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

王士禛詩選譯(修訂版) 作者:王小舒,陳廣澧 譯注


前言

王士禛,字子真,一字貽上,號阮亭,又號漁洋山人,是清代康熙朝的詩壇領袖,后人習慣稱之為王漁洋。中國古代詩歌在經歷了唐宋兩代輝煌的高峰之后,出現(xiàn)了難以為繼的局面。在艱難的探索中,很多人偏離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正常軌道,詩歌正在失去它昔有的光輝和魅力。藝術自身的規(guī)律要求人們回到詩本身,回到詩人的生活本身。正是在這種情況下,王士禛以其詩人的氣質和對生活的獨特體驗提倡神韻詩。

“神韻”是什么?怎樣的詩才稱得上神韻詩?用下定義的方法來回答,未必能切中要害。最好的辦法還得讀原作,到作品當中去體會。奉獻在大家面前的這本書選譯了王漁洋的詩作近百首,通過欣賞和體味既可以得到美的享受,接受藝術的沐浴,又可以認識和體味“神韻”的含義。

王漁洋出身于山東新城(今桓臺縣)一個有文化素養(yǎng)的官宦家庭。這個家族有喜好賦詩的傳統(tǒng),王漁洋的祖父輩就有五人刻印過自己的詩集,他的父親也能詩,到了他這一輩,兄弟四人都是詩人。這個家庭的成員們經常聚在一起彼此唱和,切磋詩藝,簡直就是一個創(chuàng)作集團。王漁洋自七歲起開始學詩,“誦至《燕燕》、《綠衣》等篇,便覺悵觸欲涕,亦不自知其所以然”。

王漁洋的家鄉(xiāng)有一個美麗的錦秋湖,風景“極類江南”,他曾經描寫說:“兩岸皆稻塍荷塘,籬落菜圃與葦蕭交錯,時十月下浣過之,煙雨空濛,水禽矯翼,黃葉滿地。人行其中,宛若畫圖。時見牧人蓑笠,御觳觫歸村落間,邈然有吳越間意?!?span >[1]這錦繡般的大自然給了王漁洋母親般的乳汁。王漁洋從小就在湖中小洲上讀書,他最早的寫景詩就是描繪錦秋湖的。王漁洋一生“癖好山水”,從大自然中吸取了無數(shù)的藝術靈感,其山水詩又是他最高的藝術成就所在,這一切都是和家鄉(xiāng)的錦秋湖分不開的。大自然的魅力從幼年時期起就在王漁洋的心中播下了種子。

王漁洋誕生在明清交替之際,改朝換代的戰(zhàn)火和浩劫也波及到了他的家鄉(xiāng)和家族。新城王家在清兵南下時有三十余人殉難,王漁洋的母親也險遭厄運。當時王漁洋僅八歲,親歷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明亡之后,祖父王象晉自號明農隱士,關門謝客,父親王與敕入清不仕。這一切長久地留在詩人的心里,成為他潛在的、難以撫平的一個憂傷情結,同時也多少影響到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

順治十五年(1658),王漁洋考中進士,次年被任命為揚州府推官,十七年春成行。揚州是淮南名都,傍臨長江,風景秀麗,名勝諸多,為歷代文人薈萃之地。王漁洋到揚州后,廣泛結交各階層人士,尤其是布衣朋友,觀察和了解各種生活;同時遍游名勝古跡,流連青山秀水。這期間他的創(chuàng)作進入了高峰狀態(tài),思若泉涌,佳作疊出。據(jù)《揚州府志》記載,王漁洋“暇則命吏執(zhí)筆侍幾側,口占數(shù)十章,皆驚人語。書者苦腕脫不給,而士禛斐亹不倦,咸服其異才。境內勝跡,題詠幾遍。時筍輿雀舫與四方群彥高會蜀岡、紅橋之畔,授簡賦詩。名流以不得預為恥”。僅五年時間,他就編有《過江集》、《入?yún)羌?、前后《白門集》、《秦淮雜詩》、《鑾江唱和集》、《論詩絕句》、《紅橋唱和集》、《冶春絕句》、《歲暮懷人絕句》等十余種詩集,作品近千首。他的神韻風格此時也進入了高度成熟的階段。

在王漁洋這個時期的作品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吊古詩。從內容上看,他的吊古詩十分之八是抒發(fā)盛衰興亡之感的。這個比例證明詩人心中那個不能忘懷的情結仍在隱隱地發(fā)揮作用。王漁洋并不直接抒寫明清之際的那段歷史,他卻通過吊念古跡來表達這種感情。這不僅僅是逃避文字株連的手段,而且是一種觀照生活的態(tài)度和方法。實際上詩人是將興亡之感放到了漫長的歷史長河當中去觀照,從中探求那隱在歷史后面的人生意義和價值。詩人將現(xiàn)實的哀痛歷史化了,獲得了一種超越具體朝代的整體人生感受。它不屬于政治性質的感受,而是一種審美感受。在王漁洋的吊古詩中既能體驗到“感時”的悲痛,又能咀嚼出深廣的人生意味。當時有人評論說,王漁洋詩“筆墨之外,自具性情,登覽之余,別深寄托”[2],應是比較準確的。王漁洋的吊古詩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與自然景物水乳般地交融在一起。例如《冶春絕句》中的一首:

野外桃花紅近人,秾華簇簇照青春。一枝低亞隋皇墓,且可當杯酒入唇。

盛艷的桃花與久已蕪廢的帝王墓葬本來偶然地相伴在一起,詩人卻將它們組成了一個非常豐富的聯(lián)想環(huán),當你將它們連在一起思考時,就能從中得到很多啟示??傊?,王漁洋的吊古詩既回蕩著時代的氣氛,又具有悠遠的審美意蘊。

王漁洋的懷人詩和思鄉(xiāng)詩也寫得頗有特色。從性質上看,它們亦屬于抒情詩。作者在揚州時結交了一批遺民朋友,如林古度、冒襄、邵潛、紀映鐘、吳嘉紀、杜濬等,同他們交往密切,感情頗深,往來贈答不少。此外王漁洋也交了不少仕途上的朋友,如汪琬、劉體仁、彭孫遹、程康莊、陳允衡等,這些人都是詩人,同樣篤重友誼,由于各處一方,彼此隔絕,就相互寄贈述懷。王漁洋身宦淮南,家在山東,遙隔千里,一別數(shù)年,思鄉(xiāng)更是免不了的。這一類作品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所思的對象都在遙遠的地方。正因為此,詩人便充分地發(fā)揮了想象的天賦,他從身處的環(huán)境想到遠方的人事,把眼前之景與想象之景非常自然協(xié)調地融合在一起。比如下面兩首:

東風作意吹楊柳,綠到蕪城第幾橋?欲折一枝寄相憶,隔江殘笛雨瀟瀟。

《寄陳伯璣金陵》

安穩(wěn)蒲帆掛北風,江村雪后夕陽紅。燕山錦水千重路,香草河邊起暮鐘。

《懷家兄西樵、禮吉同子側作》

想象中的事物往往是很美的,甚至如同夢境,這是因為詩人加進了自己的審美理想。

王漁洋詩歌中數(shù)量最多、成就最大的要數(shù)他的山水記游詩了,其中也包括一定數(shù)量的題畫詩。他的山水詩不是那種描述游覽過程的散文式作品,也不是考證地理方位和歷史年代的文句,它們是真正的意境詩。過去在論到王漁洋的山水詩時不少人往往說它們“反映出祖國河山的秀美和壯麗”,他們把詩人強烈的審美介入遺忘了;王漁洋同時代的詩人施閏章認為,漁洋之詩“如華嚴樓閣,彈指即現(xiàn)。又如仙人五城十二樓,縹緲俱在天際”。[3]他遺忘的是另一面,即詩人面對的客觀山水。王漁洋的山水詩正是這兩方面的統(tǒng)一與融合。它們是一個整體,而不是景物的簡單疊加,景物之間是被某種意蘊熔鑄在一起的,彼此構成了某種魅力無窮的境界。詩人并沒有直接站出來說什么,甚至一個字也沒說,但是人們卻從當中受到一種感動,體悟到內里隱藏的意蘊,這就叫“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比如他的名作《江上》:

吳頭楚尾路如何?煙雨秋深暗白波。晚趁寒潮渡江去,滿林黃葉雁聲多。

此作寫的都是眼前之景,并沒有海市蜃樓,但是它又不僅僅是記實的,而是包含著一種情調,詩中的主人公給我們的感覺不是某個地圖上找得到的地點,他像是要去一個離開塵世的地方,要去某個我們很陌生但又非常親切的地方。這首詩顯然具有一種朦朧感,它是心靈化的境界。王漁洋自己曾說過,“知味外味者,當自得之”,所謂“味外味”看來就是神韻了。

說到神韻,它顯然不是一種概念和規(guī)則,更不是像物體一樣看得著、抓得住的東西,它必須通過山水景物傳達出來,而它又不是景物本身。王漁洋自己說過:“大抵古人詩畫,只取興會神到,若刻舟緣木求之,失其指矣。”[4]又說:“‘每有制作,佇興而就’,余生平服膺此言?!?span >[5]這就是說,詩人在偶然的情況下與某處景物相遇,突發(fā)興會,得到一種審美的體驗,再用詩的語言表達出來,作品就具有了神韻。換句話說,神韻是詩人對世界、對人生、對自我的一種詩意的體悟和表達。

從過去到現(xiàn)在一直有人在批評王漁洋,說他的作品“詩中無人”、“脫離現(xiàn)實”,其實那一大半是出于誤解。對王漁洋來說,神韻詩是對現(xiàn)實最真切、最全面、最深刻的一種反應,不僅如此,也是他人格、氣質、性情和秉賦最為真誠的坦露。詩當中自然是有人在的,有的是一個多愁善感、向往超越和自由的王士禛。

神韻詩作為古代詩歌中的一個流派,它當然不是王漁洋憑空創(chuàng)造的,而是有著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在六朝時,隨著山水詩的出現(xiàn),它就漸露端倪了。到了唐代,山水田園詩派的產生又使其獲得重大的發(fā)展,從形式到內容都具有了自己的面目。王漁洋在一段專論神韻的話中說:“汾陽孔文谷云:詩以達性,然須清、遠為尚。薛西原論詩,獨取謝康樂、王摩詰、孟浩然、韋應物,言‘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清也;‘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遠也,‘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清、遠兼之也??偲涿钤谏耥嵰印!耥崱?,予向論詩,首為學人拈出,不知先見于此。[6]”可見神韻詩確是淵源有自的,甚至“神韻”這個詞也不是王漁洋的首創(chuàng)。王漁洋還選過一個唐人的詩集,稱為《神韻集》,可惜現(xiàn)已失傳,但他的另一個選本《唐賢三昧集》尚在,其中大量收錄了王維、孟浩然、裴迪、儲光羲、祖詠、常建等人的作品,稱它們?yōu)椤巴笍亓岘?,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像,言有盡而意無窮”,由此可見王漁洋是把唐代王孟派詩人視為宗祖的。當然王漁洋自己的創(chuàng)作并不是他們簡單的模仿和照搬,他綜合了前代眾多作家的創(chuàng)作手法,融會貫通,同時又注入了自己的時代感受和個人氣質,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王氏風格。我們在這個選本中可以發(fā)現(xiàn),王漁洋的神韻詩絕大部分都是絕句,而且以七言絕句居多。這個樣式對于表達他那種含蓄蘊藉的內涵是十分恰當?shù)?,唯有短才能含蓄,唯有律化才具有音樂化的效果。這個樣式是王漁洋經過大量創(chuàng)作實踐后才找到的。總之,王漁洋的神韻詩是在繼承基礎上的創(chuàng)造,它是歷史與現(xiàn)實、繼承與創(chuàng)新、共性與個性融為一體的藝術結晶。

揚州任滿之后,王漁洋被召回京師。不久遷禮部主事,后又調戶部。康熙十七年(1678),清帝聞其文名在懋勤殿親自召見,隨即改授翰林院侍講。從此,王漁洋在仕途上步入了順達的階段,官一直做到刑部尚書。后期他生活的絕大部分時間是在京城度過的。王漁洋做官一向清廉,在揚州時即以“四年只飲邗江水,數(shù)卷圖書萬首詩”聞名江南。到了京師,也是公正廉直,秉公執(zhí)法,不阿權貴,暇時唯以詩書為樂。然而他的生活處境以及心態(tài)畢竟與過去不同了,以往那個隱存的憂傷情結隨著地位的變化逐漸地淡化。這期間王漁洋的創(chuàng)作道路也有轉變,改向宋詩學習,試圖探索新的風格。然而應該承認,后期的創(chuàng)作無論怎樣地變,終究不能與前期的成就相比。相反,應酬詩大量增加,修飾的成分居多,他原先那種特有的神韻魅力也逐漸地消褪了。當清朝開始走向穩(wěn)定和繁榮的時候,作為一個步入仕途的詩人,這種命運恐怕是難以避免的。為此,這以后王漁洋的大量詩作,本書就基本上不再入選了。

“明湖憶得吟秋柳,慘綠當年最少年?!碑斘覀兘裉熘刈x王漁洋當年的詩作,在他那神韻天然的世界里遨游的時候,還能看到那個“絕代銷魂”的王阮亭嗎?或許只有在那里,他才會和現(xiàn)在及未來的人們進行心靈的交流,并在這交流當中永存。

王小舒(山東大學文學院)


注釋

[1] 《池北偶談》。

[2] 見程康莊《阮亭詩集序》。

[3] 《漁洋詩話》。

[4] 《池北偶談》。

[5] 《漁洋詩話》。

[6] 《池北偶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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