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魯迅全集》的小故事
魯迅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哪怕一天,就算是在那最荒誕的年代,也還是有魯迅的書陪伴左右。我在插隊的歲月里,仍寫日記不輟,其中抄引兩個人的語錄最多,魯迅是其一。魯迅的《別諸弟三首》:
謀生無奈日奔馳,有弟偏教各別離。
最是令人凄絕處,孤檠長夜雨來時。
還家未久又離家,日暮新愁分外加。
夾道萬株楊柳樹,望中都化斷腸花。
從來一別又經(jīng)年,萬里長風(fēng)送客船。
我有一言應(yīng)記?。何恼碌檬Р挥商臁?/p>
就是那時背下來的。前兩首尤其背得熟,蓋與當(dāng)時的心情太合拍了?!伴选弊植徽J得,但意思是明白的。
回城之后,混混沌沌,似乎很快就忘記了農(nóng)村之苦,對于平淡無奇的城市生活漸生厭煩。張賢亮說什么“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堿水里煮三次”,可見我經(jīng)歷的苦難還不夠。一九八一年,魯迅誕辰一百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了新版的《魯迅全集》,我稱之為“百年版”。也就是從這年開始,我從一個閱讀者慢慢蛻變?yōu)橐粋€患得患失的集書者,雖然我的“魯迅專題”也是大多數(shù)人的追求。
《魯迅全集》是我集書的第一步,現(xiàn)在我已收集有七套《魯迅全集》,但是最名貴的一九三八年復(fù)社版,我只有紀(jì)念版里乙種本的一個零本。一九五七年某期《人民畫報》封面是電影明星白楊的書房,書架上一排紅色的《魯迅全集》,只可能是“三八版”。聽說周總理和陳毅到白楊家做客,陳毅問白楊:“這么多書啊,你都看了嗎?”白楊不知如何對答,還是總理反問的陳毅,“你家里那些書,你都讀了嗎?”
我私底下是采用集郵者對中國郵票的劃分方法來劃分《魯迅全集》的四個出版時期?!懊駠]票”對應(yīng)民國時期出版的《魯迅全集》;“老紀(jì)特”對應(yīng)五六十年代的《魯迅全集》;“文革票”對應(yīng)一九七三年版《魯迅全集》;“新JT”對應(yīng)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以來所出《魯迅全集》。玩過郵票的人能懂我的意思。
民國時期比較常見的《魯迅全集》是一九四六年的“魯迅全集出版社”版,我管它叫“十年版”,蓋紀(jì)念魯迅逝世十周年也??墒菧慅R二十卷也不大容易,書的保存狀態(tài)有好有壞,整套書最忌諱的就是書品不一。一九四八年東北光華書店也再版了“三八版”《魯迅全集》,光華版的可愛之處是“牛皮紙護封”,前兩種全集都沒有護封。可愛的后果是“可惜”,讀書人從來就不知道善待護封,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光華版”百分之九十九都丟棄了護封,僅存的也像一件破布衫了,所以光華版雖常見,但從未見到過完美無缺的一整套,圖書館可能有存,你卻無法據(jù)為己有。
我愛人在大學(xué)工作,趕上一回院校合并,圖書館處理書,緊忙叫我去挑書??上н@大學(xué)不是北大也不是清華,幾乎沒有“四九”之前的舊版書,我最大的收獲是十六卷本《魯迅全集》(“百年版”),還是“特精裝本”,特征是“深咖啡綢封面,書名燙金字,文字白報紙印,插圖用銅版紙,外有米黃色木紋紙護封,另有硬紙板書套”。好像才收了我十塊錢?!鞍倌臧妗边€有更好的“特精裝紀(jì)念本”,書口涂金色,有機玻璃函套,每四卷一函。有機玻璃太不上檔次了吧,用它來包裹魯迅有點俗。早就被人遺忘的張光宇先生一九五九年在《談?wù)剷b幀》里說過,“以上這些精裝書,大多數(shù)是犯了‘三燙’或‘兩燙’的毛病,三燙就是燙兩種顏色之外還要燙一套暗花。二燙就是燙兩色或燙一明一暗的花。這些方法,并不是絕對不可以用,不過上面所舉的例子,正是一本也不應(yīng)該這么做,這樣做給人一種浮夸之感?!遏斞溉芬彩侨绱?。魯迅先生的書,越裝越精致,也是不宜的,越是穿上綢緞綾羅,越是弄得金碧輝煌,就離開魯迅先生的精神越遠?!?/p>
張光宇先生批評的是裝幀手段的“過猶不及”和“一窩蜂”,批評歸批評,實際上是沒有任何效果的,尤其是對全集而言。倒是魯迅的單行本,很少犯裝飾過度的毛病,本本都是樸茂可喜,我指的可是四五六十年代的本子,越早期的越好。這些單行本屬于“魯迅專題”的一個分支,亦版本繁雜,姹紫嫣紅,且按下不表,留著以后細說。
一九五六年,魯迅逝世二十周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開始出版“四九”之后的第一回《魯迅全集》,我稱之為“廿年版”,這回是“十卷本”,它的特征是“專收魯迅的創(chuàng)作、評論和文學(xué)史著作,及部分書信。翻譯及編校作品另行出版”?!柏ツ臧妗钡陌娲魏芏啵詈笠粋€版次是一九六三年的,除了一九六〇年、一九六二年兩年,印刷機一直沒閑著,至少從版權(quán)頁來看是這樣的。我的七套《魯迅全集》,“廿年版”占了三套,零本無算,書友們說我收得太過分了,可我就是欲罷不能,尤其是碰到“新若未觸”的全集零本,必購之而后快。全集之旅,得意之作還要算“重磅道林紙精印”“藍色涂頂”的那套“大開本”全集。買書的過程仍歷歷在目,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巡閱書肆的情景已成為惆悵的往日。許多當(dāng)年賣書給我的店員,小姑娘變成了“孩兒他媽”,小伙子變成了“孩兒他爹”,人書俱老矣。
一九七三年年底,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據(jù)“三八版”重排出版《魯迅全集》,我稱之為“七三版”。出版的原因據(jù)說是這樣的:周總理接待外國首腦,想著送人家一套“三八版”《魯迅全集》,找來找去,居然成了難事,后來還是從魯迅博物館的庫存紀(jì)念本中選出一套贈送。事后,周總理指示出版《魯迅全集》。
“七三版”分甲乙兩種,甲種也叫“出口本”,道林紙印,藍布面精裝,書脊文字燙金,月白淡灰色護封。這些裝幀不稀奇,過去都用過,奇就奇在護封之外還有一層“塑料薄膜透明護封”,雙護封,這做法也許是空前絕后了。我購得的這套“七三版”正是“出口本”,還是魯迅研究學(xué)者王觀泉的舊藏。書的定價是八十元,我買價為定價的十二倍?;叵肫鹨痪牌呷辏胰嗽谇嗪?,最后一天的日記記著:“異常暗淡的一年即將過去,年初的幾個愿望一個也沒成功。比較值得高興的是,牦牛山那十多天的工錢又補了三十塊,可以看作飛來之財吧。晚上和胡蘅對家打橋牌連輸三局,是不是預(yù)示新的一年也和今年一樣,輸?shù)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