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昃之離

細色 作者:孟明 著


日昃之離

故鄉(xiāng)呀,

挨著碰著,

都是帶刺的花。

——小林一茶

成長

那時天空堆滿了舊物。輕的

是木繩。風刮起闊葉樹的大袋子,

我們掉進去了,誕生即失去,

第一次驚叫就失去。笑著笑著,

非要藏進那迷亂,喉音——

改變了它,我們流著血走出來

浮橋上的太陽把河曬成了鹽,

亮得發(fā)藍的鹽,嚇壞繩子和早熟的臉。

她睜大眼睛望著那只很壞的手,

血在五個指頭上閃亮。我們坐著

并不痛苦,只是起源帶來驚訝和恐懼。

我夠不著那對小乳房,她蕩去

回來的是木板上晃來晃去的

小小幻想。手抓得那么緊,仿佛

該來的來得太早,夜鳥飛走,

成熟的身體露出短衣,一次蕩起

就撕開了所有的秘密。終究

掉下去了。為什么松手?那么突然。

水還是那樣。秋天它變紅,到冬天

就亮得像水銀。從那以后

我和英在S地重逢,一同坐在秋千上

靜靜回想逃、躲開人類和看月亮。

因為死可能追上幻想,

已不能從高處大叫并松開手。

花開著。沒有土地

花開著。沒有土地,母親

不是土地。只有臺階上的人,

彎腰,用木盆曬水,在石上搗苦艾草。

大風吹過,你坐在鹽田

心事如鹽。關(guān)于大地你能說什么

能否找到相似的事物?

你踏著大地的幻想

在詞語中流亡。

你舉出例子,那秋天的詩人

在格羅岱克,風車木翼斷了。

沒有大地,木翼斷了,妹妹穿著白衣

走過一年一歲的田野,而你

拿起書本,血泊已經(jīng)浸透書頁

——你唯一的大地。

她來,手放在你臉上,云輕輕飄過

如果這是你的大地,開著花,白色的鳳仙花

白是你早年的幻覺經(jīng)驗,堅實的

靠得住,你就不會失去。

在燙腳的石上,母親

搗油枯,她年年曬水洗頭,

用苦艾擦身,擦血和傷

這就是你尋找大地的理由吧——

那里生長著多根的人

血紅色的舊河岸,妹妹的鞋

在紅土路的光芒里發(fā)出噗噗的響聲

那急促地踢著地上落葉的怪癖。

亂紅

風吹紅楹。亂了,

蕩起,落去,落去還蕩起

我捧起肉體,捧起你,

我的第一個詞,——瘋血開花。

在未犁的田野,

貧窮的家園。我要

看著你長大,看著你

從樹上跳下來,堅實的乳房

慌里慌張,一下就撐破了衣裳!

掰開莢果,

細雨濛濛,我們

都要把這少年骨頭還給少年。

你哭著跑了,像只

蹦蹦跳跳的小家雀;而我

仿佛,仿佛是那不明世界的乩身,

在這灰暗的人世

偷窺了詩意的血,

它在我手上閃亮,我把它

放進嘴里。我要奔向懸崖了。

瘋走的人,

奔向懸崖。

在鎮(zhèn)衛(wèi)生所,那翹腿的老郎中說,

不會的,你不會跳進大海像魚那樣游走。

一定是這樣,見了血光

你把鬼推回樹干,它急得大叫。

風吹紅楹亂了一樹血,

你的第一首詩,瘋血開花。

她怯生生走來,你在黑暗中抓住一朵云。

那是你第一次看見她的內(nèi)衣,

亂了,在紅楹樹下。

愛情故事

看見那塊礁石嗎?

紅色的。據(jù)說海妖也是紅色的,

她總是在黃昏的鏡子里出現(xiàn)。

等你走,他們這么說。

我沒有走。露天的桌椅

亂了。一個少年穿過防風林,

那邊有人打鼓,用干樹枝燒船,

拾針葉的女孩在火上跳房子。

他走上那塊礁石,

我坐在椅上讀英的故事。

你出現(xiàn)在他的背后:

——“想跳海嗎?”

多年以前。我回過頭,

你聲音沙啞。他們是遠遠走來的,

我顫栗。每一個聲音

簡單,飽滿,像風聚集了沙。

你說他們還會來嗎?

面對海。水母成群的宮殿,

船佬在火上獨白。我們

互道晚安。沿沙地走,

你一定說這天很平常,

他無法忍受夕陽下黃金般的海水。

我們是否永遠在此地和彼時,

是否也可以倒過來說彼時此地?

起風了。你聲音沙啞

好聽。往事并不沉重,

海水漲上來。少年走了。

你看,礁石上又站了許多人

1987年,三亞

木椅和肖像

1

誰還能聽見那里的走動?

孩子,他跑進去——

“看見我嗎?”從空到空,

聲音,擊水成花,頃刻落去。

穿過黑暗她伸來手

也是空的。手是一朵花,

從木頭上長出,

在回聲敞開的地方——

碰到我的肩膀,說又長高了。

她看見我和黑暗糾纏,

從這邊纏過去,像個不諳世事的人

與骷髏爭奪那根線,而路上

很多人看不見,就走了。

2

說是大道海心。

人在路上,心事茫茫。纏向

多風的地界,那里常有化人執(zhí)雞而行。

椅背上,那對深暗的眼窩

曾教我習字。她說:“這帖

是你父親手書,在他年輕時,

為了勾引你母親。”為何

提起這個?母親曾拿著帖

去墓地,在鎮(zhèn)上革命的那年……

整個夏天,我看見天空中有飛旋的小鬼,

個個像血寫的字。

3

我的外祖母坐在床邊

頭向后梳。她不要鏡子,

水銀照不出心,照不出人。

她用回聲說話,好像她藏在

哪我找不著,而秋天的老宅更深了

更暗了。光夾著樹葉飄進來,

她穿寬大的黑衣拖到地上;再說

她的大木梳也是黑木做的。

黃歷和山水,記憶中的家室,

木椅上那深陷皺紋的面龐與世無爭,

祥和超過了警覺。我知道,

她丟下媽媽為她訂做的大袖寬衣,

回去找她狂野的少女時代。

我們都不能阻攔。(我

現(xiàn)在還那樣想)惟有那邊

依然鮮亮地綻放著,她的木篦,園子,

窗牖和時間中搖曳的紅石榴……

4

那些事物

按照記憶,無聲地來。沒有尺度。

5

沒有尺度。我跑進去,

家在水墨色的老年中衰敗,

其他物件也已變賣。

空曠了,時間,沒有取走一切。

瞧,這木頭的寧靜——

肖像時而搖晃在剝蝕的暗影

和光線之間。床和鞋。木枕和

扇子。她和黑暗在一起。她失明了

可每次,每次,她都看見我跑來。

1986年作,2003年改定。

簕古子開花了

簕古子開花了

開出白花花的肉體。

幾時,山道成了小婦人,

你跟在后面,走著

就長成了硬木,跑進姐姐的斗笠。

沒有可惦記的了

惟有這生命,混濁到美麗。

人說那花開得野

木心就不會死。

呵我跑不開,這暗影

重重但記住了的門,我貪戀

綴在黑暗里的東西。

別跟我說世界,這就是

世界;別跟我說詩歌,這就是詩歌

生生死死,而生活

用瑣碎克服了苦難。

是啊,有血

就有庇護。你能告訴我

這溝壟這河流這心事

為何一次次耗盡沒有斷念。

更深,更遠。那里,

那些像是有罪的,包括你的青春

早已被命運預言。你看,

河流上,白鷺沿著秋天的路徑飛走了

我冬天的書架,詞語

又飛來筑巢。

神意裁判

失去中心,老宅里藏匿的石人

全都逃到門外,——不是心靈

絕不是。如地上怦然心跳的瓦罐傾倒出

苡米和嘆息;或者,一只船被風

擊碎了,人在岸上哭海。生活始終平靜,

如拄杖人在暮色里順著狗聲張望。

這些人,隱秘家族,怎樣來

又怎樣制造他們的出場者?瞬間

竹煙筒扔了一地。海市如沙,

黏在皮膚有坐入大地的快感。

呼喚,來自低矮的房子,

常年飄著咸魚和海水氣味的街道。

走出去就能看見,水重復

每日的集市,也重復著挑擔過橋的

七個姊妹。哦,那些皮膚曬黑的

女人(她們或許就是一個)。

命運的判別已成了一部世說新語,

七這個沒有意義的虛數(shù)也變得重要。

這地方,七可能意味著十個葬禮

或者四十九只天鵝從未亡人的宅頂飛過。

天空依舊,農(nóng)事依舊,街上賣肉,

鄰人授衣備食。虛數(shù)使我們不安,

或以它古老的數(shù)相使人丁興旺,

或以其溢美的習俗殺死一個不慎的詩人。

細色

往事?lián)u曳。

誰在說話?誰的話語

向我敘說你的事情?大片黃花……

你,舊木門,黑暗之光透出。

此刻已是將來,破碎的,完好的;

風,早已挖出崩解成

各種元素的骨頭。你講這些,

本質(zhì)的,空的,足音還在

“來,我們一起跑過菜地,

走到那個風吹死人頭的彎路口”

那腳步——

我早年寫出,

詞語,影子花,八月的

透骨草,在你染紅的指尖上輕輕一彈

果莢破裂,種子飛出。呵,

隨風落地的人,一桌拿著白亮的骨勺。

他們流年不利,眼睛的細縫里

還飛著蝙蝠,落出砂質(zhì)的紅土。

關(guān)于他們,記憶也被抹去。

你說,那是村廟里來來去去的供養(yǎng)人

手拿灰刀,一年年

刮去我們臉上衰敗的泥墻。

“小心,別打碎了

那只碗,媽媽會生氣的”

靜靜的紅土路

暗血流淌。這慣常的

純凈到不沾人性的橘紅色黃昏

從不讓人吃驚,一桌人坐著,

而秋天露出萬物的骨頭。

事多。家事與人,

你把針頭線腦翻出來,

我們,粗色已亡,細色

何在?細色,——時間下面,

泥土下面,那白皙的一堆?

“這慣常的

純凈到不沾人性的橘紅色黃昏……”

仿佛一種救度。

血變暗了,可以生活,

在門內(nèi),在黑暗里;

而風,這拾骨者,卷起一切

投進那血色的輪輞。切莫輕易說

骨髓已落入傷悲。那邊

有我們的紅土路。你曾踢著

樹葉,奔跑在牛角和尖尖月角的光亮之間,

那光細小,而詞語從未變暗。

你說來追我。好,我十六歲的靈魂

用韻腳走路,頂著風

“把柴捆抱來,站上去

點亮那盞風雨燈,掛在水缸上面”

燈下,一簇簇

影子花。她比你高大,你站樹下,

她落你臉上,就這么落著,細細碎碎的。

當人性不能指望自己,

這土地,又留給我們什么?

說色空的人,心中有法;

你沒有,你用什么拯救你的時間?

“跟不上了。你穿紅襖,

我灰地白字,那字花像你五月劉海。”

這些,說不上來,大地,

根源和本色?;钪?/p>

而存在破碎,仿佛你還沒有

出生。那就把這疑問留給

自己。我們再也沒有別的承繼之物。

我們能說話,僅此。可又有誰

敢問萬物,語屬何緣?

語言啊,我攜著你走,還有時間

拾針采花。走著,就有話語,

就有生命,色彩和月海的飛沫。

小事吉

飄來一片葉,在案頭,

想是從秋天槲樹的殺紅落出的。

掌心的紋路里,

九顆鈍齒咬住一根馬鬃,

有應無應,樂見鬼車。

當你越過雷雨笑對高高的腐朽,

那葉脈響徹山谷。只有

這塵俗的一刻被人記取,可以了。

刮了一夜風,敗枝滿地。

外婆的驅(qū)魔術(shù)

門上,一盞葫蘆燈

照亮時間以內(nèi),以外;

石灰,已撒在房屋四周。

竹枝嘭嘭打出幾個頭臉來,

蜥易血滴入黃米酒。

你喝了。順著你的血管

那蜥易拖著透明的鱗甲爬回山中。

你想它慢吞吞的樣子,

會不會死在路上。

外婆說

鬼的世界比人的大。你急于

看見那東西,它的模樣

也許就是一只死蜥易的靈魂。

一夜之死,

四月之棺透明。

所有的問題都在來去中,

理解,月相已朝西。

蜥易馱著你的病走了。

哪里又有終結(jié)?

不懂家山,就不懂天命。那次死亡

不是比今生更讓人感動?

病榻死亡的面孔

一個少年時代的永別

不再需要什么了,

嗎啡,三弦琴,骨頭里的信仰。

窗外還是那條河,你的疼痛

流到河口就不流了。

水倒流處,淌回之物

很多,面孔柴捆罐頭盒波浪

在人世之上高高擠撞;一望無際的

沙埕和木樁托起耀眼的鹽。

你讓流水載著你

——從春天

流過雷聲沉悶的九月,雨季

就要來浸透

腐朽斑駁的龍血樹。

你已經(jīng)

用一根弦

彈出一個天空,爾后

又用一把細木耙從陽光收獲鹽粒。

不需要什么了。

你從白布單掙扎而起,

躍上輕如云霞的遺骸,馳騁而去。

父親,有時飛跑的死亡也懂得停下來

站在人這邊。

半截人

你對黑暗說,年月一半

對一半,你把心押在這邊。

輸?shù)臅r候,鼻孔朝天,就等

花轎天上過,死鬼做新郎。

“娘子,替我收拾

這不死的心,讓我的骨頭去闖蕩?!?/p>

你沒全輸。三角場演過

半截人的鬼戲,那扮鬼的指著你,

兔崽子快走啊,苦楝開花瘋女人就來了。

說完他馱你走了大半年。

街市模糊,街市已改道;

你記起了,又忘卻了,那條路。

鬼馱人。在地上,在第一

和第三個階梯,在兩種生命之間。

兩種生命都在這里,甚至

死后,鬼也不能把你馱到地獄。

你臥病的日子那花又開得很盛,

童年時那高大的鬼還在臺子上唱戲,

唱半截人。人呀半截人呀你不能

跑出這雙重的根源躲到別處去。

大地

狗骨木亮了。

阿小別跑,

死亡會從門里奔出,

踩爛地瓜葉。

那遙遠的……

那遙遠的集體洗浴,

性和美。在妙林山水庫工地

我們坐在插旗的筏上。夜里

坐在上面如同相擁向死而去的人。

你說:“你進來時常常顫抖。”

那時肢體的迷亂可能是一種儀式,

岸上踏歌者有人在吹簫。

一支古曲?;赝?,

抵抗著,不太清楚。可能是

道教或山中人獸相應。

想起去年夏天

我們又去那座水庫。

你躺在水面講摩耶的故事,

我還是那樣,削鉛筆,在本子上畫

小山一樣高的乳房。后來

我一個人在城里亂走,

總是進洋灰路那家冷飲店坐著沉思,

水庫里紅木瓜般透亮的身體,

略尖的瓜子臉。我需要少許黑暗,

因為下面張大著浮起圓形的生命之筏

你說上去吧,上去吧

我想起摩耶和久遠的事情。

楓木鞘花

1

你節(jié)骨膨大

腳掌有聲——

及弟,哪一天

你從赤草的山道下來,

像個跳腳人,三步兩步就到沙岸。

太久,太久的

沉默之后,一句話

還沒說出就已破碎。你

幾乎是一頭闖入,而時間

高高矗立著。

小鎮(zhèn),雨點噼啪作響,

初冬的霧霾還拖著夏季的濕熱病

向海面撤去。你沐著風

站在一片白光描出的風景里,

記憶已經(jīng)脫臼了

我們?nèi)约酵伋鲆粭l重合的路。

我們,——你我,以及

來來去去的人。

2

時間,在前

在后。你四顧茫茫

然后就邁開了腳步。

從石面一樣鍥入天空的街角

拐入那條白色的石灰走道。

還和從前一樣,夕陽

從海面射來,骯臟的露天茶座

那些在窮日子中消閑的人

農(nóng)民,季節(jié)工,挑夫

站起來,回家的時光,吹散了一堆骷髏

在路上。你指著說

是這條路,我又能描述什么?

重合,而岸消失了;

重合,一切都在融化,吹蝕;時代

高聳著,吹蝕的生命,

夷平,而后高聳,更高的重迭猥閌的時代,

單調(diào)而乏味,但高聳。

你努力從時光中敲出的東西

每次,都在墻上撞得粉碎。

3

也許我們都錯了。你還是

比我自如。你的沉默里還有

真實的時間,不管人們

怎樣固執(zhí)于糾正錯誤的想法。

及弟,你更孤獨了。

時光,一如臉上千盞風燈,一如沖刷和吹蝕的生命。我

沒有的,你有。一口鍋在沙地里歌唱,灶也歌唱。你的

沉默里有真實的東西。

什么也沒少。就算

空手而來,也會帶上一只

草籃,不止提著歲月,也提著你,

你一把骨頭綠如蔥!別的,

我們都說不清了。不死之物

掖在身邊,一如時間之無以節(jié)制,

說不清,就能再來。

拾起半截磚頭也能聽見鬼叫,

還有那老一套,推倒了,

一種不輕但更古老的時間,

甚至臺階下面簸箕與石臼的拌嘴……

你提著,不管今天,人們

出于恐懼,或為了富足,

怎樣固執(zhí)于糾正錯誤的想法。

4

山中骷髏,你有一把

時光油紙傘,輕盈的傘骨上

撐著一個遙永的“昨日”

而鐘擺并沒有高高晃入時代。

你剝出日子,把它放到

飛旋的傘骨上,讓它透明地

轉(zhuǎn)出那不易看見的東西。

嚄,巧手匠,猜得出

你平日就坐在竹子上暗自比劃

山勢和路徑,而那把刀

削著詞語,如鷓鴣在黑夜里

覆葉而飛。我記得它鑲銀的刀把,

蝕了,又握在手中

教我擊劈,將死亡從根部

劈成一根骨,種在木葉靡亂的紅土地。

劍麻死了,劍麻生了,

老人都不再悲傷。

誰也沒有教導我們,一根骨質(zhì)木

在空氣里轉(zhuǎn)了一圈,變黑的部分

依然長出濺血的花柱。

那粗大紅紅的柱頭,

讓你想起年輕時的蠢事。

5

時代高聳,詞語

也不同了。你有一把

好用的油紙傘。管他呢!

那些裝作沒看見的心靈季節(jié)工,

兩面人,馬齒人或飛快的蒲公英人

不是已經(jīng)站到公眾席上

用更現(xiàn)代,系著小點心盒絲帶的語言

和詩句,——稱之為“情懷”,

謳歌世界進步了嗎?而在變暗的,

迅速踏過,推倒,埋葬,

下陷的石灰渣路基,那里——

越過火石榴和美子姑姑的絲瓜棚,沿沙丘而去

漫山遍野,那時間中永恒的

一種始終更高的語言,

久而不廢。那里有一條小路

依然通向前方,而那風

年年吹過,仿佛找尋并掀開什么。

也許,那是你的時代之路,

踏著天命,還能走;還能走

但不要強求詞語說盡一切。

這季節(jié),你盡可以放下那些東西,

踏著天命,與靈魂同行。

6

出生,并不能肯定

生命已獲得。一根骨頭跳起,你按住它,

母親沒有按住它,而是扶住,讓你站起。

母親,大地

7

如果有另一種生活,

無需人性寄身的光明,

那就轉(zhuǎn)入這耐心的荒涼吧。

這里有一條路,它的石級

是用古老的字石鋪成的,惟有時間中的腳步

能將它磨亮。

向家園而死的人

心扉早已化作山門

你用木髓喂養(yǎng)心事,直到

它長出一串在時間中紅透的漿果

掛在光亮的木疤上,像是指引,又像是——

漫長秋冬的祭事燈籠,逝去之物

于是長存。家,最后的庇護

1998年冬初稿/2014年春改定

時間和兩個人

對面,是什么?是沙堆和缺口,

是桌子的長度和一個女人用肘臂托起

沉寂,像母親托起孩子的頭

放進時間對面的海。

記得她,也就記得沙地,石灰窯,

從大木桶拖出樹皮浸染的船,

載著一只捕獲的紅鹿。不要回頭,你會

使我成為命運這個詞并為之靜靜地擁有。

真的。一張瘦削的臉,閃過木樁,

在玻璃窗上顯出海的流逝,我沒有

聽見那些傷害從鋪滿針葉的海上走來。

是啊,那女人把你帶到雨落下的地方

也就結(jié)束了。結(jié)束了,她說。

你們在這雙重的故事里離開家,

船壞了,石灰窯也廢棄了,

父親死了,沒有人再出海去采石灰石。

后來,關(guān)于那件事(我們在林中

的事)你說最好把它放回黎人古老的傳說,

以后我們還可以回到它的木麻黃林,

重新講述一只紅鹿的故事。

對面是小村,生活著的人;經(jīng)過沙丘

的缺口。她來。她坐下,開始講述,

我們都在平常的日子里講述,像陌生人

談論家鄉(xiāng)、石灰、紅鹿、父親的死

以及那失語的時代最美的記憶。

它消除了我的時間,而我總在追問對面,

是否來臨如同逝去?對面,是一個女人

在沉默中為我托起生活高貴的頭。

1998年6月

夢〔1973年〕

1

我做過一個夢,

逝去了,至今眼里帶著它。

我夢見一個白懸谷,

茅草深暗,里面藏著光,

像稻米。光升上來,又像你內(nèi)衣,

絲綢那樣藏藏隱隱

在山野上,剎那就不見了。

2

我知道,

我們同來,也將同往

向著更深的年月。許多事淡忘了,

想起她,我就想起那座

白懸谷,風中搖著高高的紫紅色花蓇葖,

那是,哦,我曾經(jīng)的青山。

曾經(jīng)的青山

光禿禿

長著木薯葉。我們

把心留在黑暗,讓骨頭

去承受一種教育。當暮色落向山腳,

四月的農(nóng)場,野豬亂跑。

3

我放下草帽

禾鋤,你給我打水洗衣。

井臺上,月笑水桶太小,你說

水井深暗。不,我們同來,也將同往。

當我路斷回頭——

那夢就抱著我,從血里抱起,

太深,太暗,如重新翻開的血肉。

4

你該記得,我曾深耕

為的是埋葬我。當初我們說,

落進泥土,要么腐爛,要么發(fā)芽,冒出頭來。

死亡也像稻花,

白中帶紫,我們曾經(jīng)采擷,以——

無畏的青春和對苦難的無知。

石灰走道

潛入預感的那些力量,

來自家神和土地的一個古老意念。

那聲音,是否比命運更沉重?

你要回去,回到一座島,

伊人領(lǐng)你走進鹽田,

走到你曾爬過的木風車底下。

母親倚門。風從沙丘吹來

吹來你戴上草帽就走了,跟著舊人;

山根紙錢飄灰時,你站在

斑蝕的墓前。某個冬日,

灰濛濛的,你扯著他的大衣角,

小跑著經(jīng)過那條唯一的石灰走道。

鎮(zhèn)子。海的聲音就在不遠處,

你已經(jīng)成年。那種在飛沫上破碎的東西

還能聽見。說話吧,父親,

我在你的聲音里躲藏,就像小時候

我躲在你的大衣底下……

1992年9月24日

他又回到魔花之鄉(xiāng)

他又回到魔花之鄉(xiāng)。整個春夏

他將倒楣。戀愛的女人要把小鬼攆跑。

去去!別站在苦楝樹下,

當心花掉你身上你就瘋了。

小寡婦能風雨。女人呼風

胸脯最挺;呼雨,就見花打人,

花打人左襟右襟都是心,

輕的重的,打得少年青煙滿頭白。

白,一串糾葛明明朗朗。

你想,那就是一個人的自己,

披著時間的蓑衣。我們的女人

花容長新,她們自有心中的沙壺。

岸是模糊的,街道已改變,

他在這虛幻的鎮(zhèn)子尋找他自己,

找不到那條苦楝苦瑟瑟的

七女巷,那里一定年年花開花落——

抽水煙的娘兒們,高坐木凳

心飄飄。想起弱冠之年,心比天高,

恁是扎不起尺頭捻兒!對著

綻開的紅石榴,他的語言還沒成熟。

1994年夏

兩姐妹

——給G,早年女友

藍是我早年的花

在井里誕生。兩朵

吃刺果的小花

笑著,嘴唇刺出了血

井是黑的。井底

有母親的骨和亞麻天空

從雨天拖出父親的木船

我們?nèi)ョ殍5臒羲?/p>

大的說不要白天

小的說不要黑夜

兩個合謀的潮汐

我浮于上。她們說快劃呀

回聲傳來

死水失去的時間刻度

1988年,三亞

日昃之離

1

豆棚開花了。伊把木盆擱在矮墻,釵頭一落閃出千千聲音來。發(fā)髻散開了,一頭烏發(fā)披下來長長飄在背后。那發(fā)絲蕩呀,在炎熱寂靜的天空下,蕭蕭的回風山也跟著飄起來了,發(fā)出隆隆的回聲。

2

當我第一次懂得看世界,女人的頭發(fā)是我見到的最美的東西。不是生活的狹窄,不是。你幾乎不用去尋找理由,一次閃爍就是無盡的閃爍,已經(jīng)讓生命進入最寬廣的形式。那一甩是多么的有力,你看,一切都蕩在透明中。看見了,未決還亂。有時,我伸手想抓住它,又唯恐一碰就逸去。這招,這亂。

3

不會的。我們的女人的頭發(fā)是最健康之物,與梳子一樣結(jié)實;即使落下,棄在地上,剪斷,在死亡中也光澤照人。伊倒水時,讓我過來替她把著頭發(fā),把在手里沉甸甸的。捧著。只有風吹過,我才顫栗地醒過來,但在那風吹起的頭發(fā)中,我看得更遠。

4

飄著,纏著。是什么如此的長久和牽纏,讓我在那一絲絲迷離的光澤中涌出淚花?

5

那頭秀發(fā),一根根蕩開,那秀發(fā),我是要纏進去了,跟著走了。我看見時光與人,越過水塘,走向田野。姊妹,母親。在水田和牛角的光亮里。

6

那是什么時候?母親靠在竹椅上吃檳榔,孩子們圍站她背后。風忽地吹來,做了一綹頭發(fā)的姊妹,偷了唇上的檳榔紅。那紅是一種喜氣,母親的喜氣。她支我去買腌菜和魚。我不想錯過伊洗頭。

木盆起煙了,往事殢人。伊把搗碎的油枯細心包在一方花綢,用絲繩扎了放進盆里。那絲繩如游絲動動,像知道了人的心事,也在這小小日子里穿梭。她揉搓頭發(fā),一年年,在太陽下。她的名字叫木豆。

7

我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么寫逝去的事情。記得木豆曬水洗頭,水中有天,天上有人。水是年月的水,手是年月的手;捧著的,與水是并流。沒有什么比一雙年月中的女人手更好的了;也沒有什么比一個女人洗頭的姿勢更平靜的了。當她仰起頭來,向后一甩,十指在頸后靈巧地移動著,時而將發(fā)絲揉成山水,時而從天地分開頭路。擰干,盤起,又放下。

8

你還能說什么是生存?你讓心去容納更多,而凝結(jié)落定的依舊是那很少的一點。世界已放下。她故意從你跟前過,好讓你知道,女人有一頭閃亮的頭發(fā)就能走過歲月。我說木豆,你是年月,你等著我。

9

她抓起那只幸福的小瓶,飛快跑進沙丘那邊的樹林子,躺在柔軟的針葉床上。蓖麻油!蓖麻油!我從母親梳妝臺偷來的一小瓶!她遞給我,命我打開。記得老人說:“小孩子別碰這東西!你會生病,變成花癡?!蔽艺f木豆,別滴在頭上!你會死的,一滴就能開出一樹花。她閉上眼睛,軟綿綿的像睡著了。

10

我們的女人年年曬水洗頭,那么認真。桫欏樹下的水和豆蔻。一次次,我把蓖麻油倒在手心,搓到那成熟的肉體上,直到她的乳頭在最后的夕陽里發(fā)出迷離的紅光。母親總是站在木屋外,遠遠望過來。

11

蓖麻葉紅了。紅得寧靜,又紅得細碎,搖搖落落殢染著貧瘠的山野。日照,強光和那熱氣浮動的近乎恢宏的橙黃色天空,沉重的緩緩的浮云,讓人想到無言無悔的時日,日子中的日子,時間中的時間。家山既重又輕,惟有在寧靜中延續(xù)。此時我又有什么能告訴一個人?從墻頭望去,墓草,青山起伏,最后的青山,他在那里站了一會兒就不見了。

12

水岸邊,紅樹依然葳挺,根一半在水里,一半裸向天空。人我之間,一足的距離。母親依了風水師,移床坐死向生,摘白窗簾,換火色。帳子里人影擺擺手,示意不要了。他已在路上,一朵灰色的云

13

難道沒有什么可回望了么?

山野有一條路通向那邊。

這里,我們依然忙碌,風咿呀吹動家門,藥罐子跳進跳出。守歲人從未出現(xiàn),藥渣子潑在路上。

14

古書說,止而麗乎明。向死而去,為何抓住這虛幻的最高原則,像攀住一棵樹,在過去的和未來的之間?圣人皆說靜以入明。你看他,望山野之垂垂落日而去,有什么比這個時刻更寧靜?

15

太陽砸在墻上,磚影突起?!案禁悺卑?,這笛子之音清亮地吹入死亡。止,止于何處?

你思入這寧靜的光,像跨進另一道門。仿佛都布置好了。這思想,這古老的光,難道是一只甕里的腦殼,思碎了,連人世的一張甕聽皮也沒驚動?

16

人啊,我看見你回過頭來猶豫片刻,然后轉(zhuǎn)身漸遠漸去,在迷離的無所附麗的夕陽下。家門的影子深了。當你看見黃昏,我們都得把一些東西藏進那彌滿聲音的土甕。吹入死亡的笛音,轉(zhuǎn)眼又落在簫上。墻頭,還是那只青煙木盆。一個女人曬水洗頭:我的母親。她已年老,我不能不為她捧起那把頭發(fā),只要山風年年吹過,那秀發(fā)還年年飄起,頭路依然清晰。家山既重又輕,惟有在你的凝視中,有一蔭豆棚。

1994年初稿/1995年二稿/2003年春三稿

去玳瑁島

那年夏天,說去玳瑁島,

我們從沙丘跑下來,拖著

那條早已朽爛的天使船,碎木橫飛,

像樹上落下鳥巢。起風了,

你在夕陽里,我在浪花里。

我不知道,天地

作合真有前世和未來?

指派給人的,想必有其道理,

譬如落水死去,或者遠行他鄉(xiāng)。

記得,站在沙丘頂上,

我們望見——

那島馱著青山,波濤滾滾。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仿佛今生再無來世。

詞語太輕,姐姐,

還用浮木,為我奏颶風歌。

擊弦風來,如坐舟中。

那是甚么韻律,你為我

解衣作帆。你手巧,

長鎖短鎖,勾剔吟猱,

一夜舟,七年路。你說那曲調(diào)無文字,

何又熟若一支舊譜?

姐姐,玳瑁島從未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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