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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傷的行旅

作家榜經(jīng)典:孤獨是一朵蓮花 作者:郁達夫 著;作家榜 編


感傷的行旅

猶太人的漂泊,聽說是上帝制定的懲罰。中歐一帶的“寄泊棲”的游行,仿佛是這一種印度支尼族浪漫的天性。大約是這兩種意味都完備在我身上的緣故罷,在一處沉滯得久了,只想把包裹雨傘背起,到絕無人跡的地方去吐一口郁氣。更況且節(jié)季又是霜葉紅時的秋晚,天色又是同碧海似的天天晴朗的青天,我為什么不走?我為什么不走呢?

可是說話容易,實踐艱難,入秋以后,想走想走的心愿,卻起了好久了,而天時人事,到了臨行的時節(jié),總有許多阻障出來。八個瓶兒七個蓋,湊來湊去湊不周全的,尤其是幾個買舟借宿的金錢。我不會吹簫,我當(dāng)然不能乞食,況且此去,也許在吳頭,也許向楚尾,也許在中途被捉,被投交有砂米飯吃有紅衣服著的籠中,所以踏上火車之先,我總想多帶一點財物在身邊,免得為人家看出,看出我是一個無產(chǎn)無職的游民。

旅行之始,還是先到上海,向各處去交涉了半天。等到幾個版稅拿到在手里,向大街上買就了些旅行雜品的時候,我的靈魂已經(jīng)飛到了空中。

“Over the hills and far away!”

坐在黃包車上的身體,好像在騰云駕霧,扶搖上九萬里外去了。頭一晚,就在上海的大旅館里借了一宵宿。

是月暗星繁的秋夜,高樓上看出去,能夠看見的,只是些黃蒼頹蕩的電燈光。當(dāng)然空中還有許多同蜂衙里出了火似的同胞的雜噪聲,和許多有錢的人在大街上駛過的汽車聲溶合在一處,在合奏著大都會之夜的“新魔豐膩”,但最觸動我這感傷的行旅者的哀思的,卻是在同一家旅舍之內(nèi),從前后左右的宏壯的房間里發(fā)出來的嬌艷的肉聲,及伴奏著的悲涼的弦索之音。屋頂上飛下來的一陣兩陣的比西班牙舞樂里的皮鼓銅琶更野噪的鑼鼓響樂,也未始不足以打斷打斷我這愁人秋夜的客中孤獨,可是同敗落頭人家的喜事一樣,這一種絕望的喧闐,這一種勉強的干興,終覺得是肺病患者的臉上的紅潮,靜聽起來,仿佛是有四萬萬的受難的人民,在這野聲里啜泣似的,“如此烽煙如此(樂),老夫懷抱若為開”呢?

不得已就只好在燈下拿出一本德國人的游記來躺在床沿上胡亂的翻讀……

一七七六,九月四日,來干思堡,侵晨。

早晨三點,我輕輕的偷逃出了卡兒斯罷特,因為否則他們怕將不讓我走。那一群將很親熱的為我做八月廿八的生日的朋友們,原也有扣留住我的權(quán)利;可是此地卻不可再事淹留下去了?!?/p>

這樣的跟這一位美貌多才的主人公看山看水,一直的到了月下行車,將從勃倫納到物洛那(Vom Brenner bis Verona)的時候,我也就在悲涼的弦索聲、雜噪的鑼鼓聲,和怕人的汽車聲中昏沉睡著了。

不知是在什么地方,我自身卻立在黑沉沉的天蓋下俯看海水,立腳處仿佛是危巖巉屼的一座石山。我的左壁,就是一塊身比人高的直立在那里的大石。忽而海潮一漲,只見黑黝黝的渦旋,在灰黃的海水里鼓蕩,潮頭漸長漸高,逼到腳下來了,我苦悶了一陣,卻也終于無路可逃,帶粘性的潮水,就毫無躊躇的浸上了我的兩腳,浸上了我的腿部,腰部,終至于將及胸部而停止了。一霎時水又下退,我的左右又變了石山的陸地,而我身上的一件青袍,卻為水浸濕了。在驚怖和懊惱的中間,夢神離去了我,手支著枕頭,舉起上半身來看看外邊的樣子,似乎那些毫無目的,毫無意識,只在大街上閑逛、瞎擠、亂罵、高叫的同胞們都已歸籠去了,馬路上只剩了幾聲清淡的汽車警笛之聲,前后左右的嬌艷的肉聲和弦索聲也減少了,幽幽寂寂,仿佛從極遠處傳來似的,只有間隔得很遠的竹背牙牌互擊的操搭的聲音,大約夜也闌了,大家的游興也倦了罷,這時候我的肚里卻也咕嚕嚕感到了一點饑餓。

披上綿袍,向里間浴室的磁盆里放了一盆熱水,漱了一漱口,擦了一把臉,再回到床前安樂椅上坐下,呆看住電燈擦起火柴來吸煙的時候,我不知怎么的斗然間卻感到了一種異樣的孤獨。這也許是大都會中的深夜的悲哀,這也許是中年易動的人生的感覺,但無論如何,我覺得這樣的再在旅舍里枯坐是耐不住的了,所以就立起身來,開門出去,想去找一家長夜開爐的菜館,去試一回小吃。

開門出去,在靜寂粉白和病院里的廊子一樣的長巷中走了一段,將要從右角轉(zhuǎn)入另一條長廊去的時候,在角上的那間房里,忽而走出了一位二十左右,面色潔白妖艷,一頭黑發(fā)松長披在肩上,全身像裸著似的只罩著一件金黃長毛絲絨的negligee的婦人來。這一回的出其不意的在這一個深夜的時間里忽兒和我這樣的一個潦倒的中年男子的相遇,大約也使她感到了一種驚異,她起始只張大了兩只黑晶晶的大眼,懷疑驚問似的對我看了一眼,繼而臉上漲起了紅霞。似羞縮的將頭俯伏了下去,終于大著膽子向我的身邊走過,走到另一間房間里去了。我一個人發(fā)了一臉微笑,走轉(zhuǎn)了彎,輕輕的在走向升降機去的中間,耳朵里還聽見了一聲她關(guān)閉房門的聲音,眼睛里還保留著她那豐白的圓肩的曲線,和從寬散的她的寢衣中透露出來的胸前的那塊倒三角形的雪嫩的白肌膚。

司升降機的工人和在廊子的一角呆坐著的幾位茶役,都也睡態(tài)朦朧了,但我從高處的六層樓下來,一到了底下出大門去的那條路上,卻不料竟會遇見這許多暗夜之子在談笑取樂的。他們的中間,有的是跟妓女來的龜頭鴇母,有的是司汽車的機器工人,有的是身上還披著絨毯的住宅包車夫,有的大約是專等到了這一個時候,夾入到這些人的中間來騙取一枝兩枝香煙,談?wù)勑π璐诉^夜的閑人罷,這一個大門道上的小社會里,這時候似乎還正在熱鬧的黃昏時候一樣,而等我走出大門,向東邊角上的一家茶館里坐定,朝壁上的掛鐘細細看了一眼時,卻已經(jīng)是午夜的三點鐘前了。

吃取了一點酒菜回來,在路上向天空注看了許多回。西邊天上,正掛著一鉤同鐮刀似的下弦殘月,東北南三面,從高屋頂?shù)碾娀鹬虚g窺探出去,也還見得到一顆兩顆的暗淡的秋星,大約明朝不會下雨這一件事情總可以決定的了。我長嘯了一聲,心里卻感到了一點滿足,想這一次的出發(fā)也還算不壞,就再從升降機上來,回房脫去了袍襖,沉酣的睡著了四五個鐘頭。

幾個鐘頭的酣睡,已把我長年不離身心的疲倦醫(yī)好了一半了,況且趕到車站的時候,正還是上行特別快車將發(fā)未動的九點之前,買了車票,擠入了車座,浩浩蕩蕩,火車頭在晨風(fēng)朝日之中,將我的身體搬向北去的中間,老是自傷命薄,對人對世總覺得不滿的我這時代落伍者,倒也感到了一心的快樂?!奥眯泄皇呛玫?,”我斜倚著車窗,目視著兩旁的躺息在太陽和風(fēng)里的大地,心里卻在這樣的想,“旅行果然是不錯,以后就決定在船窗馬背里過它半生生活罷!”

江南的風(fēng)景,處處可愛,江南的人事,事事堪哀,你看,在這一個秋盡冬來的寒月里,四邊的草木,豈不還是青蔥紅潤的么?運河小港里,豈不依舊是白帆如織滿在行駛的么?還有小小的水車亭子,疏疏的槐柳樹林。平橋瓦屋,只在大空里吐和平之氣,一堆一堆的干草堆兒,是老百姓在這過去的幾個月中間力耕苦作之后的黃金成績,而車轔轔,馬蕭蕭,這十余年中間,軍閥對他們的征收剝奪,虜掠奸淫,從頭細算起來,那里還算得明白?江南原說是魚米之鄉(xiāng),但可憐的老百姓們,也一并的作了那些武裝同志們的魚米了。逝者如斯,將來者且更不堪設(shè)想,你們且看看政府中什么局長什么局長的任命,一般物價的同潮也似的怒升,和印花稅地稅雜稅等名目的增設(shè)等,就也可以知其大概了。啊啊,圣明天子的朝廷大事,你這賤民那有左右容喙的權(quán)利,你這無智的牛馬,你還是守著古圣昔賢的大訓(xùn),明哲以保其身,且細賞賞這車窗外面的迷人秋景罷!人家瓦上的濃霜去管它作甚?

車窗外的秋色,已經(jīng)到了爛熟將殘的時候了。而將這秋色秋風(fēng)的頹廢末級,最明顯的表現(xiàn)出來的,要算淺水灘頭的蘆花叢藪,和沿流在搖映著的柳色的鵝黃。當(dāng)然杞樹、楓樹、桕樹的紅葉,也一例的在透露殘秋的消息,可是綠葉層中的紅霞一抹,即在春天的二月,只教你向樹林里去栽幾株一丈紅花,也就可以釀成此景的。至于西方蓮的殷紅,則不問是寒冬或是炎夏,只教你培養(yǎng)得宜,那就隨時隨地都可以將其他樹葉的碧色去襯它的朱紅,所以我說,表現(xiàn)這大江南岸的殘秋的顏色,不是楓林的紅艷和殘葉的青蔥,卻是蘆花的豐白與岸柳的髡黃。

秋的顏色,也管不得許多,我也不想來品評紅白,裁答一重公案,總之對這些大自然的四時煙景,毫末也不曾留意的我們那火車機頭,現(xiàn)在卻早已沖過了長橋幾架,抄過了洋澄湖岸的一角,一程一程的在逼近姑蘇臺下去了。

蘇州本來是我儂舊游之地,“一帆冷雨過婁門”的情趣,閑雅的古人,似乎都在稱道。不過細雨騎驢,延著了七里山塘,緩緩的去奠拜真娘之墓的那種逸致,實在也盡值得我們的懷憶的。還有日斜的午后,或者上小吳軒去泡一碗清茶,憑欄細數(shù)數(shù)城里人家的煙灶,或者在冷紅閣上,開開它朝西一帶的明窗,靜靜兒的守著夕陽的晼晚西沉,也是塵俗都消的一種游法。我的此來,本來是無遮無礙的放浪的閑行,依理是應(yīng)該在吳門下榻,離滬的第一晚是應(yīng)該去聽聽寒山寺里的夜半清鐘的,可是重陽過后,這近邊又有了幾次農(nóng)工暴動的風(fēng)聲,軍警們提心吊膽,日日在搜查旅客,騷擾居民,像這樣的暴風(fēng)雨將到未來的恐怖期間,我也不想再去多勞一次軍警先生的駕了,所以車停的片刻時候,我只在車?yán)锱苌舷扰苈浜蟮目戳艘换鼗⑶鸬纳缴?,想看看這本來是不高不厚的地皮,究竟有沒有被那些要人們刮盡。但是還好,那一堆小小的土山,依舊還在那里點綴蘇州的景致。不過塔影蕭條,似乎新來瘦了,它不會病酒,它不會悲秋,這影瘦的原因,大約總是因為日腳行到了天中的緣故罷。拿出表來一看,果然已經(jīng)是十一點多鐘,將近中午的時刻了。

火車離去蘇州之后,路線的兩邊,聳出了幾條紺碧的山峰來。在平淡的上海住慣的人,或者本來是從山水中間出來,但為生活所迫,就不得不在看不見山看不見水的上海久住的人們,大約到此總不免要生出異樣的感覺來的罷。同車的有幾位從上海來的旅客,一樣的因看見了那西南一帶的連山而在作點頭的微笑。啊啊,人類本來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細胞,只教天性不滅,決沒有一個會對了這自然的和平清景而不想贊美的,所以那些卑污貪暴的軍閥委員要人們,大約總已經(jīng)把人性滅盡了的緣故罷,他們只知道要打仗,他們只知道要殺人,他們只知道如何的去斂錢爭勢奪權(quán)利用,他們只知道如何的來破壞農(nóng)工大眾的這一個自然給與我們的伊甸園。啊嚇,不對,本來是在說看山的,多嘴的小子,卻又破口牽涉起大人先生們的狼心狗計來了,不說罷,還是不說罷。將近十二點了,我還是去炒盤芥莉雞丁弄瓶“苦配”啤酒來澆澆磈磊的好。

正吞完最后的一杯苦酒的時候,火車過了一個小站,聽說是無錫就在眼前了。

天下第二泉水的甘味,倒也沒有什么可以使人留戀的地方。但震澤湖邊的蘆花秋草,當(dāng)這一個肅殺的年時,在理想上當(dāng)然是可以引人入勝的,因為七十二山峰的峰下,處處應(yīng)該有低淺的水灘,三萬六千頃的周匝,少算算也應(yīng)該有千余頃的淺渚,以這一個統(tǒng)計來計算太湖湖上的蘆花,那起碼要比揚子江河身的沙渚上的蘆田多些。我是曾在太平府以上九江以下的揚子江頭看過偉大的蘆花秋景的,所以這一回很想上太湖去試試運氣看,看我這一次的臆測究竟有沒有和事實相合的地方。這樣的決定在無錫下車之后,倒覺得前面相去只幾英里地的路程特別的長了起來,特別快車的速度也似乎特別慢起來了。

無錫究竟是出大政客的實業(yè)中心地,火車一停,下來的人竟占了全車的十分之三四。我因為行李無多,所以一時對那些爭奪人體的黃包車夫們都失了敬,一個人踏出站來,在荒地上立了一會,看了一出猴子戴面具的把戲,想等大伙的行客散了,再去叫黃包車直上太湖邊去。這一個戰(zhàn)略,本是我在旅行的時候常用常效的方法,因為車剛到站,黃包車價總要比平時貴漲幾倍,等大家散盡,車夫看看不得不等第二班車了,那他的價錢就會低讓一點,可以讓到比平時只貴兩成三成的地步。況且從車站到湖濱,隨便走那一條路,總要走半個鐘頭才能走到,你若急切的去叫車,那客氣一點的車夫,會索價一塊大洋,不客氣的或者竟會說兩塊三塊都不定的。所以夾在無錫的市民中間,上車站前頭的那塊荒地上去看一出猴犬兩明星合演的拿手好戲,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因為我在看把戲的中間就在擺布對車夫的戰(zhàn)略嚇。殊不知這一次的作戰(zhàn),我卻大大的失敗了。

原來上行特別快車到站是正午十二點的光景,這一班車過后,則下行特快的到來要在下午的一點半過,車夫若送我到湖邊去呢,那下半日的他的買賣就沒有了,要不是有特別的好處,大家是不愿意去的。況且時刻又來得不好,正是大家要去吃飯繳車的時候,所以等我從人叢中擠攢出來,想再回到車站前頭去叫車的當(dāng)兒,空洞的卵石馬路上,只剩了些太陽的影子,黃包車夫卻一個也看不見了。

沒有辦法,只好唱著“背轉(zhuǎn)身,只埋怨,自己做差”而慢慢的踱過橋去,在無錫飯店的門口,反出了一個更貴的價目,才叫著了一乘黃包車拖我到了迎龍橋下。從迎龍橋起,前面是寬廣的汽車道了,兩公司的駛往梅園的公共汽車,隔十分就有一乘開行,并且就是不坐汽車,從迎龍橋起再坐小照會的黃包車去,也是十分舒適的。到了此地,又是我的世界了,而實際上從此地起,不但有各種便利的車子可乘,就是叫一只湖船,叫它直搖出去,到太湖邊上去搖它一晚,也是極容易辦到的事情,所以在一家新的公共汽車行的候車的長凳上坐下的時候,我心里覺得是已經(jīng)到了太湖邊上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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