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盛夏的A城就像個大火爐,一出去,太陽就能把人曬成肉干。
軍訓是個要命的活兒,沒幾天,在兩個多月的假期里養(yǎng)得白嫩嫩的孩子們全都曬蛻了一層皮,再好的防曬霜也抵不住A城火熱的驕陽。
還好我痛經只痛第一天,軍訓時來“大姨媽”雖然難受,但也算挨得住。
只是大夏天的,墊著衛(wèi)生棉,感覺特不舒服。再加上軍訓,就更苦不堪言了。
軍訓完全就是暴曬,訓練的時候站得腳酸,中場休息只能坐在熱騰騰的地上,一起來屁股就濕濕的,腿上的汗沒停過,衛(wèi)生棉沒墊多久,一折騰,很快就被汗水浸濕了。所以,這種情況下,我一到休息時間就往廁所沖。
軍訓的時候,所有新生清一色地穿著綠色的迷彩服,一張張小臉都曬成了黑紅色,再戴一個不透氣的軍帽,著實很難認出本來的面目。
但是有些人不同,不管她變成什么樣,就算化成灰,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她。
我早就說過,我跟莫蓓蓓不是一般的有緣。念一所學校一個系已經很巧了,現在竟然連上廁所都碰上。
英語系一共兩個班,這幾天我跟著蔡淼她們把一班的女生宿舍整個串了一遍,沒看到莫蓓蓓的名字,琢磨著她應該在英語二班。
軍訓的時候,我們外語系兩個班女生因為人少又是分插到其他系里訓練的,我也沒見著莫蓓蓓。
本來以為,軍訓這大半個月應該不會碰面了,哪知道今天運氣不好,上個廁所就撞上了。
莫蓓蓓推開廁所門走出來,看到等在外面的我愣了一下,我頓時就覺得胃里一陣抽疼。
什么叫“冤家路窄”?我跟莫蓓蓓就是??!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正躊躇著要不要像上次那樣裝傻充愣當不認識莫蓓蓓時,旁邊突然走過來一個女生,二話不說就伸手勾住了莫蓓蓓的手臂,咧著嘴抱怨道:“蓓蓓??!你怎么這么久,肚子沒事吧,還不舒服嗎?呀!你怎么了?廁所里怎么那么多血?蓓蓓啊,你沒事吧?”
那個女生探頭朝空著的廁位望了一眼,頓時驚叫起來,緊抓著莫蓓蓓的手臂,臉色驚恐。
我下意識地順著那女生的目光朝廁位里面瞥了一眼,看著蹲坑里的血跡,太陽穴狠狠地抽疼起來。
不用這么巧吧?
這莫蓓蓓不會連“大姨媽”來的日子都跟我一樣吧?
我正扶著額頭嘆息,卻見一旁臉色蒼白的莫蓓蓓慌張地捂住那女生的嘴,朝我看了一眼。
側對著我的女生愣了一下,轉過臉來。
我想說,盛世大學對我的高中同學們到底有怎樣一種特殊的吸引力,怎么我在這兒盡遇到熟人呢?
眼前這個朝我吹胡子瞪眼、恨不得吃了我的丫頭我認識,她是林楓的表姐,只比林楓大幾個月,叫冷玉婷,跟我們同一屆。
我跟她也就見過一面,但就這么一面,我發(fā)誓我這輩子真的不想再見到這個人。
“艾葉?”冷玉婷皺著眉,語氣不肯定地朝我挑眉問道。
我頭皮發(fā)麻地朝她點了點頭,什么話也沒說,繞開還擋在廁所門前的莫蓓蓓,準備關門換衛(wèi)生棉。
然而沒等我關門,冷玉婷已經一把拉住了廁所門,一如我記憶中那般野蠻、粗魯地用力將我拽了出去。
我被甩到了墻上,脊背磕在堅硬的墻壁上時,一股疼痛猛地襲來,我不由得蹙緊了眉頭。
我就知道,再次見到冷玉婷,準沒好事發(fā)生。
我這個前男友的表姐,每次見面都讓我痛徹心扉。
“怎么?才一個多月沒見,就當不認識了,我可對你記憶猶新啊,艾葉!”
冷玉婷表情猙獰地朝我逼近,揪住我的頭發(fā)。
廁所里的其他人都趕著去集合,早走光了,偌大的地方只剩下被人拽在手心的我、獰笑的冷玉婷,以及一旁發(fā)愣、面色凝重的莫蓓蓓。
我赫然覺得我們三個人這架勢有些詭異。
我就搞不懂了,我跟林楓什么關系都沒有了,她還死抓著我不放做什么。
“這位同學,你抓夠了沒有?夠了的話就松手吧,我頭疼!外面集合口哨吹了好一會兒了,你們不趕著集合我趕啊,被教官逮到會死人的!大熱天的,太折騰對身體不好!”我笑著朝冷玉婷說道,伸手將她的手從我頭發(fā)上扯了下來。
冷玉婷愣在一旁,瞪著眼看著我走進廁所,關上門。
蹲坑里,莫蓓蓓留下的那攤血還沒被沖掉,我有些煩悶。
這莫蓓蓓平時是一個多么愛干凈的人啊,怎么上完廁所都不沖?
看她剛出來那會兒慌亂蒼白的樣子,不會是被鬼嚇著了吧?
我沖了遍水,開始解決自己的事,卻聽到冷玉婷在外面惱羞成怒地喊:“艾葉,你這個賤人,那么多空位不上,怎么好意思上蓓蓓這個?”
我頭疼,真疼。
我已經在這里等了很久了,不上的話,那不是白等了?
再說,這廁所又沒寫莫蓓蓓的名字,又不是她的,憑什么不讓人家蹲??!
我翻著白眼嘀咕著。
還好林楓跟我分手了,不然,他這表姐的脾氣實在讓人難以忍受。
我感覺煩了,要不是冷玉婷還在外面候著,我真想快點弄好走人。
我真的一點兒都不想再見到她們。
過去的一切,親情、愛情、友情,我真的一點兒都不想去回憶。
“艾葉,你腦子被打壞了!那次帶人把你打成重傷的是我,不關蓓蓓的事。你要再看到我表弟,告訴他,蓓蓓為了他,大老遠地來這里上學,就是為了跟他在一起,他一句話,就要跟蓓蓓分手,還說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蓓蓓。誰要他原諒?。∧愕氖赂磔砀緵]有關系,都是我看不過去帶人做的,要怪就怪我,不要怪蓓蓓!你有什么好的?什么都沒蓓蓓好,他干嗎還要等你?剛開學就說分手,你問問林楓他還有沒有良心?蓓蓓為了她,每天以淚洗面,身體都快垮了,連例假都不正常了……”
冷玉婷一直在外面喋喋不休,越說越激動,但最后語調竟有些哽咽了。
我望著白色蹲坑里落下來的例假的血漬,眼前浮現出剛被我沖掉的紅色液體。聽到莫蓓蓓和林楓的事,我也不震驚,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感覺,只是覺得眼睛澀得慌。
曾受過重創(chuàng)的腦袋疼得厲害,以往的記憶變得模糊不清,我狠下心來,按下沖水按鈕,望著被清水沖淡的血跡,鼻子有些發(fā)酸。
打開門,我表情毫無波瀾地走出去,云淡風輕地朝停止罵罵咧咧的冷玉婷笑了笑,然后拍拍垂著頭落淚的莫蓓蓓的肩膀,丟了句“下次上完廁所記得沖水”,然后捏了捏鼻梁走了。
過去的事是否有隱情,那都不關我的事,不管誰對誰錯,我只想在那段青春斑駁的歲月中重生。
然而,如果我真的那么不在意,我眼眶里那濃重的酸澀感又代表著什么?
02
誠然,因為冷玉婷的阻撓,我錯過了軍訓集合的時間。
然而一個人站在一個連的新生面前,被教官嚴厲地訓斥,我竟然也不覺得丟臉。
我的腦袋昏昏沉沉,教官罵什么,新生們笑什么、說什么,我都聽不大明白。那些曾被我撕成碎片揚手丟棄的回憶在腦海里翻騰著,我受過傷的腦神經又開始隱隱作痛。
“別以為待在廁所里就能偷懶,我平生最看不慣你們這種耍小聰明的人了!休息夠了吧?夠了就給我繞操場跑兩千米再回來,我看你們誰還敢再偷懶!”
“兩千米對嗎?跑完就行了嗎?教官你也別罵了,天熱省點口水吧!我跑就是了!”
“艾葉!你別沖動啊!艾葉!”
“教官,她不是故意的,你別罰她了,她來例假了,不能做劇烈運動的!”
“是?。〗坦?,你就饒了她吧!天這么熱,跑兩千米會中暑的!”
“吵什么!再吵你們跟她一起跑!再加一千米,三千!還吵嗎?我看你們還敢吵嗎?”
身后傳來蔡淼她們幫我求情的聲音,然而教官一聲厲吼,所有人立馬噤聲。
時值正午,操場上的幾個連練了一圈跑步后都散了,只剩下我一個人滿身熱汗地繞著塑膠跑道轉圈圈。
那教官似乎跟我耗上了,飯也不急著吃,站在一旁監(jiān)督我跑。
蔡淼她們擔心地站在一旁,估計是打算等我跑不動了就來扶我,然而被教官一頓咆哮全都嚇得不敢上前。
新生軍訓的午休時間才五十分鐘,其中還包括到食堂排隊吃飯和回宿舍的時間。一上午的軍訓已經讓人累得夠嗆,看蔡淼、安佳她們滿身疲憊地候在一旁擔心地看著我,我也不忍心,朝她們揮了揮手,擺出一副輕松的姿態(tài),示意她們先走。
不是我在矯情強撐,而是這三千米對我來說也不是多么難堅持的事。我高中時體育就不差,運動會的時候老被人推著去參加一千五百米比賽,很輕松就能跑完。三千米,不過一千五百米的兩倍,教官只讓我跑完,沒讓我在幾分鐘內跑完,時間是無限的,我可以慢慢地跑,而且“大姨媽”也不允許我跑得太快。
蔡淼她們最終還是走了,教官也不再老盯著我,站了一會兒轉而跟旁邊收拾旗子的同僚瞎侃去了。
偌大的操場,紅色的跑道,只剩下我一個人大汗淋漓地奔跑著。
多久了,沒有流汗流得這么酣暢淋漓;多久了,沒有像現在這樣一個勁地朝著前方奔跑。
眼前畫面交織,回憶如潮水般襲來。
……
昏暗的弄堂,滂沱的雨,穿著校服的我被一群人堵在泥濘不堪的巷道中,數不清的拳頭落在我的身上,我在一群痞氣的少男少女的拳腳下痛苦呻吟。
然后,我看到了她。
那個我只在林楓的家庭相冊里看到過的表姐,她如此真實地朝我走來,面容猙獰,蹲在我的身旁,用冰涼的手拽起我的頭發(fā),狠狠地叫囂:“艾葉,你有多不要臉?。啃鞫疾灰懔?,你為什么還要和他糾纏不清!林楓讓我告訴你,你要再敢動莫蓓蓓,他會讓你后悔認識他!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家里破產了,想拽著林家過好日子,你真是做夢!你不是腦子很聰明嗎,怎么現在糊涂了?就你現在這樣,憑什么跟蓓蓓爭??!要不要我讓你清醒些?”
“不要!”
冷玉婷眼里的狠戾讓我忍不住恐懼地尖叫,原來,我也會害怕。
我的腦袋被用力地撞到墻上,一下又一下,劇烈地撞擊著。我想林楓一定很愛莫蓓蓓,否則不會讓冷玉婷對我下手這么重。
我從沒有像那一刻那般怨恨林楓。
就算他跟莫蓓蓓有染,對我遮遮掩掩,就算他知道我家里遭遇劇變,聽他家人的話跟我分手,我都沒有怨過。
只是,我真的不知道,一向溫柔待我的男生怎么突然有一天會變得如此冷漠。
那天,莫蓓蓓在KTV打了我一巴掌,告訴我她跟林楓的事。我腦袋昏昏沉沉,被李薇拉著離開。是她自己沖出來,追到門口繼續(xù)糾纏我們的,是她自己拽著我的手不放要我許諾離開林楓,是她自己沒站穩(wěn)被李薇一甩手推出去摔倒在地上的。
誰也沒想動她,我艾葉沒那么小心眼,被人背叛了,還花那閑工夫跟人家爭風吃醋。
李薇只是為了帶我走,無奈之下才推開她,我們誰也沒有想害她摔倒,還是我跟李薇送她去醫(yī)院的,聽到醫(yī)生說她沒事我們才走的。
可是弄堂里這一通毆打是什么情況?就因為害莫蓓蓓摔倒了,林楓就讓他表姐帶著一大幫人打我?拳打腳踢,惡語相向,我艾葉在他心里真的就這么不值得珍惜?
我不知道那天一個人在泥水中躺了多久。冷玉婷早就帶著那幫人走了,我一個人倒在地上,連呻吟都沒了力氣,臉上一片濕淋淋的,我分不清那是雨水、泥水還是眼角流出的淚。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經過,看到巷子里滿身污穢的我。我艱難地朝他伸手,想要呼救,喉嚨卻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然后,我看到那個人慌亂地離開了,那是個清秀的男生,他的輪廓在我朦朧的視線里很模糊,但我依稀能嗅到他身上那清冽的氣息。
他逃走了,這么干凈的男孩不適合待在這里。
我那么臟,身上那么多血,他被我嚇跑了。
我吃力舉著的手最終無力地癱軟下去,漲疼的腦袋一片空白,兩眼一黑,昏死過去。
我是被李薇的哭罵聲吵醒的,醒來時正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裹著滿身的紗布,腦袋重重的,一摸,同樣是紗布,還黏著已經干硬的血塊。
一見我醒來,李薇就哭著撲到了我的床邊,抓著我的胳膊聲嘶力竭地哭號:“艾葉!你蠢啊!被打不呼救啊,為什么不打我電話?我找了人問到是林楓他表姐帶人干的,是不是真的?林楓那王八蛋怎么可以這么對你!他憑什么把你打成這樣?背叛你的是他,他憑什么???”
“我又沒死,你干嗎趕著哭喪!快把眼淚擦干,掉我身上,惡心得很!”我戳著李薇的手沒好氣地翻白眼。
李薇愣愣地看著發(fā)笑的我,僵了一會兒,眼眶更紅了,眼淚擦都擦不完,一個勁往下掉。
“你知不知道自己傷成什么樣啊?你的腦神經因為受到劇烈的撞擊很有可能有后遺癥,你笑什么啊?有什么好笑的!你個蠢貨,你現在真成蠢貨了!”
我再也忍不住,在李薇絮絮叨叨的咒罵聲中,終于笑出了淚。
“腦子壞了也好,被打成失憶就更好了!李薇啊,我死心了,真死心了,喜歡了三年,這次我真心確定自己喜歡的是個人渣!你看,其實我沒比我媽聰明多少,她愛了十八年的男人說不要她就不要她,她還把自己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我之前還老覺得她蠢,艾勝背叛她那么長時間,她都不知道?,F在想想,我還不是被整成這樣才看穿?本來我還猶豫不決,這下真能狠下心了?!?/p>
“艾葉,你別這么笑!我看得心里難受,不管怎樣,日子還得過。”
“那是!我都懂,你放心,我又不是我媽,沒她那么癲狂,為一個男人輸了一切?!?/p>
……
我跑了多遠了?一千米?兩千米?還是快三千米了?我已經記不清了,只知道就這么繞著紅色跑道跑下去。
汗如雨下,我想用手擦,可越擦越多,指尖滑過眼角,同樣一片濕漉漉的。
在醫(yī)院躺得肚子上多出了一圈肉,出院后,我跟林楓就徹底斷了。
那件事之后,我直接把那個曾溫暖我三年、淺笑像春風般和煦的男孩鄭重地劃入了“人渣”一列。
每次想起那個人之前的好,我就戳著自己神經受損的腦袋罵自己蠢,時間久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腦子受過重創(chuàng),我的記憶慢慢地退卻了,過去的事漸漸地淡化,開始模糊不清。
我以為這樣挺好的,對過去,我一點兒都不在乎了,我要重新生活,愛情、親情、友情,我都要重新洗牌。
可是當我再次遇到冷玉婷,聽到那番話時,我才發(fā)覺,那段曾經,我從未遺忘過。
但是那又怎樣?
就算林楓沒有派人打我,全是冷玉婷擅作主張,就算他對我還有感情,甚至不要莫蓓蓓,一心要等我,就算他還是原來的樣子,不是我想象中的人渣,又能改變什么?能改變什么呢?
人生是場正式演出,永遠只有一次機會,放棄了就沒有了。
就沖他心里有我卻又招惹其他人,和別人在一起之后又不負責,讓千里迢迢跟著他來這所大學念書的莫蓓蓓離開他……林楓他,還是一個人渣。
03
“喲!還真沒看出來,你身板瘦小,卻這么能跑!不過你是不是跑多了,我走的時候你在跑,回來還在跑!不止三千米了吧?你還好吧?能撐得???要不歇會兒?你也知道,我也不是真想罰你,你說操場上這么多人,就你一個遲到,能不懲治下嗎?哎,你還有力氣瞪我,真行??!”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終于撐不住摔倒在地,揉著膝蓋,腦子空白,直喘氣,教官則在一旁喋喋不休。
其實教官不知道,哪里就我一個人遲到?我出廁所的時候,冷玉婷跟莫蓓蓓還在廁所待著呢!不過也沒看她們受罰,具體什么原因我不知道也不怎么想知道,反正林楓這個表姐一向是個厲害的人。
教官年紀很小,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他還在擔心我是不是真跑壞身子,我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跌跌撞撞走出了操場。
去哪兒呢?
食堂吧!
總要吃飯的,雖然現在胃里很不舒服,一點兒食欲都沒有,但總得吃點什么。下午還要軍訓呢,不吃東西撐不住。
現在的我,什么都沒有了,不撐下去怎么成啊!
身上很難受,全身的衣服濕透,布料貼在身上,很不舒服。腿部有什么東西在不停地往下流,我下意識地低下頭,就看到了下身一褲子的血。
“大姨媽”又洶涌了!
眼前一黑,我身子晃了下,有些眩暈。突然一張干凈清爽的臉闖入我的視線。
我覺得某個學長就是我“大姨夫”的化身,我每次“大姨媽”血流成河的時候,都能遇見他。
他一定是被我“姨媽”召喚過來的!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永遠說不清道不明,我跟冷子沫亦是。
多年后,在支離破碎的記憶中,拼湊這些過往時,偶爾會問自己,我與冷子沫到底是有緣還是無緣。
“哇!阿沫你完了!讓你看著點走路你偏不聽,這下出大事了,瞧把人家學妹撞得都流血了!”
耳邊響起一番聒噪,我晃了晃沉重的腦袋下意識地抬起頭,就看到了一張陌生而又熟悉的臉。
那一刻,我沒有矯情做作。是真的,我一時真的沒有認出來攬著我的男生是誰,只是覺得熟悉,卻又想不起來。
我這人向來沒心沒肺,自從遭遇劇變后,對無關緊要的事更是不上心,無關緊要的人都是路人甲,不記得名字很正常。那時,冷子沫對于我來說,就是一個眼熟的路人甲。要不是他那句清冷熟悉的嘲諷,我還真沒認出他就是前幾天幫我拎行李奔東走西的不知道哪個系的學長。
“瞎摻和什么!撞一下能撞出‘大姨媽’來?”冷子沫不耐煩地伸手推開歪倒在他身上的我,朝身旁的男生冷冷地說。
原本還暈暈乎乎的我當場就被那聲“大姨媽”震醒了,眨巴著眼,毫不避諱地直盯著冷子沫瞧,盯了好久,總算想起他是誰了。
“喲!這不是學長嗎?真巧啊,在這兒也能遇到你!”
我像見了親人似的跟冷子沫打哈哈,雖然想不起那家伙叫什么,但叫“學長”準沒錯。
冷子沫似乎也認出了我,臉上的鄙夷毫不掩飾地展露在我的眼前,他極快地掃了我一眼,蹙著眉頭陰冷地說:“是挺巧的!還真是哪兒都能碰到你!”
我赫然有種被某人認為“陰魂不散”的感覺,再傻也聽得出冷子沫口氣里的諷刺,于是識相地僵笑了下,擺了擺手,準備繞道就走。
冷子沫也沒攔我,只是僵立在一旁,看著我血跡斑斑駁的褲子,俊眉微蹙,也不知道是被我惡心到了還是怎么了。
我雖然沒皮沒臉,但也不至于乖謬。比如這會兒,我也搞不懂自己怎么了,就是一門心思想走快點,最好會土遁術,直接躲過路人投來的奇異目光回宿舍把自己清理干凈。這滿身汗臭粘膩的狼狽樣,我自己都嫌棄了。
“那個新生看上去挺可憐的,連走路都不穩(wěn)。你們認識,要追上去看看她嗎,估計出事了。”
“管那么多干嗎?還不快去體育器材室拿東西,大家都等著呢!”清冷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帶著煩躁。
我的腦海里急速地閃過一個從雨巷中慌亂逃離的身影。
早就料到冷子沫會這么說。
一般外表干凈的男生,都有著嚴重的潔癖,厭惡觸碰臟東西。而我,就是他們不想觸碰的臟東西。
04
我從沒有想過冷子沫會追過來,從來沒有。
那個清水白蓮般干凈的少年,又一次站在我的面前,脫下身上的襯衫,只穿一件緊身背心,光著膀子將衣服圍在我的腰間,像第一次認識的時候那樣意圖遮住我的不堪。
那一刻,我立在原地,身體僵直了,任由冷子沫擺布,酸澀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正漸漸長成男人的少年專注的側臉,看著那黑色短發(fā)中央好看的旋,猛然感到心口被狠狠地沖撞了一下。一股壓抑很久的無助感排山倒海而來,瞬間將我吞噬,我艱難地吞了口唾沫,澀澀地開口:“冷子沫,我還沒吃飯呢。剛才不知道跑了多久,教官說我早就跑完了三千米,我現在又累又渴,腿軟得快癱了。我想換衛(wèi)生棉,但身上沒有?!?/p>
天知道我怎么就突然想起了那個人的名字,天知道我又為什么要對冷子沫說那些話,我只是突然覺得很委屈、很難受,心口憋得慌,迫切地想要尋求一個依靠,想要聽到有個人對我說:“別撐了,倒了還有我扶著!”
不到三個月,我十八年的幸福生活全毀了。其實我很難過,我很想像媽媽那樣酗酒發(fā)泄??墒俏也荒?,現實不允許我倒下,我倒了媽媽怎么辦?她再怎么懦弱,再怎么不堪,也是我媽??!我沒了爸爸,就只剩下媽媽了!就算她對我不聞不問,我還是舍不得她!
所以我只能拼命地壓抑自己,傷口再疼也不吱聲,別人的侮辱再難聽也保持笑容,不喊累、不喊苦、不哭泣,可是就在這個剎那,冷子沫為我遮羞的這個小動作,讓我感覺這陣子所有的辛酸都涌了上來,就這么傻傻地跟個半生不熟的人說了這些話。
說完我就后悔了,我果然是腦袋被打壞了,冷子沫是我的誰???我跟他訴什么苦??!
果然,冷子沫就像被雷劈了似的,身子猛地一顫,停下手中的動作,愣愣地抬頭看我。
對上那雙清澈黑亮的眸子,頓時讓我羞愧難當,別過頭干笑道:“跟你開玩笑呢,瞧你嚇得!”
冷子沫愣了一會兒,我低著頭,看不到他的臉,我想他的表情不會好到哪里去,不是厭惡就是嘲諷,又或者是不耐煩,更甚者,他會覺得我不可理喻,是個神經病。
“那什么……那個,謝謝你的衣服??!上次那件還沒還你呢,要不我改天重買兩件還你好了?,F在就不麻煩你了,你忙你的,我走了。”
我受不了這詭異的氣氛,率先打破了沉悶,像個傻子似的朝冷子沫笑,揮著手準備說“再見”。一愣神,半空中的手就被拉了下來,然后我感覺手腕一涼,冷子沫驟然握住了我的手。一瞬間,我僵住了。
“學長,男女授受不親?。‰m然我挺開放的,但我不怎么想對你開放,你怎么能不經人家小女生同意就牽人家的手、吃人家豆腐呢!喂!學長!喂!冷子沫,你想干嗎?要帶我去哪里啊?我現在沒時間、沒力氣跟你耗!”
他突然停下,我生生地撞到了他看似瘦弱但堅實的脊背上,耳邊傳來一聲悶哼,然后冷子沫冷眼一掃,我被秒殺了。
“給你買衛(wèi)生棉,帶你去吃飯,之后帶你去醫(yī)務室,最后送你回宿舍。你不是想讓我做這些嗎?”
我打了個寒戰(zhàn),心里莫名地有些發(fā)堵,有些別扭,想從那冰冷的手掌中抽回自己的手。
“我都說是開玩笑了,你當什么真???是不是所有的學長都像你這么耍流樣?”我僵硬地反駁。
冷子沫嗤笑道:“你還真給你自己臉上貼金,就你現在這德行,你自己說說誰會對你耍流氓?你看看哪個新生像你這樣的,我每次見到你都搞得這么形容污穢、觸目驚心的!”
我望了一眼腰上遮褲子的黑色條紋襯衫,一時語塞,沒再爭辯。
“形容污穢、觸目驚心”,這家伙還挺會用成語的,還真形象。
見我不吭聲,冷子沫也沒繼續(xù)諷刺下去,依舊抓著我的手臂,拉著我朝學校超市走。
突然,他好像意識到了什么,回頭掃了我一眼,看著我凌亂的腳步又一次習慣性地蹙眉,放慢了速度。
冷子沫是個好人!就沖他對我這么一個落魄小女子拔刀相助,他就是一個好人。沖他面不改色地在眾多新老生驚悚目光的注視下,淡定從容地給我挑衛(wèi)生巾,他就是一個大大的好人。
什么叫外冷內熱,冷子沫就是典型!我從廁所出來時,冷子沫已經買好飯,站在附近的梧桐樹下等我。他修長白皙的手指托著醬油色的煲仔飯,眼眸低垂,目光專注而又迷離,讓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金黃色的光落在樹下那個纖瘦少年的身上,勾勒出一道飄忽的剪影。
他像雪、像霜、像冰、像清泉,像這世界上一切干凈清冽的事物,與之相比,在不遠處偷看他的我,滿褲子斑駁的血跡,一身的汗臭,還有那突兀的黑色條紋襯衫,狼狽而又不堪。
我揉了揉漲疼的太陽穴,嘆了口氣,眨了眨眼,生生逼退眼里的酸澀,然后用衣服裹起剩下的大包衛(wèi)生棉,搖晃著腳步沒入了熙熙攘攘的新老生人流中。
最終我還是沒有勇氣去玷污那一汪清泉。
“冷子沫!”身后傳來一聲清脆的叫喚,我不經意地回過頭去,還能看到樹下男孩驚愕抬頭的時候有一絲恍惚,然后他對著突然闖入視線的白裙女孩勾唇笑了。
原來他笑起來也挺溫暖的。
很和諧的一幕,很干凈的一幅畫,讓人稱羨。
那次離開后,我再也沒有遇到過冷子沫,他的兩件襯衫被我洗得沒了血跡,一直曬在宿舍的陽臺上。
世界上有一些人,不用多加相處,你就能感受得到,你們不屬于同一個世界。冷子沫,信科院計算機專業(yè)大三學生,校學生會主席,才貌俱佳,是個風云人物。我不怎么愛調查人,只能說冷子沫這人名聲不小,新生們總喜歡聊學校的名人。冷子沫這名字,被蔡淼她們八卦了七八天,我想裝不知道也難。
軍訓結束后,我還是將那兩件襯衫用袋子裝好,托學??爝f站送到了冷子沫那里。大家不熟,沒必要欠了人情還要欠人家東西。至于我為什么不親自去還衣服給冷子沫,那是因為我覺得我們倆沒必要為了兩件衣服再見面。
好吧,我又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我其實是怕冷子沫根本不想見我。
05
“你會唱歌嗎?之前有過上臺表演經歷嗎?”坐在我面前的大美女將一綹頭發(fā)撥到耳后,聲音清甜地問道。
我搖頭老實回答:“不會,我五音不全?!?/p>
“那你會跳舞嗎?”那女生皺了下眉,再度問我。
我笑了笑:“也不會。”
“那你會什么?既不會唱歌又不會跳舞,你為什么來我們禮儀部面試?逗我們這些學長、學姐玩嗎?”那女生終于忍不住了,皺著好看的眉毛慍怒地質問我。
我也不生氣,指了指一旁侃侃而談的蔡淼,擺手道:“我是來襯托她的!”
那女生愣了一下,瞪了我一眼,把目光投到了一旁被另一個男生面試的蔡淼身上。那邊,蔡淼順利地回答完幾個問題后,經面試的學長要求又當場跳了一段街舞,身體靈活,姿態(tài)可圈可點,引人注目。
看著禮儀部的那群面試官們驚嘆的目光,我松了口氣,默默地從面試教室退了出去,轉戰(zhàn)下一場,給安佳做綠葉。
大學一開始,學生會、科協、團支部等部門都忙著從新生中挑選干事。新生在這些部門中干一陣子后,根據表現,可以在大三競選部門部長、主席或黨支部書記等職位。對于新生來說,這是軍訓之后的一件讓人興奮的事,所以招聘這天,幾乎所有新生都出動了。
晚上一吃完飯,蔡淼她們就拉著我一起過來了。我明天要去找兼職工作賺錢,沒多少時間花在這種部門工作上,所以純粹是來給宿舍幾個女孩做綠葉的。
三個協會,十幾個部門,蔡淼她們多多少少都有一兩個部門面試得不錯,而陳怡珊幾乎是去哪兒面試,都會受到學長學姐們的交口稱贊。
果然人長得好看就是吃香。人長得好看,性格又溫順,多才多藝的女孩,那就更吃香了。
見那三個人緊張而又雀躍地捧著手機坐等面試結果的樣子,我頓時有種大功告成的感覺,松了口氣,謊稱口渴買飲料,離開了那人頭攢動的樓層。
接到李薇電話時,我正往樓下走,一邊忙著掏手機一邊躲著不停沖上二樓準備面試的同學。
李薇三天兩頭給我打個電話慰問一下,每次嘮叨得都跟個老媽子似的,我有時候覺得她比我媽更像我媽,我媽簡直就跟我的“大姨媽”似的,一個月才會打一次電話,說不定“大姨媽”不正常了,一個學期只打一個電話也沒準,反正我自從開學那天接到她醉酒的電話后,就再也沒有聽到過她的聲音。
她不打來,我也沒想過要主動打過去,不知道為什么,我們母女倆好像都不怎么想聽到對方的消息。因為一想到對方,就會想到扎在彼此心上那根拔不掉的刺,生疼。我媽只要不看到我,不想到我,就不會想起艾勝,不會想起那段開頭被強迫結局又被背叛的婚姻,不會想起她悲慘的半生。如今,她的世界里沒有了我,只有酒吧里的烈酒相伴,縱使頹廢,但她感覺不到痛,就不會再想尋死。而我,即使孤獨,即使渴望溫暖,還算撐得住。沒媽的孩子像根草,最起碼我還能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我還有個媽,活著的媽,我只是暫時離家漂浮的浮萍而不是無家可歸的野草。我將手機放到耳邊,就聽到了李薇一如既往的大嗓門。
“葉子!我們宿舍居然有空調,有冰箱!果然那么多錢沒被白坑,私立大學就是一專門坑錢讓人享受的地方!本來以為我們宿舍跟你們的一樣,什么都沒有,大夏天的太難熬,我連小電風扇都買了,這下好了,用不著了。改天我把電風扇給你送過來,你上次說要買不是還沒買嗎?我這是全新的,送給你,不要浪費!我連去你們學校的路線都摸清了,等著我飛奔給你送電風扇來??!”
我被李薇那尖細的嗓音轟得耳朵嗡嗡亂響,腦袋生疼。
“你到學校了啊?”
“我沒到學校怎么看到我的宿舍啊?你腦神經又抽搐了吧?”李薇罵道。
我都能想象得到她那張敷著面膜故作猙獰的臉。
“你別老罵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腦袋現在不好使。到了就好,我本來還想去車站接你,然后送你去學校,幫你整理東西呢。你爸媽肯定又沒時間送你,你一個人過來還行嗎?”樓梯上的人越來越多,我只能先退到拐彎處跟李薇聊著,同時眼睛張望著,準備等人少了再走。另一頭,李薇突然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她嗤笑了一聲,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那二老沒愛但有錢,我自己開車過來的,我爸還派了兩個保鏢給我?guī)兔Γ宦飞蠔|西都是他們弄的,我不累。倒是你,葉子,一個人很辛苦吧?你媽這樣對你,你要撐不住就找我。咱倆誰跟誰,錢不夠就跟我說,別光想著打工,你們學校偏,兼職不怎么好找。我們認識這么多年了,差不多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別跟我客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