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無論是撰寫文學史,還是各種作品選,似乎都存在厚古薄今的狀況,即愈是歷時久遠的作品,讀得愈多,選得也愈多,而時隔僅一個世紀的近代文學,特別是近代的詩、詞、散文,卻常被有意無意地忽視,甚至被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想當然的看法所否定。不過這種很少聽到異議的現(xiàn)象,卻不能因此被看作是一個不屑一顧的問題。鄙薄近代文學者,并不乏冠冕堂皇的理由: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擋時代前進的步伐,但這種進步并不意味著文學藝術(shù)也在一起邁進。就藝術(shù)語言而言,唐詩宋詞,依然是不可逾越的巔峰。但人類文化和自然界一樣,需要無限豐富的多樣性,才能構(gòu)成一個繽紛多彩的藝術(shù)世界。更何況近代文學在中國古典文學發(fā)展史中,自有其特殊的地位和意義。如果說《詩經(jīng)》、《楚辭》、先秦散文是源的話,那么近代文學就是尾,是中國古典文學一個雖不能譽之為光輝,但也不應(yīng)妄加菲薄的結(jié)束。僅憑這一點,近代文學就有重視的必要、閱讀的必要、研究的必要。事實上,現(xiàn)代人少編、少選近代文學作品,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對此讀得太少的緣故。選編了三大本《近代詩鈔》的錢仲聯(lián)先生,早年斷言詩學之盛,極于晚清,并有近代詞集詞學大成的說法,與鄙薄近代文學者迥然不同。近代文學的真正價值,似乎還可以從下面一個假設(shè)中推出:如果取一首不知名的詩或詞,點明它是近代人的作品,就很難從理論上得到充分肯定;但若說它是唐詩,或宋詞,也許就會得到完全不同的評價,甚至意想不到的贊美。這至少可以說明兩個問題:一是近代詩文中有大量作品并未樹立鮮明的個性和特色,還沒有資格成為代表時代的文學形式;二是近代詩文在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上又確有不遜于前人的可取之處。如果僅用于吟詠消遣的話,某些近代詩詞,在某些方面,還有勝過唐詩宋詞之處。
近代詩流派家數(shù)之多,為前代所罕見。汪國垣據(jù)地域?qū)⒔娙朔譃楹妗㈤}贛、河北、江左、嶺南、西蜀六派。鐘仲聯(lián)則根據(jù)詩風,分為宗尚宋詩(包括前期的宋詩派和后期的同光體,同光體中又包括贛、閩、浙三派)、注重選體(如湖湘派)、兼采唐宋、詩界革命(可上溯龔、魏)諸大派,另外還有南社、西昆體派等。
若從大處著眼,近代詩史,始終存在著兩大流派,一派重視作品的社會功用,強調(diào)藝術(shù)創(chuàng)新。這派以龔自珍、魏源開其端,姚燮、貝青喬、金和等人繼之。龔自珍是開一代風氣的承上啟下的歷史人物,也可說是近代詩界革命的先行者。他的作品,氣勢沉雄,辭采瑰麗,飛揚騰踔,奇境獨辟,筆呈簫心劍態(tài),讀之蕩氣回腸,柳亞子譽之為“三百年來第一流,飛仙劍客古無儔”(《論詩三絕句·定庵集》)。魏源詩除反映現(xiàn)實以外,多山水之作,徐世昌說他“雕鐫造化,捶險鑿幽之筆,能使山無遁形,水無匿響”(《晚清簃詩匯》)。近代另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人物林則徐,雖不以詩名世,但其后期作品,筆力蒼勁,含思凄婉,品格甚高。姚燮多才多藝,但一生潦倒,作品頗能反映民生疾苦,有些紀事詩寫得哀婉動人,酷似杜甫《三吏》、《三別》,世稱詩史。貝青喬曾投筆從戎,目睹軍中種種咄咄怪事,一付與詩,振聾發(fā)聵,傳誦一時。當時被視為“振奇人”的金和,工樂府詩和紀事詩,寫了大量反映鴉片戰(zhàn)爭和太平天國的詩篇,梁啟超稱其“格律無一不軌于古,而意境、氣象、魄力,求之有清一代,未睹其偶”(《秋蟪吟館詩鈔序》)。貝、金二人之詩,亦無愧詩史之譽。
黃遵憲、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丘逢甲等人,正式舉起詩界革命的大旗。黃遵憲當時被譽為“詩界哥倫布”(丘逢甲《人境廬詩草跋》),他主張“我手寫我口”,開古人未辟之境,能用前人所未有的生動、鮮明的形象,將當時出現(xiàn)的一些重要事件和新生事物及時寫入詩中,用梁啟超的話說,“能熔鑄新理想以入舊風格”(《飲冰室詩話》)??涤袨樽砸暽醺?,以“新詩瑰奇異境生,更搜歐亞造新聲”(《與菽園論詩》)自許。其實他的長處并不在異境、新聲,而是元氣淋漓,揮斥八極,頗有大家風度。譚嗣同詩如其人,恢宏豪邁,借用他自己的話說,有“拔起千仞,高唱入云”(《致劉淞芙書》)的氣概。梁啟超是詩界革命的旗手,他的詩直寫胸臆,意氣風發(fā),清新瀏亮,不拘一格。丘逢甲在臺灣淪陷后所作的詩,慷慨悲歌,憤悒不平,有陸游遺風,黃遵憲稱之為“真天下健者”(《與梁啟超書》)。以柳亞子為代表的南社詩人,政治態(tài)度雖和維新派大相徑庭,但就詩歌創(chuàng)作而言卻頗有相通之處。激昂慷慨,曉暢明白,是南社詩人共同的長處。南社詩人中,蘇曼殊和南社創(chuàng)作宗旨相距最遠,但最引人注目。中國文學史中,真能稱得上不失赤子之心者,詞人有李煜、晏幾道、納蘭性德,詩人似乎只有一個蘇曼殊。他的詩大多為七絕,清麗綿邈,秀雋絕倫。在當時的革命詩人中,不曾參加南社的秋瑾,有著特殊的魅力。這不僅是因為她堪稱20世紀(或許還是中國有史以來)最杰出的女性之一,還在于她的詩詞熱情奔放、英姿颯爽,足以使眾多須眉俯首生愧。還有一個不曾參加南社,但又能凌駕南社的革命詩人金天羽,所作詩才調(diào)縱橫,奇崛豪宕,可謂龔自珍流亞。
近代詩的另一流派注重作品的表現(xiàn)形式,主張有所師承。這派前有以鄭珍、何紹基、曾國藩等人為代表的宋詩派,后有以陳三立、鄭孝胥、陳寶琛、陳衍、沈曾植、袁昶等人為代表的同光體。曾國藩詩不如文,但他對晚清宋詩運動的影響很大。何紹基詩學東坡,為寫生高手,其摹山范水之作,往往觸境而發(fā),生動可喜。宋詩派的代表人物是鄭珍,他作詩宗宋而不廢唐,轉(zhuǎn)益多師,內(nèi)容廣泛,風格兼有奇崛奧衍和平易流暢兩種。陳衍認為他能“歷前人所未歷之境,狀人所難狀之狀,學杜、韓而非模仿杜、韓”(《石遺室詩話》);胡先骕更稱他為“清代詩人之冠”(《讀鄭珍巢經(jīng)巢詩鈔跋》),可謂推崇備至。他的詩,對陳三立、范當世、鄭孝胥、沈曾植等人影響甚大。
同光體詩人承襲鄭珍、何紹基開導了先河的宗尚宋詩的風尚。陳三立不僅是同光體贛派的代表,也是同光體的領(lǐng)袖人物,汪國垣《光宣詩壇點將錄》予之以“都頭領(lǐng)天魁星宋江”之席。作詩求生、新、奇、崛、僻、雅,避惡熟、媚俗,濃深俊微,自成馨逸。梁啟超、鄭孝胥、陳衍等新舊詩派首領(lǐng),對他的詩都極為傾倒。陳三立諸子,也都能詩。次子陳隆恪,詩風酷似其父。長子陳衡恪,為人情深,詩有深情,陳衍認為真摯處實過乃父。鄭孝胥詩清蒼幽峭,骨遒句秀,在當時與陳三立并稱近世兩大詩人。陳衍謂“近來詩派,海藏以伉爽,散原以奧衍,學詩者不此即彼矣”(《石遺室詩話》)。陳寶琛與鄭孝胥同為同光體閩派的代表,其詩屬對工整,風調(diào)蘊藉,神理自超,趣味雋永。沈曾植學識淵博,近代罕睹其匹,作詩聱牙鉤棘,艱深古奧,為同光體浙派的代表,也是學人詩的代表。雖非同光體首領(lǐng),但足以傲視時賢的是范當世,其詩沉郁勁健,渾浩流轉(zhuǎn),兼有蘇、黃雄放凝練之長。此外,俞明震詩能得江山之助,所寫塞外風光,開唐人未辟之境。陳曾壽詩能于陳三立、鄭孝胥詩體之外,別樹一幟,立意深邃,不落凡近,陳三立甚至有“比世有仁先(陳曾壽字),遂使余與太夷(鄭孝胥字)之詩或皆不免為傖父”之嘆(《蒼虬閣詩序》)。相對唐詩宋詞,近代詩詞本來就有隔與不隔之別。與南社正相反,同光體詩一般都注重錘煉,意旨曲折,辭采華贍。由此產(chǎn)生正反兩方面的影響,既比同時代其他詩人更隔一層,也使其作品更耐咀嚼;既不易一見動心,也不會讓人很快生厭。
除同光體外,當時詩壇還有以王闿運為代表的宗尚漢魏六朝的湖湘派。王闿運為詩壇元老,負有重望,譽之者謂其牢籠一世,但貶之者說他墨守古法,缺乏真意。張之洞為唐宋派首領(lǐng),論詩主張融宋意入唐格,別開雍容閑雅之風,清末達官工詩者,以其為最。樊增祥、易順鼎均出其門。樊詩富麗,風姿綽約,人稱“樊美人”。易順鼎才高一世,個性分明,尤工寫景,所作詩瑰瑋奇麗,驚艷絕倫,但也不乏清新平易之作。樊易并稱,樊實不如易。曾國藩的孫子曾廣鈞,多沉博絕麗之作,與李希圣、汪榮寶同為清末西昆體的代表作家。
此外,還有一些游離于上述流派之外,而又頗有建樹的詩人。如獨創(chuàng)壇坫、孤吟無和的吳中詩人江湜,以清麗峭拔之筆,力矯濃艷艱澀之弊,興味盎然,頗得楊萬里“活法”精髓。江南才子馮煦,兼工詩詞,尤長七絕,清新流麗,趣味雋永。釋敬安(八指頭陀)為近代著名詩僧,吐詞屬句,清空靈妙,超然物外,確非俗人所能企及。楊圻有大家之才,兼擅眾體,尤以歌行體享有盛名。其詩氣魄沉雄,音節(jié)瀏亮,有唐詩流風,在以同光體為主流的近代詩壇,獨樹一幟。
近代詞雖不像詩那樣派別分明,但同樣作者林立,藻采紛呈。鄧廷楨和林則徐一樣,于余暇作詞,沉著慷慨,不同凡響。龔自珍詞如其詩,恃才任氣,跌宕飛揚。項鴻祚中年謝世,一生不第,所作詞哀感頑艷,凄婉清切,和納蘭性德堪稱前后雙璧。蔣春霖詞感慨深沉,屬詞雋快,與項鴻祚風格不同,但譚獻將他和納蘭性德、項鴻祚并提,稱為“詞人之詞”,“二百年中,分鼎三足”(《篋中詞》)。莊棫和譚獻為常州派后勁,且有青出于藍之勢,所作詞不落言詮,品格甚高。最能體現(xiàn)晚清詞時代特色和藝術(shù)成就的,當數(shù)王鵬運、文廷式、鄭文焯、朱祖謀、況周頤五人。相比較而言,王鵬運詞氣勢宏闊,富奇情壯采,有稼軒詞風。文廷式詞風骨遒勁,渾脫瀏漓,沉雄俊爽,上追東坡,無愧一代射雕手。鄭文焯詞兼取浙西、常州兩派之長,體潔旨遠,格高韻美,朱祖謀譽為仙才。朱祖謀詞氣息渾厚,筆力恣肆,富麗精工,海內(nèi)歸宗,為近代詞集大成作家。王國維稱況周頤為人真摯,作詞沉痛。況詞雖無王鵬運、文廷式、朱祖謀雄踞一世的氣概,但深情綿邈,自有其長。王國維自視甚高,尤長小令,在晚清詞壇,吹進一股清新氣息。
與唐宋作家相比,除少數(shù)人外,近代作家大多缺乏鮮明的創(chuàng)作個性,這在詞中表現(xiàn)得尤其突出。近代人的詞,常常不是有意與古人相合,就是無意中和同時人相撞,即使一些著名作家,若將他們的某些詩詞相混,常人也不易分辨。此外,近代詞好用比興,往往寄托太深、刻畫太工、辭采太麗、著色太濃。多讀一些,有時感覺反而更加模糊。就才學而言,近代人未必不如宋人,但其作品確實不能和宋詞相比,其原因大概還得用王國維的“隔與不隔”說來解釋。
在散文領(lǐng)域,桐城派長期被看作近代古文的正宗。不過桐城派古文的實際成就,并不能與其聲望相符。身為晚清桐城派名家的吳汝綸也說:“桐城諸老,氣清體潔,海內(nèi)所宗,獨雄奇瑰瑋之境尚少。”(《與姚仲實書》)從方苞起,桐城派作家就有一種才薄力微的先天不足。桐城派古文的地位和影響,與曾國藩的極力揄揚有很大關(guān)系。這倒不僅在曾國藩的地位,還在他的文章,筆力雄健,確有大家風度。曾國藩的四大弟子,相比較而言,年齡最大的張裕釗似乎要略勝一籌。林紓作為翻譯家的聲望,要遠遠高于古文家,其實在桐城派,他是可與姚鼐、曾國藩鼎足而立的優(yōu)秀作家。林紓的古文,字字琳瑯,無論詞句、情韻,都極優(yōu)美。通常被看作桐城派作家,但自己卻不承認的吳敏樹,其文意境高曠,風致淡遠,在語言藝術(shù)上,有獨到之處。
龔自珍是近代文學中的一個奇才,他的散文,同樣表現(xiàn)出瑰麗多姿、奇境獨辟的特色。除龔自珍外,李慈銘、王闿運也都是兼工詩文的文學全才,不過就才情而言,顯然都遠不如龔,無論詩文,都未達到出類拔萃的地步。桐城派古文以唐宋八大家為宗,王闿運詩文卻以魏晉為楷模,繼之而起的還有章炳麟、黃侃,文字凝練古雅,頗費斟酌。不過,這類文章既不及桐城派古文清真雅潔,易于上口,更不如梁啟超開創(chuàng)的新文體熱情磅礴,富于感染力。近代散文的最大成就,應(yīng)是以康有為、梁啟超、嚴復為代表的維新派的政論文。康有為作文,大筆淋漓,波瀾壯闊。嚴復文邏輯謹嚴,文字典雅。特別是梁啟超的文章,縱橫恣肆,揮灑自如,筆端含情,別有魔力,破舊學羅網(wǎng),開白話先河,震力之大、應(yīng)聲之遠,均無與倫比。
雖然可以找出許多理由來說明對近代詩文應(yīng)該了解,值得一讀,但是相對鋪天蓋地的唐詩、宋詞、古文八大家選本,近代詩文的選本實在少得可憐。不過當筆者在多年前奉徐先生之命,冒冒失失開始編選時,很快就發(fā)現(xiàn)接受這個任務(wù),實在有些不自量力。近代詩文選本最少,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由于其最難選的緣故。選近代詩、詞、文,至少有兩難:一是作者太多。從村塾的落第秀才,到朝廷的得意公卿,從潛心經(jīng)史的碩師魁儒,到激揚時政的風云人物,幾乎人人能詩,家家作文,而且個個自我感覺良好,如曹植所言:“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保ā杜c楊德祖書》)有些人確實寫過一些好詩,但今天已湮沒不彰。由于筆者所知極為有限,力不從心,勢必遺珠。二是作品太多。盡管古時已有“三不朽”之說,但通過作品揚名后世的欲望,愈往后變得愈強烈。近代文集之多、集中所收作品之多,均前無古人。近代人熱衷于在世時就為自己編集,經(jīng)過一番選擇修改的功夫,草率的東西固然被淘汰了,但留下的作品也因此失去了特色。近代人集中的作品,似乎篇篇可讀,但又少見那種讓人一見心動的出類拔萃的佳作。由于這“二多”,對近代人的作品,非大學者,不可能直接從文集中選錄,勢必要借助一些現(xiàn)成的材料,當然,其中也包含著選編者自身的愛好和標準。
如前所述,近代文學中存在著或注重社會功用、或偏重形式表現(xiàn)的傾向。在較長一段時間內(nèi),學界一直人為地突出前者,貶責后者,但近年來又出現(xiàn)了某些故意反其道而行的逆反現(xiàn)象。其實兩者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雖好惡由己,但不因偏廢。由于重要作家的作品相對說比較好選,故一些選本,總是偏重于幾個代表作家,外加幾個重要的政治人物,對那些不太知名的人和作品,就不夠注意。為了讓讀者對近代文學有更廣泛的了解,本書的編選企圖改變這種狀況,兼顧近代文學的多樣性,盡可能作多方面的擇錄。本書所選作者甚多,但每個人入選的作品卻比較少,大多數(shù)人僅一二篇而已。每位作者入選篇目的多少,一般根據(jù)其本身的地位和成就酌定,同時也包含著編選者的愛好。
本書由黃明負責詩詞部分的注釋,黃珅負責選定全書篇目和散文部分的注釋。
黃珅
201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