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除兇暴呂布助司徒 犯長安李傕聽賈詡

弒一君，復(fù)立一君，為所立者，未有不疑其弒我亦如前之君也。弒一父，復(fù)歸一父，為所歸者，未有不疑其弒我亦如前之父也。乃獻(xiàn)帝畏董卓，而董卓不畏呂布；不惟不畏之，又復(fù)恃之。業(yè)已恃之，又不固結(jié)之，而反怨怒之、仇恨之；及其將殺己，又復(fù)望其援己而呼之。嗚呼，董卓真蠢人哉！

王允勸呂布?xì)⒍恳欢挝淖郑患币痪?，一起一落，一反一正，一縱一收，比李肅勸殺丁建陽更是淋漓痛快。今人俱以蔡邕哭卓為非，論固正矣；然情有可原，事有足錄。何也？士各為知己者死。設(shè)有人受恩桀、紂，在他人固為桀、紂，在此人則堯、舜也。董卓誠為邕之知己，哭而報(bào)之，殺而殉之，不為過也。猶勝今之勢盛則借其馀潤，勢衰則掉臂去之，甚至為操戈，為下石，無所不至者，畢竟蔡為君子，而此輩則真小人也。

呂布去后，貂蟬竟不知下落。何也？曰：成功者退。神龍見首不見尾，正妙在不知下落。若必欲問他下落，則范大夫泛湖之后，又誰知西子蹤跡乎？

張柬之不殺武三思而被害；惡黨固不可赦，遺孽固不可留也。但李傕、郭汜擁兵于外，當(dāng)散其眾而徐圖之。不當(dāng)求之太急，以至生變耳。故柬之之病，病在緩；王允之病，病在急。

卻說那撞倒董卓的人，正是李儒。當(dāng)下李儒扶起董卓，至?xí)褐凶?。卓曰：“汝為何來此？”儒曰：“儒適至府門，知太師怒入后園，尋問呂布，因急走來。正遇呂布奔走，云：‘太師殺我！’儒慌趕入園中勸解。不意誤撞恩相，死罪死罪！”李儒來此，只在李儒口中敘明，省筆之甚。卓曰：“叵音頗。耐逆賊，戲吾愛姬，誓必殺之！”儒曰：“恩相差矣！昔楚莊王絕纓之會(huì)，不究戲愛姬之蔣雄，后為秦兵所困，得其死力相救。今貂蟬不過一女子，而呂布乃太師心腹猛將也。太師若就此機(jī)會(huì)，以蟬賜布，布感大恩，必以死報(bào)太師。太師請自三思！”李儒幾破連環(huán)計(jì)。卓沉吟良久，曰：“汝言亦是，我當(dāng)思之。”儒謝而出。

卓入后堂，喚貂蟬問曰：“汝何與呂布私通耶？”蟬泣曰：“妾在后園看花，呂布突至。妾方驚避，布曰：‘我乃太師之子，何必相避？’提戟趕妾至鳳儀亭。妾見其心不良，恐為所逼，欲投荷池自盡，卻被這廝抱住。正在生死之間，得太師來救了性命?！贝说惹裳?，溺愛者每為所惑。董卓曰：“我今將汝賜與呂布，何如？”貂蟬大驚，哭曰：驚是真驚，哭是假哭?！版硪咽沦F人，今忽欲下賜家奴，妾寧死不辱！”遂掣壁間寶劍，欲自刎。亦以死動(dòng)人?！鸾袢諎D人放刁，每以要死恐嚇其夫，是學(xué)貂蟬而誤者也。卓慌奪劍，擁抱曰：“吾戲汝！”只三字，如聞其聲。貂蟬倒于卓懷，掩面大哭曰：“此必李儒之計(jì)也。儒與布交厚，故設(shè)此計(jì)，卻不顧惜太師體面與賤妾性命，妾當(dāng)生噬音示。其肉！”說破李儒尤妙。不特間呂布，并間李儒。卓曰：“吾安忍舍汝耶！”蟬曰：“雖蒙太師憐愛，但恐此處不宜久居，必被呂布所害?！弊吭唬骸拔崦魅蘸湍銡w郿塢去，同受快樂，慎勿憂疑?！毕s方收淚拜謝。次日，李儒入見曰：“今日良辰，可將貂蟬送與呂布?！弊吭唬骸安寂c我有父子之分，不便賜與，我只不究其罪。汝傳我意，以好言慰之可也?！贝颂幱钟靡活D。是聽李儒一半言語，不然擲戟之后，安得虎頭蛇尾？儒曰：“太師不可為婦人所惑?！弊孔兩唬骸叭曛蘅吓c呂布否？貂蟬之事，再勿多言，言則必?cái)?！”李儒出，仰天嘆曰：“吾等皆死于婦人之手矣！”雙股劍、青龍刀、丈八蛇矛，俱不及女將軍兵器。今之好色者，仔細(xì)仔細(xì)！后人讀書至此，有詩嘆之曰：

司徒妙算托紅裙，不用干戈不用兵。

三戰(zhàn)虎牢徒費(fèi)力，凱歌卻奏鳳儀亭。

董卓即日下令還郿塢。百官俱拜送。貂蟬在車上，遙見呂布于稠人之內(nèi)，眼望車中。貂蟬虛掩其面，如痛哭之狀。哭是假哭。車已去遠(yuǎn)，布緩轡于土岡之上，眼望車塵，嘆惜痛恨。恨是真恨。忽聞背后一人問曰：“溫侯何不從太師去，乃在此遙望而發(fā)嘆？”問得惡。布視之，乃司徒王允也。相見畢，允曰：“老夫日來因染微恙，閉門不出，故久未得與將軍一見。補(bǔ)筆，周旋得妙。今日太師駕歸郿塢，只得扶病出送，卻喜得晤將軍。請問將軍，為何在此長嘆？”布曰：“正為公女耳?！痹恃痼@曰：“許多時(shí)，尚未與將軍耶？”推托疾閉門，方掩飾得此句。不然，王允豈有不知之理？布曰：“老賊自寵幸久矣！”允佯大驚曰：“不信有此事！”布將前事一一告允。允仰面跌足，半晌不語，良久乃言曰：“不意太師作此禽獸之行！”因挽布手曰：“且到寒舍商議?！辈茧S允歸。允延入密室，置酒款待。布又將鳳儀亭相遇之事，細(xì)述一遍。允曰：“太師淫吾之女，奪將軍之妻，誠為天下恥笑。非笑太師，笑允與將軍耳！一轉(zhuǎn)，妙。然允老邁無能之輩，不足為道；可惜將軍蓋世英雄，亦受此污辱也！”又一轉(zhuǎn)，更妙更惡。布怒氣沖天，拍案大叫。允急曰：“老夫失語，將軍息怒?！辈荚唬骸笆漠?dāng)殺此老賊，以雪吾恥！”允急掩其口曰：“將軍勿言，恐累及老夫?！辈挥庙樋跀x掇，卻用反舌激惱。布曰：“大丈夫生居天地間，豈能郁郁久居人下？”允曰：“以將軍之才，誠非董太師所可限制?！贝颂幫踉蕝s用順口攛掇。布曰：“吾欲殺此老賊，奈是父子之情，恐惹后人議論。”此處呂布卻用反言跌頓。允微笑曰：“將軍自姓呂，太師自姓董。擲戟之時(shí)，豈有父子情耶？”攛掇之中，又以“擲戟”二字激惱他。布奮然曰：“非司徒言，布幾自誤！”允見其意已決，便說之曰：“將軍若扶漢室，乃忠臣也，青史傳名，流芳百世。將軍若助董卓，乃反臣也，載之史筆，遺臭萬年！”數(shù)語撇卻家門私怨，告以朝廷大義，乃是正文。布避席下拜曰：“布意已決，司徒勿疑?！痹试唬骸暗质禄虿怀桑凑写蟮?。”當(dāng)其奮怒，反掩口以止之。及其遲疑，則正言以動(dòng)之。待其應(yīng)允，又反言以決之。凡用三番曲折。王允信是妙人。布拔帶刀刺臂出血為誓。允跪謝曰：“漢祀不斬，皆出將軍之賜也！切勿泄漏。臨期有計(jì)，自當(dāng)相報(bào)?！狈P。布慨諾而去。

允即請仆射士孫瑞、司隸校尉黃琬商議。瑞曰：“方今主上有疾新愈，可遣一能言之人往郿塢，請卓議事。一面以天子密詔付呂布，使伏甲兵于朝門之內(nèi)。引卓入，誅之，此上策也?！辩唬骸昂稳烁胰ィ俊比鹪唬骸皡尾纪をT都尉李肅，以董卓不遷其官，甚是懷怨。若令此人去，卓必不疑?！痹试唬骸吧啤！闭垍尾脊沧h。布曰：“昔日勸吾殺丁建陽，亦此人也。照應(yīng)前文。今若不去，吾先斬之！”使人密請肅至。布曰：“昔日公說布，使殺丁建陽而投董卓。今卓上欺天子，下虐生靈，罪惡貫盈，人神共憤。公可傳天子詔往郿塢，宣卓入朝，伏兵誅之。力扶漢室，共作忠臣。尊意若何？”肅曰：“我亦欲除此賊久矣，恨無同心者耳。今將軍若此，是天賜也，肅豈敢有二心！”慣會(huì)殺父者，呂布也；慣勸人殺父者，李肅也。遂折箭為誓。允曰：“公若能干此事，何患不得顯官？”正應(yīng)“董卓不遷其官”句，直刺入李肅耳中。

次日，李肅引十?dāng)?shù)騎前到郿塢，入報(bào)天子有詔。卓教喚入。天子有詔，坐而受之，目中尚有天子二字乎？李肅入拜。卓曰：“天子有何詔？”肅曰：“天子病體新痊，欲會(huì)文武于未央殿，議將禪位于太師，故有此詔。”中心藏之久矣。此語亦直刺入董卓耳中。卓曰：“王允之意若何？”卓賊胸中，只礙一王允，想見王允平日氣概。肅曰：“王司徒已命人筑受禪臺，只等主公到來?！笔芏U臺故事卻在后文，于此處先虛點(diǎn)一筆。有此處之虛，乃有后文之實(shí)。卓大喜曰：“吾夜夢一龍罩身，今日果得此喜信。龍罩身者，帝治其罪也，此老如何省得。時(shí)哉不可失！”便命心腹將李傕、郭汜、張濟(jì)、樊稠四人，領(lǐng)飛熊軍三千守郿塢，自己即日排駕回京。顧謂李肅曰：“吾為帝，汝當(dāng)為執(zhí)金吾?！庇衷S一個(gè)執(zhí)金吾。肅拜謝稱臣。卓入辭其母。母時(shí)年九十馀矣，此嫗老而不死，以待典刑，皆董卓惡貫所致。問曰：“吾兒何往？”卓曰：“兒將往受漢禪，母親早晚為太后也?！庇衷S一個(gè)太后。母曰：“吾近日肉顫心驚，恐非吉兆?！弊吭唬骸皩閲福M不預(yù)有驚報(bào)！”國母要做，只怕令孫不肯。遂辭母而行。臨行，謂貂蟬曰：“吾為天子，當(dāng)立汝為貴妃?！庇衷S一個(gè)貴妃。貂蟬已明知就里，假作歡喜拜謝。鳳儀亭戰(zhàn)功將從今日奏凱矣。

卓出塢上車，前遮后擁，望長安來。行不到三十里，所乘之車，忽折一輪。卓下車乘馬。又行不到十里，那馬咆哮嘶喊，掣斷轡頭。卓問肅曰：“車折輪，馬斷轡，其兆若何？”肅曰：“乃太師應(yīng)詔漢禪，棄舊換新，將乘玉輦金鞍之兆也?！鼻皠t其母疑而董卓解之，此則董卓疑而李肅又解之。董卓解得勉強(qiáng)，李肅解得敏捷。卓喜而信其言。次日，正行間，忽然狂風(fēng)驟起，昏霧蔽天。卓問肅曰：“此何祥也？”肅曰：“主公登龍位，必有紅光紫霧，以壯天威耳。”卓又喜而不疑。

既至城外，百官俱出迎接。只有李儒抱病在家，不能出迎。董卓此來無人諫阻，正為此耳。卓進(jìn)至相府，呂布入賀。卓曰：“吾登九五，汝當(dāng)總督天下兵馬?！庇衷S一個(gè)總督，真是做夢。布拜謝，就帳前歇宿。是夜有數(shù)十小兒于郊外作歌，風(fēng)吹歌聲入帳。歌曰：“千里草，何青青。十日上，不得生！”“千里草”，乃董字；“十日上”，乃卓字；不生者，言死也。歌聲悲切。卓問李肅曰：“童謠主何吉兇？”肅曰：“亦只是言劉氏滅、董氏興之意?！焙J提的妙。次日侵晨，董卓擺列儀從入朝。忽見一道人，青袍白巾，手執(zhí)長竿，上縛布一丈，兩頭各書一“口”字。明明是“呂布”二字。卓問肅曰：“此道人何意？”肅曰：“乃心恙之人也。”呼將士驅(qū)去。

卓進(jìn)朝。群臣各具朝服，迎謁于道；李肅手執(zhí)寶劍，扶車而行。到北掖音亦。門，軍兵盡擋在門外，獨(dú)有御車二十馀人同入。董卓遙見王允等各執(zhí)寶劍立于殿門，驚問肅曰：“持劍是何意？”肅不應(yīng)，到此便不消解說矣。推車直入。王允大呼曰：“反賊至此，武士何在？”兩旁轉(zhuǎn)出百馀人，持戟挺槊刺之。卓衷甲不入，傷臂墮車，大呼曰：“吾兒奉先何在？”呂布從車后厲聲出曰：“有詔討賊！”以前叫過無數(shù)父親，此處忽喚一“賊”字，可發(fā)一笑。一戟直透咽喉。呂布孝丁原以刃，孝董卓以戟?；虻痘蜿纫杂昧τ脛?，各盡子道。李肅早割頭在手。呂布左手持戟，右手懷中取詔，大呼曰：“奉詔討賊臣董卓，其馀不問！”將吏皆呼“萬歲”。后人有詩嘆董卓曰：

伯業(yè)成時(shí)為帝王，不成且作富家郎。

誰知天意無私曲，郿塢方成已滅亡。

卻說當(dāng)下呂布大呼曰：“助卓為虐者，皆李儒也！誰可擒之？”李肅應(yīng)聲愿往。忽聽朝門外發(fā)喊，人報(bào)李儒家奴已將李儒綁縛來獻(xiàn)。事甚省力，文甚省筆。王允命縛赴市曹斬之。又將董卓尸首號令通衢。卓尸肥胖，看尸軍士以火置其臍中為燈，可稱卓燈。膏流滿地。百姓過者，莫不手?jǐn)S其頭，足踐其尸。王允又命呂布同皇甫嵩、李肅領(lǐng)兵五萬，至郿塢抄籍董卓家產(chǎn)、人口。

卻說李傕、郭汜、張濟(jì)、樊稠聞董卓已死，呂布將至，便引了飛熊軍，連夜奔涼州去了。呂布至郿塢，先取了貂蟬。呂布心中只為此一事?；矢︶悦鼘]中所藏良家子女，盡行釋放。好。但系董卓親屬，不分老幼，悉皆誅戮，卓母亦被殺。是弒何太后之報(bào)?！鸲渴盏煤脙鹤?，此嫗養(yǎng)得好兒子。卓弟董旻、侄董璜，皆斬首號令。收籍塢中所蓄，黃金數(shù)十萬，白金數(shù)百萬，綺羅、珠寶、器皿、糧食不計(jì)其數(shù)?？虅兠裰窀?，而今安在哉！可為貪夫之戒?；貓?bào)王允，允乃大犒軍士，設(shè)宴于都堂，召集眾官酌酒稱慶。

正飲宴間，忽人報(bào)曰：“董卓暴尸于市，忽有一人伏其尸而大哭?！痹逝唬骸岸糠D，士民莫不稱賀，此何人獨(dú)敢哭耶！”遂喚武士：“與吾擒來！”須臾擒至。眾官見之，無不驚駭，原來那人不是別人，乃侍中蔡邕也。蔡邕之哭董卓，亦如欒布之哭彭越。允叱曰：“董卓逆賊，今日伏誅，國之大幸。汝亦漢臣，乃不為國慶，反為賊哭，何也？”邕伏罪曰：“邕雖不才，亦知大義，豈肯背國而向卓？只因一時(shí)知遇之感，不覺為之一哭。自知罪大，愿公見原，倘得黔音鉗。首刖足，使續(xù)成漢史，以贖其辜，邕之幸也?！比羰圭叱蓾h史，當(dāng)奪范曄、陳壽之席。眾官惜邕之才，皆力救之。太傅馬日磾亦密謂允曰：“伯喈曠世逸才，若使續(xù)成漢史，誠為盛事。且其孝行素著，若遽殺之，恐失人望?！北臼侨⒉辉谥?，今《琵琶》曲本反說他全忠不能至孝，誣之甚矣。允曰：“昔孝武不殺司馬遷，后使作史，遂致謗書流于后世。方今國運(yùn)衰微，朝政錯(cuò)亂，不可令佞臣執(zhí)筆于幼主左右，使吾等蒙其訕議也。”王允所見亦是，恐其敘董卓處有曲筆耳。日磾無言而退，私謂眾官曰：“王允其無后乎？善人國之紀(jì)也，制作國之典也。滅紀(jì)廢典，豈能久乎？”當(dāng)下王允不聽馬日磾之言，命將蔡邕下獄中縊死。同一死也，若前日不從董卓而為卓所殺，豈不善乎？吾為邕惜之。一時(shí)士大夫聞?wù)?，盡為流涕。后人論蔡邕之哭董卓固自不是，允之殺之亦為已甚。有詩嘆曰：

董卓專權(quán)肆不仁，侍中何自竟亡身。

當(dāng)時(shí)諸葛隆中臥，安肯輕身事亂臣！

且說李傕、郭汜、張濟(jì)、樊稠逃居陜西，使人至長安上表求赦。王允曰：“卓之跋扈，皆此四人助之。今雖大赦天下，獨(dú)不赦此四人。”先赦其罪，后散其兵，而后圖之，未為晚也。此是王允失算。使者回報(bào)李傕。傕曰：“求赦不得，各自逃生可也?！敝\士賈詡曰：“諸君若棄軍單行，則一亭長能縛君矣。不然，誘集陜?nèi)?，并本部軍馬，殺入長安，與董卓報(bào)仇。事濟(jì)，奉朝廷以正天下；若其不勝，走亦未遲?！敝毁Z詡一言，便使長安大亂。武士兵端，起于說士舌端?？晌吩?！傕等然其說，遂流言于西涼州曰：“王允欲將洗蕩此方之人矣！”眾皆驚惶。乃復(fù)揚(yáng)言曰：“徒死無益，能從我反乎？”眾皆愿從。于是聚眾十馀萬，分作四路，殺奔長安來。路逢董卓女婿中郎將牛輔，引軍五千人，欲去與丈人報(bào)仇。卓有二婿，李儒伏誅，牛輔漏網(wǎng)，何也？李傕便與合兵，使為前驅(qū)。四人陸續(xù)進(jìn)發(fā)。

王允聽知西涼兵來，與呂布商議。布曰：“司徒放心。量此鼠輩，何足數(shù)也！”遂引李肅將兵出敵。肅當(dāng)先迎戰(zhàn)，正與牛輔相遇，大殺一陣。牛輔抵?jǐn)巢贿^，敗陣而去。不想是夜二更，牛輔乘李肅不備，竟來劫寨。

肅軍亂竄，敗走三十馀里，折軍大半。來見呂布，布大怒，曰：“汝何挫吾銳氣！”遂斬李肅，懸頭軍門。慣勸人殺父之報(bào)。不用別人殺之，即用殺父之人殺之，此天道之巧。次日，呂布進(jìn)兵，與牛輔對敵。量牛輔如何敵得呂布，仍復(fù)大敗而走。是夜，牛輔喚心腹人胡赤兒商議曰：“呂布驍勇，萬不能敵。不如瞞了李傕等四人，暗藏金珠，與親隨三五人棄軍而去。”賊徒身分，正堪為董卓之婿。胡赤兒應(yīng)允。

是夜收拾金珠，棄營而走，隨行者三四人。將渡一河，赤兒欲謀取金珠，竟殺死牛輔，將頭來獻(xiàn)呂布。一派賊徒。布問起情由，從人出首：“胡赤兒謀殺牛輔，奪其金寶?！辈寂磳⒊鄡赫D殺。胡赤兒之殺牛輔，亦如呂布之殺董卓也。知人則明，自知?jiǎng)t暗。領(lǐng)軍前進(jìn)，正迎著李傕軍馬。呂布不等他列陣，便挺戟躍馬，麾軍直沖過來。傕軍不能抵當(dāng)，退走五十馀里。依山下寨，請郭汜、張濟(jì)、樊稠共議。曰：“呂布雖勇，然而無謀，不足為慮。我引軍守住谷口，每（口）〔日〕誘他廝殺；郭將軍可領(lǐng)軍抄擊其后，效彭越撓楚之法，鳴金進(jìn)兵，擂鼓收兵；張、樊二公卻分兵兩路，徑取長安。彼首尾不能救應(yīng)，必然大敗?！辟Z詡固能謀，李傕亦善算。眾用其計(jì)。

卻說呂布勒兵到山下，李傕引軍搦戰(zhàn)。布忿怒，沖殺過去，傕退走上山。山上矢石如雨，布軍不能進(jìn)。忽報(bào)郭汜在陣后殺來，布急回戰(zhàn)。只聞鼓聲大震，汜軍已退。布方欲收軍，鑼聲響處，傕軍又來。未及對敵，背后郭汜又領(lǐng)軍殺到。及至呂布來時(shí)，卻又擂鼓收軍去了。顛倒金鼓以亂之，所以疲其力也。激得呂布怒氣填胸。一連如此幾日，欲戰(zhàn)不得，欲止不得。正在惱怒，忽然飛馬報(bào)來，說張濟(jì)、樊稠兩路軍馬竟往長安，京城危急。

布急領(lǐng)軍回，背后李傕、郭汜殺來。布無心戀戰(zhàn)，只顧奔走，折了好些人馬。昔日能擋十八路諸侯，而今日不能勝李、郭、張、樊四軍，何也？豈既得貂蟬后，勇力已不如前日矣！比及到長安，城下賊兵云屯雨集，圍定城池，布軍與戰(zhàn)不利。軍士畏呂布暴厲，多有降賊者，布心甚憂。數(shù)日之后，董卓馀黨李蒙、王方在城中為賊內(nèi)應(yīng)，偷開城門，四路賊軍一齊擁入。呂布左沖右突，攔擋不住，自引數(shù)百騎往青瑣門外呼王允曰：“勢急矣！請司徒上馬，同出關(guān)去，別作良策！”王允若去，是棄天子而去也。貽天子以危，而己則逃其難，王允決不為矣。允曰：“若蒙社稷之靈，安得國家，吾之愿也。若不獲已，則允奉身以死。臨難茍免，吾不為也。為我謝關(guān)東諸公，努力以國家為念！”呂布再三相勸，王允只是不肯去。王允是漢子。不一時(shí)，各門火焰竟天，呂布只得棄卻家小，貂蟬也不要了。引百馀騎飛奔出關(guān)，投袁術(shù)去了。

李傕、郭汜縱兵大掠。太常卿種音充。拂、太仆魯馗、大鴻臚周奐、音喚。城門校尉崔烈、越騎校尉王頎音奇。皆死于國難。

賊兵圍繞內(nèi)庭至急，侍臣請?zhí)熳由闲介T止亂。李傕等望見黃蓋，約住軍士，口呼“萬歲”。獻(xiàn)帝倚樓問曰：“卿不候奏請，輒入長安，意欲何為？”李傕、郭汜仰面奏曰：“董太師乃陛下社稷之臣，無端被王允謀殺，臣等特來報(bào)仇，非敢造反。如吳楚七國之欲殺晁錯(cuò)也。但見王允，臣便退兵?！蓖踉蕰r(shí)在帝側(cè)，聞知此言，奏曰：“臣本為社稷計(jì)。事已至此，陛下不可惜臣以誤國家。臣請下見二賊?！钡叟腔膊蝗?。允自宣平門樓上跳下樓去，王允跳樓，勝于揚(yáng)雄跳閣。大呼曰：“王允在此！”好王允。李傕、郭汜拔劍叱曰：“董太師何罪而見殺？”允曰：“董賊之罪，彌天亙地，不可勝言。受誅之日，長安士民皆相慶賀，汝獨(dú)不聞乎？”傕、汜曰：“太師有罪，我等何罪，不肯相赦？”本意在此句。王允大罵：“逆賊何必多言！我王允今日有死而已！”王允死之無益，不如隨呂布而去。然不忍棄天子而走，乃其忠也。

二賊手起，把王允殺于樓下。史官有詩贊曰：

王允運(yùn)機(jī)籌，奸臣董卓休。

心懷家國恨，眉鎖廟堂憂。

英氣連霄漢，忠心貫斗牛。

至今魂與魄，猶繞鳳凰樓。

眾賊殺了王允，一面又差人將王允宗族老幼，盡行殺害。士民無不下淚。當(dāng)下李傕、郭汜尋思曰：“既到這里，不殺天子謀大事，更待何時(shí)？”便持劍大呼，殺入內(nèi)來。正是：

巨魁伏罪災(zāi)方息，從賊縱橫禍又來。

未知獻(xiàn)帝性命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1. 絕纓之會(huì)：據(jù)漢劉向《說苑·復(fù)恩》載：楚莊王大宴群臣，日暮酒酣，燈燭滅。有人乘機(jī)牽拉引美人之衣。美人就拉斷了那人的冠纓，并告訴楚莊王，要求點(diǎn)亮燈燭，欲追查絕纓之人。楚莊王不從，令群臣全部都拉斷冠纓后才點(diǎn)亮燈燭，大家盡歡而罷。三年后，晉國與楚國交戰(zhàn)，有一位楚將奮死殺敵，最后大勝晉軍。楚莊王問之，始知即那次宴會(huì)上絕纓者。此處蔣雄這個(gè)名字當(dāng)是作者虛構(gòu)，不見史籍。
2. 噬（shì）：吃。
3. 遷：晉升官職。
4. 執(zhí)金吾：負(fù)責(zé)皇帝大臣警衛(wèi)、儀仗以及徼循京師、掌管治安的武職官員。
5. 侵晨：天快亮?xí)r，拂曉。
6. 心恙：謂精神不正常。
7. 衷甲：衣服里面穿鎧甲。
8. 伯業(yè)：即霸業(yè)。
9. 抄籍：查抄財(cái)產(chǎn)，登記后沒收。
10. 白金：古指銀子。
11. 黔首：當(dāng)是“黥首”之誤。黥（qíng）首，古刑法，于額上刺字。刖（yuè）足：古代肉刑之一，斷足。
12. 訕議：詆毀、非議。
13. 彭越撓楚：秦末楚漢相爭時(shí)，漢將彭越常出擊騷擾楚軍的后方。
14. 亙（gèn）地：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