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人性的病理分析

冰凍時光之窗:維尼楚克故事集 作者:[烏克蘭] 尤里·維尼楚克(Yuri Vynnychuk) 著,楊靖 譯


二、人性的病理分析

那年飄香的苜蓿草

她并不是個美女,但她快要死了,所以美不美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她的丈夫坐在病床邊,靜靜地握著她的手,她也靜靜地注視著丈夫,這就是屋子里發(fā)生的一切。但這只是表面的平靜景象,其實,丈夫和妻子的內(nèi)心一點都不平靜。

他想說:“很快你就不在了,只留下我一個人在這世上……我該怎么辦?”

她想說:“很快我就走了,只留下你一個人在這世上了……”

他想說:“我知道你很愛我,一直都全心全意地愛著我,從來沒有欺騙過我,我也一樣,你怎么忍心丟下我一個人活在世上呢?”

她想說:“你知道我很愛你,一直都全心全意地愛著你,從來沒有欺騙過你,你也一樣,我根本不忍心丟下你一個人活在世上。”

他說:“不管你介不介意,我會再婚的……新妻子會給我做土豆餡的餃子吃,我很喜歡吃餃子?!?/p>

然后她說:“你會很快耐不住寂寞的,然后再婚,帶回一個新女人,讓她給你做土豆餡的餃子,你很喜歡吃她做的餃子。這讓我情何以堪?”

他:“我肯定會很快習(xí)慣跟她一起生活,漸漸地,我會愛她愛的一切,她也如此,那一定很棒?!?/p>

她:“一想到會有另外一個女人穿我的衣服,用我的盤子吃飯,用我的水壺澆花,用我的搟面杖搟面做餃子……我就好難過?!?/p>

他:“你病了這么久,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而且我的腦子里經(jīng)常會想到很多蠢事,比如,我的第二任妻子會是什么樣子……我想娶個寡婦,寡婦更好,因為她在前任丈夫死后可以得到很多財產(chǎn),如果尺碼一樣的話,我就可以直接穿她前任丈夫的外套?!?/p>

她:“我一輩子只有你一個縱容過我、親吻過我的丈夫……也是唯一一個……你怎么可以再找另外一個?”

他:“也許我要娶的那位寡婦的丈夫現(xiàn)在還沒有過世,也許他快死了,也許那位寡婦已經(jīng)在期盼她丈夫過世之后,自己可以再婚了……如果住在馬路對面的老上校過世的話,我就去追他妻子,她是個性感的女人,當(dāng)然其他方面也……”

她:“不,不可以,我覺得凡事要公平,我只屬于你一個人,難道你覺得你可以屬于兩個女人嗎?不行,我不能接受?!?/p>

她接著說:“好吧,我想向你坦白一件……一件我犯下的錯……”

他豎起耳朵:“什么樣的錯事?難道你……?”

“是的……這輩子我曾經(jīng)背叛過你一次……”

“別騙我!”

“我曾經(jīng)跟一個……一個……”

他尖叫起來:“你在撒謊!撒謊!我不信!”連他本人都不敢相信那是他自己的聲音。他想說:“怎么可能?你曾經(jīng)背叛過我?你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的……怎么可能?……我從來沒有背叛過你……”

她想說:“事已至此……已經(jīng)太晚了……我說出來了,現(xiàn)在否認(rèn)太遲了……我必須要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p>

“這事是怎么發(fā)生的?”他問,隨后他突然意識到這是多么愚蠢的問題,因為這證明了他信了她剛剛說的話:“我不信,這不是真的?!?/p>

“我沒撒謊,”她立刻反駁道,“我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我現(xiàn)在頭腦依然清醒……”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蒼白的雙手緊緊地攥著床單。

“我曾經(jīng)跟上校出過軌……”

“跟……跟那個上校?”他指著馬路對面的那棟樓,臉痛苦地扭曲著:“她一定是在撒謊!她就是要撒謊!而且一點都不害怕!請你千萬別在病床上撒謊,行嗎?!”

“那事發(fā)生在一個春天,你離家去了一個什么地方……好像是去你妹妹家……我一個人在家……他過來借……借梯子……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別再撒謊了……他們自己家里有……”

“我把他帶去了谷倉……梯子橫放在谷倉里,一堆苜蓿草干草堆上。”

“別再撒謊了……那時候我們根本沒有養(yǎng)兔子……我們要苜蓿草做什么?”

“我給他指了放梯子的地方……然后他……然后他靠近我說我真的很美……他說,你的頭發(fā)真的好美!連你都沒有這樣稱贊過我……你都沒有過……”

“你撒謊!他絕不可能說那種話。那上校風(fēng)流成性,花言巧語。他不會那樣說?!?/p>

“然后他朝我微笑……我也朝他微笑,接著他開始親我,那時我已經(jīng)……已經(jīng)不能控制自己了,苜蓿草的香味溢滿了整個谷倉……綠色的苜蓿草……香得讓我喘不過氣?!?/p>

“你撒謊!你剛剛已經(jīng)說了是早春,現(xiàn)在又說有苜蓿草的干草堆。”

“不,是你忘了……”她的聲音顫抖著,幾乎要失聲,很明顯對她來說說出這些話有多艱難,“我剛剛說的是在夏天,長柄勺子放在谷倉綠色的苜蓿草堆上了……他只是過來借勺子的……”

“你剛剛說的是他過來借梯子!”[2]

“瞧你記憶力多差……我明明說的是勺子,你卻聽成了梯子……”

他狂躁地在房間踱來踱去。

“這一切都是你在撒謊……故事盡是你編的……騙子!”

但是在他心底里卻好似有樣?xùn)|西在翻滾:“也許是真的?那上??墒莻€……他會……這事發(fā)生在很久以前——可能她記不清到底是干草堆還是新割的苜蓿草了……而且那上??墒莻€……說她美,他就能得手……這種事他干得出。”

她自己在心里想著:“好了,我告訴他了,他一定會相信的,現(xiàn)在他再去結(jié)婚,以后一輩子都會記得我說的這個故事。這里太悶熱了……開下窗吧……”

他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根本找不到能獨處的空間。一分鐘之前心底微微刺激到他的小疑點,現(xiàn)在竟然不可思議地膨脹開來。

他現(xiàn)在就像是在一家電影院里看電影,看這一切如何發(fā)生……可能這事發(fā)生過不止一次……

“我問你……這事只發(fā)生過一次嗎?這是你一生中唯一一次背叛嗎?……你再沒有跟他在一起過吧?”

他站定在她面前,焦急地望著她,但是她的臉上只有平靜和冷漠。然后他跪坐下來,用手托著她的頭不停地?fù)u晃。

“小時候,我最喜歡搖我的儲錢罐聽硬幣發(fā)出的叮當(dāng)聲,后來有一次,我拿著儲錢罐放在耳邊搖卻什么聲音都沒有了,你知道嗎?什么聲音都沒了……”

“你不可能背叛我的!不可能!你怎么會呢?告訴我這是唯一一次!告訴我這是唯一一次!告訴我之后再也沒有發(fā)生過了!”

“……然后我倒在地板上,號啕大哭……”

門鈴

街上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吵醒了正在熟睡的他們。起初是公寓樓下有人在爭吵,漸漸地,男女混合的爭執(zhí)聲也越來越大。她無意去聆聽這些爭吵聲,但是吵架雙方對罵的每一個字都清晰地落到了她的耳朵里,而且大都是些臟話。這些臟話讓她局促不安,尤其是她丈夫還在身邊,所以她假裝沒醒。但是她的丈夫已經(jīng)被吵醒了,不停地在床上翻身,嘟囔抱怨,然后用手輕輕拍妻子的肩膀問道:

“他們是在我們樓下吵嗎?”

“嗯……”

“好家伙……看我不給他們好看……”他氣憤地拍床而起。

他一邊打哈欠,一邊用腳去夠拖鞋穿,還時不時煩躁地輕聲嘟囔幾句,然后拖著拖鞋向窗口走去,但是走到半途又停下,因為妻子輕聲喝止了他:

“你干嗎呀?你是不是傻啊?躺下!有必要這樣嗎?”

樓下的爭吵很激烈,他們爭吵的每一個字,連綴成完整的短語句子,如同蛇一般相互纏繞著爬上房間的窗戶,從窗玻璃縫隙中鉆進(jìn)臥室,充斥房間的每個角落,在家具和鏡子的四周回響。這些飽含著騰騰怒火的尖叫聲令人毛骨悚然,肆意折磨著夫妻倆的耳朵。原來是一個男孩撞見自己以前的女朋友和另一個男孩在一起,于是大聲宣告主權(quán):“我終于找到你了!”這時一個女孩的聲音正在試圖解釋些什么,另一個聲音則試圖安撫其他人的情緒,卻被警告不要插手,但是第三個人的聲音蓋過了其他所有人:“給我閉嘴!你們這些怪胎!幫個忙行行好,閉嘴行嗎!”——這些話像豌豆一樣從他們嘴里一個接一個地蹦出來,他們就像是在擔(dān)心自己來不及在世界末日到來之前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終于,他忍不住了,悄悄地朝窗口靠近,唯恐街上的人能夠聽到他穿著拖鞋在地板上走動的腳步聲似的,他把百葉窗撥開朝街上看,三個男孩和兩個女孩就聚在他們家邊門的旁邊。

“快回到床上來!”他的妻子大喊道,“這些人鬼吼幾句就會散的。”“但他們看上去像要打架的樣子?!薄罢娴膯??”

她還沒來得及再問一句,就已經(jīng)聽到外面一陣混亂,混雜著碰撞聲,呼喊聲,尖叫聲,一波接著一波……

“你看他們在做什么!”

“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她說著便立刻下床趴到窗戶邊朝外看。

有兩個人廝打了起來,另一個人正試圖把那兩人拉開,女孩子們尖叫著試圖用身體將兩人抵開,那扇邊門也被撞得吱吱作響,柵欄也開始劇烈晃動。

“我早該想到的——他們這樣會把柵欄撞倒的!”

“要不我們警告他們一下?”

“呃,你就看著吧,他們一定會扔石子,然后打碎窗戶的……”

“你覺得馬路對面的馬爾丘克一家能聽見街上的吵鬧聲嗎?”她朝馬路對面的那棟樓點了下頭。

“也許他們能聽見,但是那又怎么樣……又不是在他們的窗戶底下吵……”

忽然,所有的一切都沉寂下來了,周圍變得異常安靜,時間仿佛靜止了。這一切發(fā)生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夫妻倆都覺得毛骨悚然——那個引起這場混亂的女孩喊了些什么。

“她剛剛說了什么?”

“我也沒聽清……”

很明顯,女孩的話穩(wěn)定了整個局面,因為打架的那兩個男孩立刻停住了自己的拳頭,轉(zhuǎn)而望向了那個女孩。兩個人的臉上都受了傷,他們的手臂垂落在身體一側(cè),拳頭緊握,默不作聲地緊盯著那個女孩,目光兇殘;借著街頭的燈光可以發(fā)現(xiàn)街道兩側(cè)的窗戶之后有無數(shù)偷窺的惡毒目光。窗戶邊的妻子非常害怕,開始變得手足無措起來,似乎連牙齒都在打戰(zhàn),她緊咬著牙關(guān),感覺血液都沖上了她的大腦。

她輕聲問道:“接下來會怎么樣……”同時膽怯地朝丈夫望去,丈夫也很害怕地一直用左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也許是擔(dān)心自己會叫出來……

“你確定嗎?”其中一個男孩追問道,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恐懼。

“對!我確定!我要打破你的腦袋!”一個女孩立即打斷了他,聲音里也充滿了恐懼?!昂醚剑銈€寄生蟲,懂不懂……”另一個男孩喃喃地抱怨著,聲音滿是惶恐?!按虮哪X袋,懂不懂……母狗?!?/p>

“我算是明白了,你們就是……”

“你在說什么呢……實際上……”女孩的女朋友開始使勁地擺手說道,“她其實是在開玩笑……”但是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恐懼。

“她是在開玩笑嗎?”

“很顯然……”

“她是在開玩笑嗎?”

“可我因為她……”

“好啦!兄弟們……難道這點玩笑你們還開不起嗎?”“她是在開玩笑是吧?我問你——她是在開玩笑嗎?”“你們這些鄉(xiāng)巴佬,不要把這里當(dāng)跳蚤市場好嗎?”“我隨時可以送你上西天,懂不懂?”“你懂了嗎?”

“懂了,明明是她……”

“兄弟們,你們干嗎呀?”

“我不會原諒這種玩笑的,把手給我拿開!管好你的手!”“別,兄弟們!否則我要叫人了!”“你給我閉嘴!”

看到這一幕,房間里的妻子尖叫了起來,不過聲音像老鼠一樣小,她突然緊緊地抓住百葉窗,以至于百葉窗都開始變形了。丈夫連忙制止:“你要把百葉窗扯斷嗎?”她這才回過神來松開了手,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就快要叫出來了,于是用牙緊緊地咬住了下嘴唇。

有個男孩使勁扯住了那個女孩的頭發(fā),將她甩向另一個男孩,這個男孩一拳將她打倒,女孩疼得跪在地上,將頭縮進(jìn)肩膀。她肩上披的白色夾克已經(jīng)被扯破了,紅色毛衣上的環(huán)扣就像傷口一般醒目。

“你們有神經(jīng)病嗎?”另一個在旁邊的女孩大叫道。

“一群怪胎!”

“把你的手從我身上拿開!否則我對你不客氣!”

說完他們開始繼續(xù)毆打她,她因為痛苦而身子扭曲,跌倒在地上,但毆打并沒有停止,女孩一邊躲閃一邊痛得喊出聲來,他們開始輕一下重一下地踢她,時而停頓一下,看看她的反應(yīng)。她被踢得開始往地勢低的地方滾,于是屈膝護(hù)住了自己的肚子,雙手抱住頭,凄慘的叫喊聲傳到黑燈瞎火的窗戶上,回聲響徹整個街道。她痛苦地呻吟,但是圍繞著她的“舞蹈”卻仍舊在繼續(xù),這傳統(tǒng)的舞蹈近乎一場祭祀,沒有音樂,有的只是單調(diào)的拳打腳踢的聲響,看起來似乎永遠(yuǎn)不會停歇。

窗臺邊的妻子用手捂住嘴輕聲抱怨,她的丈夫也生氣地使勁大喘氣,路邊的舊尖樁籬柵似乎也在哀嘆。街上的路燈明晃晃地亮著,這樣的夜晚令人不寒而栗。

他們等到被打的女孩蜷縮成一團(tuán)才罷手,氣呼呼地從她身邊走開,其中一個人下意識地想把襯衫上的扣子扣上,但是實際上他的扣子本來就是扣好的,另一個人抬手擦了一把眉毛上的汗。

“我們走吧!兄弟們!”一個人朝他們說道,“已經(jīng)打夠了?!薄暗俏覀儭苯尤铀粋€人在這……這樣不好吧?”第二個女孩問。

其余的人用隱晦的眼神默契地對視了一下。

“不用擔(dān)心,她這點皮肉傷沒什么大礙……”

“走吧……”

“下次她就知道……”

“她只是在開玩笑……”

“這是她的手提包?!蹦莻€女孩說道。

“扔給她吧。”

“好了,你又是誰?”說著轉(zhuǎn)向剛剛站著說話的女孩,“讓那女的自己清理一下?!?/p>

“那個神經(jīng)病簡直是降低我們的身份?!?/p>

“呵,你在……”

“你個蠢貨,別動她……讓她自生自滅……”

他們把那個女孩的女朋友拖走了,然后消失在夜色中。

“呼……”房間里的男人重重地嘆了口氣,“我們回床上睡覺吧?”

“等一下……可能他們把她打死了?!?/p>

“啊,你不要胡思亂想了,他們怎么會把她打死!”

“哦,對的,他們只是群毆了那個可憐的女孩……”

“唉,她確實很可憐,但是一般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p>

“我們需要重新裝一個柵欄了?!?/p>

“這是肯定的了……我們還需要把電線拉得更長一些?!?/p>

“伏都克來了會把這些都弄好的。”

“我可以自己處理,不需要麻煩他?!?/p>

“別說廢話了……看——她在動。”

躺在地上的女孩開始費力地用手肘撐著抬起上半身,中間停頓了一會兒,等頭不暈了之后才慢慢地把手臂撐直。直起身后她看了看四周,房間里的夫婦看到,她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身上的裙子已經(jīng)被撕得破破爛爛,兩只長襪像老樹皮似的懸掛在她的腿上。她開始爬,但幾乎連往前爬幾厘米的力氣都使不出來。

“她要去哪兒?”

“你沒看見嗎?她是向我們爬過來的。”

“現(xiàn)在?!”

女孩爬到了邊門旁邊,用頭用力地撞門,門被撞得發(fā)出尖銳刺耳的聲音,她疼得又開始呻吟了起來。房間里的妻子氣呼呼地說道:

“我不是告訴過你晚上要把邊門關(guān)好嗎?”

“那你為什么不自己去關(guān)呢?”

“想想她為什么不往馬爾丘克家爬呢?”

“很顯然因為她離我們更近一些?!?/p>

女孩終于沒力氣再爬,直接趴在碎石子路上,右手垂在一旁的花壇里。

“啊!那是我種的鳶尾花??!開得那么美!全被毀了!你怎么還像個木頭一樣杵在那兒?做點事行不行??!”

“我要做點什么?”

“你看——她朝我們爬過來了?!?/p>

“你要去見她嗎?難不成還想請她進(jìn)屋?那我去煮點咖啡?”

“你在說什么呢?現(xiàn)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看——馬爾丘克家的百葉窗晃了一下?!?/p>

“我剛剛也在想……他們一定在看著……緊盯著這里發(fā)生的一切?!彼а狼旋X地說道。

“他們肯定一直都關(guān)著門。”

“所以讓你關(guān)門為什么沒關(guān)?”

女孩把壓在身子下面的手臂微微伸展了一下,再次試著撐起身子。她不停搖頭,想讓自己清醒一些。終于,她眼睛里的世界變清楚了,她舔了舔那腫得發(fā)黑的嘴唇,盯著前方大約有一分鐘,仿佛是在記憶她要前進(jìn)的方向,然后低下頭又開始匍匐前進(jìn)。

“她在爬向我們的門?!?/p>

“她的腳就拖在我的鳶尾花叢中,為什么不能在路中間爬?她是故意的嗎?”

女孩在匍匐爬行的時候,只有右半身是壓在花壇里的,鳶尾花被她的右腳拖得一路都?xì)埰撇豢啊?/p>

“啊,他們的百葉窗又晃了一下。”丈夫指著對面說。

“就讓他們看吧,反正我是不會開門的?!?/p>

“但是他們以后會在我們背后嚼舌根的?!?/p>

“不,他們不會的,因為我們有充分的理由反駁?!?/p>

“如果伏都克在這兒的話……他會給他們點顏色瞧瞧的?!?/p>

“一幫游手好閑的小混混?!?/p>

“是的?!?/p>

“看她多固執(zhí)啊?!?/p>

此刻她頭暈?zāi)垦?,頭頂仿佛有數(shù)千個鈴鐺在叮當(dāng)作響:叮!咚!叮!頭疼慢慢地蔓延到全身,這種疼痛壓過了她身上其他所有的傷,她的身體就像被車碾壓過一樣撕心裂肺地疼,劇烈的疼痛感讓她感到非常惡心,她想喝水……想喝很多水……只要向前爬一點,再爬一點,只要再一點點,她就可以看到臺階,看到臺階上的門,門的右側(cè)就有一個門鈴……爬過去,按響門鈴……這家人就會救我,會給我……水……喝……

“不,我絕對不會開門的?!逼拮訄远ǖ卣f道。

“那我們現(xiàn)在可以去睡覺了,反正都已經(jīng)看夠了,還像個郵筒一樣立在這里干嗎?”

他擺了擺手,接著步履沉重地走進(jìn)了浴室。妻子在窗邊又站了一會兒,當(dāng)門上的金屬鎖鏗鏘的一聲鎖上之后,她才回過神來。

“現(xiàn)在睡覺不知道能不能睡得著?!闭煞虼蛑氛f道。

“吃顆藥片吧。”妻子建議道。

“那你去給我倒杯水……唉——”他一邊躺下一邊開始抱怨。

外面的女孩仍舊在爬,她的手已經(jīng)可以碰到第一級臺階了。她決定先休息一下,于是將頭貼在第一級臺階上,當(dāng)滾燙的臉頰觸著冰冷的地面時,她感到了極大的愉悅。直到現(xiàn)在她才注意到了手肘上的手提包,她都不記得包里放了些什么……過了一會兒才終于想起來,便從包里拿出了一瓶香水,用手抓住香水瓶再用牙齒咬開瓶蓋,接著再將瓶蓋吐出來,灑了一些香水敷在臉上。她的臉灼熱得令她叫出了聲,身體就像被電擊一樣不停地痙攣,看上去痛苦得要瘋了。所幸這種痛苦沒有持續(xù)很久,疼痛感慢慢地減輕了,她也漸漸恢復(fù)了神智,香水瓶從她手中掉落,沿著街道滾了下去。

“這是什么?”妻子開始警惕起來。

“我怎么知道?”

“你覺得她能爬上臺階嗎?”

“我覺得不能。”

“也許她可以爬上去,但是不可能站起來走上臺階的……”妻子說著便冷靜了下來,轉(zhuǎn)向丈夫說道,“而且她不可能夠得到門鈴的——那幾乎不可能……對吧?”

“呃……”

“她夠不到的……”

“而且……我們不能睡過頭,我必須在九點之前去一趟兒童世界商店?!?/p>

“為什么?”

“我讓一個女職員為我預(yù)留了一個木馬,伏都克就要拿到他的小木馬了。”

“為什么要預(yù)留?木馬很暢銷嗎?”

“你不懂……算了睡吧……”

“呃……”幾分鐘之后妻子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嘴里還在嘟囔著,“她夠不到的……”

臺階兩邊都有欄桿,女孩心想,也許攀扶著欄桿可以爬得上臺階。有多少級臺階呢?總共有五級臺階,但這并不重要。她的腿開始慢慢用力……一點點……再一點點……繼續(xù)……繼續(xù)……終于她把手臂掛到了欄桿上,站了起來,默默對自己微笑,至少她覺得自己是在笑。她還記得小時候她很喜歡用嘴對著欄桿上的金屬球猛親,但無論怎么親,金屬球一直都很冰冷。不幸的是,這里的欄桿沒有金屬球,只有她現(xiàn)在靠著的金屬管,她把嘴靠過去,開心地舔了舔冰冷的金屬管,刺激出了很多口水,還是冷的口水,就這樣她暫時解決了她的饑渴感……此刻她感覺到似乎有很多小錘子在捶打她的頭,疼痛從后頸開始如排山倒海般襲來,令她陣陣惡心,于是她趴在欄桿上大聲嘔吐。她的嘴里滿是令人無法忍受的酸臭味。她又去舔金屬管,直到嘴里開始有口水流出來。她想:不會是腦震蕩吧?我感到惡心的話應(yīng)該就是腦震蕩了……她開始回憶在這種情況下應(yīng)該怎么做?!坝涀≈匾囊稽c,腦震蕩的癥狀可能會在幾分鐘之內(nèi)出現(xiàn),也有可能會在幾十個小時之后出現(xiàn),如果在這個時段里病人沒有任何不適……如果在頭部受到重?fù)艉蟛∪耸ヒ庾R,嘔吐,四肢開始痙攣……”——我只有手發(fā)抖了而已……只有手而已……——“如果病人不能正?;卮饐栴}……”——我能回答問題……我記得發(fā)生的一切……我能聽到樹葉沙沙的聲音……問我問題……——“如果病人甩頭……”——這不是我的癥狀……顯然不是我的癥狀……“——病人應(yīng)該安靜地躺著等待救護(hù)車到來,救護(hù)人員不能給病人喝任何東西,或者強(qiáng)迫病人服用任何藥物,否則病人可能會窒息而亡,救護(hù)人員應(yīng)該將冰塊或者其他冰冷的東西敷在病人的前額?!薄覄倓偘杨^靠在手扶欄桿上了……只是以防萬一……也許并不是腦震蕩……不能喝水……那就……繼續(xù)吧……但是現(xiàn)在她又感到惡心了,這種惡心感如此強(qiáng)烈,她終于堅持不住跌坐在了臺階上。她不得不再休息一會兒。

房間里熟睡的妻子夢到有水在耳邊流動,突然驚醒了,窗外有流水的聲音,同時她還聽到了喘息呻吟聲。她已經(jīng)爬上樓梯了……那她想從我們這里得到些什么?

“你聽到了嗎?……好吧,不可能聽到……他睡得跟死豬一樣沉。”

妻子用被子蓋住腦袋,試著想一些開心的事情,希望能盡快入睡,但是那女孩被毆打的臉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這時的她特別痛恨自己對安眠藥過敏,她一邊咒罵一邊開始想伏都克。

她會到門口的……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也許已經(jīng)快堅持不住了……所幸的是她還記得她不能喝水,之前她還計劃到了門口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問這家人要水喝……她又試圖站起來,站起來是如此費力,當(dāng)她的胸口終于掛上了欄桿扶手,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她的眼前似乎有無數(shù)顆星星在轉(zhuǎn)動,根本分辨不出其他事物,脖頸也越發(fā)地疼起來……只要我能堅持住……不倒下……她休息了一分鐘后走了一步,接著又走了一步?,F(xiàn)在是第二步。她又走了第三步,于是對自己滿意地笑了一下……我簡直太聰明了,所有的痛苦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是誰住在那兒呢?突然她開始害怕起來……也許沒人在家?如果有人在家,一定會聽到外面的打架聲……外面這么大的喧鬧聲怎么可能不被吵醒呢?他們真的不在家嗎?……哦,我太蠢了……他們可能只是睡在這棟樓的另外一側(cè),所以沒有聽到喧鬧聲,當(dāng)然了,一定是這樣。但是這些窗戶肯定是臥室或廚房的窗戶……誰家的廚房裝這種百葉窗呢……所以一定是臥室……走了一步,再一步……第三步,我現(xiàn)在要把他們?nèi)拷行选蓱z的人們……他們有電話嗎?

妻子在床上翻來覆去,她的思緒一直不停地回到自家的院子里。院子里很安靜,那個女孩在院子里干嗎呢?

妻子從床上起身,徑直走向窗戶,推開了百葉窗,窗戶的右邊有一條走廊,從臥室里可以看到外面的臺階和門。

女孩緊緊地抓住欄桿,試圖站起來,竭力地往上爬。

第四步……只要再往前一點……就休息一下……

好吧,繼續(xù)吧,我現(xiàn)在要做些什么?她真的會來按門鈴嗎?陌生人家的門鈴!還是大半夜!如果真來按門鈴的話,我就得給她上一課……在我們那個年代……然后我要說些什么呢……也許我還是應(yīng)該主動出去?然后呢?我應(yīng)該拿她怎么辦?安慰她?不能讓她進(jìn)房子——因為她會偷我們的東西……她以后會帶一些地痞流氓來這里晃蕩的,一想到這些……算了,就看看她吧……她一直在爬啊爬……她怎么想的?難不成她覺得我們會張開雙手歡迎她嗎?小婊子……以后千萬不要跟其他人一起來這附近了……

第……第五……步……終于……

她的腦袋里都是嗡嗡聲……

丈夫吃了藥片就睡著了,妻子甩了甩頭……丈夫睡之前不同意把門鈴關(guān)掉——所以現(xiàn)在門鈴很可能就要響起來了。她從窗戶邊走開,還抱著一絲門鈴線路斷掉的希望,但是突然門鈴聲響了起來,她嚇得跪在了地上,臉像發(fā)燒一樣變得通紅,就像在屋里偷竊的賊被當(dāng)場捉住一樣……

“又是誰啊?!吵死了!”丈夫被吵醒了。

房間里丈夫的這聲怒吼使妻子清醒了一些,她鎮(zhèn)靜了一下,甩開內(nèi)心莫名的恐懼,她爬上窗子,憤怒地扯住百葉窗。

“這喪門星……她把頭一直靠在門鈴上!你見過這種人嗎?吵死了!停!你聽見沒?不要再按了!”她一邊尖叫,一邊敲打著窗玻璃。

女孩這才抬起頭,一切回歸平靜。

“天哪!這一晚過得簡直太糟心了!”丈夫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有人在家……太好了……他們聽到我按門鈴了……他們馬上就會來開門了……

妻子現(xiàn)在終于看清了女孩的臉——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還有很多劃傷。這時二人的視線相撞,妻子覺得十分害怕,捂住胸口尖叫起來——而滿嘴都是血痕的女孩此刻卻突然笑了,就那么面帶微笑地看著她,令人難以置信!她的微笑就像沙漠里的一股清泉。

“誰呀?”丈夫朝門外問道。

妻子想要向他解釋些什么,女孩喘不過氣來所以無法回答,靠在窗沿上以防跌倒。這個時候她笑了起來——她穿過花壇、樹林、街道和馬爾丘克家的樓房,向那扇窗子靠近——然后就像一只受了傷的巨型海鷗不斷地用翅膀拍打窗玻璃,玻璃上流下來的也不知道是她的淚水還是雨水,窗戶將屋內(nèi)和屋外分成了兩個世界,屋外的晚風(fēng)隨著女孩的微笑吹進(jìn)屋內(nèi)的世界。突然整個房間似乎被完全劈開——四面墻壁跟家具一起縮小到四個角落里,只剩一張床,丈夫坐在床上瘋了一樣地大喊,試圖蓋過狂風(fēng)呼嘯的風(fēng)聲:

“什么?那邊發(fā)生了什么?”

“她在笑!她在朝我笑!”妻子一邊大喊一邊比畫手勢,但是丈夫仍舊不理解妻子在說什么——呼嘯的狂風(fēng)將她的話吹得支離破碎。

“你說什么?我聽不見!”

“她在笑!你聽——她在笑!”

“發(fā)生了什么?你能告訴我嗎?!”

流浪漢

有一天中午,這個小鎮(zhèn)上來了一個外人。鎮(zhèn)上的人由于相互之間都認(rèn)識,所以對外人格外關(guān)注,而這個人穿著打扮十分怪異,因此更加吸引了大家的注意。試想一下:這個人身材瘦削,頭戴一頂寬邊的舊帽子,身上穿著一件長得快要拖到地上的灰色破外套,腳底下踩著一雙破得都能露出腳趾的鞋,鞋上滿是不同顏色的泥土;再看他的長臉,兩鬢長滿了雜亂的胡須,淺灰色的頭發(fā)厚厚地蓬在頭上,長度已經(jīng)及肩了。如果你只看他的眼睛——你會發(fā)現(xiàn)這簡直就是神來之筆,那絕不僅僅是一雙眼睛,而是一個奇跡——那雙眼睛有著灰色的瞳孔,目光平靜,但是看上去就如圣像里的圣人一樣——是了,就是這樣的。他拄著拐杖一步步走去。

“這人是誰啊?”婦女們都直搖頭,而男人們都在不安地注視著這位不速之客,并開始竊竊私語:

“要當(dāng)心了……如果有東西丟了的話……”

鎮(zhèn)上的人都希望這個人能主動問別人一些問題,至少要關(guān)心一下哪里可以吃飯和住宿吧。但是不知為何,這個人就像又聾又啞一樣,只是沿著街道慢慢地走,不跟任何一個人說一句話,還是一群孩子先去招惹他,跟在他身后跑著叫道:

“喂!你,外鄉(xiāng)人!我們一起來玩捉迷藏吧!”

這種情況下,父母一般都會假裝阻止孩子追他的這種行為,但正是這樣的語調(diào)反倒讓孩子懂得其中深意,更加肆無忌憚地去騷擾他。

甚至連狗都討厭他,從城鎮(zhèn)的各個角落跑出來對著他狂吠,一只臟狗為了從主人那里獲得一塊美味的骨頭做獎勵,竟試圖去咬外鄉(xiāng)人的腿。但是他用拐杖往地上敲了幾下,那只狗就低頭嗚咽起來,倒不是因為害怕,更多的是發(fā)現(xiàn)自己受到了蔑視——這是一種侮辱,因為他甚至都不曾攻擊它,只是敲了幾下地。隨后這條狗就夾著尾巴跑回了自己的院子,被主人一頓暴踢,它的主人原先是想看好戲來著,沒想到竟看到自己的狗丟人現(xiàn)眼。

當(dāng)外鄉(xiāng)人走到小鎮(zhèn)的會堂時,所有人被徹底激怒了。這個會堂廣場上有很多鴿子,他從口袋里抓出一把谷粒向鴿子撒去。鴿子從四面八方飛向他,有一只甚至還落在他的手臂上,安心地啄他手掌中的谷粒。而后外鄉(xiāng)人又撒了更多的谷粒,然后繼續(xù)往前走去……

“他在喂我們的鴿子,不覺得很奇怪嗎?”當(dāng)?shù)厝硕紤崙嵅黄剑瑘远ǖ剡B連點頭,于是管理員普海齊趕走了鴿子,用掃帚把谷粒掃進(jìn)了泥坑,混入泥土里。

“這是我們的鴿子,我們自會喂它們!”管理員拍了外鄉(xiāng)人一把,但是正如每個人所看到的那樣,他只是平靜地弓起了肩膀,苦笑,笑容中還有一絲不知道是輕蔑還是同情的意味,沒有人可以分辨出來。外鄉(xiāng)人的外貌和行為不僅沒得到小鎮(zhèn)居民的認(rèn)同,還大大增強(qiáng)了當(dāng)?shù)厝藢@位流浪者的蔑視。

這時使得當(dāng)?shù)厝瞬淮笈牧硪患掳l(fā)生了——外鄉(xiāng)人沒有詢問任何人的意見,就走進(jìn)了一家飯?zhí)?,并且給蹲在樓梯旁等待主人的狗扔了一些吃的。

所有人都在看著這條狗——它到底會不會吃呢?小鎮(zhèn)的榮譽(yù)在此一舉。

“它不應(yīng)該吃,”從管理員的語調(diào)中可以感覺到某種懷疑,“我認(rèn)識那條狗,那是藥店老板的狗?!?/p>

“是的,是的,”某個人反復(fù)說道,“那是條好狗,我甚至曾經(jīng)想要買下它,但是藥店老板不愿意賣,他說,這只狗是狗中的極品!噢……我說……”

但是這只可惡的畜生,寄生蟲一樣的東西,當(dāng)它的鼻子下承載著整個鎮(zhèn)的希望和榮譽(yù)時,它竟然好奇地聞了聞外鄉(xiāng)人給的食物,并且貪婪地用嘴叼住,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它甚至還充滿感激地望了望這位給它扔面包的外鄉(xiāng)人。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都被震驚得目瞪口呆,怒火中燒,即將爆發(fā)。

“這個白眼狼!”管理員咬牙切齒地低聲罵道。

“必須去告訴藥店老板,讓他狠狠地教訓(xùn)這條瘟狗,它讓我們丟盡了顏面?!?/p>

他們派了一個年輕人去找正在飯?zhí)贸酝盹埖乃幍昀习?,正好是外鄉(xiāng)人去的那家飯?zhí)?。藥店老板走到了街上,手里還拿著一塊手帕擦嘴邊的油漬。

“說吧,發(fā)生什么事了?”

當(dāng)他得知這整件恐怖的事情后,簡直氣極了,隨即撿了一顆石子朝他的狗扔去。

“看看你這畜生干的好事!給老子滾!”

大男孩們也開始朝那條狗扔石頭,邊跑邊喊:

“滾吧!滾!”

這時管理員走近剛剛狗蹲的地方,仔細(xì)檢查還有沒有剩下的東西,想弄清楚那個外鄉(xiāng)人到底扔了什么東西給狗吃,但是不幸的是,他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特別的,于是失望地攤開了手臂。

“噢!我絕對不會原諒它的!”藥店老板暴怒,“我今天非要把它毒死不可?!?/p>

“或者把它淹死!”有人這樣建議道,“最好淹死它,這樣它會少受點罪,因為別人會說,活該!這沒良心的狗東西!”

然而過后所有人都忘記了那條狗,開始注意那個坐在飯?zhí)美锏牧骼藵h,甚至還組建了四個男人一組的偵查團(tuán)去監(jiān)視他,借此機(jī)會,他們正好可以光明正大地喝一大杯啤酒并且不用受到妻子的責(zé)罵,他們對此很是感激。

他們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的一張桌子旁監(jiān)視著外鄉(xiāng)人,他獨自坐著,帽子放在窗沿上,拐杖靠在墻上,耐心地等待著他的午餐。

他們點了啤酒,他點了湯和肉,看到服務(wù)員給別桌上啤酒時,他也點了一些啤酒,但是他并沒有明確說,只是對著啤酒的方向點了點頭:

“請給我來些喝的,謝謝!”

他的聲音溫柔而又平靜,聽起來非常膽怯,坐在一旁的偵查團(tuán)的男人們聳了聳肩:

“就為了這么個貨在鎮(zhèn)上鬧出這么大動靜,值得嗎?”

于是他們決定悠閑地喝完啤酒就分道揚鑣,各回各家,給那個外鄉(xiāng)人留點清凈,但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激起了他們的興趣并且徹底惹怒了他們。在給他上菜之前,服務(wù)員拿來了一張賬單,并說道:

“在這兒所有人都要先付錢?!?/p>

但是流浪漢睜大了眼睛,局促不安地?fù)u了搖頭說道:

“我……你看……我身無分文……我真的太餓了……我已經(jīng)三天沒吃東西了……但是我沒有錢……”

服務(wù)員聽了憤怒地咧著嘴罵道:

“那就跟你沒什么可說的了,出去!我們這里不喂叫花子!”

一旁的監(jiān)視者們面面相覷,沒有說話,似乎感到有什么不對,他們沒有喝完啤酒就去繼續(xù)跟蹤外鄉(xiāng)人了。

耐心等在街邊的人群變得煩躁不安,緊盯著監(jiān)視者們。

“他沒錢!”他們中的一個人喊道。

“啊哈!他也只是個普通的流浪漢。”另一個人喊道。

“他說他已經(jīng)三天沒吃任何東西了!”第三個人喊道。

“餐廳把他趕出來了,落魄得像條狗?!钡谒膫€人尖叫道。

“我不是說了嗎?”管理員跳起來,“他們應(yīng)該立刻把他逮捕,他不是流浪漢,而是惡棍!”

“也許他剛從監(jiān)獄里釋放出來?”其中一個婦女突然想到這個可能。

“那就是了!肯定是剛從監(jiān)獄里出來的!”管理員附和道,“他以前可能是小偷,或者更恐怖——殺人犯?!?/p>

一直沉默的鐵路看守這時說出了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

“說不定就是這個人在跟我弟弟打架的時候用玻璃瓶打破了他的頭,害死了我弟弟!”

所有人聽了都對他投去了同情的目光,為他的弟弟表示哀悼。他們決定去叫警察逮捕這個猥瑣的惡棍。

而他,這個備受唾棄和辱罵的罪人,這時竟走進(jìn)了一個院子想要討些水喝,討些面包吃。這簡直太傲慢了!竟然直接走進(jìn)別人的院子向別人討要食物!院子的主人恰巧出門,告訴他街上的水房里有水,面包店里有面包,他在這里晃蕩是沒用的。于是外鄉(xiāng)人不發(fā)一言地轉(zhuǎn)身離開了。后來院子主人還聲稱自己受到了外鄉(xiāng)人的威脅,根本不可能嚇退他——因為這樣的情況他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很多次,所以不會知難而退。

流浪漢在街上停留了一會兒就朝水房走去,但是水房關(guān)門了,門口立著停業(yè)關(guān)閉的公告牌。而他根本不可能左手抽水泵右手在水龍頭下接水,水泵已經(jīng)很舊了,能抽出的水非常少,但是,當(dāng)他試圖在抽完水泵之后用手弓成杯狀接水時,水龍頭下面又沒水了,因為等他到達(dá)水龍頭那里,水已經(jīng)停了。他手里只接到了幾滴水,仍然迫不及待地舔掉了那點水。終于他想出了一個好辦法:脫下他的帽子,把帽子放在水龍頭下面,但這時來了一個警察,用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他甚至都沒機(jī)會撿起地上的帽子。

跟在警察身后回警局的人群越來越壯大,他們是來看這出好戲的。

他們還帶來了兩位“證人”,警察讓外鄉(xiāng)人坐在桌旁,開始審問他:

“你是誰?從哪里來的?或者我們可以簡單一點,直接把你的檔案給我,因為你只會說謊話?!?/p>

流浪漢眨了眨眼。

“什么檔案?我沒有任何檔案?我也從來沒有看到過什么檔案?!?/p>

“他一定是在開玩笑!”一個人一邊拍著大腿一邊大喊道。

“好好好,最好別讓我搜到任何證據(jù)!”一位警察恐嚇道,“把你口袋里的東西都掏出來?!?/p>

于是流浪漢掏出了一小段生銹的鐵絲網(wǎng),半把小麥和三根釘子放在桌上。

在場的人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你為什么要隨身帶著這些東西?”警察問道,“你用鐵絲網(wǎng)和釘子做什么?”

“他們用釘子來固定我的手臂……和我的腳……用鐵絲網(wǎng)固定我的頭……”

“什么?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不要企圖轉(zhuǎn)移我的注意力!快說!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難道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嗎?”外鄉(xiāng)人用非常平靜、怯懦的聲音回答道。

“這個外鄉(xiāng)人是在耍我們?!币粋€人喊道。

“真的是神經(jīng)?。 钡诙€人插嘴說道。

“你把我們當(dāng)什么?”警察氣得直拍桌子,“你那些小伎倆我們都知道!”

“我只是非常餓,我已經(jīng)整整三天沒吃東西了,請讓我吃點東西吧……”

“首先你得先告訴我們你從哪里來,為什么來這里。”

但是外鄉(xiāng)人仍舊沉默。

“說!”警察怒吼道。

“說!”證人重復(fù)了一遍。

“我……我不知道……我就是走到了這兒,想看看……你們怎么……我只是走到了這兒,這就是全部了……”

外鄉(xiāng)人的聲音溫和怯懦,舒緩了在場所有人的神經(jīng),他們可以感受到聲音里如慈父般的焦慮,又溫暖又熟悉,當(dāng)他們聽到外鄉(xiāng)人的聲音時,心里產(chǎn)生了一股奇怪的感覺。

一個人走近警察低聲說道:

“聽著,也許他有精神???還是讓他安靜地離開吧。”其他三個人都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澳憧梢宰吡??!?/p>

外鄉(xiāng)人也沒有著急,而是習(xí)以為常地接受了這一切,向出口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他轉(zhuǎn)身說了一句:

“愿上帝保佑你們?!?/p>

外面的人群聽說了警察局里發(fā)生的事情之后,開始慢慢議論開來:

“想想,一個瘋子……真無趣?!笨春脩虻幕孟肫茰缌耍總€人都搖頭,只有孩子們沒有遠(yuǎn)離外鄉(xiāng)人,依舊跟著他跑到城鎮(zhèn)的郊區(qū)。住在那里的大孩子們對所發(fā)生的事情一無所知,所以依舊玩得很安心,他們在一只貓的尾巴后面系了一根長繩子然后再把它拴到樹上,那只貓絕望地尖叫著,因為恐懼不停地滾來滾去,驚慌地亂跑,但是繩子很粗,它掙不斷。而孩子們卻圍在一旁觀賞,笑作一團(tuán)。

他們突然不笑了:一個身材瘦長的男人手拄著拐杖朝他們走來,他們?yōu)樗屄罚麉s把貓身上的繩子解開,沒有對孩子們說一句話,接著慢慢地沿著道路離開了。

孩子們氣憤地開始咒罵,那些從鎮(zhèn)中心來的孩子簡單地解釋了那個男人的情況,于是所有的孩子都撿起地上的石頭和樹枝去追外鄉(xiāng)人,擋住了他的去路。他們圍著他,開始把所有能夠搞到手的東西都朝他扔去。他們已經(jīng)徹底被激怒了。他們絕對不能容忍這個流浪漢傲慢無禮的行為。

外鄉(xiāng)人用雙手捂住臉,血從指縫中滲了出來,這卻使得孩子們更加興奮,有人甚至搶走外鄉(xiāng)人的手里的拐杖去打他的頭,咔嚓一聲,拐杖斷成了兩段。他跪了下來,想要把頭埋在胸前,嘴里還在說些什么,但是沒人聽他說話。他們把他的大衣也扯了下來,身上只剩了一件白色T恤和一條舊褲子,但這干凈的衣褲也很快被孩子們?nèi)觼淼哪喟徒o弄臟了。他頭上的血流個不停,流到臉上、肩膀上和手上。

他掙扎著站了起來,向柵欄走去,然后倚靠著柵欄,用手捂住自己的臉,他還在嘗試多走幾步。有個小男孩為了證明自己有多厲害、多敏捷,拾起一塊磚頭砸中了他的額頭。他突然大口喘氣,無聲地跌坐在地上,瘦長的身軀無力地倒在柵欄下,一動也不動了。一旁的孩子們跪下來看他,想讓他起身,但是他的身體紋絲不動。他們這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死了,是他們殺死了他。接著他們面面相覷:“怎么會這樣?”但沒人能回答,其中一個人撿起了地上的大衣披在了尸體上,有一個小男孩抱頭嘔吐起來。

孩子們后來才開始害怕,跑回家埋頭大哭,內(nèi)心的痛苦和恐懼快要將人撕裂開來。他們咬緊牙關(guān)忍受著,以為這一切很快能煙消云散,但事實并非如此,內(nèi)心的某種情感就像盤繞的毒蛇一樣糾纏、折磨著他們,也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感,將他們折磨至此。突然間他們所有人都想起來,在很小的時候,他們曾經(jīng)看見過那張臉,但是在哪里,在哪里見過呢?

接著每個人都顫抖地說道:

“不,不是他……這不是真的!他不是這樣的!”但在他們心中的某個角落,卻冒出了一種強(qiáng)烈的感覺:

“是他,是他……”

梨煎餅

早晨在利沃夫郊區(qū)的維尼基醒來時,你聽不到電車刺耳的尖叫聲或鵝卵石上汽車的轟鳴。相反,鳥兒愉快的啁啾聲,蜜蜂的嗡嗡聲和小雞懶洋洋的咯咯聲,讓你半睡半醒的耳朵癢癢的。每天早上都是如此。晚上,你會在青蛙富有節(jié)奏感的鳴叫聲和蟋蟀動聽的唧唧聲中進(jìn)入夢鄉(xiāng)。更別提紫羅蘭和紫丁香那令人陶醉的香氣了。

太陽的光線慢慢地透過閉合的眼皮,將灰蒙蒙的倦意逐出你的眼睛,映照出一個寧靜、安逸的房屋。這是一個普通的早晨。它本該跟之前的無數(shù)個早晨一樣,但不是的。因為當(dāng)我醒來時,我敏感的耳朵感受到了一種有節(jié)奏的呼吸。有人躺在我旁邊,他溫暖、微弱的氣息撲在我的臉頰上。會是誰?我的大腦還未從睡意中清醒過來。我絞盡腦汁回想著,突然,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一定是個女人。如果是個男人,那么他應(yīng)該睡在另一張床上,因為我可不是同性戀。所以——肯定是個女人。但是我的思維好像撞上了一堵堅實的墻壁。我一點也想不起來她來自哪里。

我試著觀察了她一下,但這沒什么用,因為她把頭蒙在了被子里。不知為何,只有跟喜歡把頭蒙在被子里的女人在一起,我才會有好運。她們?yōu)槭裁催@么做,我一直都沒有弄明白——只有一個簡單的原因,她們這么做也是無意識的。因為當(dāng)你詢問一位年輕女士為何總是蒙頭大睡時,她會說:“真的嗎?”

想象一下——她們自己也很驚訝,她們唯一清楚記得的是她們穿著什么睡覺。女人大致可以分為兩種:穿內(nèi)褲睡覺的女人和不穿內(nèi)褲睡覺的女人。她們會這樣解釋:“我習(xí)慣了?!敝辽倌憧梢岳斫膺@種習(xí)慣,所以不要想著去改變她們,這跟教一只貓去叼你的拖鞋一樣。一個女人若是習(xí)慣了某事,到死也不會改變這種習(xí)慣。有一半的女人,睡覺之前無論如何都不會脫掉內(nèi)褲,而另一半女人,則自始至終都不穿內(nèi)褲。睡在我旁邊的這個女人,兩者都可能。說實話,我最煩的就是那些翻云覆雨之后立刻穿上內(nèi)褲的人,就好像她們從來都沒有脫掉過。我永遠(yuǎn)也不明白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她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到了晚上就關(guān)門大吉?還是害怕我大半夜可能會將她強(qiáng)奸?又或者,她的內(nèi)褲像少女的花環(huán),是純潔的象征?

我眼前這個女人穿著內(nèi)褲嗎?我把手伸到被子里,摸到女人滾燙的身體。我的手指碰到她富有彈性的屁股,我嘆了口氣。但這還不夠,我想不起來她是誰。我撐著坐起來,環(huán)顧四周。扶手椅上整齊堆放著仔細(xì)折疊好的牛仔褲和白色T恤衫。我的衣服則胡亂地丟在地板上。這確實是我的風(fēng)格。有時我會把衣服扔到桌子上,但這一次,桌子上堆滿酒瓶,有香檳、匈牙利葡萄酒、本地伏特加,還有啤酒。主?。‰y怪我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來。

我丟失的只有記憶嗎?不知怎的,昨晚的那場歡愉,我竟然一點也想不起來。我們做愛了嗎?肯定的答案更合乎邏輯,因為一對男女躺在床上,可不是為了討論最新的議會決策??掌康臄?shù)量讓我感到震驚。這個派對是為了慶祝什么?其他人呢?昨天一整晚我們都做了什么?

椅子和桌子都被挪到了墻角,那么我們肯定跳舞了。我看了看手表。已經(jīng)過了中午!好吧……已經(jīng)弄清楚了。派對直到凌晨才結(jié)束。早上六點,公交車開始運營,我熱情的朋友們就去了公交車站。我比較想知道,他們走后,我們做愛了嗎?開了一整晚的派對,然后再做愛,這很難想象。我小心地從被子里爬出來,拿著襯衫,費力地走進(jìn)浴室。不管是用熱水沐浴還是用冷水沖澡,我的腦子依舊空白一片。我仍然無法確定躺在我床上的是誰。走進(jìn)廚房,我驚呆了:廚房收拾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堆在餐桌上的盤子、調(diào)料盒、面包屑都不見了,地板閃閃發(fā)亮。似乎怕我還不夠驚喜,連昨天聚會用的盤子也散發(fā)著光澤。

1992年,我四十歲那年,我又恢復(fù)了單身。聽完“莫愁!”喜劇團(tuán)的音樂會后,一群興致未盡的家伙總是去我的地方鬧騰,而我必須在第二天午餐時間之前把他們打發(fā)走。不過意外的是,這些??兔看坞x開前都會把我的房間打掃干凈。而這一次,打掃我房間的是一個神秘之人。

我用土耳其水壺煮了些咖啡,一邊若有所思地喝著咖啡,一邊努力去想象她的模樣。長腿,這是我碰觸她時的意外發(fā)現(xiàn)。她不打呼嚕,睡覺不穿內(nèi)衣,會把衣服整齊地放在椅子上,雖然有時候一興奮,衣服一不小心就會被扔到燈罩上。衣服是她自己脫的,因為如果是我脫的,她的衣服就不會放在椅子上了。在我看來,她有很多優(yōu)點。我覺得又有必要把女人分成兩種:一種會自己脫衣服,一種是自己不脫,等你給她脫。其實,就算將女人這樣分別開來,也無法知道這位年輕的女士是誰。她自己不脫衣服,而是羞答答地等著你動手,這并不能說明她是第一次、第二次或者第八次這么做。有一些年輕的女士,就是喜歡你一件一件地去剝掉她們的衣服,靜享其中的快感,就算這已經(jīng)是她們第一千零一次這么做了,她們還保持著初夜的那份嬌羞。有一些女人,她們這么做不是為了那份快感,而是為了激起你的欲望。當(dāng)你問她們有多少男人時,你無疑會得到一個簡潔的回答:“你是我的第二個?!彼?,問這種問題很愚蠢,反正你也聽不到實話。當(dāng)她在你耳邊輕聲呻吟“啊,好久沒這樣了”,你反倒會心存感激,就好像你對她的事情一無所知似的。

一個年輕的女士自己動手脫衣服,不外乎兩個原因:一、她不介意你的臭屁股,也不介意你怎么看待她的屁股;二、她根本不在乎誰是誰,就是真想干。

我可以心滿意足地得出結(jié)論:我的這位年輕女士不在乎我,因為如果在乎我,她就不會打掃我的廚房。雖然這也不能證明她是個激情四射之人,可能她天生就受不了房間一團(tuán)糟。這樣的女人還有一種,大多是我朋友的同事。她們打掃我的廚房,只是為了給她們的同伴留下好印象,而不是為了我。

不過,清理桌子是一回事,擦地板又是另一回事了。也許她不愛我,也一點不在乎我,只是純粹地想擦地板,這很病態(tài)。我會遭天譴的,但我就是不相信她愛我。

唯一困擾我的是,她是什么時候打掃房間的?我越想,眼前這個令人愧疚的場景越讓我心慌。沒有打掃完畢,她是不會上床睡覺的,精神可嘉。這展現(xiàn)了她最好的一面。如果我記不起來了,說明我當(dāng)時正在睡覺。我睡著了,而她,這個可憐的女孩,收拾好這些爛攤子后,滿懷期待地脫掉內(nèi)褲,在我身邊躺下。她可能蜷縮著睡覺,可能在我耳邊低聲說了什么,不過我沒有聽清。我真是個渾蛋!我急得直撓頭,腦中一片混亂。這有什么好考慮的?就在這時,我理清了頭緒:我的內(nèi)褲沒脫。好吧,確實,我會永遠(yuǎn)為此感到無地自容。我不會為自己辯解,顯然,昨晚我和這位年輕的女士在鼾聲中度過了純潔的一晚。

強(qiáng)烈的沮喪蕩滌了我的靈魂。我決定為這個女孩做點好事。我說的好事是——好吃的東西,比如床上的早餐。年輕女士早餐喜歡吃什么?在無數(shù)多笨手笨腳的男人中,誰會給他們的女人做大蒜香腸當(dāng)早餐?再煎個蛋卷,炸些土豆或者拿出昨天剩下的蔬菜沙拉就面包?

太可怕了!上帝都看不過去!這是一個可怕的錯誤,是對習(xí)俗的打擊,是對期望的摧殘。這樣的早餐,會毀掉你晚上辛苦營造的美好氛圍。你可能晚上大秀了一把床上功夫,但到了早上,這樣一頓早餐會將一切辛勞付諸東流。不可以!不可以!一萬次不可以!

把這記下來,蠢貨。每個人都只有一條命,你不能讓一頓小小的早餐毀掉自己的未來。所以,你要知道關(guān)鍵所在:年輕的女士早上不喜歡咀嚼任何東西。她們不吃大蒜香腸、火腿、塞滿餡料的豬肚、腌肉片和通心粉。早餐應(yīng)該清淡精致,含在嘴里會融化,咬在嘴里也不會塞牙縫。第一口咖啡喝下去,她的嘴唇會幸福地顫動,就像卡帕西安蔥翠的山頂上哈特蘇婦女嘴里跳動的音符。

什么東西不會塞牙縫?嗯?我問你!比如,薄煎餅不會塞牙縫,帶餡的卷餅也不會,還有蘋果煎餅。把兩個雞蛋打到一杯牛奶里,加糖和面粉,然后放入蘋果片,再把這些放到煎鍋里煎;或者烘焙帶餡的卷餅,填滿果醬、蜜餞、水果、柑橘醬、巧克力,還有昨晚的回憶,陽光可愛的小兔子以及你自己的分泌物。神圣的時刻終于來臨。你呼喚著她的名字,端著擺放咖啡、卷餅或蘋果煎餅的托盤走進(jìn)房間。這歷史性的一幕永遠(yuǎn)都不會從她的記憶中消失,每次遇到不開心的事情,她都會想起這一幕。當(dāng)她即將永別這個骯臟的世界的時候,她張開發(fā)黑的嘴唇,對她的丈夫說:“你從來沒有把蘋果煎餅端到床上來過?!彼?,可憐的家伙,大吃一驚,然后抓住她的肩膀說:“誰!誰為你端過?誰?!”而他只會得到一個苦笑——她留給他的最后一個笑容。

我沒有蘋果,但我有汁水豐富的梨。梨煎餅——記下來!——比蘋果煎餅還要美味。那天的早晨就這樣開始了:我煎梨煎餅,我年輕的女士在我床上睡覺,連空蕩蕩的灑水車發(fā)出的隆隆聲也吵不醒她。

生活是美好的,明媚的陽光讓我感到無限愉悅。我已經(jīng)在想象,吃完早餐,我們又爬到床上繼續(xù)睡覺,然后打包一些食物和飲料,到湖邊去。

我一遍遍篩選著我記憶中所有的女孩,試圖弄清楚哪些女孩有可能會躺在我的床上。這能讓我更容易確定我床上的那位女士是誰。我拿出一個記事本,將所有女同事的名字都寫了下來,一張紙一個名字,然后逐個排查。一半的名字已經(jīng)被排除在外,因為就算我喝得爛醉如泥,也不會邀請她們來我家里。還有幾位符合條件的單身女士,一直盯著我,關(guān)注著我的一言一行,要讓她們跟我睡,我只需要在她們的護(hù)照上敲個章。最糟也無非是——明天去結(jié)婚登記。

我開始思考。我如此渴望愛情,以致發(fā)昏?誰知道。有時你就是想對一個年輕女士說點甜言蜜語。結(jié)果,第二天早上醒來,你看到了干凈整潔的廚房,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結(jié)婚,美妙的早晨就變?yōu)橐粋€噩夢般的早晨。

我不愿相信。我不相信。我毫不猶豫地將那些符合條件的單身女性的名字一一劃掉。只剩下幾個,她們在我床上出現(xiàn)的概率比較接近。我將這幾個名字按照概率重新排序。奧莉安亞去海邊度假了,劃掉。我跟瑪麗安娜大吵了一頓,等一周后她父母出去度假,我們才會和好,所以瑪麗安娜,劃掉。維拉,劃掉,因為每個周末她都跟她未婚夫在一起。莉達(dá)上周來過,但是事先沒跟我打招呼,撞見我跟瑪爾塔在一起,瑪麗安娜當(dāng)時正在我家花園里享受陽光??;至于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我一點也不想說。莉達(dá),瑪爾塔,兩個都劃掉。最后只剩下樂斯亞、奧科薩娜和烏里安娜。

桌子上放著一整盤梨煎餅,熱氣騰騰。我煮了新鮮咖啡,把咖啡杯放在托盤上。我集中注意力,拼命想:是誰……是誰……誰……

奧科薩娜,如果是她,我還不如死了算了,她從來不會擦地,這點我很確定;她會盯著電視機(jī),坐上一整晚。烏里安娜不會自己脫衣服,她這輩子都不會這么做;而且,她總是穿著內(nèi)褲睡覺,這是她的風(fēng)格。所以,這兩個名字,也劃掉。

只剩下樂斯亞了。上帝啊!我這渾蛋是怎么對待她的呀!她被我騙過多少次,上過多少次當(dāng),我又對她做了多少承諾。有一次,我甚至大談自己的愛情觀,她信了。我說什么,她都相信。她是個心地善良的人,我配不上她。我突然想跪在她面前,親吻她的腳丫,乞求她原諒我,原諒我所做的一切,包括這一次。

是她!只有她才能當(dāng)一個理想的妻子。她沉默寡言。好了,都結(jié)束了,冒險、混亂、油膩的盤子和骯臟的故事。我也不用再向女同事的丈夫解釋我和她們的關(guān)系。多虧了我,她們的丈夫變得越來越陽剛。都結(jié)束了。我馬上就進(jìn)去看看,然后告訴她。我要跟她說什么?該死……我們結(jié)婚吧。你說什么?不,不是這樣的。首先,我應(yīng)該懺悔。我會把這一切都告訴她。不,這要花很長時間,要長話短說,人名都不說。我會馬上把我的記事本燒掉。噢!這想法不錯!我會在她面前把記事本燒掉。這不算什么,因為我還有一個記事本。然后我會對她說,我們……沒錯,我們要結(jié)婚。

這時,我聽到了房間里傳來她醒過來的聲音。那一瞬間,我迫切想要走到她身邊,擁抱她滾燙、激動的身體。一想到這,我端起盤子,滿臉微笑,快速地走進(jìn)房間。

“親愛的樂斯亞!”我喊道,因為突如其來的對愛情的渴望,感到渾身燥熱,“看我給你拿了什么!”

我想維蘇威火山應(yīng)該就是那一刻在我家屋檐下爆發(fā)的。就算從我雪白的被子下伸出來的不是樂斯亞寶貝那長著金色卷發(fā)、天使般的小腦袋,而是喜劇演員斯特夫卡·奧洛貝茨那個頭發(fā)蓬亂、滿臉胡子的大腦袋,我也不會如此震驚。

我的膝蓋開始顫抖,我想接下來一整個禮拜我都不想再跟誰上床了。

“可以閉上你的狗嘴嗎?”斯德夫茨奧生氣地大喊,兩只手不停地抓撓寬闊的胸口。

“斯德……斯德夫茨奧!”我壓低聲音,“你從哪兒冒出來的?”

“我的節(jié)目《為了你,傻瓜》?!?/p>

“可是……你怎么在我床上?”

“因為你,笨蛋,喝醉了,我要睡沙發(fā),也不給我鋪床單。”

“可是……你怎么什么都沒穿?”

“我就是這么睡的啊,你個笨蛋!居然偷看我屁股,變態(tài)!”

“可是,誰把我家收拾得這么干凈?”

“樂斯卡。”

“她現(xiàn)在在哪兒?”

“她和奧克一起離開了。”

“那家伙是誰?她為什么和奧克一起?”

“因為你啊,白癡,你跟她說你要結(jié)婚了,還邀請她參加你的訂婚典禮?!?/p>

“我?!我要結(jié)婚了?!跟誰?”

“去問香檳吧。別打擾我睡覺!你拿了什么?是什么煎餅嗎?你手上拿著什么——不會給我煎了大蒜香腸加雞蛋吧?昨晚的蔬菜沙拉呢?”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