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疑是故人來

已過萬重山 作者:周瑄璞 著


疑是故人來

我們一生,除了吃飯睡覺,什么都不做,只是閱讀,也讀不完這世上的好書。有限的生命中自認為扎實的閱讀比之人類能夠創(chuàng)造的那些精神財富,實在是滄海一粟。那么在不同的作品中,你恰巧遇見了同一個地方,同一種風景,那當是閱讀的幸運。

哈代的長篇小說《無名的裘德》,年少而貧窮的裘德聰明好學,立志成為學識淵博的人,他所敬仰的老師費洛特孫先生來自克里斯特敏斯特,于是那個城市也成了他向往的地方。他站在村外,“面向東北方向張開嘴把風吸進肚子里,就像是在喝甜酒一樣”,因為他知道那風來自哪里,“一兩個小時前你還在克里斯特敏斯特城”,從那以后,“裘德對克里斯特敏斯特愛悠悠、情綿綿,就像一個小伙子談到自己心愛的姑娘一樣,覺得不好意思再提它的名字”。裘德立志要到那里去生活,他最終去到了,在那里奮斗,在那里掙扎,在那里戀愛,在那里窮困潦倒。最終,他年輕的生命永遠留在那里。

《羅素自傳》中,羅素先生多次提到“威斯敏斯特”,我一直很好奇,這兩個“敏斯特”是不是同一個地方。只是翻譯不同,它們原本一個地方?或者它們就像我們所說的“大王莊”“小王莊”“前楊”“后楊”,一字之差,兩個地方?我查了一些資料,得知羅素的“敏斯特”是倫敦城下屬的一個區(qū)。那么裘德的“敏斯特”是一個虛構地名,還是真實地方?這種留在心底的懸念也蠻有意思。有一天午飯時聽到新聞里說,在“倫敦市的克里斯特敏斯特街區(qū)……”,我趕忙跑到電視機前,看到畫面上,繁華的現(xiàn)代化街道,商鋪林立,行人匆匆,跟世界上任何一個大城市一樣。我有點興奮,像是聽到一個老朋友的消息,還有點黯然神傷,無論是哈代、裘德,還是羅素,都已經作古,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新的人們又在“敏斯特”生活著。

茨威格有一部中篇小說《馬來狂人》,講述一個離奇而極端的故事。在荷屬東印度群島,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爪哇島上,遠離行政中心的鄉(xiāng)村,一個歐洲裔男醫(yī)生,接待了一位美麗高傲的白人貴婦,她遮遮掩掩,欲言又止,兜了好大一圈卻又不得不說,她想請他為自己墮胎。在老家因風流債失去財產又背井離鄉(xiāng)的男醫(yī)生,見慣了低聲下氣求著他解救自己的女人,見慣了能夠委身于他這個白人老爺就感激不盡的黃種女人,而這位高傲的貴婦卻在來之前就安排好了他的命運:將給他一萬兩千個金幣(足夠他后半生花),他幫她做完后離開這里,回老家去,永不再來——也就是說,要為她保守秘密,要為了她而從這里永遠消失。這激怒了這個男人,他提出,答應他一件事,也就是委身于他,他就幫她,寧可不要錢。似乎這件事成為兩人之間的一種較量。那貴婦人聽明白他的話之后,放聲大笑,拂袖而去。男人在瞬間后悔萬分,他換好衣服追出去,女人已經搭上長途車跑掉了。他打聽出女人來自幾百里外的城市——行政首府,她丈夫是一名巨商,到美國去了半年,下個星期就要回來。

醫(yī)生跑到那個城市,想向她懺悔,想幫她解決問題,他一天天求見都遭到了拒絕。他給她寫一封長信表明自己的心跡,收到一個簡單而匆忙的紙條,“晚了,不過在家等著,也許需要你”。而此時那可憐的女子冒充一個下等女人,來到華人居住區(qū),讓一個沒有任何醫(yī)術的“老巫婆”毀了她。醫(yī)生趕來的時候,她已經大出血,躺在骯臟的地上,她不去醫(yī)院,而是請求回家,“她僅僅是為自己的秘密,為自己的榮譽而搏斗”。整整一個晚上,醫(yī)生用盡全力也沒有保住她的性命,她最終死在自己家里。醫(yī)生和那個忠誠的仆人一起,守住了她的秘密。幾天后她丈夫歸來,相信了自己的妻子死于一種“熱帶癲狂癥”。在運輸她的棺材回到歐洲的碼頭上,同船的醫(yī)生跳入大海。

荷蘭作家路易斯·庫佩勒斯的長篇小說《隱藏的力量》,恰好也是寫的這個地方。小說中有許多看似傳奇的描寫。想必那遙遠的熱帶海島,雨量豐沛,植被茂密,晴雨驟變,最容易生長精精怪怪的事物,當然也比較容易感染“熱帶癲狂癥”一類的病癥,高溫使人生的一切發(fā)酵更快。小說里那些奇異的情節(jié)也就讓人信服,比如桌子腿會回答問題——夜晚的時候,大家圍成圈,吹滅燈,念咒語,向桌子腿提問,那桌子會跳著擊出音符回答你。

我們常常在文學作品中看到一些用科學無法解釋的現(xiàn)象,可誰又能說這不是文學的靈魂呢?文學最早的起源來自占卜和巫術,縱觀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遠至葉芝的散文,近到鐵凝的《笨花》,里面都有著這種神秘的影子。如果你不相信這種“隱藏的力量”,你也就無法解釋文學的微妙。

2008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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