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榻上的風(fēng)景
老家就在揚州城外,原來是一個風(fēng)景秀麗的村莊。這里處于蘇北平原的兩大水系之間,北面是淮河,南面有長江。由于淮河沒有入河口,最終注入洪澤湖,一旦上游雨水過多就會造成湖水猛漲。洪災(zāi)時水流沖垮湖岸,漫過里下河地區(qū),奪長江而入黃海。為防水患,老家的先民就把房子建在高處,從地面下到水榻都建有一條逶迤的棧道。
老家村東頭的這條河叫三陽河,流向由北向南,流過祖宅的這一段先向西拐了一個彎,后才匯入京杭大運河。這兩條河成“丫”字形,村莊就瀕臨“丫”字的節(jié)點處。相傳清朝乾隆年間有位蘇州舉子乘船進京趕考,途中身染重病,后到村上求醫(yī),被一位郎中治愈了。書生摘桂后,為了報答這家人,特地送來許多銀兩,但郎中只肯收下四錢銀子算作藥費。書生見村上人擔水、浣洗不便,就出資在登岸處建了一個水埠。水埠用五塊長條形的花崗巖擱在四只石墩上,挑出河岸約六尺,臺面足有十多平方米。水埠一直沿用到民國,不僅用作浣洗,還是鄉(xiāng)親們外出上船的地方。
抗戰(zhàn)時,老家南面的宜陵鎮(zhèn)被日偽軍占據(jù),北面的丁溝鎮(zhèn)由新四軍控制,這一帶就成了敵我雙方拉鋸的戰(zhàn)場。鬼子進村掃蕩,搶得糧食、牲口就從水埠運上汽船。后來村上實在沒有東西可搶了,鬼子就把水埠上的花崗巖搬到宜陵鎮(zhèn)上修筑碉堡。到上世紀六十年代學(xué)大寨時,棧道臺階上的石頭也被拆掉用作電灌站房的地基了,每一級臺階只用不規(guī)則的石頭鋪設(shè)。原來的水埠就變成了水榻。水榻用兩只石磙和一塊石磨盤搭成。石磨盤由垂直的石磙支撐著,總共不到三個平方。就在這方寸之地上,可以欣賞到水鄉(xiāng)如畫般的風(fēng)景,能夠看到水鄉(xiāng)勞動者的豐姿。
天剛亮,最早上水榻的是村上的小媳婦兒。她們要打水到自家茅廁刷馬子。或許她們長得不算很美,但肯定都如河水一般清秀。只見一個女子扭著渾圓的屁股,拎著一只小木桶下到水榻上,彎身先用木桶輕輕蕩開水面上的浮萍,再用力按住桶把子舀起水來,水面上激起的漣漪驚得附近的水鳥“噌”地飛了。彎下身的她,后腰露出的肌膚有如白雪一般,看得岸上放牛的小伙子眼睛都發(fā)直了。女子轉(zhuǎn)過身來,提水上岸,對上他迷離的眼神,本能地把上衣的下擺往下拉了拉,赧然地低下頭,急急地走開了。
接著就有大嬸為準備早飯到水榻來淘米。只見她把裝米的淘籮先浸在水里,然后提出水面,另一只手輕輕地揉米,再沉下淘籮漂去米糠。有時動作慢了,惹得后面等著浣洗的女人一陣抱怨:“有什么好揉的?又不是你男人的那玩意兒!一晚上還沒揉夠?上水榻還這摸屁揉屌的樣!”淘米的女人不甘示弱,笑罵道:“怕是你家男人那玩意兒軟皮耷耷了,你想揉也沒勁吧?一大早就出來放騷!”說著,站起身來,讓出位置。等浣洗女人彎下身,她就提起淘籮,瀧下涼水,對準浣洗女人的后頸直滴,驚得她一趄趔,差點落到水里。浣洗女人連忙用木盆舀水向淘米女人潑去。淘米女人一躬身,讓過潑水,倏地逃上岸去了。
浣洗女人蹲在水榻上,先用肥皂將濕衣涂抹一遍,然后就揮舞棒槌使勁敲打。河水映出她矯健的身軀,一對胖大乳房,隨棒槌上下抖動,如同胸前藏有活兔。棒槌聲聲,時緩時急,回聲就像打擊樂響徹在村莊的上空。不管是提水的媳婦,還是浣洗的嬸子,只要生產(chǎn)隊出工的哨子一響,她們就趕忙上岸回家,有的挑著畚箕去擔草塘里的綠肥,有的手拿鐵鍬去田間除草。水榻上頓時安靜了下來,偶爾傳來不遠處鯉魚戲水打挺的聲音。
記憶中老家的河水清澈得不管晴天還是晦日都能照出人影。即使坐在水榻上什么事不做,就靜靜地看著水面,便可享受到生活的閑趣兒。天氣熱了,中午烈日炎炎,大人在屋里午休,有位女孩拎一只小馬扎在水榻上坐下,赤腳浸在水里納涼。她靜靜地盯著水面,只見有一隊小魚在游動。它們一會兒往東,一會兒不知何故又猛然折回頭往西游去。它們一會兒潛下水,一會兒又游上來爭食從樹上落下來的毛毛蟲。一會兒它們又躲在芡實葉子下蹤跡全無。女孩托腮若有所思看著水面,一副似喜微嗔的模樣,多半在想心上人了。
水榻的寧靜很快就被另一幫孩子的嬉鬧聲打破了。他們有的提著淘籮,有的端著臉盆一路笑著、鬧著從岸上下來。有的干脆往棧道旁邊的斜坡上一躺,直接滑下來。有的女孩就蹲在水榻上用淘米籮捕捉旁皮魚。她把盛有米粒兒的竹籮隱匿在水下,一看到有魚游進來覓食就迅速提起淘籮。魚兒離開水在淘籮里蹦跳,多得如同雪片飛舞。女孩身后的小貓見狀也上了水榻,喵喵地叫著,在女孩的腿上蹭來蹭去乞食。女孩向岸上扔去一條,貓像一支離弦的箭就躥了上去,一把按住魚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男孩子脫得只留一條短褲,上衣擱在水榻附近的蘆葦上,滑下水里摸蝦。河蝦簡直就是精靈,平常在水里游動得很慢,一覺到危險馬上一掃尾巴,攪起一股渾水就逃走了。摸蝦時,孩子們站在水里,彎下身子,雙手浸入水中,慢慢地向前移動,不讓蝦覺察到危險,等雙手離蝦還有十來公分時,猛然向前一合,連同河泥、水草和蝦一起捏在手里。掐住蝦在水中蕩一蕩、洗凈后放進臉盆,任它們活蹦亂跳一番,沿著水岸繼續(xù)向前摸去。
臨近黃昏,有個青年男子提著釣竿在水榻上釣魚。只見他緊盯著浮標,不時提起釣竿,看看釣鉤上的蚯蚓是否完好。當他看到浮標先是一顛,然后猛然向下一沉,接著有一節(jié)節(jié)浮出水面時,立即提起釣竿。魚上鉤了!碰到大魚,釣竿彎得像弓,釣線顫得如弦。等魚掙扎勁頭過了,慢慢拖其至岸邊,用抄網(wǎng)對著魚從水下往上一兜就大功告成了。學(xué)大寨時所有河面都屬集體所有。生產(chǎn)隊看魚員見狀并不好意思責(zé)備,畢竟垂釣者是一位新上門的女婿。執(zhí)行規(guī)則的鐵面一碰人情頓時就軟化了??呆~人下到水榻,又向前湊了湊,搭訕道:“收獲不小啊,一下子釣了這么多!”他剛想提醒年輕人,這是集體的魚,不能私自釣,不料小伙子不僅嘴甜而且慷慨:“多謝大叔夸獎!這兒的魚真多,半小時就上鉤七八條了。您拿兩條回去,紅燒了晚上下酒?!笨呆~人期期艾艾,只得背著手、心痛著走了。當天晚上,村上幾乎所有人家的灶間都飄逸久違的魚香味兒。
太陽落了,月亮還沒有升起,村上的漢子收工后就下水榻往自家水缸里挑水,以供家人做飯、洗刷、洗浴用。他們卷著高高的褲管,肩挑兩只大木桶走上水榻,一側(cè)身先將一只水桶朝水里一削,待水注滿了桶再猛然提起來,然后轉(zhuǎn)過半個身子,另一只手扣住桶繩重復(fù)先前的動作,一顛一拉順著水的浮力就直起身來,正好肩,一步一個腳印挑上岸去。有時臺階上的石頭松動了,挑水的漢子踩在上面顫顫巍巍的,很像表演雜技。這時高亢的號子就會響起,膽怯立即消解了?!靶∧镒友?,歪歪在哪?歪過來呀,快使勁喲!使勁上呀,挑水到家。”雖然號子有點兒黃,但就像《詩經(jīng)·小雅》里的句子,都是勞動者從心底發(fā)出的聲音,聽得人熱血沸騰,蕩氣回腸!
如今生活富裕了,村上家家戶戶都通上了自來水,每家都安裝了抽水馬桶,每戶都有洗面池子,還用上了洗衣機。大家再不用上水榻。三陽河的水面被厚厚的水花生覆蓋了,水下寸草不生,魚蝦絕跡,原來清澈的河流變成了“死水”。曾經(jīng)那清新優(yōu)美的鄉(xiāng)村環(huán)境,那自然樸實的鄉(xiāng)民,還有那水榻上的風(fēng)景都一去不復(fù)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