控制的限度。
這讓我想到了關于愛因斯坦的一個傳說。有人問他,是什么力量在控制宇宙?愛因斯坦先不慌不忙地把杯盤碗盞一一擺好,按照他的心意,擺成美觀的圖案。他說,這是人能夠做到的,這里面有規(guī)律,譬如美、對稱、和諧,你盡可以按照你的審美觀念去擺設。誰都可以,只要你覺得美,看著舒服,用著方便。你再看宇宙、太陽系,每一顆行星圍繞太陽旋轉(zhuǎn),每一顆衛(wèi)星圍繞行星旋轉(zhuǎn),整個太陽系又在銀河系中運行,它們各有各的運行軌跡,絲毫不亂,又如此對稱、美觀,看一眼舒服極了,這是誰擺的?
My God!偉大的愛因斯坦說,啊,上帝,我的上帝!
這只是我聽到的一個傳說。我沒考證過。但我深信,越是偉大的科學家,越能認識到人的局限性。這里我想通過這樣一個傳說,為那場暴風雪中發(fā)生的許多事情,提供一種理性的方式或僅僅是一種參考。廣州春運指揮部在隨后而來的日子,具體到2月1日這天,它還有多大的能力把秩序控制在可以掌控的范圍?
廣州火車站,這時已是這個星球上人口密度最高的一小塊土地。
沒有雪,只有風。狂風自凌晨開始刮得更猛了。但這并不能阻擋那一雙雙急切歸家的腳步,老陳一家三口趕來了。他們還是先乘地鐵,緊張氣氛已經(jīng)蔓延到地鐵里。為了將人流壓力分散到火車站廣場外圍,地鐵通向火車站內(nèi)候車室和廣場內(nèi)側(cè)的B、C、D1等出口全被公安和武警封鎖,上行電梯已停止運行,轉(zhuǎn)而密密實實地坐著兩排換崗休息的武警。出地鐵D4口,就是目前這個星球上大概人口密度最高的一塊地方——廣州火車站廣場。流花車站立交橋下,陳家三口人被擠在人群中間。那天,從四面八方?jīng)坝慷鴣淼娜肆?,加上原本滯留的旅客,已猛增到五十多萬人。
老陳一家三口人就擠在這個數(shù)字中間。這是一個數(shù)字時代。他們也是這個數(shù)字時代其中的一個數(shù)字。
這里無人引導,人太多了,哪怕把廣州所有的武警都調(diào)來了也不夠用,混亂的人流,不知道該往哪里運行。車站天橋兩邊都有進口,但你不知道哪邊開哪邊不開。忽然聽誰說,啊,那邊開口了,呼啦一聲,人們便潮水般地向著那邊的方向跑;忽然又聽說,這邊開了!又是一陣濁浪滔天,剛涌過去的驚濤轉(zhuǎn)瞬間又退回來了,變成了涌向另一個方向的駭浪。在這樣的潮起潮落中,每個人都在推波助瀾,以為到處都是機會,到處都是出路,卻不知道自己的腦袋在哪里,腿腳在哪里。最不能弄丟的命根子是車票,有人用牙齒死死地咬著,一聲,好像什么突然爆了,是衣服,衣服扯破了?還是脹破了,那該鼓多大的勁。在人群中間,他們不是自己在走,而是被裹挾著往前。老陳的老婆把挎包掛在脖子上,想騰出手來拉行李。她拼命用一只手,抵住前面人的后背,身體往后仰,這樣可以爭取一點點仰起腦袋拼命喘氣的空間。女兒就跟在身邊,他們手拉著手,一家三口都死死拉著,怕被人流沖散,拉緊了,又被沖開,又伸長手,像旋渦中三個瀕臨溺死的人,努力夠著,夠著,終于,又拉在一起了,瞬間,又被沖開了。不過,倒是沒聽見誰吼叫,也沒人哭,這很是出乎意料,其實又一點也不出乎意料,那個擠,哪還有氣力吼叫和哭。
這里每一個人,可遭罪了。而受的這一切罪,就是為了——回家。
回家,這是一種很玄的東西。老陳其實可以不回家的,他們一家三口都在一起了,可他們心里的家在浙江,那才是他們真正的家、永遠的家?;丶?,過年,怎么就有那么大誘惑?這是中華民族最充滿誘惑性的詞語之一。而你似乎也不能完全用親情、團聚來解釋,每一個遠離故鄉(xiāng)的人,一想到回家,過年,就能迅速進入一個強烈的念頭中,甚至是種絕對的幻覺中。從來沒有人理性地分析過,回家,除了這種強烈的致幻作用,到底還有什么別的實在的價值。當然,對于老陳,他還有一個具體的理由,他女兒今年要在廣州參加中考,按廣州新規(guī),必須回戶籍所在地給女兒辦身份證。然而,此時離中考還早著呢,他完全可以在廣州過完年,在節(jié)后,避開人流高峰,回家去辦。但不管怎樣,這還是個理由,而我后來采訪的那些渴望回家的人,他們根本就找不到理由,他們的理由就是回家,過年,在家里蹲個三五天,便又要上路,回到他們出發(fā)的地方。難道非要回家蹲個三五天不可嗎?大多的回答是,沒想過??梢坏侥菚r,就條件反射般的,特別想回去。那是怎樣的一種難以壓抑難以抗拒的念頭??!
這是不是一種強大的集體無意識?不知是否有心理學專家琢磨過。
越是恐慌的時候越想回家;
越是回不了家的時候越想回家;
越是看著那么多人在不顧一切地拼命要回家,你也就不顧一切地拼命要回家;
買到了票想回家,買不到票也想回家……
后來,還有人說,買不到票想哭,買到了票也想哭!
廣州沒下雪,但這天,從午后就開始下雨。我們早已習慣于把災難同惡劣的氣候聯(lián)系在一起,天人感應有時候也的確是真的。老陳站在雨中,無數(shù)人站在雨中,廣場上撐起了很多的雨傘,雨水從傘與傘的縫隙滴到身上,老陳渾身漸漸濕透了,鞋子都進了雨,寒戰(zhàn),一個接一個,一個打著寒戰(zhàn)的身體和另一個打著寒戰(zhàn)的身體,成了一種依賴,他們盡可能挨得緊一些。而在此時,一直處于無序狀態(tài)的廣場居然顯得很有秩序,在老陳排隊的這個區(qū)域,最前面用鐵欄桿隔開,與火車站廣場有一段距離,由武警把守著。這還不是正式候車,必須進入火車站廣場,才算進入正式候車的行列。從這里到那里,再從那里一直到進站臺,放行的節(jié)奏和人數(shù),由廣州春運指揮部統(tǒng)一調(diào)度。終于,老陳前邊的一批人被放進去了,老陳一家挪到了隊伍的前頭。這時一個年輕人飛速爬上欄桿,想翻過去,趕上剛放進去的那一批,但他立刻就為他的冒失付出了代價,一個武警中校把手一揮,就有兩個武警戰(zhàn)士沖上去,把那個小伙子從火車站廣場押出去,讓他站在了隊伍的最后,回到零點。這是他必須付出的代價。無論他怎樣辯解、掙扎,都無法打動那些武警,他們一個個面孔鐵青,他們在以鐵的方式捍衛(wèi)這里的秩序。
或許,只有在這樣的秩序中,才會流露出一絲人情味。就在老陳的老婆和女兒凍得不停地哆嗦時,有兩個武警走過來了,挨著排隊的人說,這女人和小女孩快要凍死了,好可憐,你們就行行好,先把她們放進去吧。武警同意了,但他們沒打開鐵欄桿,而是幫著讓老陳的妻子、女兒和另外三個女人從欄桿爬過去了。這是在鐵的秩序下很有人情味的一幕,那兩個武警,還有那些一起排隊的陌生人,其實都是好心人。但此時老陳的精神已經(jīng)瀕臨崩潰了。開始,有妻子女兒在一起,他心里還算有種安慰,妻女走后,他再也忍受不了了,他跟著很多人一起喊起來,放人!你們要有點同情心!
開始還是在喊,這樣的失聲呼號在風雨中漸漸變成了失聲痛哭……
在那樣一個災難性氛圍中,很多人都這樣失態(tài)過,甚至,崩潰過。尤其是你最親的人,哪怕短暫的分離,你也覺得是生離死別。你很想大哭一場。這樣的失常、失態(tài),其實是一種非常好的釋放方式。否則你根本無法忍受那樣的緩慢。老陳排了五個多小時,從最外圍進入第一道防線,然后,由這里進入第二道防線,他們同樣花了五個多小時。到晚上11點半,老陳從幾萬人的最末梢終于挪到了入口前,六個小時挪了兩百米。而這期間,在武警守護著的鐵的秩序下,鐵柵欄高高聳立,排列在隊伍左右兩側(cè),但還是不斷發(fā)生沖撞,擁擠。老陳有一次被推倒了,好在他還絆在一只行李箱上,這只行李箱救了他的命,他沒全身倒地,又用手把自己拼命撐持起來。這真是大難不死,在這樣的擁擠中,最可怕的就是倒下來,只要你一倒下,就會有無數(shù)的腳踐踏過來。關于這樣的災難,你會在我后面的記錄中看到。
這里我要祝福大難不死的老陳,他和他的一家,用了二十四個小時,整整一天一夜,終于登上了廣州開往溫州的K326次列車。他和他的妻子還有十五歲的女兒終于在6號硬座車廂會師。那感覺,真的就像經(jīng)歷了千辛萬苦九死一生的萬里長征后的勝利會師。他們吃驚地互相打量著,好像都不認得了。老陳的眼鏡歪在一邊,一身黑色夾棉外套、黑色毛衣、保暖內(nèi)衣、藍黑色外褲、里褲和襪子都擰得出水來,你感覺這就是個快要溺死的人,終于爬到了岸上,他還在喘氣,大口大口地喘氣。還是他妻子,發(fā)現(xiàn)他手受傷了,腿上,褲管上,還有被踩踏的腳印,黏糊糊的泥巴。他妻子的狼狽相,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渾身也都濕透了,臉上的汗痕東一道西一道。
兩人這樣對視著,忽然,嘴一動,都哈哈地笑出了聲,挺滑稽,又感覺好像剛經(jīng)歷了一個惡作劇。
他們的女兒,手掌托著下頜坐在他們對面,頭發(fā)被汗水浸得透濕,憔悴,瑟縮,衣著破爛,好長時間,她就木然地坐在那里,好像還沒有從剛經(jīng)歷過的這一天一夜的奔波中反應過來,非常茫然的樣子。對于這樣一個稚嫩而敏感的心靈,這可能是在她一輩子的記憶中都要反復重現(xiàn)的噩夢。
不過,他們在這五十萬人中,已經(jīng)是非常幸運的了?,F(xiàn)在,他們終于可以回家了。而這一路上,還不知道又將要發(fā)生什么。
一個稍縱即逝的身影
老陳一家用了一天一夜走過的那條路,對于許多人來說都是遙不可及的。有的人用了一生的時間,也沒走到終點。
風的呼嘯和人的呼嘯依然如此猛烈。人群中閃現(xiàn)出一個稍縱即逝的身影。
李紅霞,湖北打工妹,一個十七歲的鄉(xiāng)下妹子。這是我們后來知道的。
十七歲,這是很多城里的獨生苗正在父母親懷里撒嬌的年齡,我們常說的花季。但她不是。她沒有花季,十六歲初中輟學,十七歲到南方打工。而這樣的年齡,一個未成年人就成為打工妹,這本身就是值得我們深思的,但我們已經(jīng)見得太多了,多到心不在焉。在她變得像死一樣簡單之前,我們的心靈從未為她顫動過。我們早已習慣于以見慣不怪的冷漠來面對他們。貧窮,依舊是我們正在思考的或根本就不想思考的許多問題的根源。
能夠進城里打工,對于李紅霞這樣一個鄉(xiāng)下妹子來說是幸運的。像她這樣的一個打工妹能夠出來掙錢,無論對她本人還是對她家里,都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如果往大里看,從宏觀經(jīng)濟學上看,無論對她家鄉(xiāng)湖北省和她打工的廣東省,都是雙贏、多贏。每年,他們向這個國家的中西北部各省匯寄著數(shù)以千億計的打工收入,支撐著那些中西部省份相對單一的農(nóng)村經(jīng)濟。僅湖北省每年由勞務輸出轉(zhuǎn)移創(chuàng)造的收入就高達一百三十多億,這對于一個中西部省份來說無疑是個天文數(shù)字。而這還僅僅是通過銀行匯款渠道統(tǒng)計出的數(shù)字,實際上還遠遠不止這個數(shù)。還有許多是無法統(tǒng)計的,很多人都是把錢綁在腰帶上,藏在最貼身的地方,隨身帶回去的。這樣心里更踏實。李紅霞每月的收入,自己只留一百塊,其余都攢著。攢到年底,帶著一沓鈔票回家,過年,這是無數(shù)打工仔打工妹最幸福最滿足的時刻。他們活在這世上有什么意思呢?他們一年到頭汗流滿面忙忙碌碌有什么意思呢?就是為了這一刻,每個月攢七百、八百,吃了,喝了,還有八九千甚至上萬塊錢帶回家,這讓他們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價值。
而另一方面,在這片緊鄰港澳、與世界經(jīng)濟接軌的最前沿,中國經(jīng)濟高度發(fā)達的海灣地區(qū),中國絢麗多彩的珠三角地區(qū),也全靠這些價廉物美的勞動力生產(chǎn)出大量價廉物美的產(chǎn)品,保持著她蓬勃的生機。這里是中國,甚至是世界上最有活力的一片土地。李紅霞和她這樣的來自內(nèi)地中西部地區(qū)的千千萬萬的打工仔打工妹,在這里組成了地球上最大的工業(yè)流水線,中國制造,價廉物美,也是我們同西方發(fā)達國家競爭的優(yōu)勢。誠如我們的一些經(jīng)濟學家所說,他們不但撐起了中國持續(xù)多年高速增長的GDP數(shù)字,供養(yǎng)著世界上最多的人口,甚至左右著大洋彼岸世界上最發(fā)達國家的總統(tǒng)選舉。無論是希拉里還是奧巴馬,一句有關MADE IN CHINA的選舉語言,就可能讓自己丟掉無數(shù)選票,美利堅合眾國的公民,一方面把失業(yè)率的上升歸咎于中國價廉物美的勞動力生產(chǎn)出的價廉物美的產(chǎn)品,一方面盡情享受著這些價廉物美的產(chǎn)品。中國制造,中國特色,讓整個世界都變了。你又不知說什么才好。奧巴馬剛說他要抵制中國產(chǎn)品,一看他的選民神色不對頭,又急忙改口,說不是那個意思。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說不清楚,誰又能說得清楚呢?面對中國,整個世界都感覺復雜。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陸地面積,十三億人,五千年歷史,能不復雜嗎?
套用薩特的一句話,猶太人并非生來就是猶太人。猶太人是因為其他人才變成猶太人的。
還是像李紅霞這樣的打工仔打工妹好。他們從來就不去琢磨這些不著邊際也沒有影兒的事。她的想法,此時,更簡單,回家。她的家離我居住的這座城市岳陽很近,而岳陽也是她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她買的火車票,就是從廣州到岳陽的。到岳陽后,她還得到城陵磯碼頭,再坐船到監(jiān)利縣觀音洲。然后,就沒車了,沒船了,只能沿著這條七彎八拐的江堤走。這條路她永遠不可能再走了,但那些活下去的人,包括她還在南方打工的哥哥,還會繼續(xù)走下去。
我后來是一路打聽,才找到那個小村子的,湖北監(jiān)利縣白螺鎮(zhèn)薛橋村。我找到了這樣一個似曾相識的地方。在中西部地區(qū),這樣的鄉(xiāng)村很相似,很容易弄混。說不定,哪里拐岔了一個彎,你就從李紅霞家走到了劉紅霞家。但我還是慢慢找過來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我想要找到又很害怕找到的一個地方。村子就在這大堤的一個拐彎處。這是一片充滿危機感的土地,洪水是這里的世代隱患。萬里長江險在荊江,指的就是這一段了。直到1998年,在特大洪災之后,國家下大力在這里筑起了我現(xiàn)在看到的巍峨江堤。老天保佑,這幾年一直平安無事。進村后,才發(fā)現(xiàn)它沒我想象的那樣貧窮,在濃密的水楊樹叢中,掩映著很多兩層三層的樓房。這都是村里的打工仔打工妹用血汗掙來的。這些年,村里的年輕人都走了,村里剩下的都是些老人。
我看見了李少華,李紅霞她爹李少華。一個半老漢,駝著背,穿著一件跟黃土差不多顏色的破背心,站在一幢三間半屋子的紅磚瓦房前。可一問,嚇我一跳,他年歲跟我差不多,在村里,他還算中壯年,家里還種著七八畝水稻和棉花。想到去年,我還參加了全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議,在人們眼里,或按國際標準,還算個大齡青年哩,而他呢,在村里早已被人看作是個老漢了,半老頭兒了。這三間半屋子,是他家,也是李紅霞那么渴望回來的家。而數(shù)年之前,一家七口還擠在一間茅草屋里。因為李家兄妹都在外打工,日子比以前還是好過多了。說起來,這還真是個多災多難的家庭,十多年前,在村里開手扶拖拉機的李少華出了車禍,胸椎粉碎性骨折,做了次大手術,從此再也干不了重活,還欠下了大筆債務,家中生計全落在了老婆瘦弱的肩上。
窮的另一個原因是娃兒多。盡管農(nóng)村也早已實施了嚴格的計劃生育政策,這位和我差不多大歲數(shù)的農(nóng)民還是咬著牙生下了三兒一女。老大李應龍一生下來就被發(fā)現(xiàn)是唇腭裂,兔唇,他們又生了第二胎,很幸運,還是個鄉(xiāng)下人盼著的小子,但又很不幸,老二后來患上病毒性腦膜炎,由于鄉(xiāng)下醫(yī)生誤診為肺炎,結(jié)果整成了個智障患者。這樣便有了第三胎李紅霞這個丫頭,因為是個丫頭,他們又生了第四胎,謝天謝地,這次不但是個小子,而且是個又壯實又聰明的小子,上學后,年年考第一,全家都對他寄予了厚望,盼著他能考上大學。說到李紅霞,也是撿回來的一條命,她小時候也患上了病毒性腦膜炎,但這次李少華沒讓鄉(xiāng)下醫(yī)生治,而是帶她過江去岳陽城里醫(yī)院看,很快就被確診是腦膜炎,一針就好,要不然丫頭也活不到現(xiàn)在。說到念書,李少華總是有意無意地強調(diào),他也是要送丫頭念書的,是丫頭自己不愿念下去了,有一天紅霞回到家中對他說,她不想上這個學了,老師當著全班的面講,有些人花著父母的錢書也念不好,浪費,不如趁早出去打工賺錢。她聽了,心里很不舒服,初二還沒念完就輟學了。我相信這個做父親的說的是實話,尤其在女兒離開人世之后。對于許多鄉(xiāng)下孩子來說,就算上了大學又能怎樣,以前上大學能當干部,吃商品糧,一夜之間就能變成城里人,而現(xiàn)在上了大學也還得自己去找工做,找活路,只有工資高低的差別,沒有本質(zhì)的差別。鄉(xiāng)下人現(xiàn)在把上大學看得沒早先那樣重了,能上呢就上,更多人,不管男女,還是選擇外出打工。
要說,李紅霞在南方打工并不孤單,同在廣州打工的,除了大哥李應龍,還有姑父趙四川,盡管遠在廣東,但這里打工的有三分之一的都是監(jiān)利老鄉(xiāng)。然而,哪怕親人就在身邊,哪怕老鄉(xiāng)再多,一年熬到頭了,還是想回家。特別想。聽她大哥李應龍說,他妹子出來打工的第一年,能掙來這么多錢,還算很不錯的,她走的前一天晚上還在不停跟哥念叨,說回到家要先給奶奶一百元,外婆一百元……
聽這話,你感覺這丫頭心眼好,挺孝順;另一方面,這也體現(xiàn)了一個鄉(xiāng)下打工妹的成就感。她這一年活得挺有價值,照這樣下去,她的人生也挺有價值。李應龍也很想回家,但覺得自己這一年沒賺到什么錢,不好意思回家。這都是很重要的細節(jié),這些打工仔打工妹的微妙心態(tài),很值得我們琢磨。妹子走的前一天,李應龍還在加班,很晚才回來,早晨還在補覺,妹子心細,怕驚動了他,躡手躡腳走掉了。他迷迷糊糊的,但知道她走了。她沒想到妹子就這樣躡手躡腳地走掉了,永遠走掉了。后來發(fā)生的一切,他都感覺是在做夢,這可能是要糾纏他漫長一生的夢。想起小時候,他欺負妹妹時,娘就說,龍崽啊,你只有這個妹子啊,妹子以后是要嫁人的啊,那時候,你到妹子家里去做客,妹子就要殺雞給你呷啊……
他這樣說著時,低下頭,眼淚像水一樣流了出來。
現(xiàn)在,她來了?,F(xiàn)在是2月1日。晚上七點,李紅霞撥通了家里的電話,她媽媽聽見了,那是一個疲憊不堪的聲音,娘哎,好擠啊!等我擠上火車再給你們電話……
這是她留給這個世界的遺言。娘哎,好擠啊!
數(shù)十萬人擠在這里,湖南、湖北、河南、四川,仿佛,整個中國的中西部都擠在這里。李紅霞是晚上8點的票,她一清早就來到車站,她艱難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動。廣州沒有下雪,但所有的人都裹緊了棉衣。這么多人擠在一起,還是冷,又不知是冷,還是熱,她擠得脖子都通紅了。晚上八點,正點開車的時間,但她仍然擠在火車站廣場外圍的人海中,她用牙齒死死咬著的車票早已變成了一張廢紙。很多人都像她一樣,用牙齒死死地咬著車票。這其實是一種動物性的本能,動物的第一個反應不是使用四肢,而是嘴,用牙齒。人類變成這個樣子,也就徹底現(xiàn)出了原形,開始發(fā)出像野獸般凄厲的、絕望的、憤怒的嘶吼聲。我后來想,李紅霞很可能是被一種在絕望中爆發(fā)出來的野獸般的力量掀倒的,但沒徹底倒下,她是被旁人的一只行李包的帶子最后絆倒的,跟她站在一起的表哥趕緊彎腰去拉她,但他沒有力量把她拽回人間,他自己也旋即被人踩倒了。他后來能成為這場災難的一個大難不死的見證者,目擊者,是他腹部壓著一個箱子,這只箱子救了他的命,給了他生命最后一個支點。而李紅霞,一個十七歲的打工妹身上,已有無數(shù)雙腳踩踏而過。難以承受的生命之輕,你卻只能沉重地接受。
對她來說,這樣倒好些……她爹說。他的漠然使我吃驚。
在這里,湖北監(jiān)利縣白螺鎮(zhèn)薛橋村,一切都未改變,所有的事物仍然停留在原地。事情已過去很久了,不像幾個月,好像過去了數(shù)十年,它早已沒了我想象的那種懷念,而對于李家人,也并沒有多少能勾起他們懷念的憑證,只有一張李紅霞的身份證,再就是她很少的幾張只存在她姑父趙四川手機里的照片。照片是今年元旦剛照的,他用新買回帶攝像功能的手機,很隨意的,給正在看書的紅霞抓拍了一張照片。這也就是后來在各種媒體網(wǎng)絡上廣泛流傳的那張照片,一個十七歲的打工妹,一個微笑的側(cè)臉,存在于一個離我們十分遙遠的地方,像一個夢,一個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