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散文·縈繞的情絲

鶴引詩情入碧霄 作者:徐志摩 著


自然是最偉大的一部書。……

只要你認識了這一部書,

你在這世界上

寂寞時便不寂寞,

窮困時不窮困,

苦惱時有安慰,

挫折時有鼓勵,

軟弱時有督責,

迷失時有南針。

我所知道的康橋

我這一生的周折,大都尋得出感情的線索。不論別的,單說求學。我到英國是為要從盧梭。盧梭來中國時,我已經(jīng)在美國。他那不確的死耗傳到的時候,我真的出眼淚不夠,還做悼詩來了。他沒有死,我自然高興。我擺脫了哥倫比亞大博士銜的引誘,買船票過大西洋,想跟這位二十世紀的福祿泰爾認真念一點書去。誰知一到英國才知道事情變樣了:一為他在戰(zhàn)時主張和平,二為他離婚,盧梭叫康橋給除名了,他原來是Trinity College 的fellow,這來他的fellowship也給取消了。他回英國后就在倫敦住下,夫妻兩人賣文章過日子。因此我也不曾遂我從學的始愿。我在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里混了半年,正感著悶想換路走的時候,我認識了狄更生先生。狄更生——Galsworthy Lowes Dickinson——是一個有名的作者,他的《一個中國人通信》(Letters from John Chinaman)與《一個現(xiàn)代聚餐談話》(A Mo dern Symposium)兩本小冊子早得了我的景仰。我第一次會著他是在倫敦國際聯(lián)盟協(xié)會席上,那天林宗孟先生演說,他做主席;第二次是宗孟寓里吃茶,有他。以后我常到他家里去。他看出我的煩悶,勸我到康橋去,他自己是王家學院(King’s College)的fellow。我就寫信去問兩個學院,回信都說學額早滿了,隨后還是狄更生先生替我去在他的學院里說好了,給我一個特別生的資格,隨意選科聽講。從此黑方巾、黑披袍的風光也被我占著了。初起我在離康橋六英里的鄉(xiāng)下叫沙士頓地方租了幾間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從前的夫人張幼儀女士與郭虞裳君。每天一早我坐街車(有時騎自行車)上學,到晚回家。這樣的生活過了一個春,但我在康橋還只是個陌生人,誰都不認識??禈虻纳?,可以說完全不曾嘗著,我知道的只是一個圖書館,幾個課室,和三兩個吃便宜飯的茶食鋪子。狄更生常在倫敦或是大陸上,所以也不常見他。那年的秋季我一個人回到康橋,整整有一學年,那時我才有機會接近真正的康橋生活,同時,我也慢慢的“發(fā)現(xiàn)”了康橋。我不曾知道過更大的愉快。

“單獨”是一個耐尋味的現(xiàn)象。我有時想它是任何發(fā)現(xiàn)的第一個條件。你要發(fā)現(xiàn)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與他單獨的機會。你要發(fā)現(xiàn)你自己的真,你得給你自己一個單獨的機會。你要發(fā)現(xiàn)一個地方(地方一樣有靈性),你也得有單獨玩的機會。我們這一輩子,認真說,能認識幾個人?能認識幾個地方?我們都是太匆忙,太沒有單獨的機會。說實話,我連我的本鄉(xiāng)都沒有什么了解??禈蛭乙闶怯邢喈斀磺榈模俅卧S只有新認識的翡冷翠了。啊,那些清晨,那些黃昏,我一個人發(fā)癡似的在康橋!絕對的單獨。

但一個人要寫他最心愛的對象,不論是人是地,是多么使他為難的一個工作!你怕,你怕描壞了它,你怕說過分了惱了它,你怕說太謹慎了辜負了它。我現(xiàn)在想寫康橋,也正是這樣的心理,我不曾寫,我就知道這回是寫不好的——況且又是臨時逼出來的事情。但我卻不能不寫,上期預告已經(jīng)出去了。我想勉強分兩節(jié)寫: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橋的天然景色,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橋的學生生活。我今晚只能極簡的寫些,等以后有興會時再補。

康橋的靈性全在一條河上——康河,我敢說是全世界最秀麗的一條水。河的名字是葛蘭大(Granta),也有叫康河(River Cam)的,許有上下流的區(qū)別,我不甚清楚。河身多的是曲折,上游是有名的拜倫潭——“Byron’s Pool”——當年拜倫常在那里玩的;有一個老村子叫格蘭騫斯德,有一個果子園,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樹蔭下吃茶,花果會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會到你桌上來啄食,那真是別有一番天地。這是上游。下游是從騫斯德頓下去,河面展開,那是春夏間競舟的場所。上下河分界處有一個壩筑,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聽水聲,聽近村晚鐘聲,聽河畔倦牛芻草聲,是我康橋經(jīng)驗中最神秘的一種:大自然的優(yōu)美、寧靜、調(diào)諧,在這星光與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靈。

但康河的精華是在它的中流,著名的“Backs”,這兩岸是幾個最蜚聲的學院的建筑。從上面下來是Pembroke,St.Kathari-ne’s,King’s,Clare,Trinity,St.John’s。最令人流連的一節(jié)是克萊亞與王家學院的毗連處,克萊亞的秀麗緊鄰著王家教堂(King’s Chapel)的宏偉。別的地方盡有更美更莊嚴的建筑,例如巴黎賽因河的羅浮宮一帶,威尼斯的利阿爾多大橋的兩岸,翡冷翠維基烏大橋的周遭;但康橋的“Backs”自有它的特長,這不容易用一二個狀詞來概括,它那脫盡塵埃氣的一種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說是超出了畫圖而化生了音樂的神味。再沒有比這一群建筑更調(diào)諧更勻稱的了!論畫,可比的許只有柯羅(Corot)的田野;論音樂,可比的許只有蕭班(Chopin)的夜曲。就這也不能給你依稀的印象,它給你的美感簡直是神靈性的一種。

假如你站在王家學院橋邊的那棵大椈樹蔭下眺望,右側(cè)面,隔著一大方淺草坪,是我們的校友居(fellows building),那年代并不早,但它的嫵媚也是不可掩的,它那蒼白的石壁上春夏間滿綴著艷色的薔薇在和風中搖頭。更移左是那教堂,森林似的尖閣不可渙的永遠直指著天空;更左是克萊亞,?。∧遣豢尚诺牧岘嚨姆酵?,誰說這不是圣克萊亞(St.Clare)的化身,那一塊石上不閃耀著她當年圣潔的精神?在克萊亞后背隱約可辨的是康橋最潢貴、最驕縱的三清學院(Trinity),它那臨河的圖書樓上坐鎮(zhèn)著拜倫神采驚人的雕像。

但這時你的注意早已叫克萊亞的三環(huán)洞橋魔術(shù)似的攝住。你見過西湖白堤上的西泠斷橋不是?(可憐它們早已叫代表近代丑惡精神的汽車公司給踩平了,現(xiàn)在它們跟著蒼涼的雷峰永遠辭別了人間。)你忘不了那橋上斑駁的蒼苔,木柵的古色,與那橋拱下泄露的湖光與山色不是?克萊亞并沒有那樣體面的襯托,它也不比廬山棲賢寺旁的觀音橋,上瞰五老的奇峰,下臨深潭與飛瀑;它只是怯憐憐的一座三環(huán)洞的小橋,它那橋洞間也只掩映著細紋的波粼與婆娑的樹影,它那橋上櫛比的小穿闌與闌節(jié)頂上雙雙的白石球,也只是村姑子頭上不夸張的香草與野花一類的裝飾;但你凝神的看著,更凝神的看著,你再反省你的心境,看還有一絲屑的俗念沾滯不?只要你審美的本能不曾汩滅時,這是你的機會實現(xiàn)純粹美感的神奇!

但你還得選你賞鑒的時辰。英國的天時與氣候是走極端的。冬天是荒謬的壞,逢著連綿的霧盲天你一定不遲疑的甘愿進地獄本身去試試;春天(英國是幾乎沒有夏天的)是更荒謬的可愛,尤其是它那四五月間最漸緩最艷麗的黃昏,那才真是寸寸黃金。在康河邊上過一個黃昏是一服靈魂的補劑。??!我那時蜜甜的單獨,那時蜜甜的閑暇。一晚又一晚的,只見我出神似的倚在橋闌上向西天凝望——

看一回凝靜的橋影,

數(shù)一數(shù)螺鈿的波紋:

我倚暖了石闌的青苔,

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

還有幾句更笨重的怎能仿佛那游絲似輕妙的情景:

難忘七月的黃昏,遠樹凝寂,

像墨潑的山形,襯出輕柔暝色,

密稠稠,七分鵝黃,三分橘綠,

那妙意只可去秋夢邊緣捕捉……

四這河身的兩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蔥翠的草坪。從校友居的樓上望去,對岸草場上,不論早晚,永遠有十數(shù)匹黃牛與白馬,脛蹄沒在恣蔓的草叢中,從容的在咬嚼,星星的黃花在風中動蕩,應和著它們尾鬃的掃拂。橋的兩端有斜倚的垂柳與椈蔭護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勻勻的長著長條的水草。這岸邊的草坪又是我的愛寵,在清朝,在傍晚,我常去這天然的織錦上坐地,有時讀書,有時看水;有時仰臥著看天空的行云,有時反仆著摟抱大地的溫軟。

但河上的風流還不止兩岸的秀麗。你得買船去玩。船不止一種:有普通的雙槳劃船,有輕快的薄皮舟(canoe),有最別致的長形撐篙船(punt)。最末的一種是別處不常有的:約莫有二丈長、三尺寬,你站直在船艄上用長竿撐著走的。這撐是一種技術(shù)。我手腳太蠢,始終不曾學會。你初起手嘗試時,容易把船身橫住在河中,東顛西撞的狼狽。英國人是不輕易開口笑人的,但是小心他們不出聲的皺眉!也不知有多少次河中本來悠閑的秩序叫我這莽撞的外行給搗亂了。我真的始終不曾學會。每回我不服輸跑去租船再試的時候,有一個白胡子的船家往往帶譏諷的對我說:“先生,這撐船費勁,天熱累人,還是拿個薄皮舟遛遛吧!”我哪里肯聽話,長篙子一點就把船撐了開去,結(jié)果還是把河身一段段的腰斬了去。

你站在橋上去看人家撐,那多不費勁,多美!尤其在禮拜天有幾個專家的女郎,穿一身縞素衣服,裙裾在風前悠悠的飄著,戴一頂寬邊的薄紗帽,帽影在水草間顫動,你看她們出橋洞時的姿態(tài):捻起一根竟像沒有分量的長竿,只輕輕的,不經(jīng)心的往波心里一點,身子微微的一蹲,這船身便波的轉(zhuǎn)出了橋影,翠條魚似的向前滑了去。她們那敏捷,那閑暇,那輕盈,真是值得歌詠的。

在初夏陽光漸暖時你去買一只小船,劃去橋邊蔭下躺著念你的書或是做你的夢,槐花香在水面上飄浮,魚群的唼喋聲在你的耳邊挑逗。或是在初秋的黃昏,近著新月的寒光,望上流僻靜處遠去。愛熱鬧的少年們攜著他們的女友,在船沿上支著雙雙的東洋彩紙燈,帶著話匣子,船心里用軟墊鋪著,也開向無人跡處去享他們的野?!l不愛聽那水底翻的音樂在靜定的河上描寫夢意與春光!

住慣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變遷??匆娙~子掉知道是秋,看見葉子綠知道是春;天冷了裝爐子,天熱了拆爐子;脫下棉袍,換上夾袍,脫下夾袍,穿上單袍:不過如此罷了。天上星斗的消息,地下泥土里的消息,空中風吹的消息,都不關(guān)我們的事。忙著哪,這樣那樣事情多著,誰耐煩管星星的移轉(zhuǎn),花草的消長,風云的變幻?同時我們抱怨我們的生活——苦痛、煩悶、拘束、枯燥,誰肯承認做人是快樂?誰不多少間咒詛人生?

但不滿意的生活大都是由于自取的。我是一個生命的信仰者,我信生活絕不是我們大多數(shù)人僅僅從自身經(jīng)驗推得的那樣暗慘。我們的病根是在“忘本”。人是自然的產(chǎn)兒,就比枝頭的花與鳥是自然的產(chǎn)兒;但我們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離自然遠似一天。離開了泥土的花草,離開了水的魚,能快活嗎?能生存嗎?從大自然,我們?nèi)〉梦覀兊纳?;從大自然,我們應分取得我們繼續(xù)的滋養(yǎng)。哪一株婆娑的大木沒有盤錯的根柢深入在無盡藏的地里?我們是永遠不能獨立的。有幸福是永遠不離母親撫育的孩子,有健康是永遠接近自然的人們。不必一定與鹿豕游,不必一定回“洞府”去;為醫(yī)治我們當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遺忘自然”一張輕淡的藥方,我們的病象就有緩和的希望。在青草里打幾個滾,到海水里洗幾次浴,到高處去看幾次朝霞與晚照——你肩背上的負擔就會輕松了去的。

這是極膚淺的道理,當然。但我要沒有過過康橋的日子,我就不會有這樣的自信。我這一輩子就只那一春,說也可憐,算是不曾虛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m則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時期。)我那時有的是閑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絕對單獨的機會。說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認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記那初春的睥睨嗎?曾經(jīng)有多少個清晨我獨自冒著冷去薄霜鋪地的林子里閑步——為聽鳥語,為盼朝陽,為尋泥土里漸次蘇醒的花草,為體會最微細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來的畫眉在那邊凋不盡的青枝上試它的新聲!啊,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掙出了半凍的地面!啊,這不是新來的潮潤沾上了寂寞的柳條?

靜極了,這朝來水溶溶的大道,只遠處牛奶車的鈴聲,點綴這周遭的沉默。順著這大道走去,走到盡頭,再轉(zhuǎn)入林子里的小徑,往煙霧濃密處走去,頭頂是交枝的榆蔭,透露著漠棱棱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盡這林子,當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見了村舍,初青的麥田,更遠三兩個饅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條通道。天邊是霧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聽!那曉鐘和緩的清音。這一帶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里的輕波,默沉沉的起伏;山嶺是望不見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與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去,康橋只是一帶茂林,擁戴著幾處娉婷的尖閣。嫵媚的康河也望不見蹤跡,你只能循著那錦帶似的林木想象那一流清淺。村舍與樹林是這地盤上的棋子,有村舍處有佳蔭,有佳蔭處有村舍。這早起是看炊煙的時辰:朝霧漸漸的升起,揭開了這灰蒼蒼的天幕(最好是微霰后的光景);遠近的炊煙,成絲的,成縷的,成卷的,輕快的,遲重的,濃灰的,淡青的,慘白的,在靜定的朝氣里漸漸的上騰,漸漸的不見,仿佛是朝來人們的祈禱,參差的翳入了天聽。朝陽是難得見的,這初春的天氣。但它來時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頃刻間這田野添深了顏色,一層輕紗似的金粉糝上了這草,這樹,這通道,這莊舍。頃刻間這周遭彌漫了清晨富麗的溫柔,頃刻間你的心懷也分潤了白天誕生的光榮?!按海 边@勝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邊私語?!按?!”你那快活的靈魂也仿佛在那里回響。

伺候著河上的風光,這春來一天有一天的消息。關(guān)心石上的苔痕,關(guān)心敗草里的花鮮,關(guān)心這水流的緩急,關(guān)心水草的滋長,關(guān)心天上的云霞,關(guān)心新來的鳥語。怯憐憐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鈴蘭與香草是歡喜的初聲;窈窕的蓮馨,玲瓏的石水仙,愛熱鬧的克羅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與雛菊——這時候春光已是縵爛在人間,更不須殷勤問訊。

瑰麗的春放。這是你野游的時期??蓯鄣穆氛?,這里不比中國,哪一處不是坦蕩蕩的大道?徒步是一個愉快,但騎自轉(zhuǎn)車是一個更大的愉快,在康橋騎車是普遍的技術(shù);婦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這雙輪舞的快樂。(在康橋聽說自轉(zhuǎn)車是不怕人偷的,就為人人都自己有車,沒人要偷。)任你選一個方向,任你上一條通道,順著這帶草味的和風,放輪遠去,保管你這半天的逍遙是你性靈的補劑。這道上有的是清蔭與美草,隨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愛花,這里多的是錦繡似的草原。你如愛鳥,這里多的是巧囀的鳴禽。你如愛兒童,這鄉(xiāng)間到處是可親的稚子。你如愛人情,這里多的是不嫌遠客的鄉(xiāng)人,你到處可以“掛單”借宿,有酪漿與嫩薯供你飽餐,有奪目的果鮮恣你嘗新。你如愛酒,這鄉(xiāng)間每“望”都為你儲有上好的新釀,黑啤如太濃,蘋果酒、姜酒都是供你解渴潤肺的。……帶一卷書,走十里路,選一塊清靜地,看天,聽鳥,讀書;倦了時,和身在草綿綿處尋夢去——你能想象更適情、更適性的消遣嗎?

陸放翁有一聯(lián)詩句:“傳呼快馬迎新月,卻上輕輿趁晚涼?!薄@是做地方官的風流。我在康橋時雖沒馬騎,沒轎子坐,卻也有我的風流:我常常在夕陽西曬時騎了車迎著天邊扁大的日頭直追。日頭是追不到的,我沒有夸父的荒誕,但晚景的溫存卻被我這樣偷嘗了不少。有三兩幅畫圖似的經(jīng)驗至今還是栩栩的留著。只說看夕陽,我們平常只知道登山或是臨海,但實際只須遼闊的天際,平地上的晚霞有時也是一樣的神奇。有一次我趕到一個地方,手把著一家村莊的籬笆,隔著一大田的麥浪,看西天的變幻。有一次是正沖著一條寬廣的大道,過來一大群羊——放草歸來的,偌大的太陽在它們后背放射著萬縷的金輝,天上卻是烏青青的,只剩這不可逼視的威光中的一條大路、一群生物,我心頭頓時感著神異性的壓迫,我真的跪下了,對著這冉冉漸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臨著一大片望不到頭的草原,滿開著艷紅的罌粟,在青草里亭亭像是萬盞的金燈,陽光從褐色云斜著過來,幻成一種異樣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視,剎那間在我迷眩了的視覺中,這草田變成了……不說也罷,說來你們也是不信的!

一別二年多了,康橋,誰知我這思鄉(xiāng)的隱憂?也不想別的,我只要那晚鐘撼動的黃昏,沒遮攔的田野,獨自斜倚在軟草里,看第一個大星在天邊出現(xiàn)!

翡冷翠山居閑話

在這里出門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個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個美的宴會。比如去一果子園,那邊每株樹上都是滿掛著詩情最秀逸的果實,假如你單是站著看還不滿意時,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嘗鮮味,足夠你性靈的迷醉。陽光正好暖和,決不過暖;風息是溫馴的,而且往往因為它是從繁花的山林里吹度過來,帶來一股幽遠的淡香,連著一息滋潤的水氣,摩挲著你的顏面,輕繞著你的肩腰,就這單純的呼吸已是無窮的愉快;空氣總是明凈的,近谷內(nèi)不生煙,遠山上不起靄,那美秀風景的全部正像畫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閑暇的鑒賞。

作客山中的妙處,尤在你永不須躊躇你的服色與體態(tài);你不妨搖曳著一頭的蓬草,不妨縱容你滿腮的苔蘚;你愛穿什么就穿什么;扮一個牧童,扮一個漁翁,裝一個農(nóng)夫,裝一個走江湖的桀卜閃,裝一個獵戶;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領(lǐng)結(jié),你盡可以不用領(lǐng)結(jié),給你的頸根與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條這邊艷色的長巾包在你的頭上,學一個太平軍的頭目,或是拜倫那埃及裝的姿態(tài);但最要緊的是穿上你最舊的舊鞋,別管它模樣不佳,它們是頂可愛的好友,它們承著你的體重卻不叫你記起你還有一雙腳在你的底下。

這樣的玩頂好是不要約伴,我竟想嚴格的取締,只許你獨身;因為有了伴多少總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輕的女伴,那是最危險、最專制不過的旅伴,你應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里一條美麗的花蛇!平常我們從自己家里走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們執(zhí)事的地方,那無非是在同一個大牢里從一間獄室移到另一間獄室去,拘束永遠跟著我們,自由永遠尋不到我們;但在這春夏間美秀的山中或鄉(xiāng)間你要是有機會獨身閑逛時,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時候,那才是你實際領(lǐng)受,親口嘗味,自由與自在的時候,那才是你肉體與靈魂行動一致的時候。朋友們,我們多長一歲,年紀往往只是加重我們頭上的枷,加緊我們腳脛上的鏈。我們見小孩子在草里、在沙堆里、在淺水里打滾作樂,或是看見小貓追它自己的尾巴,何嘗沒有羨慕的時候,但我們的枷,我們的鏈永遠是制定我們行動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單身奔赴大自然的懷抱時,像一個裸體的小孩撲入他母親的懷抱時,你才知道靈魂的愉快是怎樣的,單是活著的快樂是怎樣的,單就呼吸,單就走道,單就張眼看、聳耳聽的幸福是怎樣的。因此你得嚴格的為己、極端的自私,只許你——體魄與性靈,與自然同在一個脈搏里跳動,同在一個音波里起伏,同在一個神奇的宇宙里自得。我們渾樸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嬌柔,一經(jīng)同伴的抵觸,它就卷了起來,但在澄靜的日光下、和風中,它的姿態(tài)是自然的,它的生活是無阻礙的。

你一個人漫游的時候,你就會在青草里坐地仰臥,甚至有時打滾,因為草的和暖的顏色自然的喚起你童稚的活潑;在靜僻的道上你就會不自主的狂舞,看著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種種詭異的變相,因為道旁樹木的陰影在它們迂徐的婆娑里暗示你舞蹈的快樂;你也會得信口的歌唱,偶爾記起斷片的音調(diào),與你自己隨口的小曲,因為樹林中的鶯燕告訴你春光是應得贊美的;更不必說你的胸襟自然會跟著曼長的山徑開拓,你的心地會看著澄藍的天空靜定,你的思想和著山壑間的水聲、山罅里的泉響,有時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時激起成章的波動,流,流,流入涼爽的橄欖林中,流入嫵媚的阿諾河去……并且你不但不須應伴,每逢這樣的游行,你也不必帶書。書是理想的伴侶,但你應得帶書,是在火車上,在你住處的客室里,不是在你獨身漫步的時候。什么偉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優(yōu)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風籟中、云彩里、山勢與地形的起伏里、花草的顏色與香息里尋得?“自然是最偉大的一部書?!备璧抡f。在他每一頁的字句里我們讀得最深奧的消息,并且這書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爾帕斯與五老峰,雪西里與普陀山,萊茵河與揚子江,梨夢湖與西子湖,建蘭與瓊花,杭州西溪的蘆雪與威尼市夕照的紅潮,百靈與夜鶯,更不提一般黃的黃麥,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長,同在和風中波動——它們應用的符號是永遠一致的,它們的意義是永遠明顯的,只要你自己心靈上不長瘡瘢,眼不盲,耳不塞,這無形跡的最高等教育便永遠是你的名分,這不取費的最珍貴的補劑便永遠供你的受用。只要你認識了這一部書,你在這世界上寂寞時便不寂寞,窮困時不窮困,苦惱時有安慰,挫折時有鼓勵,軟弱時有督責,迷失時有南針。

北戴河海濱的幻想

他們都到海邊去了。我為左眼發(fā)炎不曾去。我獨坐在前廊,偎坐在一張安適的大椅內(nèi),袒著胸懷,赤著腳,一頭的散發(fā),不時有風來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時睡態(tài),但夢思卻半被曉風吹斷。我合緊眼簾內(nèi)視,只見一斑斑消殘的顏色,一似晚霞的余赭,留戀地膠附在天邊。廊前的馬櫻、紫荊、藤蘿,青翠的葉與鮮紅的花,都將它們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態(tài)無數(shù);我的臂上與胸前,亦滿綴了綠蔭的斜紋。從樹蔭的間隙平望,正見海灣:海波亦似被晨曦喚醒,黃藍相間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灘邊不時見白濤涌起,迸射著雪樣的水花。浴線內(nèi)點點的小舟與浴客,水禽似的浮著;幼童的歡叫,與水波拍岸聲,與潛濤嗚咽聲,相間的起伏,競報一灘的生趣與樂意。但我獨坐的廊前,卻只是靜靜的,靜靜的無甚聲響。嫵媚的馬櫻,只是幽幽的微囅著,蠅蟲也斂翅不飛。只有遠近樹里的秋蟬在紡紗似的綞引它們不盡的長吟。

在這不盡的長吟中,我獨坐在冥想。難得是寂寞的環(huán)境,難得是靜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傳的和諧,靜默中有無限的創(chuàng)造。我的心靈,比如海濱,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經(jīng)漸次的消翳,只剩有疏松的海沙中偶爾的回響,更有殘缺的貝殼,反映星月的輝芒。此時摸索潮余的斑痕,追想當時洶涌的情景,是夢或是真,再亦不須辨問,只此眉梢的輕皺,唇邊的微哂,已足解釋無窮奧緒,深深的蘊伏在靈魂的微纖之中。

青年永遠趨向反叛,愛好冒險;永遠如初度航海者,幻想黃金機緣于浩渺的煙波之外;想割斷系岸的纜繩,扯起風帆,欣欣的投入無垠的懷抱。他厭惡的是平安,自喜的是放縱與豪邁。無顏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荊棘;絕海與兇,是他愛自由的途徑。他愛折玫瑰:為她的色香,亦為她冷酷的刺毒。他愛搏狂瀾:為他的莊嚴與偉大,亦為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發(fā)他探險與好奇的動機。他崇拜沖動:不可測,不可節(jié),不可預逆,起動、消歇皆在無形中,狂飆似的倏忽與猛烈與神秘。他崇拜斗爭:從斗爭中求劇烈的生命之意義,從斗爭中求絕對的實在,在血染的戰(zhàn)陣中,呼勝利之狂歡或歌敗喪的哀曲。

幻象消滅是人生里命定的悲??;青年的幻滅,更是悲劇中的悲劇,夜一般的沉黑,死一般的兇惡。純粹的、猖狂的熱情之火,不同阿拉丁的神燈,只能放射一時的異彩,不能永久的朗照;轉(zhuǎn)瞬間,或許,便已斂熄了最后的焰舌,只留存有限的余燼與殘灰,在未滅的余溫里自傷與自慰。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電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閃耀,我們不能不驚訝造化者藝術(shù)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與衰與飽饜的黑影,同時亦緊緊的跟著時日進行,仿佛是煩惱、痛苦、失敗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轉(zhuǎn)瞬間,彗星似的掃滅了我們最自傲的神輝——流水涸,明星沒,露珠散滅,電閃不再!

在這艷麗的日輝中,只見愉悅與歡舞與生趣,希望,閃爍的希望,在蕩漾,在無窮的碧空中,在綠葉的光澤里,在蟲鳥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搖曳中——夏之榮華,春之成功。春光與希望,是長駐的;自然與人生,是調(diào)諧的。

在遠處有福的山谷內(nèi),蓮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亂石間跳躍;牧童們,有的吹著蘆笛,有的平臥在草地上,仰看交幻的浮游的白云,放射下的青影在初黃的稻田中縹緲地移過。在遠處安樂的村中,有妙齡的村姑,在流澗邊照映她自制的春裙;口銜煙斗的農(nóng)夫三四,在預度秋收的豐盈,老婦人們在家門外陽光中取暖,她們的周圍有不少的兒童,手擎著黃白的錢花在環(huán)舞與歡呼。

在遠——遠處的人間,有無限的平安與快樂,無限的春光……在此暫時可以忘卻無數(shù)的落蕊與殘紅;亦可以忘卻花蔭中掉下的枯葉,私語地預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卻苦惱的僵癟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復他們?nèi)a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卻紛爭的互殺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們兇惡的獸性;亦可以忘卻庸俗的卑瑣的人間,行云與朝露的風姿,不能引逗他們剎那間的凝視;亦可以忘卻自覺的失望的人間,絢爛的春時與媚草,只能反激他們悲傷的意緒。

我亦可以暫時忘卻我自身的種種;忘卻我童年期清風白水似的天真;忘卻我少年期種種虛榮的希冀;忘卻我漸次的生命的覺悟;忘卻我熱烈的理想的尋求;忘卻我心靈中樂觀與悲觀的斗爭;忘卻我攀登文藝高峰的艱辛;忘卻剎那的啟示與徹悟之神奇;忘卻我生命潮流之驟轉(zhuǎn);忘卻我陷落在危險的旋渦中之幸與不幸;忘卻我追憶不完全的夢境;忘卻我大海底里埋首的秘密;忘卻曾經(jīng)刳割我靈魂的利刃,炮烙我靈魂的烈焰,摧毀我靈魂的狂飆與暴雨;忘卻我的深刻的怨與艾;忘卻我的冀與愿;忘卻我的恩澤與惠感;忘卻我的過去與現(xiàn)在……過去的實在,漸漸的膨脹,漸漸的模糊,漸漸的不可辨認;現(xiàn)在的實在,漸漸的收縮,逼成了意識的一線,細極狹極的一線,又裂成了無數(shù)不相連續(xù)的黑點……黑點亦漸次的隱翳?幻術(shù)似的滅了,滅了,一個可怕的黑暗的空虛……

丑西湖

“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蔽覀兲盐骱蠢硐牖恕O奶煲闶俏骱鈯y的時候,堤上的楊柳綠成一片濃青,里湖一帶的荷葉荷花也正當滿艷,朝上的煙霧,向晚的晴霞,那樣不是現(xiàn)成的詩料,但這西姑娘你愛不愛?我是不成,這回一見面我回頭就逃!什么西湖!這簡直是一鍋腥臊的熱湯!西湖的水本來就淺,又不流通,近來滿湖又全養(yǎng)了大魚,有四五十斤的,把湖里裊裊婷婷的水草全給咬爛了,水渾不用說,還有那魚腥味兒頂叫人難受。說起西湖養(yǎng)魚,我聽得有種種的說法,也不知哪樣是內(nèi)情:有說養(yǎng)魚干脆是官家謀利,放著偌大一個魚沼,養(yǎng)肥了魚打了去賣不是頂現(xiàn)成的;有說養(yǎng)魚是為預防水草長得太放肆了怕塞滿了湖心;也有說這些大魚都是大慈善家們?yōu)橐訅刍蚴乔笞踊蚴乔筘斣疵?,特為從別地方買了來放生在湖里的,而且現(xiàn)在打魚當官是不準。不論怎么樣,西湖確是變了魚湖了。六月以來杭州據(jù)說一滴水都沒有過,西湖當然水淺得像個干血癆的美女,再加那腥味兒!今年南方的熱,說來我們住慣北方的也不易信,白天熱不說,通宵到天亮也不見放松,天天大太陽,夜夜?jié)M天星,節(jié)節(jié)高的一天暖似一天。杭州更比上海不堪,西湖那一洼淺水用不到幾個鐘頭的曬就離滾沸不遠什么,四面又是山,這熱是來得去不得,一天不發(fā)大風打陣,這鍋熱湯就永遠不會涼。我那天到了晚上才雇了條船游湖,心想比岸上總可以涼快些。好!風不來還熬得,風一來可真難受極了,又熱又帶腥味兒,真叫人發(fā)眩作嘔,我同船一個朋友當時就病了,我記得紅海里兩邊的沙漠風都似乎較為可耐些!夜間十二點我們回家的時候都還是熱乎乎的。還有湖里的蚊蟲!簡直是一群群的大水鴨子!你一生定就活該。

這西湖是太難了,氣味先就不堪。再說沿湖的去處,本來頂清淡宜人的一個地方是平湖秋月,那一方平臺,幾棵楊柳,幾折回廊,在秋月清澈的涼夜去坐著看湖確是別有風味,更好在去的人絕少,你夜間去總可以獨占,喚起看守的人來泡一碗清茶,沖一杯藕粉,和幾個朋友閑談著消磨他半夜,真是清福!我三年前一次去有琴友有笛師,躺平在楊樹底下看揉碎的月光,聽水面上翻響的幽樂,那逸趣真不易。西湖的俗化真是一日千里,我每回去總添一度傷心:雷峰也羞跑了,斷橋折成了汽車橋,哈得在湖心里造房子,某家大少爺?shù)钠痛谌叩娜岵ɡ锱d風作浪,工廠的煙替代了出岫的霞,大世界以及什么舞臺的鑼鼓充當了湖上的啼鶯。西湖,西湖,還有什么可留戀的!這回連平湖秋月也給糟蹋了,你信不信?

“船家,我們到平湖秋月去,那邊總還清靜。”

“平湖秋月?先生,清靜是不清靜的,格歇開了酒館,酒館著實鬧忙哩,你看,望得見的,穿白衣服的人多煞勒瞎,扇子扇得活血血的,還有唱唱的,十七八歲的姑娘,聽聽看——是無錫山歌哩,胡琴都蠻清爽的……”

那我們到樓外樓去吧。誰知樓外樓又是一個傷心!原來樓外樓那一樓一底的舊房子斜斜的對著湖心亭,幾張揩抹得發(fā)白光的舊桌子,一兩個上年紀的老堂倌,活絡絡的魚蝦,滑齊齊的莼萊,一壺遠年,一碟鹽水花生。我每回到西湖往往偷閑獨自跑去領(lǐng)略這點子古色古香,靠在闌干上從堤邊楊柳蔭里望滟滟的湖光,晴有晴色,雨雪有雨雪的景致;要不然月上柳梢時意味更長,好在是不鬧,晚上去也是獨占的時候多,一邊喝著熱酒,一邊與老堂倌隨便講講湖上風光,魚蝦行市,也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但這回連樓外樓都變了面目!地址不曾移動,但翻造了三層樓帶屋頂?shù)难笫介T面,新漆亮光光的刺眼,在湖中就望見樓上電扇的疾轉(zhuǎn),客人鬧盈盈地擠著,堂倌也換了,穿上西仔的長袍,原來那老朋友也看不見了,什么閑情逸趣都沒有了!我們沒辦法,移一個桌子在樓下馬路邊吃了一點東西,果然連小菜都變了,真是可傷!泰戈爾來看了中國,發(fā)了很大的感慨。他說:“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民族像你們這樣蓄意的制造丑惡的精神?!惫植贿^老頭牢騷,他來時對中國是怎樣的期望(也許是詩人的期望),他看到的又是怎樣一個現(xiàn)實!狄更生先生有一篇絕妙的文章,是他游泰山以后的感想,他對照西方人的俗與我們的雅,他們的唯利主義與我們的閑暇精神。他說:“只有中國人才真懂得愛護自然,他們在山水間的點綴是沒有一點辜負自然的;實際上他們處處想法子增添自然的美,他們不容許殺風景的事業(yè)。他們在山上造路是依著山勢回環(huán)曲折,鋪上本山的石子,就這山道就饒有趣味,他們寧可犧牲一點便利,不愿斫喪自然的和諧。所以他們造的是嫵媚的石徑;歐美人來時不開馬路就來穿山的電梯。他們在原來的石塊上刻上美秀的詩文,漆成古色的青綠,在苔蘚間掩映生趣;反之在歐美的山石上只見雪茄煙與各種生意的廣告。他們在山林叢密處透出一角寺院的紅墻,西方人起的是幾層樓嘈雜的旅館。聽人說中國人得效法歐西,我不知道應得自覺虛心做學徒的究竟是誰?”

這是十五年前狄更生先生來中國時感想的一節(jié)。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要是回來看看西湖的成績,他又有什么妙文來頌揚我們的美德!

說來西湖真是個愛倫內(nèi)。論山水的秀麗,西湖在世界上真有位置。那山光,那水色,別有一種醉人處,叫人不能不生愛。但不幸杭州的人種(我也算是杭州人),也不知怎的,特別的來得俗氣、來得陋相。不讀書人無味,讀書人更可厭,單聽那一口杭白,“甲隔甲隔”的,就夠人心煩!看來杭州人話會說(杭州人真會說話?。乱矔?,近年來就“事業(yè)”方面看,杭州的建設的確不少,例如西湖堤上的六條橋就全給拉平了替汽車公司幫忙;但不幸經(jīng)營山水的風景是另一種事業(yè),決不是開鋪子、做官一類的事業(yè)。平常布置一個小小的園林,我們尚且說總得主人胸中有些丘壑,如今整個的西湖放在一班大老的手里,他們的腦子里平常想些什么我不敢猜度,但就成績看,他們的確是只圖每年“我們杭州”商界收入的總數(shù)增加多少的一種頭腦!開鋪子的老班們也許沾了光,但是可憐的西湖呢?分明天生俊俏的一個少女,生生的叫一群粗漢去替她涂脂抹粉,就說沒有別的難堪情形,也就夠殺風景又殺風景!天啊,這苦惱的西子!

但是回過來說,這年頭那還顧得了美不美!江南總算是天堂,到今天為止。別的地方人命只當?shù)孟x子,有路不敢走,有話不敢說,還來搭什么臭紳士的架子,挑什么夠美不夠美的鳥眼?

“迎上前去”

這回我不撒謊,不打隱謎,不唱反調(diào),不來烘托;我要說幾句至少我自己信得過的話,我要痛快的招認我自己的虛實,我愿意把我的花押畫在這張供狀的末尾。

我要求你們大量的容許,準我在我第一天接手《晨報副刊》的時候,介紹我自己,解釋我自己,鼓勵我自己。

我相信真的理想主義者是受得住眼看他往常保持著的理想煨成灰,碎成斷片,爛成泥,在這灰這斷片這泥的底里,他再來發(fā)現(xiàn)他更偉大更光明的理想。我就是這樣的一個。

只有信生病是榮耀的人們才來不知恥的高聲嚷痛:這時候他聽著有腳步聲,他以為有幫助他的人向著他來,誰知是他自己的靈性離了他去!真有志氣的病人,在不能自己豁脫苦痛的時候,寧可死休,不來忍受醫(yī)藥與慈善的侮辱。我又是這樣的一個。

我們在這生命里到處碰頭失望,連續(xù)遭逢“幻滅”頭頂只見烏云,地下滿是黑影;同時我們的年歲、病痛、工作、習慣,惡狠狠的壓上我們的肩背,一天重似一天,在無形中嘲諷的呼喝著,“倒,倒,你這不量力的蠢材!”因此你看這滿路的倒尸,有全死的,有半死的,有爬著掙扎的,有默無聲息的……嘿!生命這十字架,有幾個人抗得起來?

但生命還不是頂重的擔負,比生命更重實更壓得死人的是思想那十字架。人類心靈的歷史里能有幾個天成的孟賁烏育?在思想可怕的戰(zhàn)場上我們就只有數(shù)得清有限的幾具光榮的尸體。

我不敢非分的自夸;我不夠狂,不夠妄。我認識我自己力量的止境,但我卻不能制止我看了這時候國內(nèi)思想界萎癟現(xiàn)象的憤懣與羞惡。我要一把抓住這時代的腦袋,問它要一點真思想的精神給我看看——不是借來的、稅來的、冒來的、描來的東西,不是紙糊的老虎,搖頭的傀儡,蜘蛛網(wǎng)幕面的偶像;我要的是筋骨里迸出來,血液里激出來,性靈里跳出來,生命里震蕩出來的真純的思想。我不來問它要,是我的懦怯;它拿不出來給我看,是他的恥辱。朋友,我要你選定一邊,假如你不能站在我的對面,拿出我要的東西來給我看,你就得站在我這一邊,幫著我對這時代挑戰(zhàn)。

我預料有人笑罵我的大話。是的,大話!我正嫌這年頭的話太小了,我們是得造一個比“小”更小的字來形容這年頭聽著的說話,寫下印成的文字;我們得請一個想象力細致如史魏夫脫(Dean Swift)的來描寫那些說小話的小口,說尖話的尖嘴。一大群的食蟻獸!他們最大的快樂是忙著他們的尖喙在泥土里墾尋細微的螞蟻。螞蟻是吃不完的,同時這可笑的尖嘴卻益發(fā)不住的向尖的方向進化,小心再隔幾代連螞蟻這食料都顯太大了!

我不來談學問,我不配,我書本的知識是真的十二分的有限。年輕的時候我念過幾本極普通的中國書,這幾年不但沒有知新,溫故都說不上,我實在是孤陋,但我卻抱定孔子的一句話“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決不來強不知為知;我并不看不起國學與研究國學的學者,我十二分尊敬他們,只是這部分的工作我只能艷羨的看他們?nèi)プ觯易约嚎峙虏坏裉?,竟許這輩子都沒希望參加的了。外國書呢?看過的書雖則有幾本,但是真說得上“我看過的”能有多少,說多一點,三兩篇戲,十來首詩,五六篇文章,不過這樣罷了。

科學我是不懂的,我不曾受過正式的訓練,最簡單的物理化學,都說不明白,我要是不預備就去考中學校,十分里有九分是落第,你信不信!天上我只認識幾顆大星,地上幾棵大樹!這也不是先生教我的。從先生那里學來的,十幾年學校教育給我的究竟有些什么,我實在想不起,說不上,我記得的只是幾個教授可笑的嘴臉與課堂里強烈的催眠的空氣。

我人事的經(jīng)驗與知識也是同樣的有限。我不曾做過工,我不曾嘗味過生活的艱難,我不曾打過仗,不曾坐過監(jiān),不曾進過什么秘密黨,不曾殺過人,不曾做過買賣,發(fā)過一個大的財。

所以你看,我只是個極平常的人,沒有出人頭地的學問,更沒有非常的經(jīng)驗,但同時我自信我也有我與人不同的地方。我不曾投降這世界,我不受它的拘束。

我是一只沒籠頭的野馬,我從來不曾站定過。我人是在這社會里活著,我卻不是這社會里的一個,像是有離魂病似的,我這軀殼的動靜是一件事,我那夢魂的去處又是一件事。我是一個傻子:我曾經(jīng)妄想在這流動的生里發(fā)現(xiàn)一些不變的價值,在這打謊的世上尋出一些不磨滅的真,在我這靈魂的冒險是生命核心里的意義;我永遠在無形的經(jīng)驗的巉巖上爬著。

冒險——痛苦——失敗——失望,是跟著來的,存心冒險的人就得打算他最后的失望,但失望卻不是絕望,這分別很大。我是曾經(jīng)遭受失望的打擊,我的頭是流著血,但我的脖子還是硬的;我不能讓絕望的重量壓住我的呼吸,不能讓悲觀的慢性病侵蝕我的精神,更不能讓厭世的惡質(zhì)染黑我的血液。厭世觀與生命是不可并存的;我是一個生命的信徒,起初是的,今天還是的,將來我敢說也是的。我決不容忍性靈的頹唐,那是最不可救藥的墮落,同時卻繼續(xù)軀殼的存在。在我,單這開口說話,提筆寫字的事實,就表示背后有一個基本的信仰,完全的沒破綻的信仰,否則我何必再做什么文章,辦什么報刊?

但這并不是說我不感受人生遭遇的痛創(chuàng)。我決不是那童性的樂觀主義者;我決不來指著黑影說這是陽光,指著云霧說這是青天,指著分明的惡說這是善;我并不否認黑影、云霧和惡,我只是不懷疑陽光與青天與善的實在;暫時的掩蔽與侵蝕,不能使我們絕望,這正應得加倍的激動我們尋求光明的決心。前幾天我覺著異常懊喪的時候無意中翻著尼采的一句話,極簡單的幾個字即涵有無窮的意義與強悍的力量,正如天上星斗的縱橫與山川的經(jīng)緯,在無聲中暗示你人生的奧義,祛除你的迷惘,照亮你的思路。他說“受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quán)利”(The sufferer has no ri ght to pessimism),我那時感受一種異樣的驚心,一種異樣的徹悟:

我不辭痛苦,因為我要認識你,上帝;

我甘心,甘心在火焰里存身,到最后那時辰見我的真,見我的真,我定了主意,上帝,再不遲疑!

所以我這次從南邊回來,決意改變我對人生的態(tài)度,我寫信給朋友說這來要來認真做一點“人的事業(yè)”了。

我再不想成仙,蓬萊不是我的份;

我只要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在我,這“決心做人,決心做一點認真的事業(yè)”,是一個思想的大轉(zhuǎn)變。因為先前我對這人生只是不調(diào)和不承認的態(tài)度,因此我與這現(xiàn)世界并沒有什么相互的關(guān)系,我是我,它是它,它不能責備我,我也不來批評它。但這來我決心做人的宣言卻就把我放進了一個有關(guān)系、負責任的地位,我再不能張著眼睛做夢,從今起得把現(xiàn)實當現(xiàn)實看:我要來察看,我要來檢查,我要來清除,我要來顛撲,我要來挑戰(zhàn),我要來破壞。

人生到底是什么?我得先對我自己給一個相當?shù)拇鸢?。人生究竟是什么?為什么這形形色色的、紛擾不清的現(xiàn)象——宗教,政治,社會,道德,藝術(shù),男女,經(jīng)濟?我來是來了,可還是一肚子的不明白,我得慢慢地看古玩似的,一件件拿在手里看一個清切再來說話,我不敢保證我的話一定在行,我敢擔保的只是我自己思想的忠實。我前面說過我的學識是極淺陋的,但我卻并不因此自餒,有時學問是一種束縛,知識是一層障礙,我只要能信得過我能看的眼,能感受的心,我就有我的話說;至于我說的話有沒有人聽,有沒有人懂,那是另外一件事,我管不著了——“有的人身死了才出世的”,誰知道一個人有沒有真的出世那一天?

是的,我從今起要迎上前去!生命第一個消息是活動,第二個消息是搏斗,第三個消息是決定;思想也是的,活動的下文就是搏斗。搏斗就包含一個搏斗的對象,許是人,許是問題,許是現(xiàn)象,許是思想本體。一個武士最大的期望是尋著一個相當?shù)臄呈?,思想家也是的,他也要一個可以較量他充分的力量的對象。“攻擊是我的本性,”一個哲學家說,“要與你的對手相當——這是一個正直的決斗的第一個條件。你心存鄙夷的時候你不能搏斗。你占上風,你認定對手無能的時候你不應當搏斗。我的戰(zhàn)略可以約成四個原則:第一,我專打正占勝利的對象——在必要時我暫緩我的攻擊,等他勝利了再開手;第二,我專打沒有人打的對象,我這邊不會有助手,我單獨的站定一邊——在這搏斗中我難為的只是我自己;第三,我永遠不來對人的攻擊——在必要時我只拿一個人格當顯微鏡用,借它來顯出某種普遍的,但卻隱遁不易蹤跡的惡性;第四,我攻擊某事物的動機,不包含私人嫌隙的關(guān)系,在我攻擊是一個善意的,而且在某種情況下,感恩的憑證。”

這位哲學家的戰(zhàn)略,我現(xiàn)在僭引作我自己的戰(zhàn)略,我盼望我將來不至于在搏斗的沉酣中忽略了預定的規(guī)律,萬一疏忽時我懇求你們隨時提醒。我現(xiàn)在戴我的手套去!

自剖

我是個好動的人:每回我身體行動的時候,我的思想也仿佛就跟著跳蕩。我作的詩,不論它們是怎樣的“無聊”,有不少是在行旅期中想起的。我愛動,愛看動的事物,愛活潑的人,愛水,愛空中的飛鳥,愛車窗外掣過的田野山水。星光的閃動,草葉上露珠的顫動,花須在微風中的搖動,雷雨時云空的變動,大海中波濤的洶涌,都是在觸動我感興的情景。是動,不論是什么性質(zhì),就是我的興趣,我的靈感。是動,就會催快我的呼吸,加添我的生命。

近來卻大大地變樣了。第一我自身的肢體,已不如原先靈活;(第二)我的心,也同樣的感受了不知是年歲還是什么的拘縶。動的現(xiàn)象再不能給我歡喜,給我啟示。先前我看著在陽光中閃爍的金波,就仿佛看見了神仙宮闕——什么荒誕美麗的幻覺,不在我的腦中一閃閃的掠過;現(xiàn)在不同了,陽光只是陽光,流波只是流波,任憑景色怎樣的燦爛,再也照不化我的呆木的心靈。我的思想,如其偶爾有,也只似巖石上的藤蘿,貼著枯干的粗糙的石面,極困難的蜒著;顏色是蒼黑的,姿態(tài)是倔犟的。

我自己也不懂得何以這變遷來得這樣的兀突,這樣的深徹。原先我在人前自覺竟是一注的流泉,在在有飛沫,在在有閃光;現(xiàn)在這泉眼,如其還在,仿佛是叫一塊石板不留余隙的給鎮(zhèn)住了。我再沒有先前那樣蓬勃的情趣,每回我想說話的時候,就覺著那石塊的重壓,怎么也掀不動,怎么也推不開,結(jié)果只能自安沉默!“你再不用想什么了,你再沒有什么可想的了”,“你再不用開口了,你再沒有什么話可說的了”,我常覺得我沉悶的心府里有這樣半嘲諷、半吊唁的諄囑。

說來我思想上或經(jīng)驗上也并不曾經(jīng)受什么過分劇烈的戟刺。我處境是向來順的,現(xiàn)在,如其有不同,只是更順了的。那么為什么這變遷?遠的不說,就比如我年前到歐洲去時的心境:??!我那時還不是一只初長毛角的野鹿?什么顏色不激動我的視覺,什么香味不奮興我的嗅覺?我記得我在意大利寫游記的時候,情緒是何等的活潑,興趣何等的醇厚!一路來眼見、耳聽、心感的種種,哪一樣不活栩栩的叢集在我的筆端,爭求充分的表現(xiàn)!如今呢?我這次到南方去,來回也有一個多月的光景,這期內(nèi)眼見、耳聽、心感的事物也該有不少。我未動身前,又何嘗不自喜此去又可以有機會飽餐西湖的風色、鄧尉的梅香——單提一兩件最合我脾胃的事。有好多朋友也曾期望我在這閑暇的假期中采集一點江南風趣,歸來時,至少也該帶回一兩篇爽口的詩文,給在北京泥土的空氣中活命的朋友們一些清醒的消遣。但在事實上不但在南中時我白瞪著大眼,看天亮換天昏,又閉上了眼,拼天昏換天亮,一支禿筆跟著我涉海去,又跟著我涉?;貋恚鐜r洞里的一根石筍,壓根兒就沒一點搖動的消息;就在我回京后這十來天,任憑朋友們怎樣的催促,自己良心怎樣的責備,我的筆尖上還是滴不出一點墨沈來。我也曾勉強想想,勉強想寫,但到底還是白費!可怕是這心靈驟然的呆頓。完全死了不成?我自己在疑惑。

說來是時局也許有關(guān)系。我到京幾天就逢著空前的血案。五卅事件發(fā)生時我正在意大利山中,采茉莉花編花籃兒玩,翡冷翠山中只見明星與流螢的交喚,花香與山色的溫存,俗氛是吹不到的。直到七月間到了倫敦,我才理會國內(nèi)風光的慘淡,等得我趕回來時,設想中的激昂,又早變成了明日黃花,看得見的痕跡只有滿城黃墻上墨彩斑斕的“泣告”。

這回卻不同。屠殺的事實不僅是在我住的城子里發(fā)現(xiàn),我有時竟覺得是我自己的靈府里的一個慘象。殺死的不僅是青年們的生命,我自己的思想也仿佛遭著了致命的打擊,比是國務院前的斷脰殘肢,再也不能回復生動與連貫。但這深刻的難受在我是無名的,是不能完全解釋的。這回事變的奇慘性引起憤慨與悲切是一件事,但同時我們也知道在這根本起變態(tài)作用的社會里,什么怪誕的情形都是可能的。屠殺無辜,還不是年來最平常的現(xiàn)象。自從內(nèi)戰(zhàn)糾結(jié)以來,在受戰(zhàn)禍的區(qū)域內(nèi),哪一處村落不曾分到過遭奸污的女性,屠殘的骨肉,供犧牲的生命財產(chǎn)?這無非是給冤氛團結(jié)的地面上多添一團更集中、更鮮艷的怨毒。再說哪一個民族的解放史能不濃濃的染著Martyrs的腔血?俄國革命的開幕就是二十年前冬宮的血景。只要我們有識力認定,有膽量實行,我們理想中的革命,這回羔羊的血就不會是白涂的。所以我個人的沉悶決不完全是這回慘案引起的感情作用。

愛和平是我的生性。在怨毒、猜忌、殘殺的空氣中,我的神經(jīng)每每感受一種不可名狀的壓迫。記得前年奉直戰(zhàn)爭時我過的那日子,簡直是一團黑漆——每晚更深時,獨自抱著腦殼伏在書桌上受罪,仿佛整個時代的沉悶蓋在我的頭頂——直到寫下了《毒藥》那幾首不成形的咒詛詩以后,我心頭的緊張才漸漸的緩和下去。這回又有同樣的情形:只覺著煩,只覺著悶,感想來時只是破碎,筆頭只是笨滯。結(jié)果身體也不舒暢,像是蠟油涂抹住了全身毛竅似的難過,一天過去了又是一天,我這里又在重演更深獨坐箍緊腦殼的姿勢,窗外皎潔的月光,分明是在嘲諷我內(nèi)心的枯窘!

不,我還得往更深處挖。我不能叫這時局來替我思想驟然的呆頓負責,我得往我自己生活的底里找去。

平常有幾種原因可以影響我們的心靈活動。實際生活的牽掣可以劫去我們心靈所需要的閑暇,積成一種壓迫。在某種熱烈的想望不曾得滿足時,我們感覺精神上的煩悶與焦躁,失望更是顛覆內(nèi)心平衡的一個大原因;較劇烈的種類可以麻痹我們的靈智,淹沒我們的理性。但這些都合不上我的病源,因為我在實際生活里已經(jīng)得到十分的幸運,我的潛在意識里,我敢說不該有什么壓著的欲望在作怪。

但是在實際上反過來看,另有一種情形可以阻塞或是減少你心靈的活動。我們知道舒服、健康、幸福是人生的目標,我們因此推想我們痛苦的起點是在望見那些目標而得不到的時候。我們常聽人說“假如我像某人那樣生活無憂,我一定可以好好的做事,不比現(xiàn)在整天的精神全花在瑣碎的煩惱上”;我們又聽說“我不能做事就為身體太壞,若是精神來得,那就……”;我們又常常設想幸福的境界,我們想:“只要有一個意中人在跟前,那我一定奮發(fā),什么事做不到?”但是不,在事實上,舒服、健康、幸福,不但不一定是幫助或獎勵心靈生活的條件,它們有時正得相反的效果。我們看不起有錢人,在社會上得意人,肌肉過分發(fā)展的運動家,也正在此;至于年少人幻想中的美滿幸福,我敢說等得當真有了紅袖添香,你的書也就讀不出所以然來,且不說什么在學問上或藝術(shù)上更認真的工作。

那么生活的滿足是我的病源嗎?

“在先前的日子,”一個真知我的朋友就說,“正為是你生活不得平衡,正為你有欲望不得滿足,你的壓在內(nèi)里的Libido就形成一種升華的現(xiàn)象,結(jié)果你就借文學來發(fā)泄你生理上的郁結(jié)(你不常說你從事文學是一件不預期的事嗎?),這情形又容易在你的意識里形成一種虛幻的希望,因為你的寫作得到一部分贊許,你就自以為確有相當創(chuàng)作的天賦以及獨立思想的能力。但你只是自冤自,實在你并沒有什么超人一等的天賦,你的設想多半是虛榮,你的以前的成績只是升華的結(jié)果。所以現(xiàn)在等得你生活換了樣,感情上有了安頓,你就發(fā)現(xiàn)你向來寫作的來源頓呈萎縮甚至枯竭的現(xiàn)象;而你又不愿意承認這情形的實在,妄想到你身子以外去找你思想枯窘的原因,所以你就不由的感到深刻的煩悶。你只是對你自己生氣,不甘心承認你自己的本相。不,你原來并沒有三頭六臂的!

“你對文藝并沒有真興趣,對學問并沒有真熱心。你本來沒有什么更高的志愿,除了相當合理的生活,你只配安分做一個平常人,享你命里鑄定的‘幸?!?;在事業(yè)界,在文藝創(chuàng)作界,在學問界內(nèi),全沒有你的位置,你真的沒有那能耐。不信你只要自問在你心里的心里有沒有那無形的‘推力’,整天整夜的惱著你,逼著你,督著你,放開實際生活的全部,單望著不可捉摸的創(chuàng)作境界里去冒險?是的,頂明顯的關(guān)鍵就是那無形的推力或是沖動(The Impulse),沒有它人類就沒有科學,沒有文學,沒有藝術(shù),沒有一切超越功利實用性質(zhì)的創(chuàng)作。你知道在國外(國內(nèi)當然也有,許沒那樣多)有多少人被這無形的推力驅(qū)使著,在實際生活上變成一種離魂病性質(zhì)的變態(tài)動物,不但人間所有的虛榮永遠沾不上他們的思想,就連維持生命的睡眠飲食,在他們都失了重要,他們?nèi)康男牧χ皇窃谒麄兡菬o形的推力所指示的特殊方向上集中應用。怪不得有人說天才是瘋癲,我們在巴黎、倫敦不就到處碰得著這類怪人?如其他是一個美術(shù)家,惱著他的就只怎樣可以完全表現(xiàn)他那理想中的形體;一個線條的準確,某種色彩的調(diào)諧,在他會得比他生身父母的生死與國家的存亡更重要,更迫切,更要求注意。我們知道專門學者有終身掘墳墓的,研究蚊蟲生理的,觀察億萬萬里外一個星的動定的,并且他們決不問社會對于他們的勞力有否任何的認識,那就是虛榮的進路,他們是被一點無形的推力的魔鬼蠱定了的。

“這是關(guān)于文藝創(chuàng)作的話。你自問有沒有這種情形。你也許經(jīng)驗過什么‘靈感’,那也許有,但你卻不要把剎那誤認作永久的,虛幻認作真實。至于說思想與真實學問的話,那也得背后有一種推力,方向許不同,性質(zhì)還是不變。做學問你得有原動的好奇心,得有天然熱情的態(tài)度去做求知識的工夫。真思想家的準備,除了特強的理智,還得有一種原動的信仰;信仰或?qū)で笮叛?,是一切思想的出發(fā)點:極端的懷疑派思想,也只是期望重新位置信仰的一種努力。從古來沒有一個思想家不是宗教性的。在他們,各按各的傾向,一切人生的和理智的問題是實在有的;神的有無,善與惡,本體問題,認識問題,意志自由問題,在他們看來都是含逼迫性的現(xiàn)象,要求合理的解答——比山嶺的崇高,水的流動,愛的甜蜜更真,更實在,更聳動。他們的一點心靈,就永遠在他們設想的一種或多種問題的周圍飛舞、旋繞,正如燈蛾之于火焰:犧牲自身來貫徹火焰中心的秘密,是他們共有的決心。

“這種慘烈的情形,你怕也沒有吧?我不說你的心幕上就沒有思想的影子,但它們怕只是虛影,像水面上的云影,云過影子就跟著消散,不是石上的溜痕越日久越深刻。

“這樣說下來,你倒可以安心了!因為個人最大的悲劇是設想一個虛無的境界來謊騙你自己;騙不到底的時候你就得忍受‘幻滅’的莫大的苦痛。與其那樣,還不如及早認清自己的深淺,不要把不必要的負擔,放上支撐不住的肩背,壓壞你自己,還難免旁人的笑話!朋友,不要迷了,定下心來享你現(xiàn)成的福分吧;思想不是你的份,文藝創(chuàng)作不是你的份,獨立的事業(yè)更不是你的份!天生抗了重擔來的,那也沒法想(哪一個天才不是活受罪?。?;你是原來輕松的,這是多可羨慕、多可賀喜的一個發(fā)現(xiàn)!算了吧,朋友!”

再剖

你們知道喝醉了想吐,吐不出或是吐不爽快的難受不是?這就是我現(xiàn)在的苦惱。腸胃里一陣陣的作惡,腥膩從食道里往上泛,但這喉關(guān)偏跟你別扭,它捏住你,逼住你,逗著你——不,它且不給你痛快哪!前天那篇《自剖》,就比是“哇”出來的幾口苦水,過后只是更難受,更覺著往上冒。我告你我想要怎么樣。我要孤寂,要一個靜極了的地方——森林的中心,山洞里,牢獄的暗室里——再沒有外界的影響來逼迫或引誘你的分心,再不須計較旁人的意見、喝彩或是嘲笑;當前唯一的對象是你自己:你的思想,你的感情,你的本性。那時它們再不會躲避,不會隱遁,不會裝作,赤裸裸的聽憑你察看、檢驗、審問。你可以放膽解去你最后的一縷遮蓋,袒露你最自憐的創(chuàng)傷、最掩諱的私褻。那才是你痛快一吐的機會!

但我現(xiàn)在的生活情形不容我有那樣一個時機。白天太忙(在人前一個人的靈性永遠是蜷縮在殼內(nèi)的蝸牛),到夜間,比如此刻,靜是靜了,人可又倦了,惦著明天的事情又不得不早些休息。啊,我真羨慕我臺上放著那塊唐磚上的佛像,他在他的蓮臺上瞑目坐著,什么都搖不動他那入定的圓澄。我們只是在煩惱網(wǎng)里過日子的眾生,怎敢企望那光明無礙的境界!有鞭子下來,我們躲;見好吃的,我們唾涎;聽聲響,我們著忙;逢著痛癢,我們著惱。我們是鼠,是狗,是刺猬,是天上星星與地上泥土間爬著的蟲。哪里有工夫,即使你有心想親近你自己?哪里有機會,即使你想痛快的一吐?

前幾天也不知無形中經(jīng)過幾度掙扎,才嘔出那幾口苦水,這在我雖則難受還是照舊,但多少總算是發(fā)泄。事后我私下覺得愧悔,因為我不該拿我一己苦悶的骨鯁,強讀者們陪著我吞咽。是苦水,就不免熏蒸的惡味。我承認這完全是我自私的行為,不敢望恕的。我唯一的解嘲是,這幾口苦水的確是從我自己的腸胃里嘔出——不是去臟水桶里舀來的。我不曾期望同情,我只要朋友們認識我的深淺——(我的淺?)我最怕朋友們的容寵容易形成一種虛擬的期望;我這操刀自剖的一個目的,就在及早解卸我本不該扛上的擔負。

是的,我還得往底里挖,往更深處剖。

最初我來編輯副刊,我有一個愿心。我想把我自己整個兒交給能容納我的讀者們,我心目中的讀者們,說實話,就只這時代的青年。我覺著只有青年們的心窩里有容我的空隙,我要偎著他們的熱血,聽他們的脈搏。我要在我自己的情感里發(fā)現(xiàn)他們的情感,在我自己的思想里反映他們的思想。假如編輯的意義只是選稿、配版、付印、拉稿,那還不如去做銀行的伙計——有出息得多。我接受編輯晨副的機會,就為這不單是機械性的一種任務。(感謝《晨報》主人的信任與容忍。)晨報變了我的喇叭,從這管口里我有自由吹弄我古怪的不調(diào)諧的音調(diào),它是我的鏡子,在這平面上描畫出我古怪的不調(diào)諧的形狀。我也決不掩諱我的原形:我就是我。記得我第一次與讀者們相見,就是一篇供狀。我的經(jīng)過,我的深淺,我的偏見,我的希望,我都曾經(jīng)再三的聲明,怕是你們早聽厭了。但初起我有一種期望是真的——期望我自己。也不知那時間為什么原因我竟有那活棱棱的一副勇氣。我宣言我自己跳進了這現(xiàn)實的世界,存心想來對準人生的面目認他一個仔細。我信我自己的熱心(不是知識)多少可以給我一些對敵力量的。我想拼這一天,把我的血肉與靈魂,放進這現(xiàn)實世界的磨盤里去挨,鋸齒下去拉,——我就要嘗那味兒!只有這樣,我想,才可以期望我主辦的刊物多少是一個有生命氣息的東西;才可以期望在作者與讀者間發(fā)生一種活的關(guān)系;才可以期望讀者們覺著這一長條報紙與黑的字印的背后,的確至少有一個活著的人與一個動著的心,他的把握是在你的腕上,他的呼吸吹在你的臉上,他的歡喜,他的惆悵,他的迷惑,他的傷悲,就比是你自己的,的確是從一個可認識的主體上發(fā)出來的變化——是站在臺上人的姿態(tài),不是投射在白幕上的虛影。

并且我當初也并不是沒有我的信念與理想。我有我崇拜的德性,有我信仰的原則;有我愛護的事物,也有我痛疾的事物。往理性的方向走,往愛心與同情的方向走,往光明的方向走,往真的方向走,往健康快樂的方向走,往生命,更多更大更高的生命方向走——這是我那時的一點“赤子之心”。我恨的是這時代的病象,什么都是病象:猜忌,詭詐,小巧,傾軋,挑撥,殘殺,互殺,自殺,憂愁,作偽,骯臟。我不是醫(yī)生,不會治病;我就有一雙手,趁它們活靈的時候,我想,或許可以替這時代打開幾扇窗,多少讓空氣流通些——濁的、毒性的出去,清醒的、潔凈的進來。

但緊接著我的狂妄的招搖,我最敬畏的一個前輩(看了我的《吊劉叔和》文)就給我當頭一棒:

“……既立意來辦報而且鄭重宣言‘決意改變我對人的態(tài)度’,那么自己的思想就得先磨冶一番,不能單憑主覺,隨便說了就算完事。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回來!一時的興奮,是無用的,說話越覺得響亮起勁,跳躑有力,其實即是內(nèi)心的虛弱,何況說出衰頹懊喪的語氣。教一般青年看了,更給他們以可怕的影響,似乎不是志摩這番挺身出馬的本意!……”

“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回來!”這一喝這幾個月來就沒有一天不在我“虛弱的內(nèi)心”里回響。實際上自從我喊出“迎上前去”以后,即使不曾撐開了往后退,至少我自己覺不得我的腳步曾經(jīng)向前挪動。今天我再不能容我自己這夢夢的下去。算清虧欠,在還算得清的時候,總比窩著渾著強。我不能不自剖。冒著“說出衰頹懊喪的語氣”的危險,我不能不利用這反省的鋒刃,劈去糾著我心身的累贅、淤積,或許這來倒有自我真得解放的希望!

想來這做人真是奧妙。我信我們的生活至少是復性的。看得見、覺得著的生活是我們的顯明的生活,但同時另有一種生活,跟著知識的開豁逐漸胚胎、成形、活動,最后支配前一種的生活,比是我們投在地上的身影,跟著光亮的增加漸漸由模糊化成清晰,形體是不可捉的,但它自有它的奧妙的存在。你動它跟著動,你不動它跟著不動。在實際生活的匆遽中,我們不易辨認另一種無形的生活的并存,正如我們在陰地里不見我們的影子,但到了某時候某境地忽的發(fā)現(xiàn)了它,不容否認的踵接著你的腳跟,比如你晚間步月時發(fā)現(xiàn)你自己的身影。它是你的性靈的或精神的生活。你覺到你有超實際生活的性靈生活的俄頃,是你一生的一個大關(guān)鍵!你許到極遲才覺悟(有人一輩子不得機會),但你實際生活中的經(jīng)歷、動作、思想,沒有一絲一屑不同時在你那跟著長成的性靈生活中留著“對號的存根”,正如你的影子不放過你的一舉一動,雖則你不注意到或看不見。

我這時候就比是一個人初次發(fā)現(xiàn)他有影子的情形。驚駭,訝異,迷惑,聳悚,猜疑,恍惚,同時并起,在這辨認你自身另有一個存在的時候。我這輩子只是在生活的道上盲目的前沖,一時踹入一個泥潭,一時踏折一枝草花,只是這無目的的奔馳。從那里來,向那里去,現(xiàn)在在那里,該怎么走,這些根本的問題卻從不曾到我的心上。但這時候突然的、恍然的我驚覺了,仿佛是一向跟著我形體奔波的影子忽然阻住了我的前路,責問我這匆匆的究竟是為什么!

一種新意識的誕生。這來我再不能盲沖,我至少得認明來蹤與去跡,該怎樣走法如其有目的地,該怎樣準備如其前程還在遙遠?

啊,我何嘗愿意吞這果子,早知有這多的麻煩!現(xiàn)在我第一要考查明白的是這“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再決定掉落在這生活道上的“我”的趕路方法。以前種種動作是沒有這新意識作主宰的,此后,什么都得由它。

求醫(yī)

To understand that the sky is everywhere blue,it is not necessary to have travelled all round the world.

——Goethe

新近有一個老朋友來看我,在我寓里住了好幾天。彼此好久沒有機會談天,偶爾通信也只泛泛的;他只從旁人的傳說中聽到我生活的梗概,又從他所聽到的推想及我更深一義的生活的大致。他早把我看作“丟了”。誰說空閑時間不能離間朋友間的相知?但這一次彼此又撿起了,理清了早年息息相通的線索,這是一個愉快!單說一件事:他看看我四月間副刊上的兩篇“自剖”,他說他也有文章做了,他要寫一篇“剖志摩的自剖”。他卻不曾寫;我?guī)状伪茊査f一定在離京前交卷。有一天他居然謝絕了約會,躲在房子里裝病,想試他那柄解剖的刀。晚上見他的時候,他文章不曾做起,臉上倒真的有了病容!“不成功!”他說,“不要說剖,我這把刀,即使有,早就在刀鞘里銹住了,我怎么也拉它不出來!我倒自己發(fā)生了恐怖,這回回去非發(fā)奮不可?!贝蛄巳姼矝]的大敗仗回來的,也沒有他那晚談話時的沮喪!

但他這來還是幫了我的忙,我們倆連著四五晚通宵的談話,在我至少感到了莫大的安慰。我的朋友正是那一類人,說話是絕對不敏捷的,他那永遠茫然的神情與偶爾激出來的幾句話,在當時極易招笑,但在事后往往透出極深刻的意義,在聽著的人的心上不易磨滅的:別看他說話的外貌亂石似的粗糙,他那核心里往往藏著直覺的淳樸。他是那一類的朋友,他那不浮夸的同情心在無形中啟發(fā)你思想的活動,叫逗你心靈深處的“解嚴”:“你盡量披露你自己”,他仿佛說“在這里你沒有被誤解的恐怖”。我們倆的談話是極不平等的:十分里有九分半的時光是我占據(jù)的,他只貢獻簡短的評語,有時修正,有時贊許,有時引申我的意思;但他是一個理想的“聽者”,他能盡量的容受,不論對面來的是細流或是大水。

我的自剖文不是解嘲體的閑文,那是我個人真的感到絕望的呼聲?!斑@篇文章是值得寫的,”我的朋友說,“因為你這來冷酷的操刀,無顧戀的劈剖你自己的思想,你至少摸著了現(xiàn)代的意識的一角;你剖的不僅是你,我也叫你剖著了,正如歌德說的‘要知道天到處是碧藍,并用不著到全世界去繞行一周’。你還得往更深處剖,難得你有勇氣下手;你還得如你說的,犯著惡心嘔苦水似的嘔,這時代的意識是完全叫種種相沖突的價值的尖刺給交占住,支離了纏昏了的,你希冀回復清醒與健康先得清理你的外邪與內(nèi)熱。至于你自己,因為發(fā)現(xiàn)病象而就放棄希望,當然是不對的——我可以替你開方。你現(xiàn)在需要的沒有別的,你只要多多的睡!休息、休養(yǎng),到時候你自會強壯。我是開口就會牽到歌德的,你不要笑。歌德就是懂得睡的秘密的一個,他每回覺得他的創(chuàng)作活動有退潮的趨向,他就上床去睡,真的放平了身子的睡,不是喻言,直睡到精神回復了,一線新來的波瀾逼著他再來一次發(fā)瘋似的創(chuàng)作。你近來的沉悶,在我看,也只是內(nèi)心需要休息的符號。正如潮水有漲落的現(xiàn)象,我們勞心的也不免同樣受這自然律的支配。你怎么也不該挫氣,你正應得利用這時期;休息不是工作的斷絕,它是消極的活動——這正是你吸新營養(yǎng)取得新生機的機會。聽憑地面上風吹的怎樣尖厲,霜蓋得怎么嚴密,你只要安心在泥土里等著,不愁到時候沒有再來一次爆發(fā)的驚喜?!?/p>

這是他開給我的藥方。后來他又跟別的朋友談起,他說我的病——如其是病——有兩味藥可醫(yī),一是“隱居”,一是“上帝”。煩悶是起源于精神不得充分的怡養(yǎng),煩囂的生活是勞心人最致命的傷,離開了就有辦法,最好是去山林靜僻處躲起。但這環(huán)境的改變,雖則重要,還只是消極的一面;為要啟發(fā)性靈,一個人還得積極的尋求。比性愛更超越,更不可搖動的一個精神的寄托——他得自動去發(fā)現(xiàn)他的上帝。

上帝這味藥是不易配得的,我們姑且放開在一邊(雖則我們不能因他字面的兀突就忽略他的深刻的涵養(yǎng),那就是說這時代的苦悶現(xiàn)象隱示一種漸次形成宗教性大運動的趨向);暫時脫離現(xiàn)社會去另謀隱居生活那味藥,在我不但在事實上有要得到的可能,并且正合我新近一天迫似一天的私愿,我不能不計較一下。

我們都是在生活的蜘網(wǎng)中膠住了的細蟲,有的還在勉強掙扎,大多數(shù)是早已沒了生氣,只當著風來吹動網(wǎng)絲的時候頂可憐相的晃動著,多經(jīng)歷一天人事,做人不自由的感覺也跟著真似一天。人事上的關(guān)聯(lián)一天加密一天,理想的生活上的依據(jù)反而一天遠似一天,僅是這飄忽忽的,仿佛是一塊石子在一個無底的深潭中無窮盡的往下墜著似的——有到底的一天嗎,天知道!實際的生活逼得越緊,理想的生活宕得越空,你這空手仆仆的不“丟”怎么著?你睜開眼來看看,見著的只是一個悲慘的世界,我們這倒運的民族眼下只有兩種人可分,一種是在死的邊沿過活的,又一種簡直是在死里面過活的:你不能不發(fā)悲心不是,可是你有什么能耐能抵擋這普遍“死化”的兇潮,太凄慘了呀,這“人道的幽微的悲切的音樂”!那么你閉上眼吧,你只是發(fā)現(xiàn)另一個悲慘的世界:你的感情,你的思想,你的意志,你的經(jīng)驗,你的理想,有哪一樣調(diào)諧的,有哪一樣容許你安舒的?你想要攀援,但是你的力量?你仿佛是掉落在一個井里,四邊全是光油油、不可攀援的陡壁,你怎么想上得來?就我個人說,所謂教育只是“畫皮”的勾當,我何嘗得到一點真的知識?說經(jīng)驗吧,不錯,我也曾進貨似的運得一部分的經(jīng)驗,但這都是硬性的、雜亂的,不經(jīng)受意識滲透的;經(jīng)驗自經(jīng)驗,我自我,這一屋子滿滿的生客只使主人覺得迷惑、慌張、害怕。不,我不但不曾“找到”我自己,我竟疑心我是“丟”定了的。曼殊斐兒在她的日記里寫——

我不是晶瑩的透徹。

我什么都不愿意的。全是灰色的,重的、悶的?!乙睿@話怎么講?單說是太易了??墒悄阌惺裁捶ㄗ??

所有我寫下的,所有我的生活,全是在海水的邊沿上。這仿佛是一種玩意兒。我想把我所有的力量全給放上去,但不知怎的我做不到。

前這幾天,最使人注意的是藍的色彩。藍的天,藍的山——一切都是神異的藍!……但深黃昏的時刻才真是時光的時光。當著那時候,面前放著非人間的美景,你不難領(lǐng)會到你應分走的道兒有多遠。珍重你的筆,得不辜負那上升的明月,那白的天光。你得夠“簡潔”的。正如你在上帝跟前得簡潔。

我方才細心的刷凈收拾我的水筆。下回它再要是漏,那它就不夠格兒。

我覺得我總不能給我自己一個沉思的機會,我正需要那個。我覺得我的心地不夠清白,不識卑,不興。這底里的渣子新近又漾了起來。我對著山看,我見著的就是山。說實話?我念不相干的書……不經(jīng)心,隨意?是的,就是這情形。心思亂,含糊,不積極,尤其是躲懶,不夠用工?!踪M時光。我早就這么喊著——現(xiàn)在還是這呼聲。為什么這闌珊的,你?啊,究竟為什么?

我一定得再發(fā)心一次,我得重新來過。我再來寫一定得簡潔的、充實的、自由的寫,從我心坎里出來的。平心靜氣的,不問成功或是失敗,就這往前去做去。但是這回得下決心了!尤其得跟生活接近。跟這天、這月,這些星、這些冷落的坦白的高山。

“我要是身體健,”曼殊斐兒在又一處寫,“我就一個跑到一個地方去,在一株樹下坐著去?!彼@苦痛的企求內(nèi)心的瑩澈與生活的調(diào)諧,哪一個字不在我此時比她更“散漫、含糊、不積極”的心境里引起同情的回響!啊,誰不這樣想:我要是能,我一定跑到一個地方在一株樹下坐著去。但是你能嗎?

“話”

絕對的值得一聽的話,是從不曾經(jīng)人口說過的;比較的值得一聽的話,都在偶然的低聲細語中;相對的不值得一聽的話,是有規(guī)律有組織的文字結(jié)構(gòu);絕對不值得一聽的話,是用不經(jīng)修煉、又粗又蠢的嗓音所發(fā)表的語言。比如:正式集會的演說,不論是運動女子參政或是宣傳色彩鮮明的主義;學校里講臺上的演講,不論是山西鄉(xiāng)村里訓閻閹圣人用民主主義的冬烘先生的法寶,或是穿了前紅后白道袍方巾的博士衣的瞎扯;或是充滿了煙士披里純開口天父、閉口阿門的講道——都是屬于我所說最后的一類:都是無條件的、根本的、絕對的不值得一聽的話。歷代傳下來的經(jīng)典,大部分的文學書,小部分的哲學書,都是末了第二類——相對的不值得一聽的話。至于相對的可聽的話,我說大概都在偶然的低聲細語中。例如真詩人夢境最深——詩人們除了做夢再沒有正當?shù)穆殬I(yè)——神魂遠在祥云縹緲之間那時候隨意吐露出來的零句斷片,英國大詩人宛茨渥士所謂茶壺煮沸時“嗤嗤”的微音;最可以象征入神的詩境——例如李太白的“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或是開茨的“There I shut her wild,wild eyes with kisses four”。你們知道宛茨渥士和雪萊他們不朽的詩歌,大都是在田野間,海灘邊,樹林里,獨自徘徊著像離魂病似的自言自語的成績;法國的波特萊亞、凡爾侖他們精美無比的妙句,很多是受了烈性的麻醉劑——大麻或是鴉片——影響的結(jié)果。這種話比較的很值得一聽。還有青年男女初次受了頑皮的小愛神箭傷以后,心跳肉顫、面紅耳赤的在花蔭間,在課室內(nèi),或在月涼如洗的墓園里,含著一包眼淚吞吐出來的——不問怎樣的不成片段,怎樣的違反文法——往往都是一顆顆稀有的珍珠,真情真理的凝晶。但諸君要聽明白了,我說值得一聽的話大都是在偶然的低聲和語中,不是說凡是低聲和語都是值得一聽的,要不然外交廳屏風后的交頭接耳,家里太太月底月初枕頭邊的小嚕蘇,都有了詩的價值了!

絕對的值得一聽的話,是從不曾經(jīng)人口道過的。整個的宇宙,只是不斷的創(chuàng)造;所有的生命,只是個性的表現(xiàn)。真消息,真意義,內(nèi)蘊在萬物的本質(zhì)里,好像一條大河,網(wǎng)絡似的支流,隨地形的結(jié)構(gòu),四方錯綜著,由大而小,由小而微,由微而隱,由有形至無形,由可數(shù)至無限,但這看來極復雜的組織所表明的只是一個單純的意義,所表現(xiàn)的只是一體活潑的精神——這精神是完全的,整個的,實在的。惟其因為是完全、整個、實在,而我們?nèi)说男牧χ橇λㄟ\用的語言文字,只是不完全非整個的、模擬的、象征的工具,所以人類幾千年來文化的成績,也只是想猜透這大迷謎似是而非的各種的嘗試。人是好奇的動物,我們的心智便是好奇心活動的表現(xiàn)。這心智的好奇性便是知識的起源。一部知識史,只是歷盡了九九八十一大難卻始終沒有望見極樂世界求到大藏真經(jīng)的一部西游記。說是快樂吧,明明是劫難相承的苦惱;說是苦惱,苦惱中又分明有無限的安慰。我們各個人的一生便是人類全史的縮小,雖則不敢說我們都是尋求真理的合格者,但至少我們的胸中,在現(xiàn)在生命的出發(fā)時期,總應該培養(yǎng)一點尋求真理的誠心,點起一盞尋求真理的明燈,不至于在生命的道上只是暗中摸索,不至于盲目的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什么發(fā)現(xiàn)都沒有。

但雖則真消息與真意義,是不可以人類智力所能運用的工具——就是語言文字——來完全表現(xiàn);同時我們又感覺內(nèi)心尋真求知的沖動,想偵探出這偉大的秘密,想把宇宙與人生的究竟,當做一朵盛開的大紅玫瑰,一把抓在手掌中心,狠勁的緊擠,把花的色、香、靈肉,和我們自己愛美、愛色、愛香的烈情,絞和在一起,實現(xiàn)一個徹底的痛快。我們初上生命和知識舞臺的人,誰沒有——也許多少深淺不同——浮士德的大野心,他想“discover the force that binds the world and gu ides its course”。誰不想在知識界里,做一個壟斷一切的拿破侖?這種想為王為霸的雄心,都是生命原力內(nèi)動的征象,也是所有的大詩人、大藝術(shù)家最后成功的預兆。我們的問題就在怎樣能替這一腔還在潛伏狀態(tài)中的活潑的、蓬勃的心力心能,開辟一條或幾條可以盡情發(fā)展的方向,使這一盞心靈的神燈一度點著以后,不但繼續(xù)的有燃料的供給,而且能在狂風暴雨的境地里,益發(fā)的光焰神明;使這初出山的流泉,漸漸的匯成活潑的小澗,沿路再并合了四方來會的支流,雖則初起經(jīng)過崎嶇的山路,不免辛苦,但一到了平原,便可以放懷的奔流,成河成江,自有無限的前途了。

真?zhèn)ゴ蟮南⒍继N伏在萬事萬物的本體里,要聽真值得一聽的話,只有請教兩位最偉大的先生。

現(xiàn)放在我們面前的兩位大教授,不是別的,就是生活本體與大自然。生命的現(xiàn)象,就是一個偉大不過的神秘:墻角的草蘭,巖石上的苔蘚,北冰洋冰天雪地里的極熊、水獺,城河邊咕咕叫夜的水蛙,赤道上火焰似沙漠里的爬蟲,乃至于彌漫在大氣中的霉菌,大海底最微妙的生物;總之,太陽熱照到或能透到的地域,就有生命現(xiàn)象。我們?nèi)羧辉倏瓷钜粚?,不必有菩薩的慧眼,也不必有神秘詩人的直覺,但憑科學的常識,便可以知道這整個的宇宙,只是一團活潑的呼吸,一體普遍的生命,一個奧妙靈動的整體。一塊極粗極丑的石子,看來像是全無意義毫無生命,但在顯微鏡底下看時,你就在這又粗又丑的石塊里,發(fā)現(xiàn)一個神奇的宇宙,因為你那時所見的,只是千變?nèi)f化顏色花樣各自不同的種種結(jié)晶體,組成藝術(shù)家所不能想象的一種排列;若然再進一層研究,這無量數(shù)的凝晶各個的本體,又是無量數(shù)更神奇不可思議的電子所組成:這里面又是一個Cosmos,仿佛燦爛的星空,無量數(shù)的星球同時在放光輝,在自由地呼吸著。

但我們決不可以為單憑科學的進步就能看破宇宙結(jié)構(gòu)的秘密,這是不可能的。我們打開了一處知識的門,無非又發(fā)現(xiàn)更多還是關(guān)得緊緊的,猜中了一個小迷謎,無非從這猜中里又引起一個更大更難猜的迷謎,爬上了一個山峰,無非又發(fā)現(xiàn)前面還有更高更遠的山峰。

這無窮盡性便是生命與宇宙的通性。知識的尋求固然不能到底,生命的感覺也有同樣無限的境界。我們在地面上做人這場把戲里,雖則是霎那間的幻象,卻是有的是好玩,只怕我們的精力不夠,不曾學得怎樣玩法,不怕沒有相當?shù)娜の杜c報酬。

所以重要的在于養(yǎng)成與保持一個活潑無礙的心靈境地,利用天賦的身與心的能力,自覺的盡量發(fā)展生活的可能性。活潑無礙的心靈境界比如一張繃緊的弦琴,掛在松林的中間,感受大氣小大快慢的動蕩,發(fā)出高低緩急同情的音調(diào)。我們不是最愛自由、最惡奴從嗎?但我們向生命的前途看時,恐怕不易使我們樂觀,除我們一點無形無蹤的心靈以外,種種的勢力只是強迫我們做奴做隸的努力:種種對人的心與責任,社會的習慣,機械的教育,沾染的偏見,都像沙漠的狂風一樣,卷起滿天的沙土,不時可以把我們可憐的旅行人整個兒給埋了!

這就是宗教家出世主義的大原因。但出世者所能實現(xiàn)的至多無非是消極的自由,我們所要的卻不止此。我們明知向前是奮斗,但我們卻不肯做逃兵,我們情愿將所有的津液,一齊發(fā)泄成奮斗的汗與奮斗的血,只要能得最后的勝利,那時盡量的痛苦便是盡量的快樂。我們果然能從生命的現(xiàn)象與事實里,體驗到生命的實在與意義;能從自然界的現(xiàn)象與事實里,領(lǐng)會到造化的實在與意義。那時隨我們付多大的價錢,也是值得的了。

要使生命成為自覺的生活,不是機械的生存,是我們的理想。要從我們的日常經(jīng)驗里,得到培保心靈擴大人格的滋養(yǎng),是我們的理想。要使我們的心靈,不但消極的不受外物的拘束與壓迫,并且永遠在繼續(xù)的自動,趨向創(chuàng)作、活潑無礙的境界,是我們的理想。使我們的精神生活,取得不可否認的實在,使我們生命的自覺心,像大雪天滾雪球一般的愈滾愈大,不但在生活里能同化極偉大、極深沉與極隱奧的情感,并且能領(lǐng)悟到大自然一草一木的精神,是我們的理想。使天賦我們靈肉兩部的勢力,盡性的發(fā)展,趨向最后的平衡與和諧,是我們的理想。

理想就是我們的信仰,努力的標準。果然我們能運用想象力為我們自己懸擬一個理想的人格,同時運用理智的機能,認定了目標努力去實現(xiàn)那理想,那時我們在奮斗的歷程中,一定可以得到加倍的勇氣。遇見了困難,也不至于失望,因為明知是題中應有的文章;我們的立身行事,也不必遷就社會已成的習慣與法律的范圍,而自能折中于超出尋常所謂善惡的一種更高的道德標準;我們那時便可以借用李太白當時躲在山里自得其樂時答復俗客的妙句,“落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我們也明知這不是可以偶然做到的境界,但問題是在我們能否見到這境界。大多數(shù)人只是不黑不白的生,不黑不白的死,耗費了不少的食料與飲料,耗費了不少的時間與空間,結(jié)果連自己的臭皮囊都收拾不了,還要連累旁人;能見到的人已經(jīng)不少,見到而能盡力做去的人當然更少,但這極少數(shù)人卻是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便能在梁任公(梁啟超)先生說的那把宜興茶壺里留下一些不磨的痕跡。

我個人也許見言太偏僻了,但我實在不敢信人為的教育、他動的訓練能有多大的價值;我最初最后的一句話,只是“自身體驗去”,真學問、真知識決不是在教室中書本里所能求得的。

大自然才是一大本絕妙的奇書,每張上都寫有無窮無盡的意義,我們只要學會了研究這一大本書的方法,多少能夠了解它內(nèi)容的奧義,我們的精神生活就不怕沒有滋養(yǎng),我們理想的人格就不怕沒有基礎。但這本無字的天書,決不是沒有相當?shù)臏蕚渚湍芤荒苛巳坏模何覀兂踝R字的時候,打開書本子來,只見白紙上畫的許多黑影,哪里懂得什么意義?我們現(xiàn)有的道德教育里哪一條訓條,我們不能在自然界感到更深徹的意味,更親切的解釋?每天太陽從東方的地平上升,漸漸地放光,漸漸地放彩,漸漸地驅(qū)散了黑夜,掃蕩了滿天沉悶的云霧,霎刻間臨照四方,光滿大地,這是何等的景象?夏夜的星空,張著無量數(shù)光芒閃爍的神眼,襯出浩渺無極的穹蒼,這是何等的偉大景象?大海的濤聲不住的在呼嘯起落,這是何等偉大奧妙的景象?高山頂上一體的純白,不見一些雜色,只有天氣飛舞著,云彩變幻著,這又是何等高尚純粹的景象?小而言之,就是地上一棵極賤的草花,它在春風與艷陽中搖曳著,自有一種莊嚴愉快的神情,無怪詩人見了,甚至內(nèi)感“非涕淚所能宣泄的情緒”。宛茨渥士說的自然“大力回容,有鎮(zhèn)馴矯飭之功”,這是我們的真教育。但自然最大的教訓,尤在“凡物各盡其性”的現(xiàn)象。玫瑰是玫瑰,海棠是海棠,魚是魚,鳥是鳥,野草是野草,流水是流水;各有各的特性,各有各的效用,各有各的意義。仔細的觀察與悉心體會的結(jié)果,不由你不感覺萬物造作之神奇,不由你不相信萬物的底里是有一致的精神流貫其間,宇宙是合理的組織,人生也無非這大系統(tǒng)的一個關(guān)節(jié)。因此我們也感想到人類也許是最無出息的一類。一莖草有它的嫵媚,一塊石子也有它的特點,獨有人反只是庸生庸死,大多數(shù)非但終身不能發(fā)揮他們可能的個性,而且遺下或是丑陋或是罪惡一類不潔凈的蹤跡,這難道也是造物主的本意嗎?

我面前說過所有的生命只是個性的表現(xiàn)。只要在有生的期間內(nèi),將天賦可能的個性盡量的實現(xiàn),就是造化旨意的完成。我這幾天在留心我們館里的月季花,看它們結(jié)苞,看它們開放,看它們逐漸的盛開,看它們逐漸的憔悴,逐漸的零落。我初動的感情覺得是可悲,何以美的幻象這樣的易滅,但轉(zhuǎn)念卻覺得不但不必為花悲,而且感悟了自然生生不已的妙意。花的責任,就在集中它春來所吸受陽光雨露的精神,開成色香兩絕的好花,精力完了便自落地成泥,圓滿功德,明年再來過。只有不自然的被摧殘了,不能實現(xiàn)它自傲色香的一兩天,那才是可傷的耗費。

不自然的殺滅了發(fā)長的機會,才是可惜,才是違反天意。我們青年人應該時時刻刻把這個原則放在心里,不能在我生命里實現(xiàn)人之所以為人,我對不起自己。在為人的生活里不能實現(xiàn)我之所以為我,我對不起生命——這個原則我們也應該時時放在心里。

我們?nèi)祟愖畲蟮男腋Ec權(quán)力,就是在生活里有相當?shù)淖杂苫顒?,我們可以自覺的調(diào)劑、整理、修飾,訓練我們生活的態(tài)度,我們既然了解了生活只是個性的表現(xiàn),只是一種藝術(shù),就應得利用這一點特權(quán)將生活看作藝術(shù)品,謹慎小心的做去。運命論我們是不相信的,但就是相面算命先生也還承認心有改相致命的力量。環(huán)境論的一部分我們不得不承認,但是心靈支配環(huán)境的可能,至少也與環(huán)境支配生活的可能相等,除非我們自愿讓物質(zhì)的勢力整個兒撲滅了心靈的發(fā)展,那才是生活里最大的悲慘。

我們的一生不成材不礙事,材是有用的意思;不成器也不礙事,器也是有用的意思。生活卻不可不成品,不成格,品格就是個性的外現(xiàn),是對于生命本體,不是對于其余的標準,例如社會家庭——直接擔負的責任;橡樹不是榆樹,翠鳥不是鴿子,各有各的特異的品格。在造化的觀點看來,橡樹不是為柜子衣架而生,鴿子也不是為我們愛吃五香鴿子而存,這是他們偶然的用或被利用。物之所以為物的本義是在實現(xiàn)他天賦的品性,實現(xiàn)內(nèi)部精力所要求的特異的格調(diào)。我們生命里所包含的活力,也不問你在世上做將,做相,做資本家,做勞動者,做國會議員,做大學教授,而只要求一種特異品格的表現(xiàn),獨一的,自成一體的,不可以第二類相比稱的,猶之一樹上沒有兩片絕對相同的葉子,我們四萬萬人里也沒有兩個相同的鼻子。

而要實現(xiàn)我們真純的個性,決不是僅僅在外表的行為上務為新奇、務為怪僻——這是變性不是個性——真純的個性是心靈的權(quán)力能夠統(tǒng)制與調(diào)和身體、理智、情感、精神,種種造成人格的機能以后自然流露的狀態(tài),在內(nèi)不受外物的障礙,像分光鏡似的靈敏,不論是地下的泥沙,不論是遠在萬萬里外的星辰,只要光路一對準,就能分出它光浪的特性;一次經(jīng)驗便是一次發(fā)明,因為是新的結(jié)合,新的變化。有了這樣的內(nèi)心生活,發(fā)之于外,當然能超于人為的條例而能與更深奧卻更實在的自然規(guī)律相呼應,當然能實現(xiàn)一種特異的品與格,當然能在這大自然的系統(tǒng)里盡他特異的貢獻,證明他自身的價值。懂了物各盡其性的意義,再來觀察宇宙的事物,實在沒有一件東西不是美的。一葉一花是美的不必說,就是毒性的蟲,比如蝎子,比如螞蟻,都是美的。只有人,造化期望最深的人,卻是最辜負的,最使人失望的,因為一般的人,都是自暴自棄,非但不能盡性,而且到底總是糟蹋了原來可以為美、可以為善的本質(zhì)。

慚愧呀,人!好好一個可以做好文章的題目,卻被你寫做一篇一竅不通的濫調(diào);好好一個畫題,好好一張帆布,好好的顏色,都被你涂成奇丑不堪的濫畫;好好的雕刀與花崗石,卻被你斫成荒謬惡劣的怪像!好好的富有靈性可以超脫物質(zhì)與普遍的精神共化永生的生命,卻被你糟蹋褻瀆成了一種丑陋、庸俗、卑鄙、齷齪的廢物!

生活是藝術(shù)。我們的問題就在怎樣的運用我們現(xiàn)成的材料,實現(xiàn)我們理想的作品;怎樣的可以像米開朗基羅一樣,取到了一大塊礦山里初開出來的白石,一眼望過去,就看出他想象中的造的像,已經(jīng)整個的嵌穩(wěn)著,以后只要打開石子把他不受損傷的取了出來的工夫就是。所以我們再也不要抱怨環(huán)境不好不適宜,阻礙我們自由的發(fā)展,或是教育不好不適宜,不能獎勵我們自由的發(fā)展。發(fā)展或是壓滅,自由或是奴從,真生命或是茍活,成品或是無格——一切都在我們自己,全看我們在青年時期有否生命的覺悟,能否培養(yǎng)與保持心靈的自由,能否自覺的努力,能否把生活當做藝術(shù),一筆不茍的做去。我所以回返重復的說明真消息、真意義、真教育,決非人口或書本子可以宣傳的,只有集中了我們的靈感性直接的一面向生命本體,一面向大自然耐心去研究、體驗、審察、省悟,方才可以多少了解生活的趣味與價值與它的神圣。

因為思想與意念,都起于心靈與外象的接觸:創(chuàng)造是活動與變化的結(jié)果。真純的思想是一種想象的實在,有它自身的品格與美,是心靈境界的彩虹,是活著的胎兒。但我們同時有智力的活動,感動于內(nèi)的往往有表現(xiàn)于外的傾向——大畫家米萊氏說深刻的印象往往自求外現(xiàn),而且自然的會尋出最強有力的方法來表現(xiàn)——結(jié)果無形的意念便化成有形可見的文字或是有聲可聞的語言,但文字語言最高的功用就在能象征我們原來的意念,它的價值也止于憑借符號的外形,暗示它們所代表的當時的意念。而意念自身又無非是我們心靈的照海燈偶然照到實在的海里的一波一浪或一島一嶼。文字語言本身又是不完善的工具,再加之我們運用駕馭力的薄弱,所以文字的表現(xiàn)很難得是勉強可以滿足的。我們隨便翻開那一本書,隨便聽人講話,就可以發(fā)現(xiàn)各式各樣的文字障礙與語言習慣障礙,所以既然我們自己用語言文字來表現(xiàn)內(nèi)心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至多不過勉強的適用,我們?nèi)绾慰梢云谕麧M心只是文字障礙與語言習慣障礙的他人,能從呆板的符號里領(lǐng)悟到我們一時神感的意念?佛教所以有禪宗一派,以不言傳道,是很可尋味的——達摩面壁十年,就在解脫文字障礙直接明心見道的工夫?,F(xiàn)在的所謂教育尤其是離本更遠,即使教育的材料最初是有多少活的成分,但經(jīng)了幾度的轉(zhuǎn)換,無意識的傳授,只能變成死的訓條——穆勒約翰說的“Dead dogma”不是“l(fā)iving idea”。我個人所以根本不信任人為的教育能有多大的價值,對于人生少有影響不用說,就是認為灌輸知識的方法,照現(xiàn)有的教育看來,也免不了硬而且蠢的機械性。

但反過來說,既然人生只是表現(xiàn),而語言文字又是人類進化到現(xiàn)在比較的最適用的工具,我們明知語言文字如同政府與結(jié)婚一樣是一件不可免的沒奈何事,或如尼采說的是“人心的牢獄”,我們還是免不了它。我們只能想法使它增加適用性,不能拋棄了不管。我們只能做兩部分的工夫:一方面消極的防止文字障礙、語言習慣障礙的影響;一方面積極的體驗心靈的活動,極謹慎的、極嚴格的在我們能運用的字類里選出比較的最確切、最明了、最無疑義的代表。

這就是我們應該應用“自覺的努力”的一個方向。你們知道法國有個大文學家弗洛貝爾,他有一個信仰,以為一個特異的意念只有一個特異的字或字句可以表現(xiàn),所以他一輩子艱苦卓絕的從事文學的日子,只是在尋求唯一適當?shù)淖志鋪泶砦ㄒ幌喈數(shù)囊饽?。他往往不吃飯不睡,呆呆的獨自坐著,絞著腦筋的想,想尋出他稱心愜意的表現(xiàn);有時他煩惱極了,甚至想自殺,往往想出了神,幾天寫不成一句句子。試想象他那樣偉大的天才,那樣豐富的學識,尚且要下這樣的苦工,方才制成不朽的文字,我們看了他的榜樣不應該感動嗎?

不要說下筆寫,就是平常說話,我們也應有相當?shù)挠眯摹痪湓捒梢孕孤赌阈撵`的淺薄,一句話可以證明你自覺的努力,一句話可以表示你思想的糊涂,一句話可以留下永久的印象。這不是說說話要漂亮,要流利,要有修辭的功夫,那都是不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對內(nèi)心意念的忠實與適當?shù)谋憩F(xiàn)。固然有了清明的思想,方能有清明的語言,但表現(xiàn)的忠實與不茍且運用文字的決心,也就有糾正松懈的思想與警醒心靈的功效。

我們知道說話是表現(xiàn)個性極重要的方法,生活既然是一個整體的藝術(shù),說話當然是這藝術(shù)里的重要部分。極高的功夫往往可以從極小的起點做去,我們實現(xiàn)生命的理想,也未始不可從注意說話做起。

落葉

前天你們查先生來電話要我講演,我說但是我沒有什么話講,并且我又是最不耐煩講演的。他說:“你來吧,隨你講,隨你自由的講,你愛說什么就說什么。我們這里你知道這次開學情形很困難,我們學生的生活很枯燥、很悶,我們要你來給我們一點活命的水?!边@話打動了我??菰铮瑦?,這我懂得。雖則我與你們諸君是不相熟的,但這一件事實,你們感覺生活枯悶的事實,卻立即在我與諸君無形的關(guān)系間,發(fā)生了一種真的深切的同情。我知道煩悶是怎么樣一個不成形、不講情理的怪物,它來的時候,我們的全身仿佛被一個大蜘蛛網(wǎng)蓋住了,好容易掙出了這條手臂,那條又叫粘住了。那是一個可怕的網(wǎng)子。我也認識生活枯燥,它那可厭的面目,我想你們也都很認識它。它是無所不在的,它附在個個人的身上,它現(xiàn)在個個人的臉上。你望望你的朋友去,他們的臉上有它;你自己照鏡子去,你的臉上,我想,也有它??膳碌目菰?,好比是一種毒劑,它一進了我們的血液、我們的性情,我們的皮膚就變了顏色,而且我怕是離著生命遠,離著墳墓近的顏色。

我是一個信仰感情的人,也許我自己天生就是一個感情性的人。比如前幾天西風到了,那天早上我醒的時候是凍著才醒過來的,我看著紙窗上的顏色比往常的淡了,我被窩里的肢體像是浸在冷水里似的;我也聽見窗外的風聲,吹著一棵棗樹上的枯葉,一陣一陣的掉下來,在地上卷著,沙沙的發(fā)響,有的飛出了外院去,有的留在墻角邊轉(zhuǎn)著,那聲響真像是嘆氣。我因此就想起這西風冷醒了我的夢,吹散了樹上的葉子,它那成績在一般饑荒貧苦的社會里一定格外的可慘。那天我出門的時候,果然見街上的情景比往常不同了,窮苦的老頭、小孩全躲在街角上發(fā)抖,他們遲早免不了樹上枯葉子的命運。那一天我就覺得特別的悶,差不多發(fā)愁了。

因此我聽著查先生說你們生活怎樣的煩悶,怎樣的干枯,我就很懂得,我就愿意來對你們說一番話。我的思想——如其我有思想——永遠不是成系統(tǒng)的。我沒有那樣的天才。我的心靈的活動是沖動性的,簡直可以說痙攣性的。思想不來的時候,我不能要它來;它來的時候,就比如穿上一件濕衣,難受極了,只能想法子把它脫下。我有一個比喻,我方才說起秋風里的枯葉,我可以把我的思想比作樹上的葉子,時期沒有到,它們是不很會掉下來的;但是到時期了,再要有風的力量,它們就只能一片一片的往下落。大多數(shù)也許是已經(jīng)沒有生命了的,枯了的,焦了的,但其中也許有幾張還留著一點秋天的顏色,比如楓葉就是紅的,海棠葉就是五彩的。這葉子實用是絕對沒有的,但有人,比如我自己,就有愛落葉的癖好。它們初下來時顏色有很鮮艷的,但時候久了,顏色也變,除非你保存得好。所以我的話,那就是我的思想,也是與落葉一樣的無用,至多有時有幾痕生命的顏色就是了。你們不愛的盡可以隨意的踩過,絕對不必理會;但也許有少數(shù)人有緣分的,不責備它們的無用,竟許會把它們撿起來揣在懷里,間在書里,想延留它們幽淡的顏色。感情,真的感情,是難得的,是名貴的,是應當共有的;我們不應得拒絕感情,或是壓迫感情,那是犯罪的行為,與壓住泉眼不讓上沖或是掐住小孩不讓喘氣一樣的犯罪。人在社會里本來是不相連續(xù)的個體。感情,先天的與后天的,是一種線索,一種經(jīng)緯,把原來分散的個體織成有文章的整體。但有時線索也有破爛與渙散的時候。所以一個社會里必須有新的線索繼續(xù)的產(chǎn)出,有破爛的地方去補,有渙散的地方去拉緊,才可以維持這組織大體的勻整;有時生產(chǎn)力特別加增時,我們就有機會或是推廣,或是加添我們現(xiàn)有的面積,或是加密——像網(wǎng)球板穿雙線似的——我們現(xiàn)成的組織。因為我們知道創(chuàng)造的勢力與破壞的勢力,建設與潰敗的勢力,上帝與撒旦的勢力,是同時存在的。這兩種勢力是在一架天平上比著,它們很少平衡的時候,不是這頭沉,就是那頭沉。是的,人類的命運是在一架大天平上比著,一個巨大的黑影——那是我們集合的化身,在那里看著,他的手里滿拿著分兩的砝碼,一會兒往這頭送,一會兒又往那頭送。地球盡轉(zhuǎn)著,太陽、月亮、星,輪流的照著,我們的運命永遠是在天平上稱著。

我方才說網(wǎng)球拍,不錯,球拍是一個好比喻。你們打球的知道網(wǎng)拍上哪里幾根線是最吃重、最要緊,那幾根線要是特別有勁的時候,不僅你對敵時拉球、抽球、拍球格外來的有力、出色,并且你的拍子也就格外的經(jīng)用。少數(shù)特強的分子保持了全體的勻整。這一條原則應用到人道上,就是說,假如我們有力量加密、加強我們最普通的同情線,那線如其穿連得到所有跳動的人心時,那時我們的大網(wǎng)子就堅實耐用,天津人說的,就有根。不問天時怎樣的壞,管他雨也罷,云也罷,霜也罷,風也罷,管他水流怎樣的急,我們假如有這樣一個強有力的大網(wǎng)子,哪怕不能在時間無盡的洪流里——早晚網(wǎng)起無價的珍品,哪怕不能在我們運命的天平上重重的加下創(chuàng)造的生命的分量?

所以我說真的感情,真的人情,是難能可貴的,那是社會組織的基本成分。初起也許只是一個人心靈里偶然的震動,但這震動,不論怎樣的微弱,就產(chǎn)生了及遠的波紋。這波紋要是喚得起同情的反應時,原來細的便拼成了粗的,原來弱的便合成了強的,原來脆性的便結(jié)成了韌性的,像一縷縷的苧麻打成了粗繩似的;原來只是微波,現(xiàn)在掀成了大浪,原來只是山罅里的一股細水,現(xiàn)在流成了滾滾的大河,向著無邊的海洋里流著。耶穌在山頭上的訓道(Sermon on the mount),比如,還不是有限的幾句話,但這一篇短短的演說,卻制定了人類想望的止境,建設了絕對的價值的標準,創(chuàng)造了一個純粹的完全的宗教。那是一件大事實,人類歷史上一件最偉大的事實。再比如釋迦牟尼感悟了生老病死的究竟,發(fā)大慈悲心,發(fā)大勇猛心,發(fā)大無畏心,拋棄了他人間的地位,富與貴,家庭與妻子,直到深山里去修道,結(jié)果他也替苦悶的人間打開了一條解放的大道,為東方民族的天才下一個最光華的定義。那又是人類歷史上的一件奇跡。但這樣大事的起源還不止是一個人的心靈里偶然的震動,可不僅僅是一滴最透明的真摯的感情滴落在黑沉沉的宇宙間?

感情是力量,不是知識。人的心是力量的府庫,不是他的邏輯。有真感情的表現(xiàn),不論是詩是文,是音樂,是雕刻或是畫,好比是一塊石子擲在平面的湖心里,你站著就看得見它引起的變化。沒有生命的理論,不論他論的是什么理,只是拿石塊扔在沙漠里,無非在干枯的地面上添一顆干枯的分子,也許擲下去時便聽得出一些干枯的聲響,但此外只是一大片死一般的沉寂了。所以感情才是成江成河的水泉,感情才是織成大網(wǎng)的線索。

但是我們自己的網(wǎng)子又是怎么樣呢?現(xiàn)在時候到了,我們應當張大了我們的眼睛,認明白我們周圍事實的真相。我們已經(jīng)含糊了好久,現(xiàn)在再不容含糊的了。讓我們來大聲的宣布我們的網(wǎng)子是壞了的,破了的,爛了的;讓我們痛快的宣告我們民族的破產(chǎn),道德、政治、社會、宗教、文藝,一切都是破產(chǎn)了的。我們的心窩變成了蠹蟲的家,我們的靈魂里住著一個可怕的大謊!那天平上沉著的一頭是破壞的重量,不是創(chuàng)造的重量;是潰敗的勢力,不是建設的勢力;是撒旦的魔力,不是上帝的神靈。霎時間這邊路上長滿了荊棘,那邊道上涌起了洪水,我們頭頂有駭人的聲音,是雷霆還是炮火呢?我們周圍有一哭聲與笑聲,哭是我們的靈魂受污辱的悲聲,笑是活著的人們瘋魔了的獰笑,那比鬼哭更聽的可怕,更凄慘。我們張開眼來看時,差不多更沒有一塊干凈的土地,哪一處不是叫鮮血與眼淚沖毀了的;更沒有平安的所在,因為你即使忘卻了外面的世界,你還是躲不了你自身的煩悶與苦痛。不要以為這樣混沌的現(xiàn)象是原因于經(jīng)濟的不平等,或是政治的不安定,或是少數(shù)人的放肆的野心。這種種都是空虛的,欺人自欺的理論,說著容易,聽著中聽,因為我們只盼望脫卸我們自身的責任,只要不是我的份,我就有權(quán)利罵人。但這是——我著重的說——懦怯的行為,這正是我說的我們各個人靈魂里躲著的大謊!你說少數(shù)的政客,少數(shù)的軍人,或是少數(shù)的富翁,是現(xiàn)在變亂的原因嗎?我現(xiàn)在對你說:先生,你錯了,你很大的錯了,你太恭維了那少數(shù)人,你太瞧不起你自己。讓我們一致的來承認,在太陽普遍的光亮底下承認,我們各個人的罪惡,各個人的不潔凈,各個人的茍且與懦怯與卑鄙!我們是與最骯臟的一樣的骯臟,與最丑陋的一般的丑陋,我們自身就是我們運命的原因。除非我們能起拔了我們靈魂里的大謊,我們就沒有救度;我們要把祈禱的火焰、把那鬼燒凈了去,我們要把懺悔的眼淚、把那鬼沖洗了去,我們要有勇敢來承當罪惡;有了勇敢來承當罪惡,方有膽量來決斗罪惡。再沒有第二條路走。如其你們可以容恕我的厚顏,我想念我自己近作的一首詩給你們聽,因為那首詩,正是我今天講的話的更集中的表現(xiàn):

毒藥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邊涎著獰惡的微笑;不是我說笑的日子,我胸懷間插著發(fā)冷光的利刃。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惡毒的,因為這世界是惡毒的;我的靈魂是黑暗的,因為太陽已經(jīng)滅絕了光彩;我的聲調(diào)是像墳堆里的夜鸮,因為人間已經(jīng)殺盡了一切的和諧;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責問他的仇人,因為一切的恩已經(jīng)讓路給一切的怨。

但是相信我,真理是在我的話里,雖則我的話像是毒藥,真理是永遠不含糊的;雖則我的話里仿佛有兩頭蛇的舌,蝎子的尾尖,蜈蚣的觸須。只因為我的心里充滿著比毒藥更強烈,比咒詛更狠毒,比火焰更猖狂,比死更深奧的不忍心與憐憫心與愛心,所以我說的話是毒性的,咒詛的,燎灼的,虛無的。

相信我,我們一切的準繩已經(jīng)埋沒在珊瑚土打緊的墓宮里,最勁冽的祭肴的香味也穿不透這嚴封的地層:一切的準則是死了的。我們一切的信心像是頂爛在樹枝上的風箏,我們手里擎著這迸斷了的鷂線:一切的信心是爛了的。

相信我,猜疑的巨大的黑影,像一塊烏云似的,已經(jīng)籠蓋著人間一切的關(guān)系:人子不再悲哭他新死的親娘,兄弟不再來攜著他姊妹的手,朋友變成了寇仇,看家的狗回頭來咬他主人的腿。是的,猜疑淹沒了一切。在路旁坐著啼哭的,在街心里站著的,在你窗前探望的,都是被奸污的處女:池潭里只見些爛破的鮮艷的荷花。

在人道惡濁的澗水里流著——浮荇似的——五具殘缺的尸體,他們是仁義禮智信,向著時間無盡的海瀾里流去。

這海是一個不安靜的海,波濤猖獗的翻著,在每個浪頭的小白帽上分明的寫著人欲與獸性。

到處是奸淫的現(xiàn)象:貪心摟抱著正義,猜忌逼迫著同情,懦怯狎褻著勇敢,肉欲侮弄著戀愛,暴力侵凌著人道,黑暗踐踏著光明。

聽呀,這一片淫猥的聲響;聽呀,這一片殘暴的聲響。

虎狼在熱鬧的市街里,強盜在你們妻子的床上,罪惡在你們深奧的靈魂里……白 旗來,跟著我來,拿一面白旗在你們的手里——不是上面寫著激動、怨毒,鼓勵殘殺字樣的白旗,也不是涂著不潔凈血液的標記的白旗,也不是畫著懺悔與咒語的白旗(把懺悔畫在你們的心里)。

你們排列著,噤聲的,嚴肅的,像送喪的行列,不容許臉上留存一絲的顏色,一毫的笑容,嚴肅的,噤聲的,像一隊決死的兵士。

現(xiàn)在時辰到了,一齊舉起你們手里的白旗,像舉起你們的心一樣,仰看著你們頭頂?shù)那嗵?,不轉(zhuǎn)瞬的,惶恐的,像看著你們自己的靈魂一樣。

現(xiàn)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熬著,壅著,迸裂著,滾沸著的眼淚流,直流,狂流,自由的流,痛快的流,盡性的流,像山水出峽似的流,像暴雨傾盆似的流……現(xiàn)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咽著,壓迫著,掙扎著,洶涌著的聲音號,直號,狂號,放肆的號,兇狠的號,像颶風在大海波濤間的號,像你們喪失了最親愛的骨肉時的號……現(xiàn)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回復了的天性懺悔,讓眼淚的滾油煎凈了的,讓悲慟的雷霆震醒了的天性懺悔,默默的懺悔,悠久的懺悔,沉徹的懺悔,像冷峭的星光照落在一個寂寞的山谷,像一個黑衣的尼僧匍匐在一座金漆的神龕前……在眼淚的沸騰里,在號慟的酣徹里,在懺悔的沉寂里,你們望見了上帝永久的威嚴。

嬰 兒我們要盼望一個偉大的事實出現(xiàn),我們要守候一個馨香的嬰兒出世:

你看他那母親在她生產(chǎn)的床上受罪!

她那少婦的安詳,柔和,端麗,現(xiàn)在在劇烈的陣痛里變形成不可信的丑惡:你看她那遍體的筋絡都在她薄嫩的皮膚底里暴脹著,可怕的青色與紫色,像受驚的水青蛇在田溝里急泅似的,汗珠站在她的前額上像一顆顆的黃豆,她的四肢與身體猛烈的抽搐著,畸屈著,奮挺著,糾旋著,仿佛她墊著的席子是用針尖編成的,仿佛她的帳圍是用火焰織成的。

一個安詳?shù)?,?zhèn)定的,端莊的,美麗的少婦,現(xiàn)在在絞痛的慘酷里變形成魔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時緊緊的合著,一時巨大的睜著;她那眼,原來像冬夜池潭里反映著的明星,現(xiàn)在吐露著青黃色的兇焰,眼珠像是燒紅的炭火,映射出她靈魂最后的奮斗;她的唇,原來朱紅色的,現(xiàn)在像是爐底的冷灰,她的口顫著,撅著,扭著,死神的熱烈的親吻不容許她一息的平安;她的發(fā)是散披著,橫在口邊,漫在胸前,像揪亂的麻絲,她的手指間,還緊抓著幾穗擰下來的亂發(fā)。

這母親在她生產(chǎn)的床上受罪,但她還不曾絕望,她的生命掙扎著血與肉與骨與肢體的纖微,在危崖的邊沿上,抵抗著,搏斗著,死神的逼迫。

她還不曾放手,因為她知道(她的靈魂知道?。┻@苦痛不是無因的,因為她知道她的胎宮里孕育著一點比她自己更偉大的生命的種子,包含著一個比一切更永久的嬰兒;

因為她知道這苦痛是嬰兒要求出世的征候,是種子在泥土里爆裂成美麗的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她自己生命的使命的機會;

因為她知道這忍耐是有結(jié)果的,在她劇痛的昏瞀中她仿佛聽著上帝準許人間祈禱的聲音,她仿佛聽著天使們贊美未來的光明的聲音;

因此她忍耐著,抵抗著,奮斗著……她抵拼繃斷她統(tǒng)體的纖微,她要贖出在她那胎宮里動蕩著的生命,在她一個完全、美麗的嬰兒出世的盼望中,最銳利、最沉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銳利、最沉酣的快感……這也許是無聊的希冀,但是誰不愿意活命,就是到了絕望最后的邊沿,我們也還要妄想希望的手臂從黑暗里伸出來挽著我們。我們不能不想望這苦痛的現(xiàn)在,只是準備著一個更光榮的將來,我們要盼望一個潔白的、肥胖的、活潑的嬰兒出世!

新近有兩件事實,使我得到很深的感觸。讓我來說給你們聽聽。

前幾時有一天俄國公使館掛旗,我也去看了。加拉罕站在臺上,微微地笑著,他的臉上發(fā)出一種嚴肅的青光,他側(cè)仰著他的頭看旗上升時,我覺著了他的人格的尊嚴,他至少是一個有膽有略的男子,他有為主義犧牲的決心,他的臉上至少沒有茍且的痕跡,同時屋頂那根旗桿上,冉冉的升上了一片的紅光,背著窈遠沒有一斑云彩的青天。那面簇新的紅旗在風前料峭地裊蕩個不定。這異樣的彩色與聲響引起了我異樣的感想。是靦腆,是驕傲,還是鄙夷,如今這紅旗初次面對著我們偌大的民族?在場人也有拍掌的,但只是斷續(xù)的拍掌,這就算是我想我們初次見紅旗的敬意,但這又是鄙夷、驕傲,還是慚愧呢?那紅色是一個偉大的象征,代表人類史里最偉大的一個時期,不僅標示俄國民族流血的成績,卻也為人類立下了一個勇敢嘗試的榜樣。在那旗子抖動的聲響里,我不僅仿佛聽出了這近十年來那斯拉夫民族失敗與勝利的呼聲,我也想象到百數(shù)十年前法國革命時的狂熱,一七八九年七月四日那天巴黎市民攻破巴士梯亞牢獄時的瘋癲。自由,平等,友愛!友愛,平等,自由!你們聽呀,在這呼聲里人類理想的火焰一直從地面上直沖破天頂,歷史上再沒有更重要、更強烈的轉(zhuǎn)變的時期??ㄈR爾(Carlyle)在他的法國革命史里形容這件大事有三句名句,他說,“To describe this scene transcends the talent of mortals.After four hours of worldbedlam it surrenders.The Bastille is do wn!”(要形容這一景超過了凡人的力量。過了四小時的瘋狂他〔那大牢〕投降了。巴士梯亞是下了?。┐蚱埔粋€政治犯的牢獄不算是了不得的大事,但這事實里有一個象征。巴士梯亞是代表阻礙自由的勢力,巴黎士民的攻擊是代表全人類爭自由的勢力,巴士梯亞的“下”是人類理想勝利的憑證。自由,平等,友愛!友愛,平等,自由!法國人在百幾十年前猖狂的叫著。這叫聲還在人類的性靈里蕩著。我們不好像聽見嗎,雖則隔著百幾十年光陰的曠野。如今兇惡的巴士梯亞又在我們的面前堵著;我們?nèi)缙湓俨话l(fā)瘋,他那牢門上的鐵釘,一個個都快刺透我們的心胸了!

這是一件事。還有一件是我六月間伴著泰戈爾到日本時的感想。早七年我過太平洋時曾經(jīng)到東京去玩過幾個鐘頭,我記得到上野公園去,上一座小山去下望東京的市場,只見連綿的高樓大廈,一派富盛繁華的景象。這回我又到上野去了,我又登山去望東京城了,那分別可太大了!房子,不錯,原是有的;但從前是幾層樓的高房,還有不少有名的建筑,比如帝國劇場、帝國大學等等,這次看見的,說也可憐,只是薄皮松板暫時支著應用的魚鱗似的屋子,白松松的像一個爛發(fā)的花頭,再沒有從前那樣富盛與繁華的氣象。十九的城子都是叫那大地震吞了去燒了去的。我們站著的地面平??词窃賵詫嵅贿^的,但是等到它起興時小小的翻一個身,或是微微地張一張口,我們脆弱的文明與脆弱的生命就夠受。我們在中國的差不多是不能想著世界上,在醒著的不是夢里的世界上,竟可以有那樣的大災難。我們中國人是在災難里討生活的,水、旱、刀兵、盜劫,哪一樣沒有,但是我敢說我們所有的災難合起來也抵不上我們鄰居一年前遭受的大難。那事情的可怕,我敢說是超過了人類忍受力的止境。我們國內(nèi)居然有人以日本人這次大災為可喜的,說他們活該,我真要請協(xié)和醫(yī)院大夫用X光檢查一下他們那幾位,究竟他們是有沒有心肝的。因為在可怕的運命的面前,我們?nèi)祟惖娜w只是一群在山里逢著雷霆風雨時的綿羊,那里還能容什么種族政治等等的偏見與意氣?我來說一點情形給你們聽聽,因為雖則你們在報上看過極詳細的記載,不曾親自察看過的總不免有多少距離的隔膜。我自己未到日本前與看過日本后,見解就完全的不同。你們試想假定我們今天在這里集會,我講的,你們聽的,假如日本那把戲輪著我們頭上來時,要不了滴答滴答滴答的三秒鐘,我與你們與講臺與屋子就永遠訣別了地面,像變戲法似的,影蹤都沒了。那是事實,橫濱有好幾所五六層高的大樓,全是在三四秒時間內(nèi)整個兒與地面拉一個平,全沒了。你們知道圣書里面形容天降大難的時候,不要說本來脆弱的人類完全放棄了一切的虛榮,就是最猛鷙的野獸與飛禽也會在霎時間變化了性質(zhì),老虎會來小貓似的挨著你躲著,利喙的鷹鷂會得躲入雞棚里去窩著,比雞還要馴服。在那樣非常的變動時,他們也好似覺悟了這彼此同是生物的親屬關(guān)系,在天怒的跟前同是剝奪了抵抗力的小蟲子,這里面就發(fā)生了同命運的同情。你們試想就東京一地說,二三百萬的人口,幾十百年辛勤的成績,突然的面對著最后審判的實在,就在今天我們回想起當時他們?nèi)亲酉褚粋€滾沸的油鍋時的情景,原來熱鬧的市場變成了光焰萬丈的火盆,在這里面人類最集中的心力與體力的成績?nèi)兞巳剂?,在這里面藝術(shù)教育政治社會人的骨與肉與血都化成了灰燼,還有百十萬男女老小的哭嚷聲,這哭聲本體就可以搖動天地——我們不要說親身經(jīng)歷,就是坐在椅子上想象這樣不可信的情景時,也不免覺得害怕不是?那可不是玩兒的事情。單只描寫那樣的大變,恐怕至少就須要荷馬或是莎士比亞的天才。你們試想在那時候,假如你們親身經(jīng)歷時,你的心理該是怎么樣?你還恨你的仇人嗎?你還不饒恕你的朋友嗎?你還沾戀你個人的私利嗎?你還有欺哄人的機會嗎?你還有什么希望嗎?你還不摟住你身旁的生物,管他是你的妻子,你的老子,你的聽差,你的媽,你的冤家,你的老媽子,你的貓,你的狗,把你靈魂里還剩下的光明一齊放射出來,和著你同難的同胞在這普遍的黑暗里來一個最后的結(jié)合嗎?

但運命的手段還不是那樣的簡單。他要是把你的一切都掃滅了,那倒也是一個痛快的結(jié)束;他可不然,他還讓你活著,他還有更苛刻的試驗給你。大難過了,你還喘著氣;你的家,你的財產(chǎn),都變了你腳下的灰,你的愛親與妻與兒女的骨肉還有燒不爛的在火堆里燃著,你沒有了一切;但是太陽又在你的頭上光亮的照著,你還是好好的在平定的地面上站著,你疑心這一定是夢,可又不是夢,因為不久你就發(fā)現(xiàn)與你同難的人們,他們也一樣的疑心他們身受的是夢??烧娌皇菈?,是真的!你還活著,你還喘著氣,你得重新來過,根本的完全的重新來過。除非是你自愿放手,你的靈魂里再沒有勇敢的分子。那才是你的真試驗的時候。這考卷可不容易交了,要到那時候你才知道你自己究竟有多大能耐,值多少,有多少價值。

我們鄰居日本人在災后的實際就是這樣。全完了!要來就得完全來過,盡你自己的力量不夠,加上你兒子的,你孫子的,你孫子的兒子的兒子的孫子的努力,也許可以重新?lián)纹疬@份家私,但在這努力的經(jīng)程中,誰也保不定天與地不再搗亂——你的幾十年只要他的幾秒鐘。問題所以是你干不干?就只干脆的一句話,你干不干,是或否?同時也許無情的運命,扭著他那丑陋可怕的臉子在你的身旁冷笑,等著你最后的回話。你干不干,他仿佛也涎著他的怪臉問著你!

我們勇敢的鄰居們已經(jīng)交了他們的考卷,他們回答了一個干脆的“干”字,我們不能不佩服。我們不能不尊敬他們精神的人格。不等那大震災的火焰緩和下去,我們鄰居們第二次的奮斗已經(jīng)莊嚴的開始了。不等運命的殘酷的手臂放松,他們已經(jīng)宣言他們積極的態(tài)度對運命宣戰(zhàn)。這是精神的勝利,這是偉大,這是證明他們有不可搖的信心,不可動的自信力;證明他們是有道德的與精神的準備的,有最堅強的毅力與忍耐力的,有內(nèi)心潛在著的精力的,有充分的后備軍的,好比說,雖則前敵一起在炮火里毀了,這只是給他們一個出馬的機會。他們不但不悲觀,不但不消極,不但不絕望,不但不矮著嗓子乞憐,不但不倒在地下等救,在他們看來這大災難,只是一個偉大的戟刺,偉大的鼓勵,偉大的靈感,一個應有的試驗。因此他們新來的態(tài)度只是雙倍的積極,雙倍的勇猛,雙倍的興奮,雙倍的有希望;他們仿佛是經(jīng)過大戰(zhàn)的大將,戰(zhàn)陣愈急迫愈危險,戰(zhàn)鼓愈打得響亮,他的膽量愈大,往前沖的步子愈緊,必勝的決心愈強。這,我說,真是精神的勝利,一種道德的強制力,偉大的,難能的,可尊敬的,可佩服的。泰戈爾說的,國家的災難,個人的災難,都是一種試驗:除是災難的結(jié)果壓倒了你的意志與勇敢,那才是真的災難,因為你更沒有翻身的希望。

這也并不是說他們不感覺災難的實際的難受,他們也是人,他們雖勇,心究竟不是鐵打的。但他們表現(xiàn)他們痛苦的狀態(tài)是可注意的,他們不來零碎的呼叫,他們采用一種雄偉的莊嚴的儀式。此次震災的周年紀念時,他們選定一個時間,舉行他們?nèi)珖谋АT诓恢菐酌腌娀驇追昼姷钠陂g內(nèi),他們?nèi)珖膰褚恢碌撵o默了,全國民的心靈在那短時間內(nèi)融合在一陣懺悔的、祈禱的、普遍的肅靜里(那是何等的凄偉?。?。然后,一個信號打破了全國的靜默,那千百萬人民又一致的高聲悲號,悲悼他們曾經(jīng)遭受的慘運。在這一聲彌漫的哀號里,他們國民,不僅發(fā)泄了蓄積著的悲哀,這一聲長號,也表明他們一致重新來過的偉大的決心(這又是何等的凄偉?。?/p>

這是教訓,我們最切題的教訓。我個人從這兩件事情——俄國革命與日本地震——感到極深刻的感想;一件是告訴我們什么是有意義、有價值的犧牲,那表面紊亂的背后堅定地站著某種主義或是某種理想,激動人類潛伏著一種普遍的想望,為要達到那想望的境界,他們就不顧冒怎樣劇烈的險與難,拉倒已成的建設,踏平現(xiàn)有的基礎,拋卻生活的習慣,嘗試最不可測量的路子。這是一種瘋癲,但是有目的的瘋癲。單獨的看,局部的看,我們盡可以下種種非難與責備的批評,但全部的看,歷史的看時,那原來紛亂的就有了條理,原來散漫的就成了片段,甚至于在經(jīng)程中一切反理性的分明殘暴的事實都有了它們相當?shù)膽械奈恢?。在這部大悲劇完成時,在這無形的理想“物化”成事實時,在人類歷史清理節(jié)賬時,所得便超過所出,贏余至少是蓋得過損失的。我們現(xiàn)在自己的悲慘就在問題不集中,不清楚,不一貫;我們?nèi)鄙佟靡粋€現(xiàn)成的比喻——那一面半空里升起來的彩色旗。(我不是主張紅旗,我不過比喻罷了?。┦刮覀冇醒劬δ芸吹娜硕疾挥傻牟谎鲋^望;缺少那青天里的一個霹靂,使我們有耳朵能聽的不由的驚心。正因為缺乏這樣一個一貫的理想與標準(能夠表現(xiàn)我們潛在意識所想望的),我們有的那一部瘋癲性——歷史上所有的大運動都脫不了瘋癲性的成分——就沒有機會充分的外現(xiàn),我們物質(zhì)生活的累贅與沾戀,便有力量壓迫住我們精神性的奮斗。不是我們天生不肯犧牲,也不是天生懦怯,我們在這時期內(nèi)的確不曾尋著值得或是強迫我們犧牲的那件理想的大事,結(jié)果是精力的散漫,志氣的怠惰,茍且心理的普遍,悲觀主義的盛行,一切道德標準與一切價值的毀滅與埋葬。

人原來是行為的動物,尤其是富有集合行為力的。他有向上的能力,但他也是最容易墮落的,在他眼前沒有正當?shù)姆较驎r,比如猛獸監(jiān)禁在鐵籠子里。在他的行為力沒有發(fā)展的機會時,他就會隨地躺了下來,管他是水潭是泥潭,過他不黑不白的豬奴的生活。這是最可慘的現(xiàn)象,最可悲的趨向。如其我們?nèi)萑踢@種狀態(tài)繼續(xù)存在時,那時每一對父母每次生下一個潔凈的小孩,只是為這卑劣的社會多添一個墮落的分子,那是莫大的褻瀆的罪業(yè),所有的教育與訓練也就根本的失去了意義,我們還不如盼望一個大雷霆下來毀盡了這三江或四江流域的人類的痕跡!

再看日本人天災后的勇猛與毅力,我們就不由得不慚愧我們的窮,我們的乏,我們的寒磣。這精神的窮乏才是真可恥的,不是物質(zhì)的窮乏。我們所受的苦難都還不是我們應有的試驗的本身,那還差得遠著哪;但是我們的丑態(tài)已經(jīng)恰好與人家的從容成一個對照。我們的精神生活沒有充分的涵養(yǎng),所以臨著稀小的紛擾便沒有了主意,像一個耗子似的,他的天才只是害怕,他的伎倆只是小偷;又因為我們的生活沒有深刻的精神的要求,所以我們合群生活的大網(wǎng)子就缺少最吃分量最經(jīng)用的那幾條普遍的同情線,再加之原來的經(jīng)緯已經(jīng)到了完全破爛的狀態(tài),這網(wǎng)子根本就沒有了聯(lián)結(jié),不受外物侵損時已有潰敗的可能,哪里還能在時代的急流里,撈起什么有價值的東西?說也奇怪,這幾千年歷史的傳統(tǒng)精神非但不曾供給我們社會一個鞏固的基礎,我們現(xiàn)在到了再不容隱諱的時候,誰知道發(fā)現(xiàn)我們的樁子,只是在黃河里造橋,打在流沙里的!

難怪悲觀主義變成了流行的時髦!但我們年輕人,我們的身體里還有生命跳動,脈管里多少還有鮮血的年輕人,卻不應當沾染這最致命的時髦,不應當學那隨地躺得下去的豬,不應當學那茍且專家的耗子,現(xiàn)在時候逼迫了,再不容我們剎那的含糊。我們要負我們應負的責任,我們要來補織我們已經(jīng)破爛的大網(wǎng)子,我們要在我們各個人的生活里抽出人道的同情的纖維來合成強有力的繩索,我們應當發(fā)現(xiàn)那適當?shù)南笳鳎癜肟绽锬敲娲笃焖频?,引起普遍的注意;我們要修養(yǎng)我們精神的與道德的人格,預備忍受將來最難堪的試驗。簡單的一句話,我們應當在今天——過了今天就再沒有那一天了——宣傳我們對于生活基本的態(tài)度。是是還是否;是積極還是消極;是生道還是死道;是向上還是墮落?在我們年輕人一個字的答案上就掛著我們?nèi)鐣倪\命的決定。我盼望我至少可以代表大多數(shù)青年,在這篇講演的末尾,高叫一聲——用兩個有力量的外國字——“Everlasting Yea!”

我們病了怎么辦

“在理想的社會中,我想,”西瀅在閑話里說,“醫(yī)生的進款應當與人們的康健作正比例。他們應當像保險公司一樣,保證他們的顧客的健全,一有了病就應當罰金或賠償?shù)??!痹谌瞿膊屡D(Samuel Butler)的烏托邦里,生病只當做犯罪看待,療治的場所是監(jiān)獄,不是醫(yī)院,那是留著伺候犯罪人的。真的為什么人們要生病,自己不受用,旁人也麻煩?我有時看了不知病痛的貓狗們的快樂自在,便不禁回想到我們這造孽的文明的人類,且不說那尾巴不曾退化的遠祖,就說湘西的苗子,太平洋群島上的保立尼新人之類,他們所知道、所受用的健康與安逸,已不是我們所謂文明人所能夢想。咳,墮落的人們,病痛變了你們的本分,至于健康,那是例外的例外了!

不妨事,你說,病了有醫(yī),有藥,怕什么的?看近代的醫(yī)學、藥學夠多么飛快的進步?就北京說吧,頂體面頂費錢的屋子是什么?醫(yī)院!頂體面頂賺錢的職業(yè)是什么?醫(yī)生!設備、手術(shù)、調(diào)理、取費,沒一樣不是上乘!病,病怕什么的——只要你有錢,更好你兼有勢!

是的,我們對科學,尤其是對醫(yī)學的信仰,是無涯涘的;我們對外國人,尤其是對西醫(yī)的信仰,是無邊際的。中國大夫其實是太難了,開口是玄學,閉口也還是玄學,什么脾氣侵肺,肺氣侵肝,肝氣侵腎,腎氣又回侵脾。有誰,凡是有哀皮西腦筋的,聽得慣這一套廢話?沖他們那寸把長、烏木鑲邊的指甲,鴉片煙帶牙污的口氣,就不能叫你放心,不說信任!同樣穿洋服的大夫們夠多漂亮,說話夠多有把握,什么病就是什么病,該吃黃丸子的就不該吃黑丸子,這夠多干脆,單沖他們那身上收拾的干凈,臉上表情的鎮(zhèn)定與威權(quán),病人就覺得爽氣得多!“醫(yī)者意也”是一句古話,但得進了現(xiàn)代的大醫(yī)院,我們才懂得那話的意思。

多謝那些平均算一秒鐘滾進一只金元寶之類的大大王們,他們有了錢設法用就想“留芳”,正如做皇帝的想成仙,拿了無數(shù)的錢分到苦惱的半開化的民族的國度里,造教堂推廣福音來救度他們的病痛。而且這也不是白來,他們往回收的不是名,就是利,很多時候是名利雙收。為什么不,我有了錢也這么來。

我個人向來也是無條件信仰西洋醫(yī)學,崇拜外國醫(yī)院的,但新近接連聽著許多話不由我不開始疑問了。我只說疑問,不說停止崇拜,那還遠著哪。在北京有的醫(yī)院別號是“高等臺基”,有的雅稱是某大學分院,這已夠新鮮,但還不妨事,醫(yī)院是醫(yī)院的機關(guān),只要它這一點能名副其實的做到,你管得它其他附帶的作用。但在事實上可巧它們往往是在最主要的功用上使我們失望,那是我們?yōu)槿鐣?,為它們自身名譽計,有時不得不出聲來提醒它們一聲。我們只說提醒,決不敢用忠告甚至警告責備一類的字樣,因為我們怎能不感念他們在這里方便我們的好意?

我們提另來說協(xié)和。因為協(xié)和,就我所知道的,豈不是在本城的醫(yī)院中算是資本最雄厚,設備最豐富,人才最濟濟的一個機關(guān)?并且它也是在辦事上最認真的一個地方,我們可以相信。它一年所花的錢,一年所醫(yī)治的人,雖則我不知實在,想來一定是可驚的數(shù)目。但我們要看看它的成績。說來也怪,也許原因是人們的本性是忘恩,也許它的“人緣”特別不佳,凡是請教過協(xié)和的病人,就我所知,簡直可說是一致,也許多少不一,有怨言。這怨言的性質(zhì)卻不一致,綜了說有這幾種:

(一)種族界限 這是說看病先看你臉皮是白是黃。凡是外國人,說句公平話,他們所得的待遇就應有盡有,一點也不含糊,但要是不幸你是黃臉的,那就得趁大夫們的高興了,他們愛怎么樣理你就怎么樣理你。據(jù)說院內(nèi)雇用的中國人,上自助手下至打掃的,都在說這話——中外國病人的分別大著哪!原來是,這是有根據(jù)的,諾狄克民優(yōu)勝的謬見一天不打破,我們就得一天忍受這類不平等的待遇。外國醫(yī)院設在中國的,第一個目的當然是伺候外國人,輪得著你們,已算是好了,誰叫你們自不爭氣,有病人自己不會醫(yī)!

(二)勢力分別 同是中國人,還有分別,但這分別又是理由極充分的:有錢有勢的病人照例得著上等的待遇,普通乃至貧苦的病人只當?shù)貌∪丝?。這是人類的通性,什么地方、什么時候都有表現(xiàn)的,誰來低哆誰就沒有幽默,雖則在理論上說,至少醫(yī)院似乎應分是“一視同仁”的。我們聽見過進院的產(chǎn)婦放在屋子里沒有人顧問,到時候小孩子自己下來了,醫(yī)生還不到一類的故事!

(三)科學精神 這是說拿病人當試驗品或當標本看。你去看你的眼,一個大夫或是學生來檢看了一下出去了;一個大夫或是學生又來查看了一下出去了;一個大夫或是學生再來一次,但究竟誰負責看這病,你得繞大彎兒才找得出來,即使你能的話。他們也許是為他們自己看病來了,但很不像是替病人看病。那也有理,但在這類情形之下,西瀅在他的閑話說得趣,付錢的應分是醫(yī)院,不該是病人!

(四)大意疏忽 一般人的邏輯是不準確的,他們往往因為一個醫(yī)生偶爾的疏忽便斷定他所代表的學理與方法是要不得的。很多人從極細小題外的原因推定科學的不成立。這是危險的。就醫(yī)病說,從新醫(yī)術(shù)跳回黨參、黃芪,從黨參、黃芪跳回祝由科符水,從符水到請豬頭燒紙,是常見的事;我們憂心文明,期望“進步”的不該獎勵這類“開倒車”的趨向。但同時不幸對科學有責任的新派大夫們,偏容易大意,結(jié)果是多少誤事。查驗的疏忽,診斷的錯誤,手術(shù)的馬虎,在在是使病人失望的原因。但醫(yī)院是何等事,一舉措間的分別可以交關(guān)人命,我們即使大量,也不能忍受無謂的災殃。

最近一個農(nóng)業(yè)大學學生的死,據(jù)報載是:(一)原因于不及時醫(yī)治;(二)原因于手術(shù)時不慎致病菌入血。這類的情形我們?nèi)绾文懿豢棺h?

再如梁任公先生這次的白丟腰子,幾乎是太笑話了。梁先生受手術(shù)之前,見著他的知道,精神夠多健旺,面色夠多光彩。協(xié)和最能干的大夫替他下了不容疑義的診斷,說割了一個腰子病就去根。腰子割了,病沒有割。那么病原在牙,再割牙,從一根割起割到七根,病還是沒有割。那么病在胃吧!餓癟了試試——人癟了,病還是沒有癟!那究竟為什么出血呢?最后的答話其實是太妙了,說是無原因的出血:Essential Hoematuria。所以鬧了半天的發(fā)現(xiàn)是既不是腎臟腫瘍(Kidney Farmo ur),又不是齒牙一類的作祟,原因是無原因的!我們是完全外行,怎懂得這其中的玄妙,內(nèi)行錯了也只許內(nèi)行批評,哪輪著外行多嘴!但這是協(xié)和的責任心。這是他們的見解,他們的本領(lǐng)手段!

后面附著梁仲策先生的筆記,關(guān)于這次醫(yī)治的始末,尤其是當事人的態(tài)度,記述甚詳,不少耐人尋味的地方,你們自己看去,我不來多加按語。但一點是分明的,協(xié)和當事人免不了診斷疏忽的責備。我們并不完全因為梁先生是梁先生所以特別提出討論,但這次因為是梁先生在協(xié)和已經(jīng)是特別賣力氣,結(jié)果尚不免幾乎出大亂子,我們對于協(xié)和的信仰,至少我個人的,多少不免有修正的必要了?!氨M信醫(yī)則不如無醫(yī)”,誠哉是言也!但我們卻不愿一班人因此而發(fā)生出軌的感想:就是對醫(yī)學乃至科學本身懷疑,那是錯了,當事人也許有時沒交代,但近代醫(yī)學是有交代的,我們決不能混為一談。并且外行終究是外行,難說梁先生這次的經(jīng)過,在當事人自有一種折服人的說法,我們也不得而知。但假如有理可說的話,我們?yōu)閰f(xié)和計,為替梁先生割腰子的大夫計,為社會上一般人對協(xié)和乃至西醫(yī)的態(tài)度計,正巧梁先生的醫(yī)案已經(jīng)幾于盡人皆知,我們即不敢要求,也想望協(xié)和當事人能給我們一個相當?shù)慕庹f。讓我們外行借此長長見識也是好的!

要不然我們此后豈不個個人都得躊躇著:

我們病了怎么辦?

盧梭與幼稚教育

我去年七月初到康華爾(Cornwall,英倫最南一省)去看盧梭夫婦。他們住在離潘讓市九英里沿海設無線電臺處的一個小村落,望得見“地角”(Land’s End)的“壁虎”尖凸出在大西洋里,那是英倫島最南的一點,康華爾沿海的“紅巖”(Red Cliffs)是有名的,但我在那一帶見著的卻遠沒有想象中的紅巖的壯艷。因為熱流故,這沿海一帶的氣候幾乎接近熱帶性,聽說冬天是極難得冷雪的。這地段卻頗露荒涼的景象,不比中部的一片平蕪,樹木也不多,荒草地里只見起伏的巨牛;濱海尤其是磽確的巖地,有地方壁立萬仞,下瞰白羽的海島在洶涌的海濤間出沒。盧梭的家,一所淺灰色方形的三層樓屋,有矮墻圍著,屋后身凸出一小方的雨廊,兩根廊柱是黃漆的,算是紀念中國的意思。——是矗峙在一片荒原的中間,遠望去這淺嫩的顏色與呆木的神情,使你想起十八世紀趣劇中的村姑子,發(fā)上歇著一只怪鳥似的緞結(jié),手叉著腰,直挺挺的站著發(fā)愣。屋子后面是一塊草地,一邊是門,一邊抄過去滿種著各色的草花不下二三十種,在一個墻角里他們打算造一爿中國涼亭式的小臺,我當時給寫了一塊好像“聽風”還不知“臨風”的匾題,現(xiàn)在想早該造得了。這小小的家園是我們的哲學家教育他的新愛彌兒的場地。

盧梭那天趕了一個破汽車到潘讓市車站上來接我的時候,我差一點不認識他。簡直是一個鄉(xiāng)下人!一頂草帽子是開花的;褂子是爛的;領(lǐng)帶,如其有,是像一根稻草在胸前飄著;鞋,不用說,當然有資格與賈波林的那雙拜弟兄!他手里擒著一只深醬色的煙斗,調(diào)和他的皮膚的顏色。但他那一雙眼,多敏銳,多集中,多光亮——鄉(xiāng)下人的外廓掩不住哲學家的靈智!

那天是禮拜,我從“Exeter”下去就只這趟奇慢的車。盧梭先生開口就是警句,他說“薩拜司的休息日是耶教與工團聯(lián)合會的唯一共同信條”!車到了門前,那邊過來一個光著“腳鴨子”、手提著浴布的女人,膚色叫太陽曬得比盧梭的紫絳,笑著招呼我??刹皇遣m克女士,現(xiàn)在盧梭夫人,我怎么也認不出來,要是她不笑、不開口。進門去他們給介紹他們的一對小寶貝,大的是男,四歲,有個中國名字叫金鈴,小的是女,叫愷弟。我問他們?yōu)槭裁吹竭@極南地方來做隱士,盧梭說一來為要靜心寫書,二來(這是更重要的理由)為顧管他們兩小孩子的德育(to look after the moral education of our kids)。

我在他們家住了兩晚。聽盧梭談話正比是看德國煙火,種種炫目的神奇,不可思議的在半空里爆發(fā),一胎孕一胎的,一彩綰一彩的,不由你不訝異,不由你不歡喜。但我不來追記他的談話,那困難就比是想描寫空中的銀花火樹;我此時想起的就只我當時眼見的所謂“看顧孩子們的德育”的一斑。這講過了,下回再講他新出論教育的書——

On Education!Especially in Early Childhood,By Bertrand Russell,Publ ished:London,George Allen and Unwin.

金鈴與愷弟有他們的保姆,有他們的奶房(Nursery),白天他們爹媽工作的時候保姆領(lǐng)著他們。每餐后他們照例到屋背后草地上玩,騎木馬,弄熊,看花,跑,這時候他們的爹媽總來參加他們的游戲。有人說大人物都是有孩子氣的,這話許有一部分近情。有一次我在威爾思家看他跟他的兩個孩子在一間“倉間”里打“行軍球”玩,他那高興真使人看了詫異,簡直是一個孩子——跑,踢,搶,爭,笑,嚷,算輸贏,一雙晶亮的小藍眼珠里活躍著不可抑遏的快活,滿臉紅紅的亮著汗光,氣吁吁的一點也不放過,正如一個活潑的孩子,誰想到他是年近六十,“在英語國里最偉大的一個智力”(法郎士評語)的一個作者!盧梭也是的,雖則他沒有威爾思那樣徹底的忘形,也許是為他孩子還太小不夠合伙玩的緣故。這身體上(不止思想——與心情上)不失童真,在我看是西方文化成功的一個大秘密;回想我們十六字聯(lián)“蟠蟠老成,尸居余氣;翩翩年少,弱不禁風”的漢族,不由的脊骨里不打寒噤。

我們?nèi)驹诓莸厣稀1R梭對大孩子說:“來,我們練習?!彼肿プ×艘浑p小手,口唱著“我們到桑園里去,我們到桑園里去”那個兒歌,提空了小身子一高一低的打旋。同時愷弟那不滿三歲的就去找媽給她一個同哥哥一樣。再來就騎馬。爸爸做馬頭,媽媽做馬尾巴,兩孩夾在中間做馬身子,嘚兒兒跑,嘚兒兒跑,繞著草地跑,跑個氣喘才住。有一次兄妹倆搶騎木馬,鬧了,爸爸過去說約翰(男的名),“你先來,來過了讓妹妹”,愷弟就一邊站著等輪著她。但約翰來過了還不肯讓。愷弟要哭了,爸媽吩咐他也不聽,這回老哲學家惱了,一把拿他合撲著抱了起來往屋子里跑,約翰就哭,聽他們上樓去了。但等不到五分鐘,父子倆攜著手笑吟吟走了出來,再也不鬧了。

媽叫約翰領(lǐng)徐先生看花去,這真太可愛了!園里花不止三十種,慚愧我這老大認不到三種,四歲的約翰卻沒一樣不知名,并且很多種還是他小手親自栽的。看著他最愛的,他就蹲下去摸摸親親,他還知道各種花開的遲早,哪幾樣蝴蝶們頂喜歡,那幾樣開頂茂盛,他全知道,他得意極了。愷弟雖則走路還勉強,她也來學樣,輕輕的摸摸嗅嗅,那神氣太好玩了。

吃茶的時候孩子們也下來。約翰捧了一本大書來,那是他的,給客人看。書里是各地不同的火車頭,他每樣講給我聽:“這綠的是南非洲從哪里到哪里的,這長的是加拿大哪里的,這黃的是倫敦帶我們到潘讓市來的,到哪一站換車;這是過西伯利亞到中國去的,爸爸媽媽頂喜歡的中國,約翰大起來一定得去看長城、吃大鴨子;這是橫穿美洲過落機山的,過多少山洞,頂長的有多長——”喔,約翰全知道,一看就認識!盧梭說:“他不僅認識知道火車,他還知道輪船,他認好幾十個大輪船,知道它們走的航線,從哪里到哪里——他的地理知識早就超過他保姆的。這學全是誘著他好奇的本能,漸漸由他自己一道一道摸出來的;現(xiàn)在你可以問他從倫敦到上海,或是由西特尼到利物浦,或是更復雜的航路,他都可以從地圖上指給你看,過什么地方,有什么好東西看、好東西吃,他全知道!”

但最使我受深印的是這一件事。盧梭告訴我他們早到時,約翰還不滿三歲,他們到海里去洗澡,他還是初次見海,他覺得怕,要他進水去他哭,這來我們的哲學家發(fā)惱了:“什么,盧梭的兒子可以怕什么的!可以見什么覺得膽怯的!那不成!”他們夫妻倆簡直把不滿三歲的兒子(當回事),不管他哭鬧,一把掀進了海里去,來了一回再來,盡他哭!好,過了三五天,你不叫他進水去玩他都不依,一定要去了!現(xiàn)在他進海水去就比在平地上走一樣的不以為奇了。東方做父母的一定不能下這樣手段不是?我也懂得,但勇敢、膽力、無畏的精神,是一切德性的起源,品格的基礎,這地方?jīng)Q不可含糊;別的都還可以,懦怯、怕,最不成的,這一關(guān)你不趁早替他打破,他竟許會害了他一輩子的。盧梭每回說“勇敢”(Courage)這字時,他聲音來得特別的沉著,他眼里光異樣的閃亮,竟仿佛這是他的宗教的第一個信條,做人唯一的憑證!

我們誰沒有做過小孩子?我們常聽說孩子時代是人生最樂的時光。孩子是一片天真沒有煩惱,沒有憂慮,一天只知道玩,肢體是靈活的,精神是活潑的。有父母的孩子尤其是享福,誰家父母不疼愛孩子,家里添了一個男的,屋子里頂奧僻的基角都會叫喜氣的光彩給照亮了的。誰不想回去再過一道甜蜜的孩子生活,在媽的軟兜里窩里,向爹要果子糖吃,晚上睡的時候有人替你換衣服,低低的唱著歌哄你閉上眼,做你甜蜜的小夢去?年歲是煩惱,年歲是苦惱,年歲是懊惱:咒它的,為什么亮亮的童心一定得叫人事的知識給涂黯了的?我們要老是那七八十來歲,永遠不長成,永遠有爹娘疼著我們,比如那林子里的鶯兒,永遠在歡欣的歌聲中自醉,永遠不知道“The weariness,the fever,and the fret here,where men sit and he ar each other groan…”,那夠多美!

這是我們理想中的孩子時代,我們每回覺得吃不住生活的負擔時,往往惘悵光陰太匆匆的卷走了我們那一段最耐尋味的痕跡。但我們不要太受詩人們的催眠了,既然過去的已經(jīng)是過去,我們知道有意識的人生自有它的尊嚴,我們經(jīng)受的煩惱與痛苦,只要我們能受得住不叫它們壓倒,也自有它們的意義與價值;過分耽想做孩子時輕易的日子,只是泄露你對人生欠缺認識,猶之過分傷悼老年同是一種知識上的淺陋。不,我們得把人生看成一個整的。正如樹木有根、有干、有枝葉、有花果,完全的一生當然得具備童年與壯年與老年三個時期:童年是播種與栽培期,壯年是開花成蔭期,老年是結(jié)果收成期。童年期的重要,正在它是一個偉大的未來工作的預備,這部功夫做不認真、不透徹時,將來的花果就得代付這筆價錢——

The child is father of the man.真的我們很少自省到我們的缺陷,意志缺乏堅定,身體與心智不夠健全,種種習慣的障礙使我們隨時不自覺的走上墮落的方向,這里面有多少情形是可以追源到我們當初栽培與營養(yǎng)時期的忽略與過失。根心里的病傷難治;在弁髦時代種下的斑點,可以到斑白的毛發(fā)上去尋痕跡,在這里因果的鐵律是絲毫不松放的。并且我們說的孩子時期還不單指早年時狹義的教育,實際上一個人品格的養(yǎng)成是在六歲以前,不是以后;這里說的孩子期,可以說是從在娘胎時起到學齡期止的經(jīng)程——別看那初出娘胎、黃毛吐沫的小囡囡,正如小貓小狗似的不懂事,它們官感開始活動的時辰,就是它來人生這學校上學的憑證。不,胎教家還得進一步主張做父母的在懷胎期內(nèi)就該開始檢點他們自身的作為,開始擔負他們養(yǎng)育的責任。這道理是對的!正如在地面上僅透乃至未透一點青芽的花木,不自主的感受風露的影響,秉承父母氣血的胎兒,當然也同樣可以吸收他們思想與行為的氣息,不論怎樣的微細。

但孩子它自己是無能力的,這責任當然完全落在做父母的與其他管理人的身上。但我們一方面看了現(xiàn)代沒有具備做父母資格的男女們盡自機械性的活動著他們生產(chǎn)的本能,沒遮攔的替社會增加廢物乃至毒性物的負擔,無顧戀地糟蹋血肉與靈性——我們不能不覺著怕懼與憂心;再一方面我們又見著應分有資格的父母們因為缺乏相當?shù)闹R或是缺乏打破不良習慣的勇氣,不替他們的兒女準備下適當環(huán)境,不給他們適當?shù)臓I養(yǎng),結(jié)果上好的材料至少不免遭受部分的殘廢——我們又不能不覺著可惜與可憐。因為養(yǎng)育兒女,就算單顧身體一事,僅僅憑一點本能的愛心還是不夠的;要期望一個完全的兒童,我們得先假定一雙完全的父母,身體、知識、思想,一般的重要。人類因為文明的結(jié)果,就這軀體的組織也比一切生物更復雜、更柔纖、更不易培養(yǎng),他那受病的機會以及病的種類也比別的動物差得遠了。因此在貓、狗、牛、馬是一個不成問題的現(xiàn)象,在今日的人類就變了最費周章的問題了。

帶一個生靈到世界上來,養(yǎng)育一個孩子成人,做父母的責任夠多重大,但實際上做父母的——尤其是我們中國人——夠多糊涂!中國民族是叫“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一句話給咒定了的;“生兒子”是人生第一件大事情,多少的罪惡,什么丑惡的家庭現(xiàn)象,都是從這上頭發(fā)生出來的。影響到個人,影響到社會,同樣的不健康。摘下來的果子,比方說,全是這半青不熟的,毛刺刺的一張皮包著松松的一個核,上口是一味苦澀,做醬都嫌單薄,難怪結(jié)果是十六字的大聯(lián)“蟠蟠老成,尸居余氣;翩翩年少,弱不禁風”!尤其是所謂“士”的階級,那應分是社會的核心,最受儒家“孝”說的流毒,一代促一代的釀成世界上唯一的弱種;誰說今日中國社會發(fā)生病態(tài)與離心渙散的現(xiàn)象(原先閉關(guān)時代,不與外族競爭,所以病象不能自見,雖則這病根已有幾千年的老),不能歸咎到我們最荒謬的“唯生男主義”?先天所以是弱定了的,后天又沒有補救的力量;中國人管孩子還不是絕無知識、絕對迷信、固執(zhí)惡習的老媽子們的專門任務?管孩子是閫以內(nèi)的事情,丈夫們管不著,除了出名請三朝滿月周歲或是孩子死了出名報喪!家庭又是我們民族惡劣根性的結(jié)晶,比牢獄還來得慘酷、黑暗,比豬圈還來得不講衛(wèi)生,但這是我們小安琪們命定長成的環(huán)境,什么奇才異稟敵得過這重重“反生命”的勢力?這情形想起都叫人發(fā)抖!我不是說我們的父母就沒有人性,不愛惜他們子女;不,實際上我們是愛得太過了。但不幸天下事情單憑原始的感情是萬萬不夠的,何況中國人所謂愛兒子的愛的背后還耽著一個不可說的最自私的動機——“傳種”:有了兒子盼孫子,有了孫子望曾孫,管他是生瘡生癬,做賊做強盜,只要到年紀娶媳婦傳種就得!生育與繁殖固然是造物的旨意,但人類的尊嚴就在能用心的力量超出自然法的范圍,另創(chuàng)一種別的生物所不能的生活概念,像我們這樣原始性的人生觀不是太挖苦了嗎?就為我們生子女的唯一目標是為替祖先傳命脈,所以兒童本身的利益是絕對沒有地位的。喔,我知道你要駁說中國人家何嘗不想栽培子弟,要他有出息?!坝谐鱿ⅰ?,是的!舊的人家想子弟做官發(fā)財,新的人家想子弟發(fā)財做官(現(xiàn)在因為欠薪的悲慘,做父母的漸漸覺得做官是乏味的,除了做兵官,那是一種新的行業(yè)),動機還不是一樣為要滿足老朽們的虛榮與實惠,有幾家父母曾經(jīng)替子弟們自身做人的使命(非功利的)費一半分鐘的考量躊躇?再沒有一種反嘲(愛倫內(nèi))能比說“中國是精神文明”來得更惡毒,更鮮艷,更深刻!我們現(xiàn)在有人已經(jīng)學會了嘲笑英國維多利亞時代所代表的理想與習俗。嘸,這也是愛倫內(nèi);我們的開化程度正還遠不如那所謂“菲力士挺”哪!我們從這近幾十年來的經(jīng)驗,至少得了一個教訓,就是新的絕對不能與舊的妥協(xié),正如科學不能妥協(xié)迷信,真理不能妥協(xié)錯誤。我們革新的工作得從根底做起,一切的價值得重新估定,生活的基本觀念得重新確定,一切教育的方針得按照前者重新籌劃——否則我們的民族就沒有更新的希望。

是的,希望就在教育。但教育是一個最泛的泛詞,重要的核心就在教育的目標是什么。古代斯巴達獎勵兒童做賊,為的是要造成做間諜的技巧;中世紀的教育是為訓練教會的奴隸;近代帝國主義的教育是為侵略弱小民族;中國人舊式的教育是為維持懶惰的生活。但西方的教育,雖則自有它的錯誤與荒謬情形,但它對于人的個性總還有相當?shù)淖鹁磁c計算,這是不容否認的。所以我們當前第一個觀念得確定的是:人是個人,他對他自身的生命負有直接的責任;人的生命不是一種工具,可以供當權(quán)階級任意的利用與支配。教育的問題是在怎樣幫助一個受教育人合理的做人。在這里我們得假定幾個重要的前提:(一)人是可以為善的;(二)合理的生活是可能的;(三)教育是有造成品格的力量的。我在這篇里說的教育幾乎是限于養(yǎng)成品格一義,因為灌輸智識只是極狹義的教育并且是一個實際問題,比較的明顯簡單。近代關(guān)于人生科學的進步,給了我們在教育上很多的發(fā)現(xiàn)與啟示,一點是使我們對于兒童教育特別注意,因為品格的養(yǎng)成期最重要的是在孩子出娘胎到學齡年的期間。在人類的智力還不能實現(xiàn)“優(yōu)生”的理想以前,我們只能盡我們教育的能力引導孩子們逼近準備“理想人”的方向走去。這才真是革命的工作——革除人類已成乃至防范未成的惡劣根性,指望實現(xiàn)一個合理的群體生活的將來。手把著革命權(quán)威的不是散傳單的學生,不是有槍彈的大兵,也不是講道的牧師或講學的教師;他們是有子女的父母,在孩子們學語學步,吃奶玩耍,最關(guān)緊要的日常生活間,我們期望真正革命工作的活動!

關(guān)于這革命工作的性質(zhì)、原則以及實行的方法,盧梭在他新出《論教育》的書里給了我們極大的光亮與希望。那本書聽說陳寶鍔先生已經(jīng)著手翻譯,那是一個極好的消息,我們盼望那書得到最大可能的宣傳,真愛子女的父母們都應得接近那書里的智慧,因為在適當?shù)膬和逃镫[有改造社會最不可錯誤的消息。我下次也許再續(xù)寫一篇,略述盧梭那本書的大意與我自己的感想。

守舊與“玩”舊

走路有兩個法子:一個是跟前面人走,信任他是認識路的;一個是走自己的路,相信你自己有能力認識路的。謹慎的人往往太不信任他自己;有膽量的人往往過分信任他自己。為便利計,我們不妨把第一種辦法叫做古典派或舊派,第二種辦法叫做浪漫派或新派。在文學上,在藝術(shù)上,在一般思想上,在一般做人的態(tài)度上,我們都可以看出這樣一個分別。這兩種辦法的本身,在我看來,并沒有什么好壞,這只是個先天性情上或后天嗜好上一個區(qū)別。你也許夸他自己尋路的有勇氣,但同時有人罵他狂妄;你也許罵跟在人家背后的人寒磣,但同時就有人夸他穩(wěn)健。應得留神的就只一點:就只那個“信”字是少不得的,古典派或舊派就得相信——完全相信——領(lǐng)他路的那個人是對的,浪漫派或新派就得相信——完全相信——他自己是對的。沒有這點子原始的信心,不論你跟人走,或是你自己領(lǐng)自己,走出道理來的機會就不見得多,因為你隨時有叫你心里的懷疑打斷興會的可能,并且即使你走著了也不算稀奇,因為那是碰巧,與打中白鴿票的差不多。

在思想上抱住古代直下來的幾根大柱子的,我們叫做舊派。這手勢本身并不怎樣的可笑,但我們卻盼望他自己確鑿的信得過那幾條柱子是不會倒的。并且我們不妨進一步假定,上代傳下來的確有幾根靠得住的柱子,隨你叫它綱,叫它常,禮或是教,愛什么,就什么,但同時因為在事實上有了真的便有假的,那幾根真靠得住的柱子的中間就夾著了加倍加倍的幻柱子——不生根的,靠不住的,假的,你要是抱錯了柱子,把假的認作真的,結(jié)果你就不免(像)伊索寓言里那條笨狗的命運:它把肉骨頭在水里的影子認是真的,差一點叫水淹了它的狗命。但就是那狗,雖則笨,雖則可笑,至少還有它誠實的德性:它的確相信那河里的骨頭影子是一條真骨頭。假如,譬方說,伊索那條狗曾經(jīng)受過現(xiàn)代文明教育,那就是說學會了騙人上當。明知道水里的不是真骨頭,卻偏偏裝出正經(jīng)而且大量的樣子,示意與它一同站在橋上的狗朋友們——它們碰巧是不受教育的,因此容易上人當,叫他們跳下水去吃肉骨頭影子,它自己倒反站在旁邊看趣劇作樂,那時我們對它的舉動能否拍掌,對它的態(tài)度與存心能否容許?

寓言是給有想象力并且有天生幽默的人們看的,它內(nèi)中的比喻是“不傷道”的;在寓言與童話里——我們竟不妨加一句在事實上——就有許多畜生比普通人們——如其我們沒有一個時候忘得了人是宇宙的中心與一切標準——更有道理,更誠實,更有義氣,更有趣味,更像人!

上面說完了原則,使用了比方,現(xiàn)在要應用了。在應用之先,我得介紹我說這番話的緣由。孤桐在他的《再疏解義》——《甲寅周刊》第十七期——里有下面幾節(jié)文章——

……凡一社會能同維秩序,各長養(yǎng)子孫,利害不同,而游刃有余,賢不肖混淆而無過不及之大差,雍容演化,即于繁祉,共游一藩,不為天下裂,必有共同信念以為之基,基立而構(gòu)興,則相與飲食焉,男女焉,教化焉,事為焉,途雖萬殊,要歸于一者也。茲信念者,亦期于有而已333333,固不必持絕對之念33333333,本邏輯之律33333,以3繩其為善為惡333333,或衷于理與否也3333333?!ㄈκ窃械囊彩俏乙丶拥?。摩。)

……此誠世道之大憂,而深識懷仁之士所難熟視無睹者也。篤而論之,如耶教者,其罅陋焉得言無;然天下之大,大抵上智少而中才多,宇宙之謎,既未可以盡明,因葆其不可明者,養(yǎng)人敬畏之心,取使彝倫之敘,乃為憂世者意念之所必至,故神道設教,圣人不得已而為之,故不容于其義理,詳加論議也。

……過此以往,稍稍還醇返樸,乃情勢之所必然;此為群化消長之常,甲無所謂進化,乙亦無所謂退化,與愚曩舉義,蓋有合焉。夫吾國亦苦社會公同信念之搖落也甚矣,舊者悉毀而新者未生,后生徒恃己意所能判斷者,自立準裁,大道之憂,孰甚于是,愚此為懼。論人懷己,趣申本義,眛時之譏,所不能敢辭。

孤桐這次論的是美國田芮西州新近宣傳的那件大案;與他的“輑義有合”的是判決那案件的法官們所代表的態(tài)度,就是特舉的說,不承認我們?nèi)说淖孀谂c猴子的祖宗是同源的,因為《圣經(jīng)》上不是這么說,并且這是最污辱人類尊嚴的一種邪說。關(guān)于孤桐先生論這件事的批評,我這里暫且不管,雖則我盼望有人管,因為他那文里敘述兼論斷一段話并不給我們對于任何一種有真切了解的印象。我現(xiàn)在要管的是孤桐在這篇文章里泄露給我們他自己的思想的基本態(tài)度。

自分是“根器淺薄之流”,我向來不敢對現(xiàn)代“思想界的威權(quán)者”的思想存挑戰(zhàn)的妄念,甲寅記者先生的議論與主張,就我見得到、看得懂的說,很多是我不敢茍同的,但我這一晌只是忍著不說話。

同時我對于現(xiàn)代言論界里有孤桐這樣一位人物的事實,我到如今為止,認為不僅有趣味,而且值得歡迎的。因為在事實上得著得力的朋友固然不是偶然,尋著相當?shù)臄呈忠彩菢O難得的機會。前幾年的所謂新思潮只是在無抵抗性的空間里流著,這不是“新人們”的幸運,這應分是他們的悲哀。因為打架大部分的樂趣,認真的說,就在與你相當?shù)膶城袑嵼^量身手的事實里:你揪他的頭發(fā),他回揪你的頭毛,你騰空再去扼他的咽喉,制他的死命,那才是引起你酣興的辦法;這暴烈的沖突是快樂,假如你的力量都花在無反應性的空氣里,那有什么意思?早年國內(nèi)舊派的思想太沒有它的保護人了,太沒有戰(zhàn)斗的準備,退讓得太荒謬了;林琴南只比了一個手勢就叫敵營的叫囂嚇了回去。新派的拳頭始終不曾打著重實的對象,我個人一時間還猜想舊派竟許永遠不會有對壘的能耐。但是不,《甲寅周刊》出世了,它那勢力,至少就銷數(shù)論,似乎超過了現(xiàn)在任何同性質(zhì)的期刊物。我于孤桐一向就存十二分的敬意的,雖則明知在思想上他與我——如其我配與他對稱這一次——完全是不同道的。我敬仰他因為他是個合格的敵人。在他身上,我常常想,我們至少認識了一個不茍且、負責任的作者,在他的文字里,我們至少看著了舊派思想部分的表現(xiàn)——有組織的根據(jù)論辯的表現(xiàn)。有肉有筋有骨的拳頭,不再是林琴南一流棉花般的拳頭了;在他的思想里,我們看了一個中國傳統(tǒng)精神的秉承者,牢牢的抱住幾條大綱,幾則經(jīng)義,決心在“邪說橫行”的時代里替往古爭回一個地盤,在他嚴刻的批評里新派覺悟了許多一向不曾省察到的虛陷與弱點。不,我們沒有權(quán)利,沒有推托,來蔑視這樣一個認真的敵人,我常常這么想,即使我們有時在他賣弄他的整套家數(shù)時,看出不少可笑臺步與累贅的空架。每回我想著了安諾爾德說牛津是“敗績的主義的老家”,我便想象到一輪同樣自傲的彩暈圍繞在《甲寅周刊》的頭頂;這一比量下來,我們這方倚仗人多的勢力倒反吃了一個幽默上的虧輸!不,假如我的祈禱有效力時,我第一就希冀《甲寅周刊》所代表的精神“億萬斯年”!

因為兩極端往往有碰頭的可能。在哲學上,最新的唯實主義與最老的唯心主義發(fā)現(xiàn)了彼此是緊鄰的密切;在文學上,最極端的浪漫派作家往往暗合古典派的模型;在一般思想上,最激進的也往往與最保守的有聯(lián)合防御的時候。這不是偶然,這里面有深刻的消息。“時代有不同,”詩人勃蘭克說,“但天才永遠站在時代的上面?!薄斑\動有不同,”英國一個藝術(shù)批評家說,“但傳統(tǒng)精神是綿延的?!闭驗樗兴枷胱詈蟮哪康木驮诎l(fā)現(xiàn)根本的評價標源,最浪漫(那就是最向個性里來)的心靈的冒險往往只是發(fā)現(xiàn)真理的一個新式的方式,雖則它那本質(zhì)與最舊的方式所包容的不能有可稱量的分別。一個時代的特征,雖則有,畢竟是暫時的、浮面的,這只是大海里波浪的動蕩,它那淵深的本體是不受影響的。只要你有膽量與力量沒透這時代的掀涌的上層,你就淹入了靜定的傳統(tǒng)的底質(zhì),要能探險得到這變的底里的不變,那才是攫著了驪龍的頷下珠,那才是勇敢的思想者最后的榮耀。舊派人不離口的那個“道”字,依我淺見,應從這樣的講法,才說得通,說得懂。

孤桐這回還是頂謹慎的捧出他的“大道”的字樣來作他文章的后鎮(zhèn)——“大道之憂,孰甚于是?”但是這回我自認我對于孤桐,不僅他的大道,并且他思想的基本態(tài)度,根本的失望了!而且這失望在我是一種深刻的幻滅的苦痛。美麗的安琪兒的腿,這樣看來,原來是泥做的!請看下文。

我舉發(fā)孤桐先生思想上沒有基本信念。我再重復我上面引語加圈的幾句:“……茲信念者,亦期于有而已,固不必持絕對之念,本邏輯之律,以繩其為善為惡,或衷于理與否也?!彼形ㄐ闹髁x或理想主義的力量與靈感就在肯定它那基本信念的絕對性;歷史上所有殉道、殉教、殉主義的往例,無非那幾個個人在確信他們那信仰的絕對性的真切與熱奮中,他們的考量便完全超逸了小己的利益觀念,欣欣的為他們各人心目中特定的“戀愛”上十字架,進火焰,登斷頭臺,服毒劑,嘗刀鋒,假如他們——不論是耶穌,是圣保羅,是貞德,勃羅諾,羅蘭夫人,或是甚至蘇格臘底斯——假如他們各個人當初曾經(jīng)有剎那間會悟到孤桐的達觀——“固不必持絕對之念”,那在他們就等于徹底的懷疑,如何還能有勇氣來完成他們各人的使命?

但孤桐已經(jīng)自認他只是一個“實際政家”,他的職司,用他自己的辭令,是在“操剝復之機,妙調(diào)和之用”。這來我們其實“又何能深怪”?上當是我們自己?!拔业耐仁悄嗨艿摹?,安琪兒自己在那里說,本來用不著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一個“實際政家”往往就是一個“投機政家”,正因他所見的只是當時與暫時的利害,在他的口里與筆下,一切主義與原則都失卻了根本的與絕對的意義與價值,卻只是為某種特定作用而姑妄言之的一套,背后本來沒有什么思想的誠實,面前也沒有什么理想的光彩?!白髡呤掷锏念}目,”阿諾爾德說,“如其沒有貫徹他的,也一定做不好:誰要不能獨立的運思,他就不會被一個題目所貫徹?!保∕atthew Arnold:Pref ace to Merope)如今在孤桐的文章里,我們憑良心說,能否尋出些微“貫徹”的痕跡,能否發(fā)現(xiàn)些微思想的獨立?

一個自己沒有基本信仰的人,不論他是新是舊,不但沒權(quán)利充任思想的領(lǐng)袖,并且不能在思想界里占任何的位置。正因為思想本身是獨立的、純粹性的,不含任何作用的,他那動機,我前面說過,是在重新審定,劈去時代的浮動性。一切評價的標準,與孤桐所謂“第二者”(實際政家)之用心——“操剝復之機,妙調(diào)和之用”,根本沒有關(guān)聯(lián)。一個“實際政家”的言論只能當做一個“實際政家”的言論看他所浮泅的地域,只在時代浮動性的上層!他的維新,如其他是維新,并不是根基于獨見的信念,為的只是實際的便利;他的守舊,如其他是守舊,他也不是根基于傳統(tǒng)精神的貫徹,為的也只是實際的便利。這樣一個人的態(tài)度實際上說不上“維”,也說不上“守”,他只是“玩”!一個人的弊病往往是在夸張過分。一個“實際政家”也自有他的地位,自有他言論的領(lǐng)域,他就不該侵入純粹思想的范圍,他尤其不該指著他自己明知是不定靠得住的柱子說“這是靠得住的,你們盡管抱去”,或是——再引喻伊索的狗——明知水里的肉骨頭是虛影——因為他自己沒有信念——卻還慫恿橋上的狗友去跳水,那時他的態(tài)度與存心,我想,我們決不能輕易容許了吧!

我過的端陽節(jié)

我方才從南口回來。天是真熱,朝南的屋子里都到九十度以上,兩小時的火車竟如在火窖中受刑,坐起一樣的難受。我們今天一早在野鳥開唱以前就起身,不到六時就騎騾出發(fā),除了在永陵休息半小時以外,一直到下午一時余,只是在高度的日光下趕路。我一到家,只覺得四肢的筋肉里像用細麻繩扎緊似的難受,頭里的血像沸水似的急流,神經(jīng)受了烈性的壓迫,仿佛無數(shù)燒紅的鐵條蛇盤似的絞緊在一起……一進陰涼的屋子,只覺得一陣眩暈從頭頂直至踵底,不僅眼前望不清楚,連身子也有些支持不住。我就向著最近的藤椅上癱了下去,兩手按住急顫的前胸,緊閉著眼,縱容內(nèi)心的混沌,一片暗黃,一片茶青,一片墨綠,影片似的在倦絕的眼膜上扯過……直到洗過了澡,神志方才回復清醒,身子也覺得異常的爽快,我就想了……人啊,你不自己慚愧嗎?

野獸——自然的、強悍的、活潑的、美麗的,我只是羨慕你!

什么是文明:只是腐敗了的野獸!你若是拿住一個文明慣了的人類,剝了他的衣服裝飾,奪了他作偽的工具——語言文字,把他赤裸裸的放在荒野里看看——多么“寒磣”的一個畜生呀!恐怕連長耳朵的小騾兒,都瞧他不起哪!

白天,狼虎放平在叢林里睡覺,他躲在樹蔭底下發(fā)痧;晚上,清風在樹林中演奏輕微的妙樂,鳥雀兒在巢里做好夢,他倒在一塊石上發(fā)燒咳嗽——著了涼了!

也不等狼虎去商量他有限的皮肉,也不必小雀兒去嘲笑他的懦弱,單是他平常歌頌的艷陽與涼風、甘霖與朝露,已夠他的受用:在幾小時之內(nèi)可使他腦子里消滅了金錢名譽經(jīng)濟主義等等的虛景,在一半天之內(nèi),可使他心窩里消滅了人生的情感悲樂種種的幻象,在三兩天之內(nèi)——如其那時還不曾受淘汰——可使他整個的超出了文明人的丑態(tài),那時就叫他放下兩只手來替腳平分走路的負擔,他也不以為離奇,抵拼撕破皮肉爬上樹去采果子吃,也不會感覺到體面的觀念……平常見了活潑可愛的野獸,就想起紅燒野味之美,現(xiàn)在你失去了文明的保障,但求彼此平等待遇兩不相犯,已是萬分的僥幸……文明只是個荒謬的狀況,文明人只是個凄慘的現(xiàn)象……我騎在騾上嚷累叫熱,跟著啞巴的騾夫,比手勢告訴我他整天的跑路,天還不算頂熱,他一路很快活的不時采一朵野花,拆一莖麥穗,笑他古怪的笑,唱他啞巴的歌。我們到了客寓喝冰汽水喘息,他路過一條小澗時,撲下去喝一個貼面飽,同行的有一位說:“真的,他們這樣的胡喝,就不會害病,真賤!”

回頭上了頭等車,坐在皮椅上嚷累叫熱,又是一瓶兩瓶的冰水,還怪嫌車里不安電扇;同時前面火車頭里司機的加煤的,在一百四五十度的高溫里笑他們的笑,談他們的談……田里刈麥的農(nóng)夫拱著棕黑色的裸背在工作,從清早起已經(jīng)做了八九時的工,熱烈的陽光在他們的皮上像在打出火星來似的,但他們卻不曾嚷腰酸、叫頭痛……我們不敢否認人是萬物之靈,我們卻能斷定人是萬物之淫。

什么是現(xiàn)代的文明?只是一個淫的現(xiàn)象。

淫的代價是活力之腐敗與人道之丑化。

前面是什么,沒有別的,只是一張黑沉沉的大口,在我們運定的道上張開等著,時候到了把我們整個的吞了下去完事!

兩年前,在北京,有一次,也是這么一個秋風生動的日子,我把一個人的感想比作落葉——從生命那樹上掉下來的葉子。落葉,不錯,是衰敗和凋零的象征,它的情調(diào)幾乎是悲哀的。但是那些在半空里飄搖,在街道上顛倒的小樹葉兒,也未嘗沒有它們的嫵媚,它們的顏色,它們的意味,在少數(shù)有心人看來,它們在這宇宙間并不是完全沒有地位的?!岸嘀x你們的摧殘,使我們得到解放,得到自由?!彼鼈兎路饘o情的秋風說?!皠隈{你們了,把我們踹成粉,蹂成泥,使我們得到解脫,實現(xiàn)消滅?!彼鼈冇址路饘Σ唤?jīng)心的人們這么說。因為看著,在春風回來的那一天,這叫卑微的生命的種子又會從冰封的泥土里翻成一個新鮮的世界。它們的力量,雖則是看不見,可是不容疑惑的。

我那是感著的沉悶,真是一種不可形容的沉悶。它仿佛是一座大山,我整個的生命叫它壓在底下。我那時的思想簡直是毒的,我有一首詩,題目就叫《毒藥》,開頭的兩行是——

今天不是,我唱歌的日子,我口邊涎著獰惡的冷笑,不是我說笑的日子,我胸懷間插著發(fā)冷光的刀劍;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惡毒的,因為這世界是惡毒的,我的靈魂是黑暗的,因為太陽已經(jīng)滅絕了光彩;我的聲調(diào),像是墳堆里的夜鸮,因為人間已經(jīng)殺盡了一切的和諧;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責問他的仇人,因為一切的恩已經(jīng)讓路給一切的怨。

我借這一首不成形的咒詛的詩,發(fā)泄了我一腔的悶氣,但我卻并不絕望,并不悲觀,在極深刻的沉悶的底里,我那時還摸著了希望。所以我在《嬰兒》——那首不成形詩的最后一節(jié)——那詩的后段,在描寫一個產(chǎn)婦在她生產(chǎn)的受罪中,還能含有希望的句子。

在我那時帶有預言性的想象中,我想望著一個偉大的革命。因此我在那篇《落葉》的末尾,我還有勇氣來對付人生的挑戰(zhàn),鄭重的宣告一個態(tài)度,高聲的喊一聲“Everlasting Yea”。

“Everlasting Yea”,“Everlasting Yea”,一年,一年,又過去了兩年。這兩年間我那時的想望實現(xiàn)了沒有?那偉大的“嬰兒”有出世了沒有?我們的受罪取得了認識與價值沒有?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的還只是那一大堆丑陋的蠻腫的沉悶,厭得癟人的沉悶,籠蓋著我的思想,我的生命。它在我經(jīng)絡里,在我的血液里。我不能抵抗,我再沒有力量。

我們靠著維持我們生命的不僅是面包,不僅是飯;我們靠著活命的,是一個詩人的話,是情愛,敬仰心,希望。“We live by love,admiration and hope”這話又包含一個條件,就是說這世界、這人類能承受我們的愛,值得我們的敬仰,容許我們的希望的。但現(xiàn)代是什么光景?人性的表現(xiàn),我們看得見聽得到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我們都不是外人,用不著掩飾,實在也無從掩飾,這里沒有什么人性的表現(xiàn),除了丑惡,下流,黑暗。太丑惡了,我們火熱的胸膛里有愛不能愛;太下流了,我們有敬仰心不能敬仰;太黑暗了,我們要希望也無從希望。太陽給天狗吃了去,我們只能在無邊的黑暗中沉默著,永遠的沉默著!這仿佛是經(jīng)過一次強烈的地震的悲慘,思想、感情、人格,全給震成了無可收拾的斷片,也不成系統(tǒng),再也不得連貫,再也沒有表現(xiàn)。但你們在這個時候要我來講話,這使我感著一種異樣的難受。難受,因為我自身的悲慘。難受,尤其因為我感到你們的邀請不止是一個尋常講演的邀請。你們來邀我,當然不是要什么現(xiàn)成的主義,那我是外行;也不為什么專門的學識,那我是草包;你們明知我是一個詩人,他的家當,除了幾座空中的樓閣,至多只是一顆熱烈的心。你們邀我來,也許在你們中間也有同我一樣感到這時代的悲哀,一種不可解脫、不能擺脫的況味,所以邀我這同是這悲哀沉悶中的同志來,希冀萬一,可以給你們打幾個幽默的比喻,說一點笑話,給一點子安慰,有這么小小的一半個時辰,彼此可以在同情的溫暖中忘卻了時間的冷酷。因此我躊躇,我來怕沒有什么交代,不來又于心不安。我也曾想選幾個離著實際的人生較遠些的事兒來和你們談談,但是相信我,朋友們,這念頭是枉然的!因為不論你思想的起點是星光,是月,是蝴蝶,只一轉(zhuǎn)身,又逢著了人生的基本問題,冷森森的豎著像是幾座攔路的墓碑。

不,我們躲不了它們:關(guān)于這時代人生的問號,小的,大的,歪的,正的,像蝴蝶的繞滿了我們的周遭。正如在兩年前它們逼迫我宣告一個堅決的態(tài)度,今天它們還是逼迫著要我來表示一個堅決的態(tài)度。也好,我想,這是我再來清理一次我的思想的機會,在我們完全沒有能力解決人生問題時,我們只能承認失敗。但我們當前的問題究竟是些什么?如其它們有力量壓倒我們,我們至少也得抬起頭來認一認我們敵人的面目。再說譬如醫(yī)病,我們先得看清是什么病而后用藥,才可以有希望治病。說我們是有病,那是無可置疑的。但病在那一部,最重要的征候是什么,我們卻不一定答得上。至少,各人有各人的答案,決不會一致的。就說這時代的煩悶:煩悶也不能憑空來的不是?它也得有種種造成它的原因,它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也得查個明白。換句話說,我們先得確定我們的問題,然后再試第二步的解決。也許在分析我們病征的研究中,某種對癥的醫(yī)法,就會不期然的顯現(xiàn)。我們來試試看。

說到這里,我們可以想象一班樂觀派的先生們冷眼的看著我們好笑。他們笑我們無事忙,談什么人生,談什么根本問題。人生根本就沒有問題,這都是那玄學鬼鉆進了懶惰人的腦筋里,在那里不相干的搗玄虛來了!做人就是做人,重在這“做”字上。你天性喜歡工業(yè),你去找工程事情做去就得。你愛談整理國故,你尋你的國故整理去就得。工作,更多的工作,是唯一的福音。把你的腦力精神一齊放在你愿意做的工作上,你就不會輕易發(fā)揮感傷主義,你就不會無病呻吟,你只要盡力去工作,什么問題都沒有了。

這話初聽倒是又生辣、又干脆的,本來嗎,有什么問題,做你的工好了,何必自尋煩惱!但是你仔細一想的時候,這明白曉暢的福音還是有漏洞的。固然這時代很多的呻吟只是懶鬼的裝痛,或是虛幻的想象,但我們因此就能說這時代本來是健全的,所謂病痛、所謂煩惱無非是心理作用了嗎?固然當初德國有一個大詩人,他的偉大的天才使他在什么心智的活動中都找到趣味,他在科學實驗室里工作得厭倦了,他就跑出來帶住一個女性就發(fā)迷,西洋人說的“跌進了戀愛”;回頭他又厭倦了或是失戀了,只一感到煩惱,或悲哀的壓迫,他又趕快飛進了他的實驗室,關(guān)上了門,也關(guān)上了他自己的感情的門,又潛心他的科學研究去了。在他,所謂工作確是一種救濟,一種關(guān)欄,一種調(diào)劑,但我們怎能比得?我們一班青年感情和理智還不能分清的時候,如何能有這樣偉大的克制的功夫?所以我們還得來研究我們自身的病痛,想法可能的補救。

并且這工作論是實際上不可能的。因為假如社會的組織,果然能容得我們各人從各人的心愿選定各人的工作,并且有機會繼續(xù)從事這部分的工作,那還不是一個黃金時代?“民各樂其業(yè),安其生”,還有什么問題可談的?現(xiàn)代是這樣一個時候嗎?商人能安心做他的生意,學生能安心讀他的書,文學家能安心做他的文章嗎?正因為這時代從思想起,什么事情都顛倒了,混亂了,所以才會發(fā)生這普通的煩悶病,所以才有問題,否則認真吃飽了飯沒有事做,大家甘心自尋煩惱不成?

我們來看看我們的病征。

第一個顯明的征候是混亂。一個人群社會的存在與進行是有條件的。這條件是種種體力與智力的活動的和諧的合作,在這諸種活動中的總線索、總指揮,是無形跡可尋的思想,我們簡直可以說是哲理的思想。它順著時代或領(lǐng)著時代規(guī)定人類努力的方面,并且在可能時給它一種解釋,一種價值的估定與意義的發(fā)現(xiàn)。思想是一個使命,是引導人類從非意識的以至無意識的活動進化到有意識的活動,這點子意識性的認識與覺悟,是人類文化史上最光榮的一種勝利,也是最透徹的一種快樂。果然是這部分哲理的思想,統(tǒng)轄得住這人群社會全體的活動,這社會就上了正軌;反面說,這部分思想要是失去了它那總指揮的地位,那就壞了,種種體力和智力的活動,就隨時隨地有發(fā)生沖突的可能,這重心的抽去是種種不平衡現(xiàn)象主要的原因?,F(xiàn)在的中國就吃虧在沒有了這個重心,結(jié)果什么都豁了邊,都不合適了。我們這老大國家,說也可慘,在這百年來,根本就沒有思想可說。從安逸到寬松,從怠惰到著忙,從著忙到瞎闖,從瞎闖到混亂——這幾個形容詞我想可以概括近百年來中國的思想史。簡單說,它完全放棄了總指揮的地位,沒有了統(tǒng)系,沒有了目標,沒有了和諧,結(jié)果是現(xiàn)代的中國:一團混亂。

混亂,混亂,哪兒都是的。因為思想的無能,所以引起種種混亂的現(xiàn)象,這是第一步。再從這種種的混亂,更影響到思想本體,使它也傳染了這混亂。好比一個人因為身體軟弱才受外感,得了種種的病,這病的蔓延又回過來銷蝕病人有限的精力,使他變成更軟弱了,這是第二步。經(jīng)濟,政治,社會,哪兒不是蹊蹺,哪兒不是混亂?這影響到個人方面是理智與感情的不平衡,感情不受理智的節(jié)制就是意氣,意氣永遠是浮的、淺的、無結(jié)果的;因為意氣占了上風,結(jié)果是錯誤的活動。為了不曾辨認清楚的目標,我們的文人變成了政客,研究科學的做了非科學的官,學生拋棄了學問的尋求,工人做了野心家的犧牲。

這種種混亂現(xiàn)象影響到我們青年,是造成煩悶心理的原因的一個。

這一個征候——混亂,又過渡到第二個征候——變態(tài)。什么是人群社會的常態(tài)?人群是感情的結(jié)合。雖則盡有好奇的思想家告訴我們,人是互殺互害的,或是人的團結(jié)是基本于怕懼的本能,雖則就在有秩序上軌道的社會里,我們也看得見惡性的表現(xiàn),我們還是相信社會的紀綱是靠著積極的情感來維系的。這是說在一常態(tài)社會天平上,愛情的分量一定超過仇恨的分量,互助的精神一定超過互害互殺的現(xiàn)象。但在一個社會沒有了負有指導使命的思想的中心的情形之下,種種離奇的變態(tài)的現(xiàn)象,都是可能的產(chǎn)生了。

一個社會不能供給正常的職業(yè)時,它即使有嚴厲的法令,也不能禁止盜匪的橫行。一個社會不能保障安全,獎勵恒業(yè)恒心,結(jié)果原來正當?shù)纳倘?,都變成了拿妻子生命財產(chǎn)來做買空賣空的投機家。我們只要翻開我們的日報,就可以知道這現(xiàn)代的社會是常態(tài)是變態(tài)。籠統(tǒng)一點說,他們現(xiàn)在只有兩個階級可分:一個是執(zhí)行恐怖的主體,強盜,軍隊,土匪,綁匪,政客,野心的政治家,所有得勢的投機家都是的,他們實行的,不論明的、暗的,直接、間接,都是一種恐怖主義。還有一個是被恐怖的。前一階級永遠拿著殺人的利器或是類似的東西在威嚇著,壓迫著,要求滿足他們的私欲,后一階級永遠在地上爬著,發(fā)著抖,喊救命,這不是變態(tài)嗎?這變態(tài)的現(xiàn)象表現(xiàn)在思想上就是種種荒謬的主義離奇的主張。籠統(tǒng)說,我們現(xiàn)在聽得見的主義、主張,除了平庸不足道的,大就是計算領(lǐng)著我們向死路上走的。這不是變態(tài)嗎?這種種的變態(tài)現(xiàn)象影響到我們青年,又是造成煩悶心理的原因的一個。

這混亂與變態(tài)的觀眾又協(xié)同造成了第三種的現(xiàn)象——一切標準的顛倒。人類的生活的條件,不僅僅是衣食住;“人之異于禽獸者幾希”,我們一講到人道,就不能脫離相當?shù)牡赖掠^念。這比是無形的空氣,它的清鮮是我們健康生活的必要條件。我們不能沒有理想,沒有信念,我們真生命的寄托決不在單純的衣食間。我們崇拜英雄——廣義的英雄,因為在他們事業(yè)上表現(xiàn)的品性里,我們可以感到精神的滿足與靈感,鼓動我們更高尚的天性,勇敢的發(fā)揮人道的偉大。你崇拜你的愛人,因為她代表的是女性的美德。你崇拜當代的政治家,因為他們代表的是無私心的努力。你崇拜思想家,因為他們代表的是尋求真理的勇敢。這崇拜的含義就是標準。時代的風尚盡管變遷,但道義的標準是永遠不動搖的。這些道義的準則,我們向時代要求的是隨時給我們這些道義準則的一個具體的表現(xiàn),仿佛是在渺茫的人生道上給懸著幾顆照路的明星。但現(xiàn)在給我們的是什么?我們何嘗沒有熱烈的崇拜心?我們何嘗不在這一件事、那一件事上,或是這一個人物、那一個人物的身上安放過我們迫切的期望。但是,但是,還用我說嗎!有哪一件事不使我們重大的迷惑,失望,悲傷?說到人的方面,哪有比普通的人格的破產(chǎn)更可悲悼的?在不知那一種魔鬼主義的秋風里,我們眼見我們心目中的偶像敗葉似的一個個全掉了下來!眼見一個個道義的標準,都叫丑惡的人性給沾上了不可清洗的污穢!標準是沒有了的。

這種種道德方面、人格方面顛倒的現(xiàn)象,影響到我們青年,又是造成煩悶心理的原因的一個。

跟著這種種征候還有一個驚心的現(xiàn)象,是一般創(chuàng)作活動的消沉,這也是當然的結(jié)果。因為文藝創(chuàng)作活動的條件是和平有秩序的社會狀態(tài),常態(tài)的生活,以及理想主義的根據(jù)。我們現(xiàn)在卻只有混亂,變態(tài),以及精神生活的破產(chǎn)。這仿佛是拿毒藥放進了人生的泉源,從這里流出來的思想,那還有什么真善美的表現(xiàn)?

這時代病的征候是說不盡的,這是最復雜的一種病,但單就我們上面說到的幾點看來,我們似乎已經(jīng)可以采得一點消息,至少我個人是這么想?!且稽c消息就是生命的枯窘,或是活力的衰耗。我們所以得病是為我們生活的組織上缺少了思想的重心,它的使命是領(lǐng)導與指揮。但這又為什么呢?我的解釋,是我們這民族已經(jīng)到了一個活力枯窘的時期。生命之流的本身,已經(jīng)是近于干涸了,再加之我們現(xiàn)得的病,又是直接克伐生命本體的致命征候,我們怎能受得?。窟@話可又講遠了,但又不能不從本原上講起。我們第一要記得我們這民族是老得不堪的一個民族。我們知道什么東西都有它天限的壽命:一種樹只能青多少年,過了這期限就得衰;一種花也只能開幾度花,過此就為死(雖則從另一種看法,它們都是永生的,因為它們本身雖得死,它們的種子還是有機會繼續(xù)發(fā)長)。我們這棵樹在人類的樹林里,已經(jīng)算得是壽命極長的了。我們的血統(tǒng)比較又是純粹的。還有一個特點是我們歷來因為四民制的結(jié)果,士之子恒為士,商之子恒為商,思想這任務完全為士民階級的專利;又因為經(jīng)濟制度的關(guān)系,活力最充足的農(nóng)民簡直沒有機會讀書,因為士民階級形成了一種孤單的地位。我們要知道知識是一種墮落,尤其從活力的觀點看,這士民階級是特別墮落的一個階級,再加之我們舊教育觀念的偏窄,單就知識論,我們思想本能活動的范圍簡直是荒謬的狹小。我們只有幾本書,一套無生命的陳腐的文學,是我們唯一的工具。這情形就比是本來是一個海灣,和大海是相通的,但后來因為沙地的脹起,這一灣水漸漸隔離它所從來的海,而變成了湖。這湖原先也許還承受得著幾股山水的來源,但后來又經(jīng)過陵谷的變遷,這部分的來源也斷絕了,結(jié)果這湖又干成一只小潭,乃至一小潭的止水,脹滿了青苔與萍梗,純遲遲的眼看得見就可以完全干涸了去的一個東西。這是我們受教育的士民階級的相仿情形?,F(xiàn)在所謂知識,亦無非是這潭死水里的比較泥草松動些,風來還多少吹得皺的一洼臭水,別瞧它矜矜自喜,可憐它能有多少前程?還能有多少生命?

所以我們這病,雖則征候不止一種,雖然看來復雜,歸根只是中醫(yī)所謂“氣血兩虧”的一種本原病。我們現(xiàn)在所感覺的煩悶,也只見沉浸在這一洼離死不遠的臭水里的氣悶,還有什么可說的?水因為不流所以滋生了水草,這水草的漲性,又幫助浸干這有限的水。同樣的,我們的活力因為斷絕了來源,所以發(fā)生了種種本原性的病征,這些病又回過來侵蝕本原,幫助消盡這點僅存的活力。

病性既是如此,那不是完全絕望了嗎?

那也不能這么容易。一棵大樹的凋零,一個民族的衰歇,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兒。我們當然還是要命。只是怎么要法,是我們的問題。我說過我們的病根是在失去了思想的重心,那又是原因于活力的單薄。在事實上,我們這讀書階級形成了一種極孤單的狀況,一來因為階級關(guān)系它和民族里活力最充足的農(nóng)民階級完全隔絕了,二來因為畸形教育以及社會的風尚的結(jié)果。它在生活方面是極端的城市化、腐化、奢侈化、惰化,完全脫離了大自然健全的影響變成自蝕的一種蛀蟲;在智力活動方面,只偏向于纖巧的、淺薄的、詭辯的乃至于程式化的一道,再沒有創(chuàng)造的力量的表示,漸次的完全失去了它自身的尊嚴以及統(tǒng)轄領(lǐng)導全社會活動的無上的權(quán)威。這一沒有了統(tǒng)帥,種種紊亂的現(xiàn)象就都跟著來了。

這畸形的發(fā)展是值得尋味的。一方面你有你的讀書階級,中了過度文明的毒,一天一天往腐化僵化的方向走,但你卻不能否認它智力的發(fā)達,只因為道義標準的顛倒以及理想主義的缺乏,它的活動也全不是在正理上。就說這一堂的翩翩年少——尤其是文化最發(fā)旺的江浙的青年,十個里有九個是弱不禁風的。但問題還不全在體力的單薄,尤其是智力活動本身是有了病,它只有毒性的戟刺,沒有健全的來源,沒有天然的資養(yǎng)。纖巧的、新奇的思想不是我們需要的,我們要的是從豐滿的生命與強健的活力里流露出來純正的、健全的思想,那才是有力量的思想。

同時我們再看看占我們民族十分之八九的農(nóng)民階級。他們生活的簡單,腦筋的簡單,感情的簡單,意識的疏淺,文化的定住,幾于使他們形成一種僅僅有生物作用的人類。他們的肌肉是發(fā)達的,他們是能工作的,但因為教育的不普及,他們智力的活動簡直的沒有機會,結(jié)果按照生物學的公例,因無用而退化,他們的腦筋簡直不行的了。鄉(xiāng)下的孩子當然比城市的孩子不靈,粗人的子弟當然比上不書香人的子弟,這是一定的。但我們現(xiàn)在為救這文化的性命,非得趕快就有健全的活力來補充我們受足了過度文明的毒的讀書階級不可。也有人說這讀書階級是不可救藥的了,希望如其有,是在我們民族里還未經(jīng)開化的農(nóng)民階級。我的意思是我們應得利用這部分未開鑿的精力來補充我們開鑿過分的士民階級。講到實施,第一得先打破這無形的階級界限以及省份界限。通婚、和婚是必要的,比較的說,廣東湖南乃至北方人比江浙人健全得多,鄉(xiāng)下人比城里人健全得多,所以江浙人和北方人非得盡量的通婚,城市人非得與農(nóng)人盡量的通婚不可。但是這話說著容易,實際上是極困難的。講到結(jié)婚,誰愿意放棄自身的艷福,為的是渺茫的民族的前途上,哪一個翩翩的少年甘心放著窈窕風流的江南女郎不要,而去鄉(xiāng)村找粗蠢的大姑娘作配,誰肯不就近結(jié)識血統(tǒng)逼近的姨妹、表妹乃至于同學妹,而肯遠去異鄉(xiāng)到口音不相通的外省人中間去尋配偶?這是難的,我知道。但希望并不見完全沒有——這希望完全是在教育上。第一我們得趕快認清這時代病無非是一種本原病,什么混亂的、變態(tài)的現(xiàn)象,都無非是顯示生命的缺乏,這種種病,又都就是直接克伐生命的,所以我們?yōu)橐幕c思想的健全,不能不想方法開通路子,使這幾洼孤立的呆定的死水重復得到天然泉水的接濟,重復靈活起來,一切的障礙與淤塞自然會得消滅——思想非得直接從生命的本體里熱烈的迸裂出來才有力量,才是力量。這過度文明的人種非得帶它回到生命的本原上去不可,它非得重新生過根不可。按著這個目標,我們在教育上就不能不極力推廣教育的機會到健全的農(nóng)民階級里去,同時獎勵階級間的通婚。假如國家的力量可以干涉到個人婚姻的話,我們盡可以用強迫的方法叫你們這些翩翩的少年都去娶鄉(xiāng)下大姑娘子,而同時把我們窈窕風流的女郎去嫁給農(nóng)民做媳婦。況且誰都知道,我們現(xiàn)在擇偶的標準本身就是不健全的。女人要嫁給金錢、奢侈、虛榮、女性(化)的男子;男人的口味也是同樣的不妥當。什么都是不健全的,喔,這毒氣充塞的文明社會!在我們理想實現(xiàn)的那一天,我們這文化如其有救的話,將來的青年男女一定可以兼有士民與農(nóng)民的特長,體力與智力得到均平的發(fā)展,從這類健全的生命樹上,我們可以盼望吃得著美麗鮮甜的思想的果子!

至于我們個人方面,我也有一部分的意見,只是今天時光局促了怕沒有機會發(fā)揮,但總結(jié)一句話,我們要認清我們是什么病,這病毒是在我們一個個你我的身體上,血液里,毋庸諱言的。只要我們不認錯了病,多少總有辦法。我的意見是要多多接近自然,因為自然是健全的純正的影響,這里面有無窮盡性靈的資養(yǎng)與啟發(fā)與靈感。這完全靠我們各個自覺的修養(yǎng)。我們先得要立志不做時代和時光的奴隸,我們要做我們思想和生命的主人,這暫時的沉悶決不能壓倒我們的理想,我們正應得感謝這深刻的沉悶,因為在這里,我們才感悟著一些自度的消息,如我方才說的,我們還是得努力,我們還是得堅持,我們的態(tài)度是積極的。正如我兩年前《落葉》的結(jié)束是喊一聲“Everlasting Yea”,我今天還是要你們跟著我來喊一聲“Everl asting Yea”!

想飛

假如這時候窗子外有雪——街上、城墻上、屋脊上都是雪,胡同口一家屋檐下偎著一個戴黑兜帽的巡警,半攏著睡眼,看棉團似的雪花在半空中跳著玩……假如這夜是一個深極了的啊,不是壁上掛鐘的時針指示給我們看的深夜,這深就比是一個山洞的深,一個往下鉆螺旋形的山洞的深……假如我能有這樣一個深夜,它那無底的陰森捻起我遍體的毫管;再能有窗子外不住往下篩的雪,篩淡了遠近間飏動的市謠,篩泯了在泥道上掙扎的車輪,篩滅了腦殼中不妥協(xié)的潛流……我要那深,我要那靜。那在樹蔭濃密處躲著的夜鷹,輕易不敢在天光還在照亮時出來睜眼。思想:它也得等。

青天里有一點子黑的。正沖著太陽耀眼,望不真,你把手遮著眼,對著那兩株樹縫里瞧,黑的,有榧子來大,不,有桃子來大——嘿,又移著往西了!

我們吃了中飯出來到海邊去。(這是英國康槐爾極南的一角,三面是大西洋。)勖麗麗的叫響從我們的腳底下勻勻的往上顫,齊著腰,到了肩高,過了頭頂,高入了云,高出了云。啊,你能不能把一種急震的樂音想象成一陣光明的細雨,從藍天里沖著這平鋪著青綠的地面不住的下?不,那雨點都是跳舞的小腳,安琪兒的。云雀們也吃過了飯,離開了它們卑微的地巢飛往高處做工去——上帝給它們的工作,替上帝做的工作。瞧著,這兒一只,那邊又起了倆!一起就沖著天頂飛,小翅膀動活的多快活,圓圓的,不躊躇的飛,——它們就認識青天。一起就開口唱,小嗓子動活的多快活,一顆顆小精圓珠子直往外唾,亮亮的唾,脆脆的唾,——它們贊美的是青天。瞧著,這飛得多高,有豆子大,有芝麻大,黑剌剌的一屑,直頂著無底的天頂細細的搖,——這全看不見了,影子都沒了!但這光明的細雨還是不住的下著……飛?!捌湟砣舸固熘啤池撋n天,而莫之夭閼者”,那不容易見著。我們鎮(zhèn)上東關(guān)廂外有一座黃泥山,山頂上有一座七層的塔,塔尖頂著天。塔院里常常打鐘,鐘聲響動時,那在太陽西曬的時候多;一枝艷艷的大紅花貼在西山的鬢邊,回照著塔山上的云彩;鐘聲響動時,繞著塔頂尖,摩著塔頂天,穿著塔頂云,有一只、兩只,有時三只、四只,有時五只、六只,蜷著爪往地面瞧的“餓老鷹”,撐開了它們灰蒼蒼的大翅膀沒掛戀似的在盤旋,在半空中浮著,在晚風中泅著,仿佛是按著塔院鐘的波蕩來練習圓舞似的。那是我做孩子時的“大鵬”。有時好天抬頭不見一瓣云的時候,聽著憂憂的叫響,我們就知道那是寶塔上的餓老鷹尋食吃來了,這一想象半天里禿頂圓睛的英雄,我們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仿佛豁出了一銼銼鐵刷似的羽毛,搖起來呼呼響的,只一擺就沖出了書房門,鉆入了玳瑁鑲邊的白云里玩兒去,誰耐煩站在先生書桌前晃著身子背早上上的多難背的書!啊,飛!不是那在樹枝上矮矮的跳著的麻雀兒的飛,不是那湊天黑從堂匾后背沖出來趕蚊子吃的蝙蝠的飛,也不是那軟尾巴、軟嗓子做窠在堂檐上的燕子的飛。要飛就得滿天飛,風攔不住、云擋不住的飛,一翅膀就跳過一座山頭,影子下來遮得陰二十畝稻田的飛,到天晚飛倦了,就來繞著那塔頂尖順著風向打圓圈做夢……聽說餓老鷹會抓小雞!

飛。人們原來都是會飛的。天使們有翅膀,會飛;我們初來時也有翅膀,會飛。我們最初來就是飛了來的,有的做完了事還是飛了去——他們是可羨慕的。但大多數(shù)人是忘了飛的,有的翅膀上掉了毛不長,再也飛不起來;有的翅膀叫膠水給膠住了,再也拉不開;有的羽毛叫人給修短了像鴿子似的,只會在地上跳;有的拿背上一對翅膀上當鋪去典錢,使過了期再也贖不回……真的,我們一過了做孩子的日子就掉了飛的本領(lǐng)。但沒了翅膀或是翅膀壞了不能用是一件可怕的事。因為你再也飛不回去,你蹲在地上呆望著飛不上去的天,看旁人有福氣的一程一程的在青云里逍遙,那多可憐!而且翅膀又不比是你腳上的鞋,穿爛了可以再問媽要一雙去,翅膀可不成,折了一根毛就是一根,沒法給補的。還有,單顧著你翅膀也還不定規(guī)到時候能飛,你這身子要是不謹慎養(yǎng)太肥了,翅膀力量小再也拖不起,也是一樣難不是?一對小翅膀拖不起一個胖肚子,那情形多可笑!到時候你聽人家高聲的招呼說,“朋友,回去吧,趁這天還有紫色的光”!你聽他們的翅膀在半空中沙沙的搖響,朵朵的春云跳過來擁著他們的肩背,往著最光明的來處翩翩的,冉冉的,輕煙似的化出了你的視域,像云雀似的只留下一瀉光明的驟雨——“Thou art unseen bu t yet I hear thy shrill delight”——那你,獨自在泥涂里淹著,夠多難受,夠多懊惱,夠多寒磣!趁早留神你的翅膀,朋友!

是人沒有不想飛的。老是在這地面上爬著,夠多厭煩!不說別的,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到云端里去,到云端里去!哪個心里不成天千百遍的這么想?飛上天空去浮著,看地球這彈丸在大空里滾著,從陸地看到海,從海再看回陸地。凌空去看一個明白——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權(quán)威,做人的交代。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動,就擲了它,可能的話,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

人類初發(fā)明用石器的時候,已經(jīng)想長翅膀,想飛。原人洞壁上畫的四不像,它的背上掮著翅膀;拿著弓箭趕野獸的,他那肩背上也給安了翅膀。小愛神是有一對粉嫩的肉翅的。挨開拉斯(Icarus)是人類飛行史里第一個英雄,第一次犧牲。安琪兒(那是理想化的人)第一個標記是幫助他們飛行的翅膀。那也有沿革——你看西洋畫上的表現(xiàn)。最初像是一對小精致的令旗,蝴蝶似的粘在安琪兒們的背上,像真的,不靈動的。漸漸的翅膀長大了,地位安準了,毛羽豐滿了。畫圖上的天使們長上了真的可能的翅膀。人類初次實現(xiàn)了翅膀的觀念,徹悟了飛行的意義。挨開拉斯閃不死的靈魂,回來投生又投生。人類最大的使命是制造翅膀,最大的成功是飛!理想的極度,想象的止境,從人到神!

詩是翅膀上出世的,哲理是在空中盤旋的。飛!超脫一切,籠蓋一切,掃蕩一切,吞吐一切。

你上那邊山峰頂上試去,要是度不到這邊山峰上,你就得到這萬丈的深淵里去找你的葬身地!“這人形的鳥會有一天試他第一次的飛行,給這世界驚駭,使所有的著作贊美,給他所從來的棲息處永久的光榮。”啊,達文謇!

但是飛?自從挨開拉斯以來,人類的工作是制造翅膀,還是束縛翅膀?這翅膀,承上了文明的重量,還能飛嗎?都是飛了來的,還都能飛了回去嗎?鉗住了,烙住了,壓住了——這人形的鳥會有試他第一次飛行的一天嗎?……同時天上那一點子黑的已經(jīng)迫近在我的頭頂,形成了一架鳥形的機器,忽的機沿一側(cè),一球光直往下注,砰的一聲炸響——炸碎了我在飛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幾堆破碎的浮云。

  1. 盧梭,現(xiàn)在通譯為羅素。
  2. 翡冷翠,現(xiàn)在通譯為佛羅倫薩。
  3. 桀卜閃,現(xiàn)在通譯為吉卜賽人。
  4. 愛倫內(nèi),英語“反諷”(irony)的音譯。
  5. Martyrs,英文“殉難者”“烈士”的復數(shù)形式。
  6. Libido,心理學名詞,現(xiàn)在通譯為“里比多”。
  7. 煙士披里純,英語“靈感”(inspiration)的音譯。
  8. Everlasting Yea,意為永遠持積極的態(tài)度。
  9. 哀皮西,即ABC,在此指基礎的科學知識。
  10. 本書沒有摘錄。
  11. 本書沒有摘錄。
  12. 這是一句英國諺語,意思是:一個人的童年決定著他的未來,類似于中國人常說的“三歲看八十”。
  13. 大意是“你無影無蹤,但我仍然能聽清你的尖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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