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灤陽消夏錄三

俞提督金鰲言：嘗夜行辟展戈壁中，戈壁者，碎沙亂石不生水草之地，即瀚海也。遙見一物，似人非人，其高幾一丈，追之甚急。彎弧中其胸，踣而復(fù)起。再射之始仆。就視，乃一大蝎虎。竟能人立而行，異哉。

昌吉叛亂之時，捕獲逆黨，皆戮于迪化城西樹林中，迪化即烏魯木齊，今建為州。樹林綿亙數(shù)十里，俗稱之樹窩。時戊子八月也。后林中有黑氣數(shù)團，往來倏忽，夜行者遇之輒迷。余謂此兇悖之魄，聚為妖厲，猶蛇虺雖死，馀毒尚染于草木，不足怪也。凡陰邪之氣，遇陽剛之氣則消。遣數(shù)軍士于月夜伏銃擊之，應(yīng)手散滅。

烏魯木齊關(guān)帝祠有馬，市賈所施以供神者也。嘗自嚙草山林中，不歸皂櫪。每至朔望祭神，必昧爽先立祠門外，屹如泥塑。所立之地，不失尺寸。遇月小建，其來亦不失期。祭畢，仍莫知所往。余謂道士先引至祠外，神其說耳。庚寅二月朔，余到祠稍早，實見其由雪磧緩步而來，弭耳竟立祠門外。雪中絕無人跡，是亦奇矣。

淮鎮(zhèn)在獻縣東五十五里處，即《金史》所謂槐家鎮(zhèn)也。有馬氏者，家忽見變異，夜中或拋擲瓦石，或鬼聲嗚嗚，或無人處突火出。嬲歲馀不止，禱禳亦無驗。乃買宅遷居，有賃居者嬲如故，不久亦他徙。是以無人敢再問。有老儒不信其事，以賤價得之。卜日遷居，竟寂然無他。頗謂其德能勝妖。既而有猾盜登門與詬爭，始知宅之變異，皆老儒賄盜夜為之，非真魅也。先姚安公曰：“魅亦不過變幻耳。老儒之變幻如是，即謂之真魅可矣。”

己卯七月，姚安公在苑家口，遇一僧，合掌作禮曰：“相別七十三年矣，相見不一齋乎？”適旅舍所賣皆素食，因與共飯。問其年，解囊出一度牒，乃前明成化二年所給。問：“師傳此幾代矣？”遽收之囊中，曰：“公疑我，我不必再言?！笔澄串叾ィ鼓獪y其真?zhèn)?。嘗舉以戒昀曰：“士大夫好奇，往往為此輩所累。即真仙真佛，吾寧交臂失之?！?/p>

余家假山上有小樓，狐居之五十馀年矣。人不上，狐亦不下，但時見窗扉無風(fēng)自啟閉耳。樓之北曰綠意軒，老樹陰森，是夏日納涼處。戊辰七月，忽夜中聞琴聲棋聲。奴子奔告姚安公。公知狐所為，了不介意，但顧奴子曰：“固勝于汝輩飲博?！贝稳?，告昀曰：“海客無心，則白鷗可狎。相安已久，惟宜以不聞不見處之。”至今亦絕無他異。

丁亥春，余攜家至京師。因虎坊橋舊宅未贖，權(quán)住錢香樹先生空宅中。云樓上亦有狐居，但扃鎖雜物，人不輕上。余戲粘一詩于壁曰：“草草移家偶遇君，一樓上下且平分。耽詩自是書生癖，徹夜吟哦莫厭聞?！币蝗眨藛㈡i取物，急呼怪事。余走視之，則地板塵上，滿畫荷花，莖葉苕亭，具有筆致。因以紙筆置幾上，又粘一詩于壁曰：“仙人果是好樓居，文采風(fēng)流我不如。新得吳箋三十幅，可能一一畫芙??？”越數(shù)日啟視，竟不舉筆。以告裘文達公，公笑曰：“錢香樹家狐，固應(yīng)稍雅。”

河間馮樹楠，粗通筆札，落拓京師十馀年。每遇機緣，輒無成就；干祈于人，率口惠而實不至。窮愁抑郁，因祈夢于呂仙祠。夜夢一人語之曰：“爾無恨人情薄，此因緣爾所自造也。爾過去生中，喜以虛詞博長者名。遇有善事，心知必不能舉也，必再三慫恿，使人感爾之贊成；遇有惡人，心知必不可貸也，必再三申雪，使人感爾之拯救。雖于人無所損益，然恩皆歸爾，怨必歸人，機巧已為太甚。且爾所贊成拯救，皆爾身在局外，他人任其利害者也。其事稍稍涉于爾，則退避惟恐不速，坐視其人之焚溺，雖一舉手之力，亦憚煩不為。此心尚可問乎？由是思維，人于爾貌合而情疏，外關(guān)切而心漠視，宜乎不宜？鬼神之責(zé)人，一二行事之失，猶可以善抵；至罪在心術(shù)，則為陰律所不容。今生已矣，勉修未來可也。”后果寒餓以終。

史松濤先生，諱茂，華州人。官至太常寺卿，與先姚安公為契友。余十四五時，憶其與先姚安公談一事曰：某公嘗箠殺一干仆，后附一癡婢，與某公辯曰：“奴舞弊當(dāng)死，然主人殺奴，奴實不甘。主人高爵厚祿，不過于奴之受恩乎？賣官鬻爵，積金至巨萬，不過于奴之受賂乎？某事某事，顛倒是非，出入生死，不過于奴之竊弄權(quán)柄乎？主人可負國，奈何責(zé)奴負主人？主人殺奴，奴實不甘?！蹦彻鴵糁?，猶嗚嗚不已。后某公亦不令終。因嘆曰：“吾曹斷斷不至是。然旅進旅退，坐食俸錢，而每責(zé)僮婢不事事，毋乃亦腹誹矣乎！”

束城李某，以販棗往來于鄰縣，私誘居停主人少婦歸。比至家，其妻先已偕人逃。自詫曰：“幸攜此婦來，不然，鰥矣?！比擞嬈淦捱w賄之期，正當(dāng)此婦乘垣后日。適相報，尚不悟耶！既而此婦不樂居農(nóng)家，復(fù)隨一少年遁，始茫然自失。后其夫蹤跡至束城，欲訟李。李以婦已他去，無佐證，堅不承。糾紛間，聞里有扶乩者，眾曰：“盍質(zhì)于仙？”仙判一詩曰：“鴛鴦夢好兩歡娛，記否羅敷自有夫。今日相逢須一笑，分明依樣畫壺盧?！逼浞蚰粡椒?。兩邑接壤，有知其事者曰：“此婦初亦其夫誘來者也?！?/p>

滿媼，余弟乳母也。有女曰荔姐，嫁為近村民家妻。一日，聞母病，不及待婿同行，遽狼狽而來。時已入夜，缺月微明，顧見一人追之急。度是強暴，而曠野無可呼救。乃隱身古冢白楊下，納簪珥懷中，解絳系頸，披發(fā)吐舌，瞪目直視以待。其人將近，反招之坐。及逼視，知為縊鬼，驚仆不起。荔姐竟狂奔得免。比入門，舉家大駭，徐問得實，且怒且笑，方議向鄰里追問。次日，喧傳某家少年遇鬼中惡，其鬼今尚隨之，已發(fā)狂譫語。后醫(yī)藥符箓皆無驗，竟顛癇終身。此或由恐怖之馀，邪魅乘機而中之，未可知也。或一切幻象，由心而造，未可知也?；蛎魃耖陳海帄Z其魄，亦未可知也。然均可為狂且戒。

制府唐公執(zhí)玉，嘗勘一殺人案，獄具矣。一夜秉燭獨坐，忽微聞泣聲，似漸近窗戶。命小婢出視，噭然而仆。公自啟簾，則一鬼浴血跪階下。厲聲叱之，稽顙曰：“殺我者某，縣官乃誤坐某。仇不雪，目不瞑也。”公曰：“知之矣?！惫砟巳?。翌日，自提訊。眾供死者衣履，與所見合。信益堅，竟如鬼言改坐某。問官申辯百端，終以為南山可移，此案不動。其幕友疑有他故，微叩公。始具言始末，亦無如之何。

一夕，幕友請見，曰：“鬼從何來？”曰：“自至階下?！薄肮韽暮稳ィ俊痹唬骸皻H然越墻去。”幕友曰：“凡鬼有形而無質(zhì)，去當(dāng)奄然而隱，不當(dāng)越墻?！币蚣丛綁μ帉ひ?，雖甃瓦不裂，而新雨之后，數(shù)重屋上皆隱隱有泥跡，直至外垣而下。指以示公曰：“此必囚賄捷盜所為也?！惫了蓟腥唬詮脑棥ＶM其事，亦不復(fù)深求。

景城南有破寺，四無居人，惟一僧?dāng)y二弟子司香火，皆蠢蠢如村傭，見人不能為禮。然譎詐殊甚，陰市松脂煉為末，夜以紙卷燃火撒空中，焰光四射。望見趨問，則師弟鍵戶酣寢，皆曰不知。又陰市戲場佛衣，作菩薩羅漢形，月夜或立屋脊，或隱映寺門樹下。望見趨問，亦云無睹。或舉所見語之，則合掌曰：“佛在西天，到此破落寺院何為？官司方禁白蓮教，與公無仇，何必造此語禍我？”人益信為佛示現(xiàn)，檀施日多。然寺日頹敝，不肯葺一瓦一椽。曰：“此方人喜作蜚語，每言此寺多怪異。再一莊嚴，惑眾者益借口矣?！狈e十馀年，漸致富。忽盜瞰其室，師弟并拷死，罄其貲去。官檢所遺囊篋，得松脂戲衣之類，始悟其奸。此前明崇禎末事。先高祖厚齋公曰：“此僧以不蠱惑為蠱惑，亦至巧矣。然蠱惑所得，適以自戕。雖謂之至拙可也?！?/p>

有書生嬖一孌童，相愛如夫婦。童病將歿，凄戀萬狀，氣已絕，猶手把書生腕，擘之乃開。后夢寐見之，燈月下見之，漸至白晝亦見之。相去恒七八尺，問之不語，呼之不前，即之則卻退。緣是惘惘成心疾，符箓劾治無驗。其父姑令借榻叢林，冀鬼不敢入佛地。至則見如故。

一老僧曰：“種種魔障，皆起于心。果此童耶？是心所招；非此童耶？是心所幻。但空爾心，一切俱滅矣?！庇忠焕仙唬骸皫煂ο碌热苏f上等法，渠無定力，心安得空？正如但說病證，不疏藥物耳?！?/p>

因語生曰：“邪念糾結(jié)，如草生根；當(dāng)如物在孔中，出之以楔，楔滿孔則物自出。爾當(dāng)思維，此童歿后，其身漸至僵冷，漸至洪脹，漸至臭穢，漸至腐潰，漸至尸蟲蠕動，漸至臟腑碎裂，血肉狼藉，作種種色。其面目漸至變貌，漸至變色，漸至變相如羅剎，則恐怖之念生矣。再思維此童如在，日長一日，漸至壯偉，無復(fù)媚態(tài)，漸至鬑鬑有須，漸至修髯如戟，漸至面蒼黧，漸至發(fā)斑白，漸至兩鬢如雪，漸至頭童齒豁，漸至傴僂勞嗽，涕淚涎沫，穢不可近，則厭棄之念生矣。再思維此童先死，故我念彼；倘我先死，彼貌姣好，定有人誘，利餌勢脅，彼未必守貞如寡女。一旦引去，薦彼枕席，我在生時對我種種淫語，種種淫態(tài)，俱回向是人，恣其娛樂；從前種種昵愛，如浮云散滅，都無馀滓，則憤恚之念生矣。再思維此童如在，或恃寵跋扈，使我不堪，偶相觸忤，反面詬誶；或我財不贍，不饜所求，頓生異心，形色索漠；或彼見富貴，棄我他往，與我相遇如陌路人，則怨恨之念生矣。以是諸念起伏生滅于心中，則心無馀間。心無馀間，則一切愛根欲根無處容著，一切魔障不祛自退矣?！?/p>

生如所教，數(shù)日或見或不見，又數(shù)日竟滅跡。病起往訪，則寺中無是二僧?；蛟还欧瓞F(xiàn)化，或曰十方常住，來往如云，萍水偶逢，已飛錫他往云。

先太夫人乳媼廖氏言：滄州馬落坡，有婦以賣面為業(yè)，得馀面以養(yǎng)姑。貧不能畜驢，恒自轉(zhuǎn)磨，夜夜徹四鼓。姑歿后，上墓歸，遇二少女于路，迎而笑曰：“同住二十馀年，頗相識否？”婦錯愕不知所對。二女曰：“嫂勿訝，我姊妹皆狐也。感嫂孝心，每夜助嫂轉(zhuǎn)磨。不意為上帝所嘉，緣是功行，得證正果。今嫂養(yǎng)姑事畢，我姊妹亦登仙去矣。敬來道別，并謝提攜也。”言訖，其去如風(fēng)，轉(zhuǎn)瞬已不見。婦歸，再轉(zhuǎn)其磨，則力幾不勝，非宿昔之旋運自如矣。

烏魯木齊，譯言好圍場也。余在是地時，有筆帖式名烏魯木齊。計其命名之日，在平定西域前二十馀年。自言初生時，父夢其祖語曰：“爾所生子，當(dāng)名烏魯木齊?！辈⒅府嬈渥忠允?。覺而不省為何語；然夢甚了了，姑以名之。不意今果至此，意將終此乎？后遷印房主事，果卒于官。計其自從征至卒，始終未嘗離是地。事皆前定，豈不信夫！

烏魯木齊又言：有廝養(yǎng)曰巴拉，從征時，遇賊每力戰(zhàn)。后流矢貫左頰，鏃出于右耳之后，猶奮力斫一賊，與之俱仆。后因事至孤穆第，在烏魯木齊、特納格爾之間。夢巴拉拜謁。衣冠修整，頗不類賤役。夢中忘其已死，問：“向在何處，今將何往？”對曰：“因差遣過此，偶遇主人，一展積戀耳?！眴枺骸昂我缘霉伲俊痹唬骸爸倚⒐?jié)義，上帝所重。凡為國捐生者，雖下至仆隸，生前茍無過惡，幽冥必與一職事；原有過惡者，亦消除前罪，向人道轉(zhuǎn)生。奴今為博克達山神部將，秩如驍騎校也?！眴枺骸昂瓮?？”曰：“昌吉?！眴枺骸昂问?？”曰：“赍有文牒，不能知也?！被羧欢?，語音似猶在耳。時戊子六月。至八月十六日而有昌吉變亂之事，鬼蓋不敢預(yù)泄云。

昌吉筑城時，掘土至五尺馀，得紅纻絲繡花女鞋一，制作精致，尚未全朽。余烏魯木齊雜詩曰：“筑城掘土土深深，邪許相呼萬杵音。怪事一聲齊注目，半鉤新月蘚花侵。”詠此事也。入土至五尺馀，至近亦須數(shù)十年，何以不壞？額魯特女子不纏足，何以得作弓彎樣，僅三寸許？此必有其故，今不得知矣。

郭六，淮鎮(zhèn)農(nóng)家婦，不知其夫氏郭父氏郭也，相傳呼為郭六云爾。雍正甲辰、乙巳間，歲大饑。其夫度不得活，出而乞食于四方。瀕行，對之稽顙曰：“父母皆老病，吾以累汝矣?！眿D故有姿，里少年瞰其乏食，以金錢挑之，皆不應(yīng)，惟以女工養(yǎng)翁姑。既而必不能贍，則集鄰里叩首曰：“我夫以父母托我，今力竭矣。不別作計，當(dāng)俱死。鄰里能助我，則乞助我；不能助我，則我且賣花，毋笑我?！?span >里語以婦女倚門為“賣花”。鄰里趑趄囁嚅，徐散去。乃慟哭白翁姑，公然與諸蕩子游。陰蓄夜合之資，又置一女子，然防閑甚嚴，不使外人覿其面?；蛟?，是將邀重價，亦不辯也。

越三載馀，其夫歸。寒溫甫畢，即與見翁姑，曰：“父母并在，今還汝?！庇忠门娖浞蛟唬骸拔疑硪盐?，不能忍恥再對汝。已為汝別娶一婦，今亦付汝?！狈蝰斻滴创穑瑒t曰：“且為汝辦餐。”已往廚下自剄矣。縣令來驗，目炯炯不瞑?？h令判葬于祖塋，而不祔夫墓，曰：“不祔墓，宜絕于夫也；葬于祖塋，明其未絕于翁姑也?！蹦咳圆活?。其翁姑哀號曰：“是本貞婦，以我二人故至此也。子不能養(yǎng)父母，反絕代養(yǎng)父母者耶？況身為男子不能養(yǎng)，避而委一少婦，途人知其心矣，是誰之過而絕之耶？此我家事，官不必與聞也?！闭Z訖而目瞑。

時邑人議論頗不一。先祖寵予公曰：“節(jié)孝并重也，節(jié)孝又不能兩全也。此一事非圣賢不能斷，吾不敢置一詞也?！?/p>

御史某之伏法也，有問官白晝假寐，恍惚見之，驚問曰：“君有冤耶？”曰：“言官受賂鬻章奏，于法當(dāng)誅，吾何冤？”曰：“不冤，何為來見我？”曰：“有憾于君?！痹唬骸皢柟倨甙巳耍f交如我者亦兩三人，何獨憾我？”曰：“我與君有宿隙，不過進取相軋耳，非不共戴天者也。我對簿時，君雖引嫌不問，而陽陽有德色；我獄成時，君雖虛詞慰藉，而隱隱含輕薄。是他人據(jù)法置我死，而君以修怨快我死也?；茧y之際，此最傷人心，吾安得不憾！”問官惶恐愧謝曰：“然則君將報我乎？”曰：“我死于法，安得報君？君居心如是，自非載福之道，亦無庸我報。特意有不平，使君知之耳。”語訖，若睡若醒，開目已失所在，案上殘茗尚微溫。后所親見其惘惘如失，陰叩之，乃具道始末，喟然曰：“幸哉我未下石也，其飲恨猶如是。曾子曰：‘哀矜勿喜?！黄淙缓?！”所親為人述之，亦喟然曰：“一有私心，雖當(dāng)其罪，猶不服，況不當(dāng)其罪乎！”

程編修魚門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宋小巖將歿，以片札寄其友曰：‘白骨可成塵，游魂終不散；黃泉業(yè)鏡臺，待汝來相見。’余親見之。其友將歿，以手拊床曰：‘宋公且坐?！嘁嘤H見之?！?/p>

相傳某公奉使歸，駐節(jié)館舍。時庭菊盛開，徘徊花下。見小童隱映疏竹間，年可十四五，端麗溫雅如靚妝女子。問知為居停主人子。呼與語，甚慧黠。取一扇贈之，流目送盼，意似相就。某公亦愛其秀穎，與流連軟語。適左右皆不在，童即跪引其裾曰：“公如不棄，即不敢欺公，父陷冤獄，得公一語可活。公肯援手，當(dāng)不惜此身。”方探袖出訟牒，忽暴風(fēng)沖擊，窗扉六扇皆洞開，幾為騶從所窺。心知有異，急揮之去，曰：“俟夕徐議?！奔床莶菝{行。后廉知為土豪殺人，獄急不得解，賂胥吏引某公館其家，陰市孌童，偽為其子，又賂左右，得至前為秦弱蘭之計。不虞冤魄之示變也。裘文達公嘗曰：“此公偶爾多事，幾為所中。士大夫一言一動，不可不慎。使?fàn)枙r面如包孝肅，亦何隙可乘?！?/p>

明崇禎末，孟村有巨盜肆掠，見一女有色，并其父母縶之。女不受污，則縛其父母加炮烙。父母并呼號慘切，命女從賊。女請縱父母去，乃肯從。賊知其紿己，必先使受污而后釋。女遂奮擲批賊頰，與父母俱死，棄尸于野。后賊與官兵格斗，馬至尸側(cè)，辟易不肯前，遂陷淖就擒。女亦有靈矣，惜其名氏不可考。論是事者，或謂女子在室，從父母之命者也。父母命之從賊矣，成一己之名，坐視父母之慘酷，女似過忍。或謂命有治亂，從賊不可與許嫁比。父母命為娼，亦為娼乎？女似無罪。先姚安公曰：“此事與郭六正相反，均有理可執(zhí)，而于心終不敢確信。不食馬肝，未為不知味也?！?/p>

劉羽沖，佚其名，滄州人。先高祖厚齋公多與唱和。性孤僻，好講古制，實迂闊不可行。嘗倩董天士作畫，倩厚齋公題。內(nèi)《秋林讀書》一幅云：“兀坐秋樹根，塊然無與伍。不知讀何書，但見須眉古。只愁手所持，或是《井田譜》?！鄙w規(guī)之也。偶得古兵書，伏讀經(jīng)年，自謂可將十萬。會有土寇，自練鄉(xiāng)兵與之角，全隊潰覆，幾為所擒。又得古水利書，伏讀經(jīng)年，自謂可使千里成沃壤，繪圖列說干州官。州官亦好事，使試于一村。溝洫甫成，水大至，順渠灌入，人幾為魚。由是抑郁不自得，恒獨步庭階，搖首自語曰：“古人豈欺我哉！”如是日千百遍，惟此六字。不久，發(fā)病死。后風(fēng)清月白之夕，每見其魂在墓前松柏下，搖首獨步。側(cè)耳聽之，所誦仍此六字也?；蛐χ瑒t欻隱。次日伺之，復(fù)然。

泥古者愚，何愚乃至是歟！阿文勤公嘗教昀曰：“滿腹皆書能害事，腹中竟無一卷書，亦能害事。國弈不廢舊譜，而不執(zhí)舊譜；國醫(yī)不泥古方，而不離古方。故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又曰：‘能與人規(guī)矩，不能使人巧?！?/p>

明魏忠賢之惡，史冊所未睹也。或言其事知必敗，陰蓄一騾，日行七百里，以備逋逃；陰蓄一貌類己者，以備代死。后在阜城尤家店，竟用是私遁去。

余謂此無稽之談也。以天道論之，茍神理不誣，忠賢斷無幸免理；以人事論之，忠賢擅政七年，何人不識？使竄伏舊黨之家，小人之交，勢敗則離，有縛獻而已矣。使?jié)撃浠钠е兀瑒t耕牧之中，突來閹宦，異言異貌，駭視驚聽，不三日必敗。使遠遁于封域之外，則嚴世蕃嘗通日本，仇鸞尚交諳達，忠賢無是也。山海阻深，關(guān)津隔絕，去又將何往？昔建文行遁，后世方且傳疑。然建文失德無聞，人心未去，舊臣遺老，猶有故主之思。燕王稱戈篡位，屠戮忠良，又天下之所不與。遞相容隱，理或有之。忠賢虐焰熏天，毒流四海，人人欲得而甘心。是時距明亡尚十五年，此十五年中，安得深藏不露乎？故私遁之說，余斷不謂然。

文安王岳芳曰：“乾隆初，縣學(xué)中忽雷霆擊格，旋繞文廟，電光激射，如掣赤練，入殿門復(fù)返者十馀度。訓(xùn)導(dǎo)王著起曰：‘是必有異。’冒雨入視，見大蜈蚣伏先師神位上。鉗出擲階前。霹靂一聲，蜈蚣死而天霽。驗其背上，有朱書‘魏忠賢’字?！笔钦f也，余則信之。

烏魯木齊深山中，牧馬者恒見小人高尺許，男女老幼，一一皆備。遇紅柳吐花時，輒折柳盤為小圈，著頂上，作隊躍舞，音呦呦如度曲?；蛑列袔じ`食，為人所掩，則跪而泣?？{之，則不食而死。縱之，初不敢遽行，行數(shù)尺輒回顧?；蜃愤持?，仍跪泣。去人稍遠，度不能追，始驀澗越山去。然其巢穴棲止處，終不可得。此物非木魅，亦非山獸，蓋僬僥之屬。不知其名，以形似小兒，而喜戴紅柳，因呼曰紅柳娃。邱縣丞天錦，因巡視牧廠，曾得其一，臘以歸。細視其須眉毛發(fā)，與人無二。知《山海經(jīng)》所謂竫人，鑿然有之。有極小必有極大，《列子》所謂龍伯之國，亦必鑿然有之。

塞外有雪蓮，生崇山積雪中，狀如今之洋菊，名以蓮耳。其生必雙，雄者差大，雌者小。然不并生，亦不同根，相去必一兩丈。見其一，再覓其一，無不得者。蓋如兔絲、茯苓，一氣所化，氣相屬也。凡望見此花，默往探之則獲。如指以相告，則縮入雪中，杳無痕跡，即雪求之，亦不獲。草木有知，理不可解。土人曰：“山神惜之?！逼浠蛉粴e？此花生極寒之地，而性極熱。蓋二氣有偏勝，無偏絕，積陰外凝，則純陽內(nèi)結(jié)?？藏砸砸魂栂荻幹?，剝、復(fù)二卦，以一陽居五陰之上下，是其象也。然浸酒為補劑，多血熱妄行。或用合媚藥，其禍尤烈。蓋天地之陰陽均調(diào)，萬物乃生。人身之陰陽均調(diào)，百脈乃合。故《素問》曰：“亢則害，承乃制?！弊缘はⅰ瓣柍Ｓ锈?，陰常不足”之說，醫(yī)家失其本旨，往往以苦寒伐生氣。張介賓輩矯枉過直，遂偏于補陽，而參蓍桂附，流弊亦至于殺人。是未知《易》道扶陽，而乾之上九，亦戒以“亢龍有悔”也。嗜欲日盛，羸弱者多，溫補之劑易見小效，堅信者遂眾。故余謂偏伐陽者，韓非刑名之學(xué)；偏補陽者，商鞅富強之術(shù)。初用皆有功，積重不返，其損傷根本，則一也。雪蓮之功不補患，亦此理矣。

唐太宗《三藏圣教序》，稱風(fēng)災(zāi)鬼難之域，似即今辟展土魯番地。其地沙磧中，獨行之人，往往聞呼姓名，一應(yīng)則隨去不復(fù)返。又有風(fēng)穴在南山，其大如井，風(fēng)不時從中出。每出，則數(shù)十里外先聞波濤聲，遲一二刻風(fēng)乃至。所橫徑之路，闊不過三四里，可急行而避。避不及，則眾車以巨繩連綴為一。尚鼓動顛簸，如大江浪涌之舟。或一車獨遇，則人馬輜重皆輕若片葉，飄然莫知所往矣。風(fēng)皆自南而北，越數(shù)日自北而南，如呼吸之往返也。

余在烏魯木齊，接辟展移文，云軍校雷庭，于某日人馬皆風(fēng)吹過嶺北，無有蹤跡。又昌吉通判報，某日午刻，有一人自天而下，乃特納格爾遣犯徐吉，為風(fēng)吹至。俄特納格爾縣丞報，徐吉是日逃。計其時刻，自巳正至午，已飛騰二百馀里。此在彼不為怪，在他處則異聞矣。徐吉云，被吹時如醉如夢，身旋轉(zhuǎn)如車輪，目不能開，耳如萬鼓亂鳴，口鼻如有物擁蔽，氣不得出，努力良久，始能一呼吸耳。

按，《莊子》稱“大塊噫氣，其名為風(fēng)”。氣無所不之，不應(yīng)有穴。蓋氣所偶聚，因成斯異。猶火氣偶聚于巴蜀，遂為火井，水脈偶聚于于闐，遂為河源云。

何勵庵先生言：相傳明季有書生，獨行叢莽間，聞書聲瑯瑯，怪曠野那得有是。尋之，則一老翁坐墟墓間，旁有狐十馀，各捧書蹲坐。老翁見而起迎，諸狐皆捧書人立。書生念既解讀書，必不為禍，因與揖讓席地坐。問：“讀書何為？”老翁曰：“吾輩皆修仙者也。凡狐之求仙有二途：其一采精氣，拜星斗，漸至通靈變化，然后積修正果，是為由妖而求仙。然或入邪僻，則干天律。其途捷而危。其一先煉形為人，既得為人，然后講習(xí)內(nèi)丹，是為由人而求仙。雖吐納導(dǎo)引，非旦夕之功，而久久堅持，自然圓滿。其途紆而安。顧形不自變，隨心而變，故先讀圣賢之書，明三綱五常之理，心化則形亦化矣。”

書生借視其書，皆《五經(jīng)》、《論語》、《孝經(jīng)》、《孟子》之類，但有經(jīng)文而無注。問：“經(jīng)不解釋，何由講貫？”老翁曰：“吾輩讀書，但求明理。圣賢言語，本不艱深，口相授受，疏通訓(xùn)詁，即可知其義旨，何以注為？”書生怪其持論乖僻，惘惘莫對。姑問其壽，曰：“我都不記。但記我受經(jīng)之日，世尚未有印板書。”又問：“閱歷數(shù)朝，世事有無同異？”曰：“大都不甚相遠。惟唐以前，但有儒者。北宋后，每聞某甲是圣賢，為小異耳?！睍獪y，一揖而別。后于途間遇此翁，欲與語，掉頭徑去。

案，此殆先生之寓言。先生嘗曰：“以講經(jīng)求科第，支離敷衍，其詞愈美而經(jīng)愈荒。以講經(jīng)立門戶，紛紜辯駁，其說愈詳而經(jīng)亦愈荒?！闭Z意若合符節(jié)。又嘗曰：“凡巧妙之術(shù)，中間必有不穩(wěn)處。如步步踏實，即小有蹉失，終不至折肱傷足?！迸c所云修仙二途，亦同一意也。

有扶乩者，自江南來。其仙自稱臥虎山人，不言休咎，惟與人唱和詩詞，亦能作畫。畫不過蘭竹數(shù)筆，具體而已。其詩清淺而不俗。嘗面見下壇一絕云：“愛殺嫣紅映水開，小停白鶴一徘徊。花神怪我衣襟綠，才藉莓苔穩(wěn)睡來?！庇衷佒郏捃囎?；詠車，限舟字。曰：“淺水潺潺二尺馀，輕舟來往興何如？回頭岸上春泥滑，愁殺疲牛薄笨車。”“小車轆駕烏牛，載酒聊為陌上游。莫羨王孫金勒馬，雙輪徐轉(zhuǎn)穩(wěn)如舟?！逼溻糯蠖碱惔?。問其姓字，則曰：“世外之人，何必留名。必欲相迫，有杜撰應(yīng)名而已?！?/p>

甲與乙共學(xué)其符，召之亦至，然字多不可辨，扶乩者手不習(xí)也。一日，乙焚符，仙竟不降。越數(shù)日再召，仍不降。后乃降于甲家，甲叩乙召不降之故。仙判曰：“人生以孝弟為本，二者有慚，則不可以為人。此君近與兄析產(chǎn)，隱匿千金；又詭言其父有宿逋，當(dāng)兄弟共償，實掩兄所償為己有。吾雖方外閑身，不預(yù)人事，然義不與此等人作緣。煩轉(zhuǎn)道意，后毋相瀆?！庇峙惺炯自唬骸熬眯鹿?，遍食兒女，而獨忘孤侄，使啜泣竟夕。雖是無心，要由于意有歧視。后若再爾，吾亦不來矣?！毕纫Π补唬骸拔嵋娖湓娫~，謂是靈鬼；觀此議論，似竟是仙?！?/p>

廣西提督田公耕野，初娶孟夫人，早卒。公官涼州鎮(zhèn)時，月夜獨坐衙齋，恍惚夢夫人自樹杪翩然下，相勞苦如平生，曰：“吾本天女，宿命當(dāng)為君婦，緣滿仍歸。今過此相遇，亦馀緣之未盡者也?！惫珕枺骸拔耶?dāng)終何官？”曰：“官不止此，行去矣?！眴枺骸拔覊蹘缀?？”曰：“此難言。公卒時不在鄉(xiāng)里，不在官署，不在道途館驛，亦不歿于戰(zhàn)陣，時至自知耳。”問：“歿后尚相見乎？”曰：“此在君矣。君努力升天，即可見，否即不能也。”公后征叛苗，師還，卒于戎幕之下。

奴子魏藻，性佻蕩，好窺伺婦女。一日，村外遇少女，似相識而不知其姓名居址。挑與語，女不答而目成，徑西去。藻方注視，女回顧若招。即隨以往。漸逼近，女面，小語曰：“來往人眾，恐見疑。君可相隔小半里，俟到家，吾待君墻外車屋中。棗樹下系一牛，旁有碌碡者是也。”既而漸行漸遠，薄暮，將抵李家洼，去家三十里矣。宿雨初晴，泥將沒脛，足趾亦腫痛。遙見女已入車屋，方竊喜，趨而赴。女方背立，忽轉(zhuǎn)面，乃作羅剎形，鋸牙鉤爪，面如靛，目睒睒如燈。駭而返走，羅剎急追之?？癖级爬铮料鄧f，已屆亥初。識其婦翁門，急叩不已。門甫啟，突然沖入，觸一少婦仆地，亦隨之仆。諸婦怒噪，各持搗衣杵亂捶其股。氣結(jié)不能言，惟呼“我我”。俄一媼持燈出，方知是婿，共相驚笑。次日，以牛車載歸，臥床幾兩月。當(dāng)藻來去時，人但見其自往自還，未見有羅剎，亦未見有少女。豈非以邪召邪，狐鬼乘而侮之哉？先兄晴湖曰：“藻自是不敢復(fù)冶游，路遇婦女，必俯首。是雖謂之神明示懲，可也?！?/p>

去余家十馀里，有瞽者姓衛(wèi)。戊午除夕，遍詣常呼彈唱家辭歲，各與以食物，自負以歸。半途，失足墮枯井中。既在曠野僻徑，又家家守歲，路無行人，呼號嗌干，無應(yīng)者。幸井底氣溫，又有餅餌可食，渴甚，則咀水果，竟數(shù)日不死。會屠者王以勝驅(qū)豕歸，距井猶半里許，忽繩斷豕逸，狂奔野田中，亦失足墮井。持鉤出豕，乃見瞽者，已氣息僅屬矣。井不當(dāng)屠者所行路，殆若或使之也。先兄晴湖問以井中情狀，瞽者曰：“是時萬念皆空，心已如死，惟念老母臥病，待瞽子以養(yǎng)。今并瞽子亦不得，計此時恐已餓莩，覺酸徹肝脾，不可忍耳?！毕刃衷唬骸胺谴艘荒睿跻詣偎?qū)豕必不斷繩。”

齊大，獻縣劇盜也。嘗與眾行劫，一盜見其婦美，逼污之。刃脅不從，反接其手，縛于凳，已褫下衣，呼兩盜左右挾其足矣。齊大方看莊，盜語謂屋上了望以防救者為看莊。聞婦呼號，自屋脊躍下，挺刃突入曰：“誰敢如是，吾不與俱生！”洶洶欲斗，目光如餓虎。間不容發(fā)之頃，竟賴以免。后群盜并就捕駢誅，惟齊大終不能弋獲。群盜云，官來捕時，齊大實伏馬槽下，兵役皆云：“往來搜數(shù)過，惟見槽下朽竹一束，約十馀竿，積塵污穢，似棄置多年者。”

張明經(jīng)晴嵐言：一寺藏經(jīng)閣上有狐居，諸僧多棲止閣下。一日，天酷暑，有打包僧厭其囂雜，徑移坐具住閣上。諸僧忽聞梁上狐語曰：“大眾且各歸房，我眷屬不少，將移住閣下?！鄙畣枺骸熬镁娱w上，何忽又欲據(jù)此？”曰：“和尚在彼。”問：“汝避和尚耶？”曰：“和尚佛子，安敢不避？”又問：“我輩非和尚耶？”狐不答。固問之，曰：“汝輩自以為和尚，我復(fù)何言！”從兄懋園聞之曰：“此狐黑白太明，然亦可使三教中人，各發(fā)深省?！?/p>

甲見乙婦而艷之，語于丙。丙曰：“其夫粗悍，可圖也。如不吝揮金，吾能為君了此事?！蹦藫褚刈右笔幷撸D以金而屬之曰：“爾白晝潛匿乙家，而故使乙聞。待就執(zhí)，則自承欲盜。白晝非盜時，爾容貌衣服無盜狀，必疑奸，勿承也。官再鞫而后承，罪不過枷杖。當(dāng)設(shè)策使不竟其獄，無所苦也?！币刈尤缢蹋z果不竟。然乙竟出其婦。丙慮其悔，教婦家訟乙，又陰賂證佐，使不勝。乃恚而別嫁其女。乙亦決絕，聽其嫁。甲重價買為妾。丙又教邑子反噬甲，發(fā)其陰謀，而教甲賂息。計前后干沒千金矣。

適聞家廟社會，力修供具賽神，將以祈福。先一夕，廟祝夢神曰：“某金自何來？乃盛儀以饗我。明日來，慎勿令入廟。非禮之祀，鬼神且不受，況非義之祀乎！”丙至，廟祝以神語拒之。怒弗信，甫至階，舁者顛蹶，供具悉毀，乃悚然返。

后歲馀，甲死。邑子以同謀之故，時往來丙家，因誘其女逃去。丙亦氣結(jié)死，婦攜貲改適。女至德州，人詰得奸狀，牒送回籍，杖而官賣。時丙奸已露，乙憾甚，乃鬻產(chǎn)贖得女，使薦枕三夕，而轉(zhuǎn)售于人?；蛟唬罆r，乙尚未娶，丙婦因嫁焉。此故為快心之談，無是事也。邑子后為丐，女流落為娼，則實有之。

益都李詞畹言：秋谷先生南游日，借寓一家園亭中。一夕就枕后，欲制一詩。方沉思間，聞窗外人語曰：“公尚未睡耶？清詞麗句，已心醉十馀年。今幸下榻此室，竊聽緒論，雖已經(jīng)月，終以不得質(zhì)疑問難為恨。慮或倉卒別往，不罄所懷，便為平生之歉。故不辭唐突，愿隔窗聽揮麈之談。先生能不拒絕乎？”秋谷問：“君為誰？”曰：“別館幽深，重門夜閉，自斷非人跡所到。先生神思夷曠，諒不恐怖，亦不必深求?！眴枺骸昂尾蝗胧蚁辔睿俊痹唬骸跋壬髴咽捝?，仆亦倦于儀文，但得神交，何必定在形骸之內(nèi)耶？”秋谷因日與酬對，于六義頗深。如是數(shù)夕，偶乘醉戲問曰：“聽君議論，非神非仙，亦非鬼非狐，毋乃‘山中木客解吟詩’乎？”語訖寂然。穴隙窺之，缺月微明，有影蓬蓬然，掠水亭檐角而去。園中老樹參云，疑其木魅矣。

詞畹又云：秋谷與魅語時，有客竊聽。魅謂漁洋山人詩如名山勝水，奇樹幽花，而無寸土藝五谷；如雕欄曲榭，池館宜人，而無寢室庇風(fēng)雨；如彝鼎罍洗，斑斕滿幾，而無釜甑供炊爨；如纂組錦繡，巧出仙機，而無裘葛御寒暑；如舞衣歌扇，十二金釵，而無主婦司中饋；如梁園金谷，雅客滿堂，而無良友進規(guī)諫。秋谷極為擊節(jié)。又謂明季詩庸音雜奏，故漁洋救之以清新；近人詩浮響日增，故先生救之以刻露。勢本相因，理無偏勝。竊意二家宗派，當(dāng)調(diào)停相濟，合則雙美，離則兩傷。秋谷頗不平之云。

烏魯木齊有道士賣藥于市?；蛟唬怯醒g(shù)，人見其夜宿旅舍中，臨睡必探佩囊，出一小壺盧，傾出黑物二丸，即有二少女與同寢，曉乃不見。問之，則云無有。余憶《輟耕錄》周月惜事，曰：“此乃所采生魂也，是法食馬肉則破。”適中營有馬死，遣吏密囑旅舍主人，問適有馬肉可食否。道士掉頭曰：“馬肉豈可食？”余益疑，擬料理之。同事陳君題橋曰：“道士攜少女，公未親見；不食馬肉，公亦未親見。周月惜事，出陶九成小說，未知真否；所云馬肉破法，亦未知驗否。公信傳聞之詞，據(jù)無稽之說，遽興大獄，似非所宜。塞外不當(dāng)留雜色人，飭所司驅(qū)之出境，足矣。”余乃止。

后將軍溫公聞之曰：“欲窮治者大過。倘畏刑妄供別情，事關(guān)重大，又無確據(jù)，作何行止？驅(qū)出境者太不及。倘轉(zhuǎn)徙別地，或釀事端，云曾在烏魯木齊久住，誰職其咎？形跡可疑人，關(guān)隘例當(dāng)盤詰搜檢，驗有實證，則當(dāng)付所司；驗無實證，則具牒遞回原籍，使勿惑民，不亦善乎？”余二人皆服公之論。

莊學(xué)士本淳，少隨父書石先生泊舟江岸，夜失足落江中，舟人弗知也。漂蕩間，聞人語曰：“可救起福建學(xué)院。此有關(guān)系，勿草草?！辈挥X已還掛本舟舵尾上，呼救得免。后果督福建學(xué)政。赴任時，舉是事語余曰：“吾其不返乎？”余以立命之說勉之。竟卒于官。

又，其兄方耕少宗伯，雍正庚戌在京邸，遇地震，壓于小衖中。適兩墻對圮，相拄如人字帳形。坐其中一晝夜，乃得掘出。豈非死生有命乎？

何勵庵先生言：十三四時，隨父罷官還京師。人多舟狹，遂布席于巨箱上寢。夜分，覺有一掌捫之，其冷如冰，魘良久乃醒。后夜夜皆然，謂是神虛，服藥亦無效。至登陸乃已。后知箱乃其仆物。仆母卒于官署，厝郊外。臨行陰焚其柩，而以衣包骨匿箱中。當(dāng)由人眠其上，魂不得安，故作是變怪也。然則旅魂隨骨返，信有之矣。

勵庵先生又云：有友聶姓，往西山深處上墓返。天寒日短，翳然已暮。畏有虎患，竭蹶力行，望見破廟在山腹，急奔入。

時已曛黑，聞墻隅人語曰：“此非人境，檀越可速去?！毙闹巧瑔枺骸皫熀卧诖税底俊痹唬骸胺鸺覠o誑語，身實縊鬼，在此待替?！甭櫭倾だ?，既而曰：“與死于虎，無寧死于鬼，吾與師共宿矣。”鬼曰：“不去亦可。但幽明異路，君不勝陰氣之侵，我不勝陽氣之爍，均刺促不安耳。各占一隅，毋相近可也。”聶遙問待替之故，鬼曰：“上帝好生，不欲人自戕其命。如忠臣盡節(jié)，烈女完貞，是雖橫夭，與正命無異，不必待替。其情迫勢窮，更無求生之路者，閔其事非得已，亦付輪轉(zhuǎn)，仍核計生平，依善惡受報，亦不必待替。倘有一線可生，或小忿不忍，或借以累人，逞其戾氣，率爾投繯，則大拂天地生物之心，故必使待替以示罰。所以幽囚沉滯，動至百年也?！眴枺骸安挥姓T人相替者乎？”鬼曰：“吾不忍也。凡人就縊，為節(jié)義死者，魂自頂上升，其死速。為忿嫉死者，魂自心下降，其死遲。未絕之頃，百脈倒涌，肌膚皆寸寸欲裂，痛如臠割，胸膈腸胃中如烈焰燔燒，不可忍受。如是十許刻，形神乃離。思是楚毒，見縊者方阻之速返，肯相誘乎？”聶曰：“師存是念，自必生天?！惫碓唬骸笆遣桓彝┮灰饽罘?，冀懺悔耳。”俄天欲曙，問之不言，諦視亦無所見。

后聶每上墓，必攜飲食紙錢祭之，輒有旋風(fēng)繞左右。一歲，旋風(fēng)不至，意其一念之善，已解脫鬼趣矣。

王半仙嘗訪其狐友，狐迎笑曰：“君昨夜夢至范住家，歡娛乃爾?！狈蹲≌?，邑之名妓也。王回憶實有是夢，問何以知。曰：“人秉陽氣以生，陽親上，氣恒發(fā)越于頂。睡則神聚于心，靈光與陽氣相映，如鏡取影。夢生于心，其影皆現(xiàn)于陽氣中，往來生滅，倏忽變形一二寸小人，如畫圖，如戲劇，如蟲之蠕動。即不可告人之事，亦百態(tài)畢露，鬼神皆得而見之，狐之通靈者亦得見之，但不聞其語耳。昨偶過君家，是以見君之夢?！庇衷唬骸靶闹茞海喱F(xiàn)于陽氣中。生一善念，則氣中一線如烈焰；生一惡心，則氣中一線如濃煙。濃煙冪首，尚有一線之光，是畜生道中人；并一線之光而無之，是泥犁獄中人矣。”王問：“惡人濃煙冪首，其夢影何由復(fù)見？”曰：“人心本善，惡念蔽之。睡時一念不生，則此心還其本體，陽氣仍自光明。即其初醒時，念尚未起，光明亦尚在。念漸起，則漸昏；念全起，則全昏矣。君不讀書，試向秀才問之，孟子所謂夜氣，即此是也?！蓖蹉と辉唬骸肮砩耔b察，乃及于夢寐之中?！?/p>

雷出于地，向于福建白鶴嶺上見之。嶺高五十里，陰雨時俯視，濃云僅及山半，有氣一縷，自云中涌出，直激而上。氣之纖末，忽火光迸散，即砰然有聲，與火炮全相似。至于擊物之雷，則自天而下。戊午夏，余與從兄懋園、坦居讀書崔莊三層樓上。開窗四望，數(shù)里可睹。時方雷雨，遙見一人自南來，去莊約半里許，忽跪于地。倏云氣下垂，冪之不見。俄雷震一聲，火光照眼如咫尺，云已斂而上矣。少頃，喧言高川李善人為雷所殛。隨眾往視，遍身焦黑，仍拱手端跪，仰面望天。背有朱書，非篆非籀，非草非隸，點畫繳繞，不能辨幾字。其人持齋禮佛，無善跡，亦無惡跡，不知為夙業(yè)為隱慝也。其侄李士欽曰：“是日晨起，必欲赴崔莊，實無一事。竟冒雨而來，及于此難。”或曰：“是日崔莊大集，崔莊市人交易，以一、六日大集，三、八日小集。殆鬼神驅(qū)以來，與眾見之?！?/p>

余官兵部時，有一吏嘗為狐所媚，尪瘦骨立。乞張真人符治之，忽聞檐際人語曰：“君為吏非理取財，當(dāng)嬰刑戮。我夙生曾受君再生恩，故以艷色蠱惑，攝君精氣，欲君以瘵疾善終。今被驅(qū)遣，是君業(yè)重不可救也。宜努力積善，尚冀萬一挽回耳?！弊允遣∮Ｈ痪共汇?。后果以盜用印信、私收馬稅伏誅。堂吏有知其事者，后為余述之云。

前母張?zhí)蛉耍墟驹焕C鸞。嘗月夜坐堂階，呼之，則東西廊皆有一繡鸞趨出，形狀衣服無少異，乃至右襟反折其角，左袖半卷亦相同。大駭，幾仆。再視之，惟存其一。問之，乃從西廊來。又問見東廊人否，云：“未見也?！贝似咴麻g事，至十一月即謝世。殆祿已將近，故魅敢現(xiàn)形歟！

滄州插花廟尼，姓董氏。遇大士誕辰，治供具將畢，忽覺微倦，倚幾暫憩?；秀眽舸笫空Z之曰：“爾不獻供，我亦不忍饑；爾即獻供，我亦不加飽。寺門外有流民四五輩，乞食不得，困餓將殆。爾輟供具以飯之，功德勝供我十倍也?！被羧惑@醒，啟門出視，果不謬。自是每年供具獻畢，皆以施丐者，曰此菩薩意也。

先太夫人言：滄州有轎夫田某，母患臌將殆。聞景和鎮(zhèn)一醫(yī)有奇藥，相距百馀里。昧爽狂奔去，薄暮已狂奔歸，氣息僅屬。然是夕衛(wèi)河暴漲，舟不敢渡。乃仰天大號，淚隨聲下。眾雖哀之，而無如何。忽一舟子解纜呼曰：“茍有神理，此人不溺。來來，吾渡爾?！眾^然鼓楫，橫沖白浪而行。一彈指頃，已抵東岸。觀者皆合掌誦佛號。先姚安公曰：“此舟子信道之篤，過于儒者?！?/p>

提督俞金鰲說：他曾經(jīng)在辟展的戈壁中夜間趕路，戈壁，是碎沙亂石不生水草的地方，就是瀚海。遠遠地望見一物，像人卻不是人，身高將近一丈，追趕他追得很急。俞提督彎弓射中它的胸部，它倒下去后又爬了起來。射中第二箭它才趴下不動了。靠近一看，是一只大蝎虎。它竟然能像人一樣直立行走，真是怪事。

昌吉叛亂的時候，被抓住的那些叛亂兵士，都殺死在迪化城西面的樹林子里，迪化，就是烏魯木齊，現(xiàn)今建為州。樹林連綿不絕，俗稱為“樹窩”。那是乾隆戊子年八月的事。后來林中有幾團黑氣，速度很快地來來回回移動，夜間趕路的碰上就迷路。我認為這是兇惡悖逆的魂魄聚集而成為兇險怪異之氣，就像是毒蛇雖然死了，馀毒還沾染在草木上一樣，沒有什么好奇怪的。凡是陰邪之氣，遇到陽剛之氣就消散了。我派遣了幾個軍士在有月亮的夜里埋伏，用火槍射擊黑氣，黑氣應(yīng)聲而散了。

烏魯木齊關(guān)帝祠有一匹馬，是市場上的商人布施給祠里供神的。這匹馬自己到山林里吃草，而不回馬廄。每當(dāng)初一、十五祭神，黎明前馬必定先回到祠門前，屹立著像泥塑一樣。每次都站在一個地方，尺寸都不差。遇到小的月份，它也沒有錯過初一、十五這兩個日子。祭神完畢，又不知到哪兒去了。我認為是道士在祭神前把馬牽到了祠門外，故意神化那種說法而已。乾隆庚寅年二月初一，我到關(guān)帝祠稍微早了些，真的看見那匹馬踏著殘雪緩步而來，垂下耳朵站在祠門外。雪上絕對沒有人的腳印，這也夠奇怪的了。

淮鎮(zhèn)在獻縣城東五十五里處，也就是《金史》所說的槐家鎮(zhèn)。鎮(zhèn)上有戶姓馬的人家，家中忽然出現(xiàn)怪事，夜里有時拋磚擲瓦，有時鬼叫嗚嗚，有時在沒有人的地方突然冒出火來。這樣鬧了一年多還沒停息，請術(shù)士祈禱消災(zāi)也不見應(yīng)驗。于是馬家在別處買了房子搬走了，有人租住馬家這所宅院，仍然照樣不得安寧，不久也搬走了。從此，沒人再敢來住。有位老儒說不信會有這等怪事，用很便宜的價錢買下了馬家宅院。他選了個好日子搬進去，竟然安安靜靜，沒有發(fā)生任何異常。很多人都說老儒德高望重，能夠鎮(zhèn)住妖魅。不久，有個狡猾的盜賊登門與老儒爭吵，人們才知道馬家宅的各種怪事，都是老儒買通盜賊在夜里干的，并不是真的有什么妖魅。先父姚安公說：“鬼魅也不過是善于變幻罷了。老儒能使出這種變幻莫測的手段，說他是真正的妖魅也沒有什么不可以。”

乾隆己卯年七月，姚安公在苑家口，遇到一個和尚，和尚合掌行禮說：“相別已有七十三年了，相見不請我吃一頓齋飯么？”恰好旅舍賣的都是素食，于是便和他一起吃飯。姚安公問和尚多大年紀(jì)了，和尚解開行囊拿出一份度牒，這份度牒是明代成化二年簽發(fā)的。姚安公問：“傳到這兒一共有多少代呢？”和尚馬上把度牒收進行囊中，說：“你懷疑我，我不必再說了?！憋垱]有吃完就走了，到底不知這個和尚的真假。姚安公曾經(jīng)用這件事來告誡我說：“士大夫們好奇，往往被這一類人牽連。即便是真仙、真佛，我寧可當(dāng)面錯過。”

我家假山上有一座小樓，狐精居住在里面五十多年了。人不上去，狐精也不下來，只是沒有風(fēng)的日子里時常見到窗戶能自己打開關(guān)上。樓的北面叫綠意軒，老樹綠蔭森森，是夏天乘涼的好地方。乾隆戊辰年七月，一天夜里忽然聽到琴聲棋聲。僮仆跑來告訴姚安公。姚安公知道是狐精干的，毫不介意，只是對僮仆說：“本來就勝過你們飲酒賭博?！钡诙?，姚安公告訴我說：“海上客如果無意捉海鷗，就可以和它們一起玩了。我們和狐精平安相處已經(jīng)很久了，對它還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比較合適。”到現(xiàn)在也一點兒沒有別的變異。

乾隆丁亥年春天，我?guī)е揖靵淼骄┏?。因為虎坊橋的舊宅沒有贖回，暫且住在錢香樹先生的一座空房子里。聽說這座樓上也有狐貍，只是里面鎖著雜物，一般人輕易不上去。我開玩笑在墻上貼了一首詩：“草草移家偶遇君，一樓上下且平分。耽詩自是書生癖，徹夜吟哦厭莫聞。”一天，侍妾上樓開鎖拿東西，大喊出了怪事。我跑去看，只見地上盡是塵土，畫滿了荷花，枝葉莖干亭亭玉立，很有功底。于是，我把紙筆放在幾案上，又在墻上貼了一首詩：“仙人果是好樓居，文采風(fēng)流我不如。新得吳箋三十幅，可能一一畫芙蕖？”幾天后開門查看，紙筆竟然原封不動。我把這事告訴了裘文達公，裘公笑著說：“錢香樹家的狐貍，本來就稍稍文雅些。”

河間人馮樹楠，粗通文墨，在京都窮困潦倒十幾年。每當(dāng)遇到機會來的時候，總是不能成功；向人請求幫助，那些人也都是滿口答應(yīng)卻沒有真心幫忙的。他生活窮困，精神抑郁，就到呂洞賓祠去祈求神仙夢中指點。夜里夢見一個人對他說：“你不要怨恨世上人情薄，這其中的因緣是你自己造成的。你的前生，喜歡用虛詞空話來博取忠厚長者的名聲。遇到好事，心里明明知道肯定不能辦成，也一定再三慫恿，讓人感激你的贊成倡導(dǎo)；遇到壞人，心里明明知道肯定不可能被寬恕，卻再三幫他申辯表白，讓人感激你的拯救。這樣做雖然對別人沒有什么好處或壞處，但是人情恩惠都歸你，怨恨必定歸于別人，投機取巧已經(jīng)做得太過分。況且你的贊成或拯救，你都是局外人，任憑別人承擔(dān)事情的利害。事情稍稍涉及你，你就唯恐來不及退避，你眼看著別人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哪怕是舉手之勞，你也怕麻煩而不做。你這種心機還好意思來問嗎？由此看來，別人對你表面上親熱而實際上疏遠，表面上關(guān)心而心里漠然視之，你說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鬼神對人的要求是，如果是一兩件事的過失，還可以用善行相抵；但如果心術(shù)不正，則為陰間法令所不容。你今生已經(jīng)無望，勉力修行未來就可以了?！焙髞眈T樹楠果然凍餓而死。

史松濤先生名字叫茂，是華州人。官做到太常寺卿，和我的先父姚安公是好朋友。記得我在十四五歲時，他與先父姚安公談到一件事：某公曾打死了一個很能干的仆人，后來這個仆人附魂在一個傻傻的婢女身上，和某公辯論道：“我營私舞弊該當(dāng)死罪，但是你殺我，我心中實在很不平。主人得到高官厚祿，所受恩惠不是超過了我么？主人賣官賣爵，積聚了上萬的錢財，所得贓款不也超過了我么？主人在某件事某件事上，顛倒是非，草菅人命，玩弄權(quán)術(shù)不是更甚于我么？主人可以負國，為什么責(zé)備奴仆我辜負主人？主人殺我，我心中實在不平?！蹦彻l(fā)怒，把婢女打倒了，她嘴里仍然嘟囔不停。后來某公也不得善終。于是史松濤先生嘆道：“我們斷斷不至于這樣。但是同進同退隨大流，坐享俸祿，卻常常責(zé)備僮仆婢女不好好干活，他們豈不是口中不言，心里也要不滿嗎？”

束城的李某因為販棗經(jīng)常在鄰縣往來，偷偷把房東家的年輕媳婦拐了回來。等他到家，他妻子已經(jīng)先一步跟人跑了。李某自驚自嚇地說：“幸虧帶了這個女人回來，不然就是光棍了?！比藗兯懔艘幌?，他妻子私奔的時候，正是這個女人跟李某走的第二天。這恰恰是對李某的報應(yīng)，他卻還不醒悟?。『髞磉@個女人不愿住在農(nóng)家，又跟一個年輕人跑了，李某這才茫茫然感覺吃了虧。后來，這個女人原先的丈夫跟蹤到束城，要告李某。李某堅決不承認，因為女人跑了，沒留下證據(jù)。正吵鬧著，聽說村里有個術(shù)士能請乩仙，大家說：“何不問問乩仙？”乩仙寫了首判詩：“鴛鴦夢好兩歡娛，記否羅敷自有夫。今日相逢須一笑，分明依樣畫葫蘆?！蹦莻€女人的丈夫一聲不吭走了。因為是兩縣交界，有知道內(nèi)情的人說：“這個女人起初也是她丈夫引誘來的。”

滿媼，是我弟弟的奶媽。她有一個女兒，名叫荔姐，嫁到附近村民家。一天，荔姐聽說母親有病，來不及等丈夫一道走，就匆匆趕來探望。當(dāng)時已經(jīng)入夜，借著殘月微明，只見一個人在后面急急追來。荔姐猜到是強橫的暴徒，但在空曠的野地里，喊不到人可以相救。于是就閃身躲到古墓旁的白楊樹下，把發(fā)簪和耳飾藏進懷里，解下絲帶系在頸上，披散了頭發(fā)，吐出舌頭，直愣愣地瞪著眼睛等著。那人追得近了，荔姐反倒招呼他來坐。那人走到荔姐身旁一看，發(fā)現(xiàn)是個吊死鬼，嚇得倒地不起。荔姐就趁機狂奔逃脫。一進門，全家大驚，慢慢地詢問，得知實情，又怒又笑，正在商議要向鄰里打聽追查。第二天，人們紛紛傳說某家少年遇鬼中了邪，那個鬼現(xiàn)在還跟著他，已經(jīng)發(fā)狂胡言亂語。后來求醫(yī)問藥、畫符驅(qū)鬼，都沒有效驗，竟終身得了癲癇病。這也許是受了驚嚇之后，妖邪鬼魅趁機制住了他，就不得而知了。也許他所見到的一切幻象，都是他臆想出來的，也不得而知了?？赡苁敲鞑斓纳裣胍D殺惡人，暗中奪去了他的魂魄，這也不得而知了。但這些都可以作為那些浮浪子弟的鑒戒。

制府唐執(zhí)玉公審查一件殺人案，已經(jīng)定案。這天夜里他獨自點燈坐在屋里，忽然隱隱約約聽到哭泣聲，好像漸漸臨近窗戶。他叫小婢女出去看看，小婢女出去，驚叫了一聲倒在地上。唐公掀開簾子，看見一個渾身是血的鬼跪在臺階下。唐公厲聲呵斥它，鬼叩頭道：“殺我的人是某甲，縣官卻誤判是某乙。這個仇報不了，死也不能瞑目?！碧乒f：“知道了?！惫黼x去了。第二天，唐公親自提審。證人們提供死者的衣服鞋子等物，與昨夜所見的相符。唐公更加相信了，竟然按鬼所說的改判某甲為兇手。原審案官百般申辯，唐公堅持認為南山可以移動，但這個案子不能改。師爺懷疑有別的原因，婉轉(zhuǎn)地向唐公探詢。他才說了見鬼之事，師爺也拿不出什么主意來。

一天晚上，師爺來見唐公，問：“鬼從哪兒來的？”唐公說：“他自己來到臺階下面?！睅煚攩枺骸肮硗膬喝チ耍俊碧乒f：“他倏然越墻而去。”師爺說：“凡是鬼，都只有形影而沒有肉體，離去時應(yīng)該是突然消失，而不應(yīng)該越墻?！彪S即到鬼越墻的地方查看，雖然屋瓦沒有碎裂的，但因為剛下過雨，幾處屋頂上都隱隱約約有泥腳印，泥腳印一直順著外墻而去。師爺指著泥腳印說：“這一定是囚犯買通了有功夫的盜賊干的?！碧乒了剂艘粫夯腥淮笪颍愿幕卦?。他不愿意再提這件事，也沒有再追究。

景城南邊有座破寺廟，周圍無人居住，只有一個和尚帶著兩個弟子管香火，都蠢笨得像是鄉(xiāng)下的傭工，見人行個禮都不會。但他們卻十分狡詐，暗暗買來松脂，碾成粉末，夜里用紙卷起來點燃，撒向空中，于是火花光亮四射。見到火焰的人都來詢問，而師徒三人卻插著門睡得正酣，都說不知道。他們又暗地里買來唱戲用的佛徒服裝，扮作菩薩、羅漢，在月夜或是站在屋脊上，或是在寺廟門前的樹下若隱若現(xiàn)?？匆娺^的人來問他們見過沒有，也說沒看見。有人告訴他們，師徒三人便合掌說：“佛在西天，來這個破廟做什么？官府正在查禁白蓮教，我們與你無怨無仇，何必造謠害我們？”人們從此更加認為是真佛現(xiàn)身，所以施舍的人越來越多。但是寺廟一天比一天破敗，和尚們卻不肯整修。他們說：“這兒的人愛捕風(fēng)捉影，常說這廟里多怪異。若再整修得莊重嚴正，這些人更有借口了?！笔嗄甑臅r間，師徒三人靠施舍漸漸發(fā)了財。忽然被強盜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私藏，打死了師徒三人，搶走了所有的錢財。官府檢視剩馀下來的箱子，發(fā)現(xiàn)了松脂、戲裝等物，人們這才想明白和尚們的陰謀。這是明代崇禎末年的事。我的高祖厚齋公說：“這幾個和尚表面老實，騙人的手法也夠巧妙的了。騙來的錢財正好用來殘害自己。若說他們蠢到了極點，也未嘗不可。”

有書生寵愛一個孌童，相愛如同夫婦一般。孌童得病將死，臨終前對書生萬般留戀哀婉，已經(jīng)氣絕了，還緊緊握著書生手腕不肯放，使了很大的勁兒才掰開。后來書生夜里夢到他，燈前月下也能見到他，漸漸連白天也能見到。和他相距七八尺遠，問他不說話，叫他也不向前，走過去就向后退。書生因此恍恍惚惚成了心病，請人作法畫符也無效應(yīng)。他的父親只好叫他在寺廟里暫住，以為鬼魂不敢進入佛地?？墒堑搅四抢锊∏檫€是老樣子。

有個老僧說道：“種種魔障，皆起于自心。果然有這個男童嗎？那是你心招來的；其實你見到的不是這個孩子吧？那不過是心想的幻影。只要排除一切雜念，你就不會看到他了。”另一個老僧說道：“法師對下等人說上等法，他沒有定力，心里怎么空得下來？您好比只說病癥，可是沒有開出對癥的藥物啊?！?/p>

這個僧人接著對書生說道：“邪念糾纏盤結(jié)在一起，像草生了根一樣；好比有東西在孔洞里，要取這東西一定要用楔子頂，楔子頂滿了孔洞，東西自然就出來了。你現(xiàn)在想啊，這個男童死后，他的身體漸漸僵硬冰冷，漸漸膨脹腫大，漸漸腐臭污穢，漸漸腐敗潰爛，漸漸尸蟲蠕動，漸漸臟腑迸裂，血肉雜亂不堪，什么顏色都有。他的相貌漸漸變成另一種樣子，漸漸變色，漸漸變得相貌如同惡鬼羅剎，你就會覺得恐怖。再想啊，這個孌童如果活著，一天天長大，漸漸魁梧，不再有嬌媚的姿態(tài)，漸漸長出胡須了，漸漸胡須像劍戟一樣刺人，漸漸面色灰黑蒼老，漸漸白發(fā)斑斑，漸漸兩鬢如雪，漸漸頭禿齒落，漸漸腰背佝僂了，吭吭咳嗽，鼻涕眼淚，流涎吐沫，骯臟得不可接近，這時候你就會有厭棄的念頭。再進一步想想，這個孩子先死，所以我想他；倘若我先死，他面貌姣好，一定有人勾引他，以至于威逼利誘，他未必能像寡婦貞女那樣為我守節(jié)。被人勾引上床，在我活著時對我說過的種種淫褻話語，對我做過的種種淫蕩姿態(tài)，全部照樣說給別人聽、做給別人看，縱情放恣娛樂；從前我與他的種種恩愛，都像浮云散去，了無蹤跡，這樣想你就會開始心生憤恨。再進一步想，這個孩子如果活著不死，也許倚仗寵愛，驕橫任性，讓我不能忍受，偶爾不合他的心意，立刻翻臉爭執(zhí)詬罵；也許我的財物不能滿足他的要求，頓生離異之心，對我臉色冷漠；也許他見別人富貴，就拋棄我走掉了，再和我相遇，形同陌路，這樣想你就會心生怨恨。這樣的種種念頭在心中起起伏伏生生滅滅，那么心里就沒有空閑的地方了。心里沒有多馀的空閑，那么一切愛欲就無處容納，一切邪念不去驅(qū)除就自行退卻了。”

書生接受了老僧的教誨，在此后的幾天里，有時見到那個孌童，有時見不到，又過了幾天，就再也見不到孌童的蹤跡了。書生病愈后到寺里想去拜訪那兩位僧人，寺里卻并沒有這兩個人。有人說這是古佛顯勝，有人說是外地來的游方和尚，來往如云，偶爾萍水相逢，又云游到別處去了。

先太夫人的奶媽廖氏說：滄州的馬落坡有個婦人以賣面粉為生，用賺來的面粉奉養(yǎng)婆婆。因家貧養(yǎng)不起驢，總是自己推磨磨面，每天夜里都要磨到四更天。婆母死后，婦人去上墳，回來的路上，遇到兩位少女，少女迎著她笑說：“我們和你一起住了二十多年，我們很熟悉了吧？”婦人十分驚訝，不知怎樣回答。二女說：“請嫂子不要驚訝，我們姊妹倆都是狐女。被嫂子的孝心感動，每天夜里幫嫂子推磨。沒想到受到了上帝稱贊，因為這個功德，成了正果。如今嫂子已對婆母盡完孝道，我姊妹倆也要登入仙界了。我們恭敬地前來道別，并且感謝你的提攜之恩?！闭f完，像一陣風(fēng)，轉(zhuǎn)眼間就不見了。婦人回家后再去推磨，覺得重了許多，幾乎推不動，再也不像以前那樣運轉(zhuǎn)自如了。

烏魯木齊，翻譯成漢語就是好圍場的意思。我在這個地方時，有個筆帖式，名叫烏魯木齊。算起來起這個名字時，是在平定西域前二十多年。他說他剛出生時，父親夢見祖父對他說：“你的兒子，應(yīng)該叫烏魯木齊?！辈⒂弥割^畫出這幾個字給他父親看。他父親醒來后不明白這幾個字的意思；但是夢境卻記得清清楚楚，就姑且給兒子起了這個名。不料他今天果然到了烏魯木齊，我想難道他要終老在此地嗎？烏魯木齊后來升任印房主事，果然死在官職上。自從他從軍來這兒一直到死去，始終也沒離開過這兒。事情都是前定的，難道不是真的么！

烏魯木齊又說：有個雜役叫巴拉，從軍出征時，每次遇到敵人都奮力作戰(zhàn)。后來一次戰(zhàn)斗中，流矢穿過他的左頰，箭頭從右耳后透出來，他還奮力砍中一個敵人，兩人一起倒下了。后來烏魯木齊到孤穆第辦事，在烏魯木齊、特納格爾之間。夢見巴拉來拜見。他衣冠齊整，一點兒不像地位低下的雜役。烏魯木齊在夢里忘了他已經(jīng)死了，問：“一向在什么地方，如今要上哪兒去？”巴拉說：“奉命出去辦事路過這兒，偶然遇到了主人，來敘敘長久懷念的情意?！眴枺骸霸趺串?dāng)了官？”他說：“上帝很看重忠孝節(jié)義。凡是為國捐軀的人，即便是仆從奴隸，假如生前沒有做過壞事，陰間里必給他一份差事；生前做過壞事的，也可以抵償所犯的罪過，到人間去轉(zhuǎn)世。我現(xiàn)在任博克達山神的部將，官銜相當(dāng)于驍騎校?！眴枺骸暗侥膬喝?？”回答說：“昌吉?！眴枺骸叭マk什么事？”回答說：“帶有文書，我不能知道里面寫著什么?！睘豸斈君R猛然醒過來，話音似乎還在耳旁。這時是乾隆戊子年六月。到了八月十六日就發(fā)生了昌吉變亂，大概是鬼不敢事先泄露這個消息。

昌吉修筑城墻時，挖土挖到五尺多深，挖出一只紅纻絲的繡花女鞋，做得很精致，還沒有完全朽爛。我在烏魯木齊所作的雜詩中寫道：“筑城掘土土深深，邪許相呼萬杵音。怪事一聲齊注目，半鉤新月蘚花侵。”就是吟詠這件事情的。入土到了五尺多，時間離現(xiàn)在最近也要幾十年，為什么沒有爛壞？額魯特女子不纏腳，這只鞋怎么做成彎弓的樣子，還只有三寸光景？這里面必定有緣故，如今不得而知了。

郭六，是淮鎮(zhèn)的農(nóng)家婦女，不知是她丈夫姓郭，還是她父親姓郭，反正大家都叫她郭六。雍正甲辰、乙巳年間，鬧大饑荒。她丈夫估計活不下去了，離家到外地去謀生。臨走的時候，給妻子跪下叩頭說：“父母年老又有病，我就拖累你了?！惫嗝财粒l(xiāng)的年輕人看她挨餓，就用金錢引誘她，她都不理睬，只是做針線活兒來養(yǎng)活公婆。不久，靠做針線也不足以維持生計了，她請鄉(xiāng)親們聚到一起，磕頭說：“我丈夫把父母托付給我，我如今無能為力了。如果不作別的打算，都得餓死。鄰居們?nèi)绻軒臀?，那么請幫助我；如果不能幫我，我只好賣花，請不要譏笑我?！?span >鄉(xiāng)下人把婦女倚門賣笑稱為“賣花”。鄉(xiāng)親們都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慢慢散去了。郭六痛哭著告訴了公婆，然后公然與那些浪蕩子在一起鬼混。她暗地里積攢賣身錢，又悄悄買了一個女子，但是防范得很嚴，不讓外人見到她的面。有人說郭六想用這個女子來掙大錢，她也不解釋。

過了三年多，她的丈夫回來了。剛剛寒暄完，郭六就拉著丈夫去見公婆，說：“父母都在，今天就交還給你了?！庇掷I下來養(yǎng)著的那個女子見丈夫，說：“我的身子已經(jīng)被玷污，不能再忍著羞恥面對你。我已經(jīng)為你另娶了一個女子，今天也交給你?！闭煞蝮@得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郭六說：“我先到廚房去給你做飯?！痹趶N房里自殺了?？h令來驗尸，郭六的眼睛圓睜著不閉?？h令宣判把郭六葬在祖墳里，說以后不能與她丈夫合葬，說：“不合葬，以表示和她丈夫斷了關(guān)系；葬在祖墳，表明她沒有同公婆斷絕關(guān)系?！惫难劬θ匀徊婚]。公公婆婆哀號道：“她本來是個貞節(jié)的女人，因為我們二人的緣故，走到了這種地步。兒子不能奉養(yǎng)父母，反而絕了代養(yǎng)父母的人性命？況且身為男子，不能奉養(yǎng)，自己逃避而托付給一個年輕婦人，路人也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了，是誰的過錯而絕了她的性命呢？這是我們家里的事，官府不必過問?！边@番話說完，郭六的眼睛閉上了。

當(dāng)時鄰里議論紛紛，看法很不一致。我的先祖寵予公說：“節(jié)和孝一樣重要，但節(jié)和孝又不能兩全。這件事的是是非非，只有圣賢才能判斷，我不敢說一句話。”

某御史被依法處死后，有個負責(zé)審理案件的官員白天閉目養(yǎng)神，恍惚之中，他看見了剛剛死去的御史，吃驚地問：“先生覺得冤枉嗎？”御史說：“我身為監(jiān)察官，收受賄賂，出賣奏章，依法當(dāng)死，有什么冤屈呢？”這個人問：“既然不冤屈，為何前來見我？”御史回答：“想起你覺得很遺憾?！边@人說：“負責(zé)審理此案的官員有七八個人，你的舊交像我這樣的也有兩三個人，為什么單單對我覺得遺憾呢？”御史說：“我和你一直有隔閡，不過是仕途上的互相排擠，并非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我受審時，你雖然因為避嫌沒有發(fā)問，卻有洋洋得意的神色；我定案時，你雖然表面同情，說些空話寬慰我，卻隱隱流露出幸災(zāi)樂禍的心思。這就是說，別人依法處死我，你是因為舊怨很高興看到我死?；茧y之際，這是最令人傷心的，我怎么不遺憾！”這個人惶恐不安地對御史謝罪，問：“那么你要報復(fù)我嗎？”御史回答：“我死于法律制裁，怎么能報復(fù)你？你有這樣的居心，自然不是得福之道，也用不著我來報復(fù)。我只是心中不平，讓你知道罷了?！庇氛f完，這個人若睡若醒，睜開眼睛御史已經(jīng)不見了，書桌上的剩茶還是溫?zé)岬?。后來，身邊親近的人見他精神恍惚若有所失，私下里問他，他才把夢里的事情詳詳細細說出來，長嘆一聲說：“幸好我還沒有落井下石，他都這樣恨我。曾子說過：‘哀矜勿喜?！@話說的不正是這樣么！”他身邊親近的人給別人講述這件事，也長嘆著說：“負責(zé)審案的官員一旦有了私心，即使判決正確罪犯還不服氣，更何況判決不當(dāng)呢！”

編修程魚門說：“人的怨毒之心真不得了?。∷涡r臨死前，寄了一封信給朋友，說：‘白骨可成塵，游魂終不散；黃泉業(yè)鏡臺，待汝來相見?！矣H眼見過這件事。他的朋友將死時，用手摸著床說：‘宋公請坐?！乙灿H眼見過這件事?！?/p>

相傳某公奉命出使歸來，駐留在接待賓客的房舍里。當(dāng)時庭院里菊花盛開，某公在花下散步。他看見有小童隱約映現(xiàn)在稀疏的竹枝間，年紀(jì)大約十四五歲，端麗溫雅，像個靚妝的女子。一問才知道是房舍主人的兒子。某公把他叫來說話，發(fā)覺他很是聰慧靈巧。某公送了一把扇子給他，他目光流轉(zhuǎn)送情，意思像是要主動親近。某公也喜歡他秀美聰穎，就同他溫聲軟語，流連不舍。恰巧左右的人都不在，童子當(dāng)即跪下，拉著某公的衣襟，說：“您如果不厭棄，我也不敢瞞您。我的父親蒙冤下獄，有您的一句話，他就可以活命。您肯救助，我一定不惜這個身子?！蓖觿倧男渥永锩鰻罴垼鋈灰还杀╋L(fēng)沖擊，把六扇窗門全部刮得大開，他們談話的情景，幾乎被侍從們偷看到。某公知道有異樣的情況，就連忙揮手讓他走，說：“到晚上再慢慢商量?！瘪R上急急忙忙叫人駕車離開了這里。后經(jīng)訪察，知道是因為土豪殺了人，急切之間翻不了案，就買通了官府里的小吏，引導(dǎo)某公在他家留宿，又暗地里買了孌童，假裝是他的兒子，買通左右，讓這個孌童出現(xiàn)在某公面前，用的是秦弱蘭引誘陶谷的計策。沒有料到冤魂顯示變異。裘文達公曾經(jīng)說：“此公偶爾多事，差一點兒中了計。士大夫一言一行，不可不謹慎，如果某公當(dāng)時面孔像包公，別人又哪里有機可乘。”

明朝崇禎末年，孟村有大盜瘋狂搶掠，盜賊見一個女子長得漂亮，就連同她的父母一起抓起來。女子誓死不肯從賊受辱，盜賊就捆綁她的父母，用燒紅的烙鐵燙。父母痛得慘叫，讓女兒依從大盜。女子說釋放了父母，才肯依從。大盜知道女子是在欺騙自己，一定要她先依從才肯釋放她的父母。女子奮然沖過去猛抽大盜的耳光，結(jié)果和父母一起被大盜殺死，尸體扔在了荒野。后來，大盜與官兵格斗，馬跑到女子尸體旁的時候，后退著不肯前進，終于陷進泥潭里被活捉了。是這位女子的魂魄顯了靈，可惜已經(jīng)無從考知她的姓名。說起這件事，有人認為，女子未曾婚嫁，應(yīng)該聽從父母之命。父母讓她依從大盜，她卻為了成全自己的名節(jié)，坐視父母遭受酷刑，似乎是太狠心了。有人認為，父母之命有理智的，也有糊涂的，從賊不能與出嫁相提并論。如果父母叫女兒去做娼妓，難道也要聽命去賣淫嗎？這個女子似乎沒有任何罪過。先父姚安公說：“這件事情與郭六的事情正相反。各有各的道理，但平心而論，實在不敢確定誰是誰非。不吃有毒的馬肝，算不上不知道滋味?！?/p>

劉羽沖，不知名是什么，滄州人。我的高祖厚齋公常和他用詩歌唱和。他性情孤僻，喜歡講過去的章法規(guī)制，理解迂腐，實際上都不能施行。他曾請董天士作畫，請厚齋公題詩。其中《秋林讀書》畫題道：“兀坐秋樹根，塊然無與伍。不知讀何書，但見須眉古。只愁手所持，或是《井田譜》。”大概是規(guī)勸他。他偶然弄到一本古代兵書，伏案攻讀了差不多一年時間，自稱能帶兵十萬打仗。恰好當(dāng)時有土匪，他自己訓(xùn)練兵士跟土匪較量，結(jié)果鄉(xiāng)兵大敗，他幾乎被活捉。他又弄到一本古代講水利的書，鉆研了有一年時間，自吹可以使千里之地成為沃土，畫了圖游說州官。州官也好事，就叫他在一個村子里試驗。剛挖好溝渠，洪水就來了，順著溝渠灌進來，百姓差點兒成了魚。從此他悶悶不樂想不開，常常在庭院里獨自踱步，搖頭自語道：“古人難道騙我！”每天念叨千百遍，只有這六個字。不久，他發(fā)病死去。后來，在風(fēng)清月白的夜晚，常常能見到他的魂在墓前的松柏下，搖著頭獨自踱步。仔細聽去，嘴里念叨的還是這六個字。有人笑出了聲，他的魂突然消失了。第二天再守著看，他的魂還和前一天晚上一樣在搖頭踱步。

沉溺于古代的人很愚蠢，怎么能愚蠢到這個地步呢！阿文勤公曾教導(dǎo)我說：“滿肚子都是書本知識能壞事，肚里一點兒知識也沒有同樣能壞事。下棋高手不忽視舊棋譜，但不照搬舊棋譜；名醫(yī)不迷信古方，但不離古方。所以說：‘對待古書，將它研究透了，而保存自己的見解?！终f：‘它能給人定規(guī)矩，但不能讓人生計謀?！?/p>

明代宦官魏忠賢的罪行，史書上以前沒有類似的記載。有人說，他知道自己必將垮臺，因此暗暗養(yǎng)了一頭騾子，這頭騾子一天能跑七百里，以備逃跑時用；他還暗中馴養(yǎng)了一個相貌和自己極其相似的人，用來準(zhǔn)備代替自己去死。后來在阜城尤家店，他果然因此逃掉了。

我認為這純屬捏造。從天道來說，如果天神顯靈，圣明清晰，魏忠賢絕對逃脫不了；從人事來說，魏忠賢擅政七年，天下何人不認識他？假使他藏在舊黨家，以小人的交往方式，勢力傾敗就離心離德，也會捉了他獻出來。又假如他藏在荒僻的地方，在農(nóng)夫牧民的眼里，突然來了一個宦官，口音腔調(diào)相貌全都與眾不同，看著害怕聽著心驚，要不了幾天，必定走漏風(fēng)聲。假如他遠逃到國界之外，就像嚴世蕃曾私通日本，仇鸞尚私通俺答，而魏忠賢沒有這種跡象。有高山深海的阻隔，又有關(guān)塞的防守，他就是逃出了關(guān)口又能到哪里去？過去傳說建文帝逃了，后世尚且流傳著疑問。但是建文帝雖并沒聽說有什么失德，人心仍向著他，那些舊臣遺老，還懷有對故主的思念。燕王依仗武力篡位，屠殺忠良，這是天下人所不能接受的。因此幫助建文帝逃命，這個道理說得通。魏忠賢罪惡滔天，流毒四海，人人都想捉到他痛打一番才甘心。當(dāng)時離明代滅亡還有十五年，他在這十五年中，怎么可能藏得住呢？所以他私自逃走的說法，我決不相信。

文安人王岳芳說：“乾隆初年，縣學(xué)里忽然雷聲轟轟，圍繞文廟，閃電噴光，像一條條赤練繞在天空，十多次進了殿門又出來了。訓(xùn)導(dǎo)王著起說：‘這里必有反常之事?！坝赀M文廟一看，發(fā)現(xiàn)一只大蜈蚣趴在先師孔子的神位上。把大蜈蚣夾出來扔在臺階前，霹靂一聲，蜈蚣被劈死了，天也轉(zhuǎn)晴了。查驗蜈蚣的背上，有‘魏忠賢’三個紅字?！边@個說法，我倒是相信的。

烏魯木齊的深山里，牧馬人經(jīng)常見到一種小矮人，高一尺左右，男女老幼全都有。遇到紅柳開花時，就折下柳枝盤成小圈，戴在頭上，列隊跳躍舞蹈，發(fā)出“呦呦”的聲音，就像按著曲譜歌唱。有時小矮人到行軍的帳篷里偷食物，被人逮住，就跪下哭泣。捆住它，就絕食而死。放了它，起初不敢立刻就走，走了幾尺，就回頭看，要是追上去呵叱它，仍舊跪下哭泣。離開人稍遠些，估計追不上了，才跳過山澗越過山峰逃走。但是它們的巢穴住處，始終找不到。這東西不是樹木成精，也不是山中怪獸，大概是傳說中矮人國的僬僥之類。不知道它們的名稱到底是什么，因為形狀像小孩兒而喜歡戴紅柳，因此叫作“紅柳娃”?？h丞邱天錦因為巡視牧場，曾經(jīng)捉到一個，做成標(biāo)本帶了回來。細看他的須眉毛發(fā)，同人沒有兩樣。知道《山海經(jīng)》里所說的竫人，確鑿無疑是有的。有極小的必然有極大的，《列子》里所說的龍伯之國，也必然確鑿無疑是有的了。

塞外有雪蓮，生長在高山的積雪里，形狀與現(xiàn)在的洋菊相似，以蓮為名而已。必定成雙成對生長，雄的稍微大些，雌的小些。但是雌雄二蓮不是并在一起生長，也不是生長在同一根上，兩者的距離總是要有一二丈遠。見到其中一株，再尋找另一株，沒有找不到的。大概就像兔絲、茯苓一樣，都是同一種氣化育出來的，所以二者氣息相同。發(fā)現(xiàn)雪蓮花，悄然不作聲，前往采摘，必定能得。如果大呼小叫，用手指點告訴同伴，它就會縮進雪里，一點兒痕跡也不留下，就是挖開雪也找不到。草木有靈，這從情理上無法解釋。當(dāng)?shù)厝苏f：“這是由于山神愛惜雪蓮?！币苍S是這樣吧？這種花生在極寒的地方，性卻極熱。陰陽二氣有一方偏勝的情況，卻沒有偏到絕滅了一方的情況，陰氣在外面凝聚，陽氣就在內(nèi)部集結(jié)?？藏允且粋€陽爻夾在兩個陰爻中間，剝和復(fù)二卦是一個陽爻居于五個陰爻的上方或下方，這就是雪蓮的卦象。用雪蓮泡酒作補藥，服用后往往血熱，生理機能紊亂。有人用雪蓮做春藥，害處尤為嚴重。天地間陰陽二氣協(xié)調(diào)，萬物才能正常生長。人身內(nèi)部陰陽二氣協(xié)調(diào)，各個系統(tǒng)才能正常運行。所以《素問》說：“過分了就有害，持續(xù)發(fā)展就能控制。”自從朱震亨提出“陽常有馀，陰常不足”的說法，醫(yī)生沒有理解這句話的本來意思，往往用苦寒藥殺伐生氣。張介賓等人矯枉過正，于是又偏重于補陽驅(qū)陰，大量使用人參、蓍草、肉桂、附子等補藥，這種做法的弊端簡直等于殺人。這是不懂得《易經(jīng)》學(xué)說，雖然主張扶陽，但也并非毫無限制，對乾卦中的上九一爻，就已作出“亢龍有悔”的告誡。世人的奢望和嗜欲日益強烈，體弱的居多，不少人被嗜欲拖垮身體，補藥容易見到效果，所以堅信的人越來越多。因此，我認為偏重殺伐陽氣，好似推行韓非的刑名之學(xué)；而偏重補益陽氣，如同實行商鞅的富國之術(shù)。開始用的時候都可見到功效，但積重不返，必定會損傷根本，弊病是相同的。雪蓮不能用來補虧損，也是這個道理。

唐太宗在《三藏圣教序》中說的風(fēng)災(zāi)鬼難地區(qū)，好像就是如今辟展的吐魯番。在吐魯番沙漠中獨自行走的人，往往聽見叫自己的名字，一回答就隨著叫聲而去，不再回來了。又有風(fēng)穴在天山，像井那么大，風(fēng)不時從里面刮出來。每次風(fēng)刮出來，在數(shù)十里之外的地方，先聽到波濤聲，過了一兩刻鐘風(fēng)才來到。風(fēng)所經(jīng)過的地域直徑不過三四里寬，人可以趕緊跑著躲避。躲避不及，就把許多車用粗繩連結(jié)在一起。即使這樣也被風(fēng)刮得上下顛簸，好像在大江浪濤上的船。如果只有一輛車遇到了風(fēng)，那么連車馬帶人和貨物，都會被風(fēng)卷起來，輕得像樹葉一樣，飄飄然不知給刮到哪兒去了。這種風(fēng)都是從南往北刮，過了幾天又從北往南刮，好像呼吸的吐氣吸氣。

我在烏魯木齊時，接到辟展轉(zhuǎn)來的公文，說軍校雷庭在某日，連人帶馬都被風(fēng)刮過嶺北，沒有蹤跡。又，昌吉的通判報告，某天午時，有一個人從天上掉下來，是特納格爾遣送的犯人徐吉，被風(fēng)刮來了。不久，特納格爾的縣丞報告，徐吉于當(dāng)天逃走。一算時間，則從九點到十二點，他已經(jīng)飛了二百多里地。這事在這個地方不奇怪，如果在別的地方可就成了異聞了。徐吉說，被風(fēng)刮著時如醉如夢，身子像車輪子一樣旋轉(zhuǎn)不停，眼睛睜不開，耳邊好像有萬鼓亂鳴，嘴和鼻子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喘不過氣來，使了好半天的勁兒，才能喘過一口氣來。

按，《莊子》中說“天地呼氣，它的名字叫風(fēng)”。氣無所不到，不應(yīng)該有孔穴。大概是氣偶然聚在一起，因此產(chǎn)生了這種反?，F(xiàn)象。就像火氣偶然聚在巴蜀，就生成火井，水脈偶然聚在于闐，就成為黃河的源頭一樣。

何勵庵先生說：相傳明代末年有個書生，獨自在叢生的草木間趕路，聽到瑯瑯的讀書聲，很奇怪在空曠的野地里怎么能有這種聲音。循聲尋找，只見一個老翁坐在墳?zāi)怪虚g，旁邊有十多只狐貍，各自捧書蹲坐著。老翁看見他，起身迎接，那些狐貍都捧著書像人一樣站了起來。書生想既然懂得讀書，必定不會害人，于是相互施禮，席地而坐。書生問：“讀書為了什么？”老翁說：“我們都是修仙的。凡狐貍的求仙途徑有兩條：一條是采精氣，拜星斗，漸漸達到通靈變化的地步，然后再修煉成正果，這是由妖而求仙。但是假如入了邪僻一路，就觸犯了天條。這條路快速但是有危險。還有一條途徑是先煉形成為人，既然修煉成人了，然后再講習(xí)內(nèi)丹，這是由人而求仙。即使采用吞吐導(dǎo)引的方法修煉，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而要長久地堅持，自然能夠圓滿。這條路曲折而安全。但是形體不能自然而變，是隨心而變，所以先讀圣賢的書，明白三綱五常的道理，心思變化了，形體也就變化了?！?/p>

書生借過他的書來看，都是《五經(jīng)》、《論語》、《孝經(jīng)》、《孟子》之類，但只有經(jīng)文而沒有注解。問：“經(jīng)文不解釋，怎么講解貫通？”老翁說：“我們讀書，只求明理。圣賢的言語，本來不艱深，口頭講授，疏通解釋詞義，就可以知道它的義理要旨，要注解做什么？”書生覺得他的議論怪僻，惘惘然不知所對。姑且問他的年壽，老翁回答說：“我都記不得了。只記得我學(xué)習(xí)經(jīng)書時，世上還沒有刻版印刷的書。”書生又問：“您經(jīng)歷了幾個朝代，世事有沒有同異？”答：“大都相差不太遠。只是在唐朝以前，只有儒者。北宋以后，常聽說某甲是圣賢，這點小有差別罷了?！睍欢囊馑迹饕靖孓o。后來在路上遇見這個老翁，要想同他說話，老翁卻掉轉(zhuǎn)頭徑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