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最美不過詩經(jīng)
關(guān)雎
關(guān)關(guān)雎鳩[1]，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2]。
參差荇菜[3]，左右流之[4]。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5]。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6]。
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之[7]。
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注釋】
[1]關(guān)關(guān)：鳥鳴聲。雎鳩：一種鳥。相傳此鳥情意專一，生死相伴。[2]逑：配偶。[3]荇菜：一種水草。[4]流：求。[5]寤寐：醒來和入睡。[6]思服：思念。[7]：摘取。
【賞析】
這首《關(guān)雎》是《詩經(jīng)》中最著名的一首，詩的內(nèi)容很單純，描寫了君子對淑女的愛慕之情以及追求不得的苦惱與哀愁。古時被認為是歌頌“后妃之德”的，但后人一般視其為周秦愛情詩的典范。
關(guān)關(guān)和鳴的水鳥，相伴棲居在河中沙洲。那善良美麗的姑娘，是君子的好配偶。在船左右兩邊撈那長短不齊的荇菜。那善良美麗的姑娘，醒來睡去都想追求她。思念追求卻沒法得到，深深長長的思念啊，讓人翻來覆去難以睡下……
在盈耳的鳥鳴聲中，我們似乎不經(jīng)意跨越了兩千多年的歷史，來到這片長滿荇菜的沙洲，觀望到兩千多年前的淑女與君子的綿綿愛情?！瓣P(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碧镆爸校諝馇逍?，雎鳩和鳴，河水微瀾，古樸單純的情愫就以這樣的暖色調(diào)漸漸氤氳開來。河岸之上，徘徊的小伙子對著河心發(fā)呆。密密麻麻的荇菜如翠玉凝成，青青成蔭，它們的莖須在流水的沖刷下參差不齊。漣漪纏綿，那個勤勞美麗的姑娘已經(jīng)闖進他的心懷。姑娘穿著和荇菜一樣色澤的羅布裙子，在水邊采摘青青的荇菜。荇菜上開著黃色的小花，和姑娘一樣自然、美好。夜深的時候，“求之不得”的思念與憂愁令他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入眠。
在先秦時期，各地都有民謠，或者叫風?！对娊?jīng)》中的“風”的意思就是各地的民歌，當時有專門的采集者到各地去收集歌曲。《漢書·食貨志》中就有明確的記載：農(nóng)忙時，周朝廷就派出專門的王官(采詩官)到全國各地去采集民謠，目的是了解民情。
從《關(guān)雎》可以看出，先秦之時，情竇初開的青年男女相思之情坦率，毫不掩飾自己的愿望。在面對真愛時，現(xiàn)代人相對古人來說有時反而少了那份勇敢?！榜厚皇缗偕阎??！边@也成為歷代相互傾慕的青年男女表達內(nèi)心感情的一種方式，眾所周知的就有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千古佳話，司馬相如在卓府的一曲《鳳求凰》換來了卓文君跟隨相如私奔。
《關(guān)雎》的美妙，不僅美在窈窕，美在寤寐思服、輾轉(zhuǎn)反側(cè)的相思想念，美在琴瑟友之、鐘鼓樂之的希望，更美在最初時候的那份在河之洲、左右流之的不可得。“文似看山不喜平”，《關(guān)雎》有這段“不得”，整首詩一下子鮮活豐富起來。
現(xiàn)代著名作家沈從文說美都是散發(fā)著淡淡的哀愁?！蛾P(guān)雎》所體現(xiàn)出來的美天生帶了一份哀愁，淳樸而高貴。
葛覃
葛之覃兮[8]，施于中谷[9]，維葉萋萋[10]。
黃鳥于飛[11]，集于灌木[12]，其鳴喈喈[13]。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14]。
是刈是濩[15]，為絺為绤[16]，服之無[17]。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污我私，
薄浣我衣[18]。害浣害否[19]？歸寧父母[20]。
【注釋】
[8]葛：麻，又叫夏布。覃(tán)：長，延長。[9]施(yí)：蔓延。[10]萋萋：茂盛。[11]黃鳥：黃雀。[12]集：棲止。[13]喈喈：鳥鳴聲。[14]莫莫：茂盛的樣子。[15]濩(huò)：熱水煮物，即將葛放入水中煮。[16]絺(chī)：細葛布。绤(xì)：粗葛布。[17](yì)：厭。[18]浣：洗滌。[19]害：通“曷”，何。[20]歸寧：回家安慰父母。
【賞析】
《毛詩序》中認為這首詩是贊美后妃美德的，后妃出嫁前“志在女工之事，躬儉節(jié)用，服瀚濯之衣，尊敬師傅”，就是為天下的婦女做個好榜樣，大家跟著學(xué)，達到教化目的。但我們更愿意相信詩中這位歡樂勞作的女子來自民間。關(guān)于這首詩的理解，沒有比余冠英先生的釋義更清澈更讓人動心的了：葛藤枝葉長又長，嫩綠葉子多又壯。收割水煮活兒忙，細布粗布分兩樣，做成新衣常年穿。女子的勞作并不稀奇，《詩經(jīng)》中的勞作處處可見，勞作與風雅相結(jié)合才是風景。
孔子曾說過，《葛覃》唱的是先民最初的志向，看見美好的事物溯本思源，穿上衣服想起辛勤勞作的女子，這是人人都有的樸素情感。作為男人，穿上“她”用心制成的衣裳，不管是一件貂皮大衣，還是一件簡單的粗布衣服，那種直抵人心的溫暖就是一股無法替代的力量。
先秦女子樸素的勞作一直流傳，即使是貴族女子，在出嫁之前也須“十年不出……學(xué)女事，以共衣服”。葛布粗裳的簡單生活雖然沒有絲綢般的光彩和華美，卻是柔軟堅韌，悠遠綿長。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绷攘葦?shù)語，便是一種境界，數(shù)千年后，勞作者在葛藤間的歌唱，依然悅耳動聽。連以古板著稱的經(jīng)學(xué)家們也認為，《葛覃》中是以葛藤來比喻女子的纏綿柔情，以葛葉來比喻女子容顏美貌，以黃雀的歌唱比喻女子的純真與歡樂。
卷耳
采采卷耳[21]，不盈頃筐[22]。
嗟我懷人，置彼周行[23]。
陟彼崔嵬[24]，我馬虺[25]。
我姑酌彼金罍[26]，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27]。
我姑酌彼兕觥[28]，維以不永傷[29]。
陟彼矣，我馬矣[30]。
我仆矣，云何吁矣！
【注釋】
[21]卷耳：蒼耳的古名，其果實上布滿小刺葉子。[22]頃筐：斜口淺筐，前低后高，也就是如今的畚箕。[23]周行：大道。[24]陟：登高。崔嵬：山高不平。[25]虺：疲極而病。[26]罍：一種盛酒器皿。[27]玄黃：馬過勞而眼花。[28]兕觥(sì gōng)：一種飲酒器。[29]永傷：長久思念。[30]瘏：馬因疲勞生病。
【賞析】
卷耳本來普通到山間田頭隨處可見，但詩人含情脈脈地把它表述成為有情之物——卷耳漫山遍野，對遠方的人的思念也蔓延無邊。
本詩的大意是講女子正在采摘卷耳，她把采到的卷耳放進自己身后的筐中，采了很久，仍然沒有滿筐。女子思念起遠行的丈夫，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于是放下筐子，在路邊眺望起遠方的人。一男子艱難地走在征途古道上，那場景可以說得上悲愴。仆夫病倒，馬兒也將要倒下，男子姑且喝盡杯中之酒，來消解難耐的思念，長路漫漫，該怎么辦？要是這杯中之酒不能夠澆滅人的思念，那么真的想換上更大的犀角巨觥，因為這悲愴鋪天蓋地而來，這長久的思念，無以釋懷！
歷代不乏表達相思之情的詩作，“明月高樓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不耐相思酒消愁”，“髻子傷春慵更梳，晚風庭院落梅初，淡云來往月疏疏”。因為不得不分開，因為無法廝守，于是憂愁倍生。
這首《卷耳》已成了不朽的懷人佳作，后來很多文人墨客都根據(jù)它作懷人詩，當我們吟詠徐陵的《關(guān)山月》、張仲素的《春歸思》、杜甫的《月夜》、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元好問的《客意》等表達離愁別緒、敘寫懷人思鄉(xiāng)之情的名篇時，都可隱約回味起《卷耳》的意境。
桃夭
桃之夭夭[31]，灼灼其華[32]。
之子于歸[33]，宜其室家[34]。
桃之夭夭，有其實[35]。
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36]。
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注釋】
[31]夭夭：桃樹含苞欲放的樣子。[32]灼灼：指桃花盛開色彩鮮明的樣子。華：即花。[33]之子于歸：這位出嫁的姑娘。[34]宜：和順。室家：夫婦，現(xiàn)多指家庭。[35](fén)：肥大。[36]蓁蓁：葉子繁茂的樣子。
【賞析】
桃樹茂盛美如畫，花兒朵朵正鮮美。這位花一樣的女子要出嫁，祝福你建立一個和美的家！
桃樹茂盛美如畫，果實累累結(jié)滿枝。這位花一樣的女子要出嫁，祝福你建立一個和美的家！
桃樹茂盛美如畫，綠葉茂盛展光華。這位花一樣的女子要出嫁，祝福你建立一個幸福的家！
《詩經(jīng)》里的愛情詩很多，300篇里大約占了1/4的數(shù)量?！睹娦颉放f說這首《桃夭》是“后妃之所至”，但我們寧可相信《桃夭》本來就是一篇尋常女子出嫁的賀詩。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夭夭”一般來說是美麗的意思，是專門用來形容桃花的。許多愛情詩歌都充滿惘然惆悵，薄命紅顏一般，但是《桃夭》的歡快喜慶卻讓人不由自主地受到感染。一個女人在她最美的時候出嫁，讓要娶她的男子不惜翻山越嶺，不懼迢迢前路，把自己的命運同她的拴在一起，是一份對美的交代，還是一種對美的頌揚呢？也許是二者都有吧。
古代的嫁女并不簡單，據(jù)《禮記·昏義》記載，古代女子出嫁前3個月，須在宗室進行一次教育：“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教成祭之，牲用魚，之以藻，所以成婦順也?！敝筮x擇日子，女子出嫁的日子自然是在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那搖曳多姿的桃枝之上，桃花似新娘的臉，鮮嫩、青春、妖嬈，甚至閉上眼睛，依稀可見“綠葉成蔭子滿枝”的幸福日子。
那時的人們葛布粗裳，卻創(chuàng)造出最樸素最簡單的美好詩歌，桃花自此便與女人聯(lián)系在一起，走進后世的文人騷客的文字里，真可謂源遠流長。崔護因口渴推開一扇門，門內(nèi)，三兩株桃花盛開，“人面桃花相映紅”，而舊地重游之時，“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咨腥蝿≈欣钕憔奶一ㄉ龋c點鮮血被纖手妙思幻成了桃花的模樣。還有曹雪芹筆下那傷情的黛玉手持花鋤，淚雨紛飛，“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ń鈶z人花也愁，隔簾消息風吹透”。不過，它們都沒有《桃夭》中的吉祥之意。
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37]。
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38]。
采采芣苢，薄言之[39]。
【注釋】
[37]芣苢(fú yǐ)：植物名，即車前草。薄言：發(fā)語詞，無實義。[38]袺(jié)：提起衣襟兜東西。[39](xié)：把衣襟插在腰帶上放東西。
【賞析】
這首詩中，多數(shù)詞語幾乎不變，巧就巧在那變了的幾個動詞，一幅生動的畫面便于眼前自然展開——春天的郊野，微風吹拂，三五個農(nóng)婦，手挽著竹籃，采摘車前子，有的手捋嫩葉，有的用裙子兜著采好的藥草，采得多的，索性把裙角系上腰間……輕快的動作配合著勞動間的閑談，對唱著歌曲，又有美好的天氣相伴。這樣的生活雖和繁華奢侈毫不相干，卻是人人心中都向往的畫面。
詩中所體現(xiàn)的這種把勞作當成樂趣的生活真諦，絕非多數(shù)人能做得到的。也許是先秦之時，生活簡單純樸沒有太多的瑣碎與繁雜，才會使單調(diào)勞動中的乏味被驅(qū)散，在采摘果實的過程中，體驗勞動的快樂，在自己的歌聲里，聽到遠古的神秘，與大自然融合在一起，產(chǎn)生一種親切與歸屬感。有了勞動，就會有收獲，有了收獲，便會有更大的快樂，當時的人們有著如此純粹的體驗和滿足，使得整個勞作的過程都是快樂的，這持久的快樂變得簡單而自然。
后世有一首《江南可采蓮》，風格與此詩幾乎一樣，詩道：“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鼻鍦\簡單，卻又活潑可愛。越是簡單，越是容易歡喜，就像《芣苢》中展示的一樣，有著單純的愿望，唱著快樂的歌，把車前子采摘下來，用粗布衣裳把它們兜回去，漫步自然，聆聽美好。
采了又采車前子，采呀快去采了來。
采了又采車前子，采呀快快采起來。
采了又采車前子，一支一支拾起來。
采了又采車前子，一把一把捋下來。
采了又采車前子，提著衣襟兜起來。
采了又采車前子，別好衣襟兜回來。
這勞作的歌聲，清新爽利而沒有繁文縟節(jié)，如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中所說的：“想必每到春天，就有成群的婦女，在那平原曠野之上，風和日麗之中，歡歡喜喜地采著它的嫩葉，一邊唱著那‘采采芣苢’的歌兒。那真是令人心曠神怡的情景。”生活雖是艱難的事情，卻總有許多快樂在這艱難之中。
漢廣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40]。
漢有游女[41]，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42]，不可方思[43]。
翹翹錯薪[44]，言刈其楚[45]。
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46]。
之子于歸，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注釋】
[40]思：語氣助詞，無義。[41]漢：漢水，長江最長的支流。游女：漢水岸上出游的女子。[42]江：長江。[43]方：坐筏渡江。[44]翹翹：高出的樣子。錯薪：叢生的柴草。[45]楚：荊條，一種灌木。[46]蔞：蔞蒿，一種生于水邊的草。
【賞析】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蹦戏接懈叽蟮膯棠?，卻不能夠在它下面歇息，漢水邊有心儀的女子，卻不能夠追求。高大的樹木，郁郁蔥蔥，樹蔭滿地，應(yīng)該是很好的倚靠，為何不可以去乘涼？只因它不是自己的。同樣，對面那美麗的女子，樵夫與她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與距離。眼前的這道漢水，其實就是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漢廣》中，樵夫情意滿腔，卻無力自拔，只能對水興嘆。他一邊揮著斧子砍斷荊棘，一邊癡想著對岸的美麗女子，不時嘆息數(shù)聲。這一份淡淡的憂傷，這一份深沉的癡情，和著空中的長風與岸邊的水草，讓人毫無防備地跌落進先民豐富的情感世界，為他嘆息，為他憂傷。
年輕的樵夫徘徊在高大的喬木樹旁，想著江水對面的美麗女子：這條江，我游不過去。
唐代詩人崔仲容有一首《贈所思》：“所居幸接鄰，相見不相親。一似云間月，何殊鏡里人。丹誠空有夢，腸斷不禁春。愿作梁間燕，無由變此身。”即使是每天都能夠見到的鄰家女子，終是鏡花水月，有越不過去的“漢水”，還是希望能夠化為一只春燕，圍繞在對方的屋梁上下飛舞，可是這一點是無法做到的，無邊無際的相思，綿延悠長，就像詩中所說“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詩經(jīng)》中有很多描寫可見而不可求之事物的篇章，比較出色的有《關(guān)雎》、《漢廣》、《蒹葭》等。區(qū)別開來就是《關(guān)雎》熱烈直白，《蒹葭》縹緲迷離，而《漢廣》所體現(xiàn)出來的感情更為真摯，淳樸動人。
汝墳
遵彼汝墳，伐其條枚[47]；
未見君子，惄如調(diào)饑[48]。
遵彼汝墳，伐其條肄[49]；
既見君子，不我遐棄。
魴魚尾，王室如燬[50]；
雖然如燬，父母孔邇[51]。
【注釋】
[47]遵：沿著。汝：汝河。墳：高堤。條：枝條。[48]惄：憂愁。調(diào)饑：喻男女歡情未得滿足。[49]肄(yì)：樹被砍伐以后再生的枝條。[50]魴魚：鳊魚。赪(chēng)：赤紅。燬：火。[51]邇：迫近饑寒。
【賞析】
《汝墳》創(chuàng)作于西周末年，當時戰(zhàn)禍不斷，百姓生活困苦不堪。這首詩所寫的情境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發(fā)生的。
沿著汝水河邊走，砍下樹上的枝條，不見我的男人，饑腸轆轆般難受。
沿著汝水河邊走，砍下樹上的殘枝，見到我的男人，不要不要再遠離。
望著鮮紅的魚尾，想起王室的慘境。王室雖已焚毀，父母卻近在眼前。
戰(zhàn)禍起，壯年男丁被迫參戰(zhàn)征伐，說是一個人去參戰(zhàn)，其實全家人的心都跟著去了，特別是妻子的。于是，夕陽時分、河堤之上，時常會有那些佇立遙望的女性的背影，盼望著自己的丈夫能夠早日歸來。彼此的離別與其說是“生離”，莫若說是“死別”，因為幾乎沒有人能夠重新回到家里。那個在高高的汝河大堤上凄苦徘徊的女子，一邊手執(zhí)斧子砍伐山楸的枝干和枝條，一邊心里盼望著那久未見面的丈夫，她心中到底有幾成的把握呢？隔著離別的煙幕，孤苦無依，恰如早起時候的饑腸轆轆。
《汝墳》中的女子又是幸運的，因為戰(zhàn)事結(jié)束后夫婦重聚。就在某一天，她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丈夫回來了，她要他今生再也不要拋下她。盡管丈夫回來了，夫婦父母團聚生活，但誰能保證第二天他不會再次被迫離開？一股憂思盡在不言中。
采蘩
于以采蘩[52]，于沼于沚[53]；
于以用之，公侯之事[54]。
于以采蘩，于澗之中；
于以用之，公侯之宮[55]。
被之僮僮[56]，夙夜在公[57]；
被之祁祁[58]，薄言還歸。
【注釋】
[52]于以：往哪兒。蘩(fán)：白蒿。[53]沚(zhǐ)：水中小洲。[54]事：指祭祀。[55]宮：大房子。[56]被(bì)：假發(fā)。僮僮(tóng)：發(fā)飾盛貌。[57]夙：早。公：公廟。[58]祁祁(qí)：發(fā)飾疏散的樣子。
【賞析】
在哪里采摘白蒿呢？那邊的水池和沙洲，采摘白蒿有什么用呢？主公的宮里面祭祖用的。
在哪里采摘白蒿呢？那邊溪澗的水中，采摘白蒿有什么用呢？給公侯祭宗廟用的。
她們梳妝整齊，早早去為參加祭禮做準備。晚上發(fā)髻已散亂，匆匆忙忙地回到家里忙其他事情。
《采蘩》直白又干脆的表達，活潑可愛的話語，比那些宮怨詩要豁達得多?？吹竭@里，一群漂亮又勤勞的宮女就站在了面前。
蘩，即生活中常見的白蒿，是一種水草，古人認為它可以辟邪，并用來祭祀表達哀思。采摘花草這種勞動在女子看來應(yīng)該是一件快樂的事。在勞作中，身體置于大自然之中，與美景的融合能使身心得到全部的放松，放聲歌唱的事情常在，翩翩起舞的事情不斷。這樣說來，大自然給予遠古先民的不僅僅是清清的溪流與綠色的原野，也不僅僅是竹籃中的收獲，更多的是接近泥土與河水帶來的心靈放松，那種深入每個毛孔的喜悅感。
祭祀的莊重與勞動的輕快在這里得到對比，在簡單的采摘中得到收獲，得出人生的意義——女子所作出的貢獻與力量，盡管微不足道，但也至關(guān)重要。采了滿滿一籃的白蒿，愛惜地擺放整齊，然后，宮女坐下來，細細梳妝，追求一種自己認為的美好。這既是一個女子對美的自然追溯，更是對參加祭祖活動的重視。
遠古的祭祀，實際上是一種教化，因為祭祀的對象包括祖先、天地、神靈等。祭祀于無聲中教育大家敬畏并膜拜祖先、天地、神靈等，從而在實際的生活中形成安居樂業(yè)、尊重國君、孝順父母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使社會太平無事。
其實《詩經(jīng)》中大多數(shù)篇章都有教化的意義，《詩經(jīng)》的妙處也許就在于此?！啊对姟房梢耘d”，《詩經(jīng)》移風易俗的教化作用，看來并非夸張。
祭禮應(yīng)該是冗長而煩瑣，參加的人早早就到位，更不要說為此準備食物、禮儀、祭祀品的宮女們了。她們更早一步去忙碌，祭祀的過程中，她們也始終在忙碌，穿梭在所有需要的地方，留下美麗的背影。盡管身體勞累，但在祭祀的莊重場合下她們在臉上寫滿內(nèi)心的安寧。這些單純的宮女不去追求寵愛，不去追逐繁華，不去追捕利益，只是簡單的生活，等到祭祀終于結(jié)束的時候，她們又忙著收拾場地，忙著卸掉梳妝，忙著準備隨之而來的其他事情……有顆敬畏的心，她們安心愉快地采蘩，無所怨尤。
鵲巢
維鵲有巢[59]，維鳩居之[60]。
之子于歸[61]，百兩御之[62]。
維鵲有巢，維鳩方之[63]。
之子于歸，百兩將之[64]。
維鵲有巢，維鳩盈之。
之子于歸，百兩成之。
【注釋】
[59]維：助詞，無實義。鵲：喜鵲。[60]鳩：鸤鳩，即布谷鳥。[61]歸：嫁。[62]百：喻指數(shù)量多。御(yà)：同“迓”，迎接。[63]方：占據(jù)。[64]將：送走。
【賞析】
冬天過去，天氣漸漸暖和，小麥瘋長，桃花盛放，在這段比較清閑的日子里，先民們都會忙著辦一些喜慶的事情，比如婚娶。
喜鵲樹上搭個窩，斑鳩來住它的家，這個女子今出嫁，百輛彩車迎接她。
喜鵲樹上搭個窩，斑鳩來住它的家，這個女子今出嫁，百輛彩車陪送她。
喜鵲樹上搭個窩，斑鳩擠滿它的家，這個女子今出嫁，吹吹打打成婚啦！
《鵲巢》中的棄婦(以喜鵲喻之)就如同一株桑樹，茂盛的綠葉似青春年華時的滿頭青絲，在整日的勞作中漸漸地變?yōu)樯n白，歲月讓她的容顏老去，家族一天天興盛與富足。然而丈夫再也不會站在她的身后，在她低眉的羞怯里把她抱起。她總是被冷淡，總是被責怪，有時候還被呵斥，曾經(jīng)的親切與山盟海誓也如風而去，剩下的只有回憶與痛苦。
這世界上很多事情是無能為力的，所以，當女人無限滄桑地看著自己丈夫的迎親隊伍時，沒有做出出格的舉動，只是微笑面對，那曾經(jīng)夜夜來襲的疼痛，終于在歲月的深處麻木了。女人不去追求所謂的公平，其實她明白她被遺棄的根本原因——寒微的她和闊綽的新娘，實在是無法相提并論。
《鵲巢》中，女方陪送的彩車和男方迎親的彩車匯合在一起，行成了壯觀的場面。對新人雙方來說，對觀看的眾多人來說，都是喜慶歡樂的。當新人的背景消失，舊人付出過的、得到過的、笑過哭過的昨日全部被抹去，人群散去，她剩下的只有孤單和凄楚，有什么比這更讓人哀傷的呢？《鵲巢》中，女人用勤勞的雙手辛苦搭建的溫暖巢穴已經(jīng)拱手讓人，在后人看來，這無異于對封建時代男權(quán)的控訴。
草蟲
喓喓草蟲[65]，趯趯阜螽[66]。
未見君子，憂心忡忡。
亦既見止[67]，亦既覯止[68]，我心則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69]。
未見君子，憂心惙惙[70]。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71]。
未見君子，我心傷悲。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
【注釋】
[65] 喓(yāo)：蟲鳴聲。草蟲：蟈蟈。[66]趯趯(tì)：昆蟲跳躍的樣子。阜螽：一種蝗蟲。[67]止：之，他。[68]覯(gòu)：遇。[69]蕨：蕨菜，嫩葉可食用。[70]惙(chuò)：憂愁的樣子。[71]薇：巢菜，一種草本植物。
【賞析】
《毛詩序》認為這首詩是“托男女情以寫君臣念說”，是臣子對君王的忠誠與懷念等，但后人把它理解成一首描述女人思念在外丈夫的詩。詩歌用起興的手法，從草蟲展開：
草叢里的蟈蟈不停鳴叫，不時還會有幾只蚱蜢蹦過。思念起想見卻久未見的人，我怎么不憂心忡忡呢？要是我真的能夠見到他，我的心才會降落下來，才會平靜下來。登上高高的南山，來采摘蕨菜，見不到那個我想見的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又愁又煩無處宣泄。要是我真的能夠見到他，我的思念才會停片刻，我才會高興異常。登上高高的南山，來采摘蕨菜，見不到那個我想見的人，心里如此的悲傷。要是我真的能夠見到他，我灼傷一般的心才能舒暢，我才能得以放心。
秋天本來就是一個傷感的季節(jié)，當蟲子消溺、草木枯萎，寒冬將至，無疑將是最容易思家和思歸的時候。遠行的人啊，你在遠方是否能將我想起？簾卷秋風，人比黃花瘦。你身邊凋零的花朵，你看見了嗎？那也是我憔悴的容顏。
在《草蟲》里，本該是和煦寧靜的春日，草長鶯飛，卉木萋萋，蟈蟈在暗處彈琴，蚱蜢不時跳出來撒野。但在生機勃勃的季節(jié)里，周圍的熱鬧與她無關(guān)，她的心里是哀傷的，她的眼里是灰暗的，只有她思念的那個君子，才是她全部的熱鬧和風景，只有見到他，她才能是季節(jié)的熱鬧中笑靨如花的另一種風情。
采蘋
于以采蘋[72]？南澗之濱。
于以采藻？于彼行潦[73]。
于以盛之？維筐及筥[74]。
于以湘之[75]？維及釜[76]。
于以奠之？宗室牖下。
誰其尸之？有齊季女[77]。
【注釋】
[72]蘋：水草名。[73]行潦(háng lǎo)：溝中積水。[74]筥(jǔ)：圓形的竹筐。[75]湘：烹煮。[76]锜：三角鍋。釜：無足鍋。[77]齊：同“齋”，恭敬的樣子。季：少。
【賞析】
詩中采集藻來做祭品的是位待嫁的少女，她的名字叫季女，或者那只是對一個女子的美稱，其實這些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待嫁少女的美與純潔，那種懵懂的感覺。草木溪石，五谷農(nóng)桑，春夏交替，一切都清新無比，世事在她的眼中還有待進展，她似一幅還未畫出的畫，期待一切。只聽她問道：
哪里可以采摘到綠？就在南邊山麓溪水濱。哪里可以采摘到綠藻？就在清水塘那的淺水溝。用什么來裝綠藻？有那圓簍和方筐。用什么煮鮮藻？有那鍋和釜。何處安放這些祭品呢？祠堂那邊窗戶底下。這次誰來敬神祭祖呢？待嫁季女恭敬又虔誠。
這首《采》里的季女即將出嫁了，她的心里充滿了期待和憧憬。這些采集來的普通的祭品和煩瑣的禮儀，都蘊含著當時人們的寄托和希冀，因而圍繞著祭祀的一切活動都無比虔誠、圣潔、莊重。采、盛之、湘之、奠之、尸之，一個至潔的待嫁少女完成了她生命中這次最重要過程，在這之后，她一切都準備完畢，可以出嫁了，此刻她成為這個季節(jié)中最耀眼的花，等待著被采摘。
甘棠
蔽芾甘棠[78]，勿翦勿伐[79]，召伯所茇[80]。
蔽芾甘棠，勿翦勿敗，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81]，召伯所說[82]。
【注釋】
[78]蔽芾(fèi)：樹木高大繁茂的樣子。甘棠：杜梨，一種形態(tài)高大的落葉喬木。[79]翦：同“剪”。[80]召(shào)伯：即召公。茇：草舍，這里指居住。[81]拜：拔。[82]說：同“稅”，息止。
【賞析】
先秦或者“更”早時候的人們大多開口就能唱出美麗的歌謠?！对娊?jīng)》中最為精彩的“國風”部分，就是我們的祖先當年在田間地頭勞動時隨口唱出來的。這些歌唱里有對愛情、勞動、美好生活的吟唱，也有懷故土、思征人及對壓迫、欺凌的怨嘆與憤怒，也有對好的領(lǐng)導(dǎo)者的歌頌，這首《甘棠》就是其中之一。
《甘棠》中說的召伯就是召公，作為周文王的庶子，他在周武王平定天下之后被封在陜右。武王去世之后，他與周公一起協(xié)助年幼的成王治理國家，當時他主張實行德政，時常會出巡在民間，為百姓解決實際的困難。每次外出，他從來不去擾民，住也自己解決，他經(jīng)常在高大的甘棠旁搭建草屋，百姓有什么冤情也就都在甘棠樹下被解決，召伯受到了百姓的愛戴。后來他曾經(jīng)建過草屋的甘棠也被愛惜地保護起來，百姓甚至不忍去修剪，淳樸的勞動人民當然不會忘記他，寫了詩歌來歌頌他。他們唱到：
郁郁蔥蔥棠梨樹，請不要剪割不要砍伐，因為那曾經(jīng)是召伯的居住處。郁郁蔥蔥棠梨樹，請不要剪割不要毀壞，因為那曾經(jīng)是召伯的休憩處。郁郁蔥蔥棠梨樹，請不要剪割不要跪拜，因為那曾經(jīng)是召伯的解脫處。
對統(tǒng)治者來說，能得到人民如此的擁戴，將是多么大的欣慰。人一生的記憶有著一定的容量，當一切都最終老去，一切都被時間洗刷干凈的時候，誰還能屬于誰，誰還能記得誰？而召伯卻在這簡約的詩經(jīng)文字中，被永久地銘刻下來。
詩歌本來就是萌生于社會大眾的最私人、最樸素、最原始、最難以剝奪的藝術(shù)樣式，而這些民間的聲音之所以流傳下來，是和采詩官的勞動分不開的。
唐代詩人白居易曾寫了一首關(guān)于采詩官的詩歌：“采詩官，采詩聽歌導(dǎo)人言。言者無罪聞?wù)哒]，下流上通上下泰。周滅秦興至隋氏，十代采詩官不置。郊廟登歌贊君美，樂府艷詞悅君意。若求興諭規(guī)刺言，萬句千章無一字。不是章句無規(guī)刺，漸及朝廷絕諷議。諍臣杜口為冗員，諫鼓高懸作虛器。一人負扆常端默，百辟入門兩自媚。夕郎所賀皆德音，春官每奏唯祥瑞。君之堂兮千里遠，君之門兮九重閉。君耳唯聞堂上言，君眼不見門前事。貪吏害民無所忌，奸臣蔽君無所畏。君不見厲王胡亥之末年，群臣有利君無利。君兮君兮愿聽此，欲開壅蔽達人情，先向歌詩求諷刺?！?/p>
采詩而保存下來的古典詩歌集中在《詩經(jīng)》當中，尤其是“國風”中，它在中國古典詩歌的發(fā)展和貢獻上極為突出。
摽有梅
摽有梅[83]，其實七兮。
求我庶士，迨其吉兮[84]。
摽有梅，其實三兮。
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85]。
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注釋】
[83]摽(biào)：墜落。有：助詞，無義。[84]迨：趁。[85]塈(jì)：取。
【賞析】
《摽有梅》是《召南》中具有代表性的詩，比恢宏壯麗的《周南》靈活有余，不時有口語點綴，似我們?nèi)粘５膶υ?，更加體現(xiàn)出當時的民風。
梅子落地紛紛，樹上還留七成。有心求我的小伙子，請不要耽誤良辰。梅子落地紛紛，枝頭只剩三成。有心求我的小伙子，到今兒切莫再等。梅子紛紛落地，收拾要用簸箕。有心求我的小伙子，快開口莫再遲疑。
《摽有梅》運用比喻的手法，直白有趣。詩中的“七兮”和“三兮”都是虛指，七及其往上表示的是很多的意思，三及其往下就是很少。所以，在最前邊的兩句中說的意思就是，快去摘那些梅子吧，你看果子還有七成，還比較多，還可以多挑挑，你們這些小伙要是喜歡我的話，快去挑黃道吉日來求婚吧。
詩中的這個女孩子很聰明，可愛伶俐，她將自己比成楊梅，請小伙子們采摘，是對愛情直白大膽的表達。
隨著梅子樹上的果實漸漸掉落，身邊的閨中密友也一個個陸續(xù)嫁掉，女子的心有點急切了，于是接下來唱出的日子數(shù)目就變少了：由“七”減到“三”——樹上的梅子可就只剩下三成了，要來下聘禮今日也好，要是你不下，明天人家來迎娶了也說不定，到那時候你后悔可就來不及啦。女子的心確實有些急切了，梅子落地，眼看婚期將盡，怎能不急？
詩中女子毫不掩飾自己對愛情的渴求，大膽用語言表達出來，情感炙熱。女性在內(nèi)心深處對情感寄托的欲求是最真實的，所以對《摽有梅》的女主人公，人們一直給予謳歌與稱贊。
據(jù)史記載，春秋時期晉國人范宣子來到魯國，想請國君幫助晉國伐鄭，卻又猜不透魯君時候，就吟了這一段：“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痹姼柽\用到政治上，范宣子既表達了請求的意思，又給兩國雙方留下回旋的余地。魯君是個明白人，聽了以后，也吟誦了一段詩《小雅·角弓》：“角弓，翩其反矣。兄弟婚姻，無胥選矣?！币馑际钦f，彎弓的弦線要時常調(diào)整，兄弟親戚之間，也要時常敘敘舊，要不然關(guān)系都遠了。言下之意是，我們兩國是親戚關(guān)系啊，彼此的事不分，我同意幫你們打鄭國。詩的政治作用由此可見一斑。
與這首詩歌要表達的意思相近的是唐朝杜秋娘的《金縷衣》：“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ㄩ_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痹娭杏悯r花來指代時光，花朵悄無聲息地枯萎，留下無數(shù)嘆息，意蘊猶在，相比起來《摽有梅》則更能讓人觸目驚心。因為它直奔主題——青春的大好時光，就隨著楊梅落了一地，伴著嘩啦啦的聲音。青春與愛情多么令人焦急啊。
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86]，白茅包之；
有女懷春[87]，吉士誘之[88]。
林有樸樕[89]，野有死鹿；
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舒而脫脫兮[90]！
無感我?guī)溬?sup>[91]，無使尨也吠[92]！
【注釋】
[86]麕(jūn)：獐。白茅：一種草。[87]懷春：思春。[88]吉士：對男子的美稱。[89]樸樕(sù)：叢生的灌木。[90]舒：舒緩。脫脫(tuì)：舒緩。[91]感：同“撼”，動搖。帨(shuì)：類似圍裙的一種佩巾。[92]尨(máng)：長毛的狗。
【賞析】
哪個男子不鐘情，哪個少女不懷春？兩情相悅，愛情的火苗怎樣撲都撲不滅，一個人的好運氣來了，萬水千山都難以抵擋。《野有死麇》中，幸運的人就是這樣：弓剛剛拿出來，箭還沒有搭上來，一頭肥碩的獐子就躺在了他前邊的茅草地上，他走過去隨手在地上拔了一把茅草，將獐子扛在肩上，要回家去。
在古代，沒有角的鹿被稱為“麇”，也是鹿的一種。鹿被當作壯陽養(yǎng)生的補品，從這個方向引申過去，“野有死麇”表達的是野外偷情的意思。鹿用白茅捆束起來就不是獵人獵取的單純獵物了，而是很像樣子的禮物——在這里，就是獵人向少女表示感情的用品。
《野有死麕》雖然艷情，卻不失含蓄的情趣，構(gòu)成美妙的意境，兩情相悅的世界，是生命里永遠最動人的畫面。相比之下，后世有些成就的艷情詩則過于香艷，比如與《野有死麕》意境相似的唐代詩人牛嶠的《菩薩蠻》：“玉爐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柳蔭輕漠漠，低鬢蟬釵落。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蓖敲鑼懲禋g的情節(jié)，不過這一首過于直白俗艷，情趣意境與文字感都差《野有死麕》遠了。
元代散曲風行之時，以閨情、閨怨聞名的文人劉庭信有一首曲子《朝天子·赴約》，描述一位少女與情人約會的情景，與《野有死麕》相似：“夜深深靜悄，明朗朗月高，小書院無人到。書生今夜且休睡著，有句話低低道：半扇兒窗欞，不須輕敲，我來時將花樹兒搖，你可便記著，便休要忘了，影兒動咱來到?！鼻薪淮思s會的夜深人靜環(huán)境，在黑暗環(huán)境下，姑娘還向書生約定，怕發(fā)出聲音，被別人發(fā)覺，連窗子都不敲，那就把院子里的花樹輕搖一下，只要樹影一動，就說明姑娘已經(jīng)到了。顯然這次約會是少女主動說出來的，連約會的信號都是姑娘想出來并事先約定好的，如此大膽多情的少女和《野有死麕》中的懷春女子一樣坦誠而率真。
綠衣
綠兮衣兮，綠衣黃里。
心之憂矣，曷維其巳[93]！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
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94]。
我思古人，俾無兮[95]！
絺兮绤兮，凄其以風[96]。
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注釋】
[93]維：助詞，無實義。巳：止。[94]女：同“汝”。治：縫紉。[95]俾：使。訧：過錯。[96]以：因為。
【賞析】
“綠兮衣兮”，只說了“綠衣”一物，用了兩個“兮”字斷開，似是哽咽。綠衣裳啊綠衣裳，綠色的面子綠色的里子。心憂傷啊心憂傷，什么時候才能止住我不憂傷！綠絲線啊綠絲線，是你親手來縫制。我思念亡故的賢妻，使我平時少過失。細葛布啊細葛布，夏天的衣裳在秋天穿上，自然覺得冷。我思念我的亡妻，實在體貼我的心。
“生同衾死同穴”是古代男女長久的生活理想，即使不能同處，死也要同眠，而愛人先去之后，男人看著眼前妻子縫制的衣服，衣服整整齊齊擺放著，雖然有一些年頭了，但看起來和新的差不多。用手撫摸它們的每一處針腳、每一個紐扣，似乎往事就要呼嘯而出，這件件都似珍寶，因為這些是世界上最懂他的人親手做的，還因為這個人已經(jīng)離他遠去，并且，永遠不會再回來。先秦之時的社會就是男尊女卑的社會，女人卑微依附，而男子則是頂天立地，可是在《綠衣》中，一位深情的男子就這樣出人意料地表露出對亡妻的懷念。
《綠衣》是一首蘊藏深情的詩歌。有情人不能相伴到老，人生過半，痛失愛侶，這種巨大的哀痛宋代大家蘇軾也經(jīng)歷過，他在《江城子》中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何其傷感！清代納蘭容若在懷念亡妻盧氏的《浣溪沙》中這樣寫道：“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鄙钋锏囊饩?，蕭蕭殘風中，一起走過歲月的那個人離去，以為是暫時的離開，而當酒醒之時，曾經(jīng)的幸福真的被如今的殘酷替代。昨日夫妻舉案齊眉，今天上天拆散，生死離別，往后的日子怎么度過？
一樣的都是死別，還有死別之后的不能相忘，都繼承著《詩經(jīng)》中《綠衣》的情感，深情至重，余韻悠長。
終風
終風且暴[97]，顧我則笑，
謔浪笑敖[98]，中心是悼[99]。
終風且霾，惠然肯來[100]，
莫往莫來，悠悠我思。
終風且，不日有[101]，
寤言不寐[102]，愿言則嚏。
曀曀其陰，虺虺其雷[103]，
寤言不寐，愿言則懷。
【注釋】
[97]終：既。暴：疾風。[98]謔浪笑敖：戲謔。敖，放縱。[99]悼：傷心害怕。[100]惠：順。[101]曀(yì)：天陰且有風。[102]寤：醒著。言：助詞無義。寐：睡著。[103]虺(huǐ)：雷聲，象聲詞。
【賞析】
男子初見女子就對她笑容滿面，還能說會道，開開玩笑，瀟灑浪漫，而女子對此卻又憂傷無法言說。她覺得愛情應(yīng)該是一件嚴肅的事，就算一個人原本性格活潑，一旦遭遇愛情，也不由得變得莊重起來。
既刮風又下大暴雨，見到我他就嘻嘻笑。戲言放肆真胡鬧，心中驚懼好煩惱。既刮風又塵土飛揚，是否他肯順心來。別后不來難相聚，思緒悠悠令我哀。既刮風又天色陰沉，不見太陽黑漆漆。長夜醒著難入眠，想他不住打噴嚏。天色陰沉暗淡無光，雷聲轟轟又開始響。長夜醒著難入眠，但愿他也把我想。
《終風》里的這個男子，戲謔輕薄，盡管見識廣博，談笑風生，但女子要的是一份真誠的愛情，而男子的感情似乎并不那么令人感到安穩(wěn)。愛情與調(diào)情的區(qū)別之處，也許就是愛情需要全身心的付出，而調(diào)情則是一時，或者抱有其他的目的。
調(diào)情只能讓感情陷入困境，而愛情則可以把平凡變偉大，把瞬間變永恒?！都t樓夢》里“共讀西廂”那段，賈寶玉給林黛玉說“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城傾國的貌’”之時，也正是他心情暴躁不安的時期，整天無事可做，穿梭于眾多姐姐妹妹之間，討好獻殷勤，他對黛玉的這句話怕也不是出于真心，在敏感的黛玉看來，確實是調(diào)情之語。黛玉也只好一邊惱怒一邊掉下眼淚，怕也是和《終風》里的女孩子一樣悲涼。
《終風》里的女子沒有把調(diào)情化成愛情，他拋棄了她，并且不再回來，盡管他曾經(jīng)給她帶來那么多的美好。她對于這一切也心知肚明，然而現(xiàn)實讓她無能為力，只能一個人承受。
關(guān)于《終風》男女主人公最后有沒有結(jié)果，詩人沒有繼續(xù)說下去。“曀曀其陰，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意則懷?！痹谶@樣刮風打雷的夜里，會想起誰？還希望誰想起自己？李清照說：“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擊鼓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104]。
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105]，平陳與宋。
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106]？爰喪其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闊[107]，與子成說。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108]。
于嗟洵兮[109]，不我信兮。
【注釋】
[104]踴躍：鼓舞。[105]孫子仲：衛(wèi)大夫，邶國將軍。平：使二國和好。[106]爰(yuán)：于是。[107]契：聚。闊：離。成說：誓約。[108]活：佸，相會。[109]洵：遠。信，實現(xiàn)誓約。
【賞析】
《詩經(jīng)》滿載著遠古民眾的質(zhì)樸與純真，這首《擊鼓》便是如此，它是一首愛情的誓約——一個被迫參戰(zhàn)戍邊的士兵對遠方妻子的愛情誓約：
隨軍征戰(zhàn)，在一天終于可以安營扎寨了，慶幸自己在上一場戰(zhàn)役中沒有死去?。∥疫€可以在這殘酷得沒有明天的征途上想念你，你成為我唯一的牽掛??！也是我唯一活下去的勇氣。我的戰(zhàn)馬去哪里了，我得趕緊找到它?。∫菦]有了它，要我怎么回家與你相見啊！所幸的是，我一抬頭看見它就在遠處的樹林下啊！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兩句太過有名，以至于整個詩歌的光華幾乎被掩蓋掉?！稉艄摹分械倪@兩句盡管沒有華麗的語言與鋪張的修飾，只此兩句就足以震撼每一個人?？此坪唵蔚氖难?，表達出多少戀愛中人們的心愿。但千古以來真正做到的人又有幾個？時間飛逝，青春老去，身邊卻有一雙可以握住的手，這也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本詩中的主人公——年輕的戰(zhàn)士與他深愛的妻子之間的情感是如此純凈，真誠得沒有一絲的渣滓，后人極盡演繹之能事，卻始終難以超越，因為它已經(jīng)達到了誓言的極致。達到極致還因為主人公沒有兌現(xiàn)他的誓言，殘缺的美才讓人遺憾惦念，形成悲劇。
《擊鼓》中的男女，明知道海誓山盟抵擋不過時間和歲月的踐踏，但他們偏偏還是要相信，有朝一日的誓言，終會兌現(xiàn)。而“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兩句話16個字，見證了千百年來愛情的盟誓與至死不渝的真愛。
谷風
習習谷風[110]，以陰以雨。
黽勉同心[111]，不宜有怒。
采葑采菲[112]，無以下體[113]。
德音莫違[114]，及爾同死。
行道遲遲，中心有違。
不遠伊邇[115]，薄送我畿[116]。
誰謂荼苦[117]？其甘如薺[118]。
宴爾新婚[119]，如兄如弟。
涇以渭濁，湜湜其沚[120]。
宴爾新婚，不我屑以。
毋逝我梁[121]，毋發(fā)我笱[122]。
我躬不閱[123]，遑恤我后[124]。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
就其淺矣，泳之游之。
何有何無，黽勉求之。
凡民有喪，匍匐救之。
不我能[125]，反以我為讎[126]。
既阻我德[127]，賈用不售。
昔育恐育鞠[128]，及爾顛覆[129]。
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我有旨蓄[130]，亦以御冬。
宴爾新婚，以我御窮。
有洸有潰[131]，既詒我肄[132]。
不念昔者，伊余來塈[133]。
【注釋】
[110]谷風：東風。[111]黽(mín)勉：努力、勤勉。[112]葑：蔓菁，即大頭菜。菲：蘿卜。[113]下體：根。[114]德音：夫妻間的誓言。[115]伊：是。邇：近。[116]畿：門檻。[117]荼：苦菜。[118]薺：芥菜。[119]宴：歡樂。[120]湜湜(shí)：水清見底的樣子。沚：底。[121]梁：魚壩。[122]笱：魚簍。[123]閱：容納。[124]遑：空閑。恤：顧及。[125]慉(xù)：愛惜。[126]讎：同“仇”。[127]阻：拒絕。[128]育恐：生于恐懼。育鞠：生于貧窮。[129]顛覆：患難。[130]旨：甘美。[131]洸(guāng)：比喻發(fā)怒的樣子。[132]詒：遺留。肄(yì)：辛勞的工作。[133]伊：只有。塈(jì)：愛。
【賞析】
在《谷風》中，一個棄婦陳述自己被棄的痛苦，用前后對比的手法，寫出丈夫的變化和對自己命運的悲嘆。
開篇提到在山谷的大風聲中，在漫天的陰雨中相互立下不離不棄、永不忘記的誓言。本以為誓言很長，哪能料到比風還輕，當日的野菜再難吃也甘之如飴，只要是快樂的因緣，任何苦難都可以吃得消。但是好景不長，在男子境遇好轉(zhuǎn)之后，就立刻愛上了別人，當日同甘共苦的妻子成了他的負累，整日拳腳相加，于是引出了妻子無限的哀怨?？粗煞蚝蛣e的女子喜結(jié)連理，原配只能苦苦忍耐，但這樣還不夠，丈夫還要對當日的妻子誹謗中傷，不讓她去自家的魚塘，不讓她碰自家的魚筐，讓她無處可去，無處可待，絲毫不顧當日的夫妻情分。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可能原先是晴朗好天氣，之后頓時凄風苦雨，一種悲憤、凄涼的意境躍然紙上。中國古典詩詞最擅長通過環(huán)境描寫來渲染氣氛，這陣風雨的效果極好，詩的憂傷基調(diào)、女子的哀怨形象隨之而出。
“誰謂荼苦？其甘如薺?！闭l說苦菜苦了？比起女子的痛苦，吃苦菜都像甜菜一樣。人是莫名其妙的動物，當一種更大的刺激代替了先前比較小的刺激的時候，小的刺激就微不足道了。在這里，女子因為被拋棄的痛苦遠遠勝過了苦菜的痛苦，吃起來竟然有幾分甘甜，可見她的痛苦有多深。女子似乎沒有一點地位，她對丈夫好言相勸，應(yīng)該思念舊情，把自己收留，幾乎是苦苦哀求。《谷風》沒有一個明確的結(jié)尾，但想來丈夫是不會念及當日的恩情了。
“不我能慉，反以我為讎?！毙氯藫Q舊人，女主人公被丈夫無情拋棄，逐出了家門。妻子無奈的哀嘆，當日雖然清貧，但卻能相濡以沫，今日生活富裕了，卻容不下她這個女子，反而像是急于脫手的貨物一樣，想把她甩開。妻子辛苦準備好的過冬食物，只是為了度過匱乏的冬季，卻成了丈夫與新人結(jié)婚的積蓄。丈夫剝奪了妻子的勞動成果，還要對她惡言惡語，拳腳相加，絲毫沒有當日的溫情，那份海誓山盟，今日看來，就好像美夢一場。
北風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134]。
惠而好我[135]，攜手同行。
其虛其邪[136]？既亟只且[137]！
北風其喈[138]。雨雪其霏[139]。
惠而好我，攜手同歸。
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140]。莫黑匪烏[141]。
惠而好我，攜手同車。
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注釋】
[134]雨(yù)：名詞用作動詞。雱(páng)：指雪盛貌。[135]惠：愛。[136]虛邪：徐緩。[137]只且：語氣助詞，無實義。[138]喈：寒涼。[139]霏：雨雪紛飛的樣子。[140]莫：沒有。[141]匪：同“非”。
【賞析】
這首詩反映的是離開故土的留戀情懷。開句寫北風其涼，雨雪其雱。用這種北風瀟瀟，雪花飄飄的景象暗示政局的惡劣。詩人和朋友的關(guān)系非常友愛，于是詩人建議友人與自己結(jié)伴他鄉(xiāng)去！還呼喊著不要遲疑猶豫了，事情已經(jīng)急如火燒了，不要指望著事情能夠好轉(zhuǎn)。
有關(guān)這首《北風》的詩旨，《毛詩序》說：“《北風》，刺虐也。衛(wèi)國并為威虐，百姓不親，莫不相攜持而去焉。”清代學(xué)者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則稱此詩乃“賢者相約避地之詞”，方玉潤亦持相同意見，他在《詩經(jīng)原始》中指出《北風》是賢人預(yù)見危機之作。
從詩中，可以看到詩人的朋友的遲疑之心，事情已經(jīng)緊急萬分，他還是不想離開家國，似乎想等待政局的穩(wěn)定。對于友人的這一態(tài)度，詩人說：“莫赤匪狐。莫黑匪烏。”狐貍紅毛，烏鴉黑羽，這些本色就是這樣，怎么都不會有所改變的。他勸朋友趕緊一起走。
這首詩是一首反映貴族逃亡的詩作已是不虞之議。詩中并沒有交代最后的結(jié)果，但是從字里行間，讀者可以得知人們對土地深深的留戀之心，若非被迫，誰都不想離開自己的家園。
靜女
靜女其姝[142]，俟我于城隅[143]。
愛而不見[144]，搔首踟躕。
靜女其孌[145]，貽我彤管[146]。
彤管有煒[147]，說懌女美[148]。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149]。
匪女之為美[150]，美人之貽。
【注釋】
[142]靜女：嫻雅的女子。姝：美麗。[143]俟：等。城隅(yú)：城邊的角樓。[144]愛：同“薆”(ài)，隱藏。[145]孌(luán)：姣好。[146]彤(tóog)管：管，簫笛類樂器。[147]煒：明亮。[148]說懌(yì)：欣喜。說，同“悅”。懌，歡愉、欣喜。女：同“汝”。[149]洵：誠然。[150]匪：同“非”。
【賞析】
《靜女》描寫的是男子的等待。陽光四溢，萬物生長，植物茂盛，花朵綻放，鳥雀歌唱，迅速飛翔，就在這樣的良辰美景之中，男子徘徊徜徉，他卻沒有心思來觀賞傾聽，眼下四處張望，之前他急急如星火來到心上人定下的約會地方，生怕自己遲到。心愛的姑娘在哪？怎么看不見？
而始終遲遲不見的靜女，給了人以想象的空間，她應(yīng)該是心地善良而單純的，還應(yīng)該是聰明伶俐的。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薄胺侨曛?，美人之貽?！辈⒉皇且驗榘酌┎蓦x奇，它只是一根嫩嫩的草，令男子如此珍愛的原因在于它是姑娘親手采摘，送給自己的物品。物微而意深，一如后世南朝宋陸凱《贈范曄》的“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重的是感情。
元代有一首《寄生草·相思》的曲子也表達了女孩子對遲到的男子的埋怨：“有幾句知心話，本待要訴與他。對神前剪下青絲發(fā)，背爺娘暗約在湖山下，冷清清濕透凌波襪，恰相逢和我意兒差，不剌，你不來時還我香羅帕！”意思就是說本想告訴你幾句我的真心話，我還對著神像剪下頭發(fā)，表明心跡，背著爹娘來湖邊和你約會，誰知道讓我等你等得鞋襪都濕透了，還沒有見人來，快點把我送你的香羅帕還給我吧！這與《靜女》中的某些情節(jié)有異曲同工之妙。
君子偕老
君子偕老[151]，副笄六珈[152]。
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
子之不淑[153]，云如之何？
玼兮玼兮[154]，其之翟也[155]。
鬒發(fā)如云[156]，不屑也[157]；
玉之也[158]，象之也[159]，揚且之皙也[160]。
胡然而天也[161]？胡然而帝也？
兮兮[162]，其之展也[163]，
蒙彼縐，是紲袢也[164]。
子之清揚，揚且之顏也。
展如之人兮[165]，邦之媛也！
【注釋】
[151]君子：指衛(wèi)宣公。偕老：指夫妻之間相親相愛，白頭到老。[152]副：古時的一種頭飾。笄(jī)：簪子。珈：飾玉。[153]子：指宣姜。淑：善。[154]：鮮艷絢麗。[155]翟：繡有山雞彩羽的禮服。[156]：黑發(fā)。[157]髢(tì)：假發(fā)。[158]瑱(tiàn)：垂在兩耳旁的玉飾。[159]揥：發(fā)釵。[160]揚：額角。[161]胡：何，怎么。[162]瑳：鮮艷絢麗。[163]展：古代夏季穿的一種紗衣。[164]紲袢(pàn)：夏季穿的內(nèi)衣。[165]展：確實。媛：美女。
【賞析】
這首《君子偕老》是一首諷喻詩，借服飾容貌的盛美來諷刺宣姜內(nèi)心的骯臟與行為的污穢。
美麗的宣姜本來是要嫁給姬及，結(jié)果卻被騙嫁給了姬及的父親——禽獸不如的衛(wèi)宣公。
誓與君子到白頭偕老，玉簪首飾插滿頭。她的舉止雍容自得，她的儀態(tài)穩(wěn)重如山河，穿上禮服很適合。誰知她的德行如此穢惡，真是讓人無可奈何！她的服飾鮮明又絢麗，畫羽禮服繡著山雞。她的頭發(fā)黑亮好似云霞，哪里用得著裝飾假發(fā)。美玉耳飾墜在臉旁，象牙發(fā)釵戴在頭上，她的額角白凈閃光。真好像仙女從天而降。又仿佛帝女到人間。她的服飾鮮明又鮮艷，是輕軟的細紗來做衣裳。外面穿著縐紗細葛衫，里面是夏天穿的內(nèi)衣清涼宜爽。她的明眸閃爍細眉秀長，容貌艷麗額頭寬廣。確實是儀容嫵媚，好一位傾城傾國的美貌女子！
宣姜本就美似天仙，現(xiàn)在經(jīng)過如此艷麗的裝扮，身著明艷如花的服飾，錦衣上繡有山雞，還有那一身璀璨的珠寶，令她攝人魂魄，這樣的女子自然是任何一個男人都想得到的尤物。
但是，自始至終都沒有人問過宣姜的意愿，按照正常心理來分析，她當然是想嫁給和自己年齡相當?shù)奶?。中國歷代的史官只重寫史記事，刻意回避人物心理的分析。尤其是這些歷史事件中的女性，她們的心靈空間從未被史官關(guān)注過。她們只是歷史的附帶品，其生命必然充滿著悲劇色彩。不遂心愿，但生活還是要繼續(xù)，宣姜與衛(wèi)宣公有了兩個兒子。
15年的時光一晃而過，宣姜的兩個兒子都長大了。兩兄弟性格差異很大，長子壽是個清秀善良之人，而次子朔與哥哥相反，心胸狹窄，野心很大。
有一天，朔打起太子姬及的主意。他對母親宣姜說姬及從來就沒有忘記過奪妻之恨，甚至還發(fā)下毒誓說繼位之后，將宣姜母子全部鏟除。宣姜聞言大驚失色，覺得還是告訴衛(wèi)宣公比較好，萬一是真的，自己與兒子確實不能活命。結(jié)果，姬及與壽都被殺掉。
宣姜沒有想到事情會發(fā)展到這一步，她根本不愿意看到有誰死去，更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兒子死去。
桑中
爰采唐矣[166]？沫之鄉(xiāng)矣[167]。
云誰之思？美孟姜矣[168]。
期我乎桑中[169]，要我乎上宮[170]，送我乎淇之上矣[171]。
爰采麥矣？沫之北矣。
云誰之思？美孟弋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葑矣[172]？沫之東矣。
云誰之思？美孟庸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注釋】
[166]爰：在哪里。唐：菟絲子，一種寄生蔓草。[167]沫(mèi)：衛(wèi)邑名，牧野。[168]孟姜：姜家長女。[169]桑中：桑林中。[170]要：邀約。上宮：宮室。[171]淇：淇水。[172]葑：蔓菁菜。
【賞析】
《墉風·桑中》所描繪的情愫質(zhì)樸真切，從單純的寫情角度來看，不失為一首活潑可愛的前秦情歌。
在詩中，男主人公唱道：“到哪里采集女蘿？就在衛(wèi)國沫水岸。誰是你夢中情人？美麗動人是孟姜。她約我到桑林里，邀我她家把親攀。辭別歸來送我行，依依惜別淇水邊。收割小麥去何處？就在沫水岸北岸。誰是你夢中情人？美麗動人是孟戈。她約我到桑林里，邀我她家把親攀。辭別歸來送我行，依依惜別淇水邊。采摘蔓菁去哪里？就在沫水河?xùn)|岸。誰是你夢中情人？美麗動人是孟庸。她約我到桑林里，邀我她家把親攀。辭別歸來送我行，依依惜別淇水邊?！?/p>
“桑中”是當時都城朝歌的別名，“上宮”也是朝歌附近的地名，都是采桑女幽會的地點，濱臨河水，在春天的環(huán)境中流淌唱歌，詩情畫意之中，滋潤著愛的心田。
關(guān)于此詩的評論，《毛詩序》說：“《桑中》，刺奔也。衛(wèi)之公室淫亂，男女相奔，至于世族在位，相竊妻妾，期于幽遠，政散民流而不可止?！彼未祆涞摹对娂瘋鳌芬不境钟邢嗤挠^點，認為其為淫詩，并舉姜、弋、庸乃等前秦貴族為例證。不過，今天看來，先秦遺風早已遠去，人們更愿意單純地從詩意來把握，所以不少人認為這首小詩輕快活潑，其所表現(xiàn)的不過是古代青年男女之間熾烈的愛情，并非是貴族男女淫亂之后的不知羞恥的自白，談不上諷刺之意。
在古代，采?？壗z應(yīng)該是中國男耕女織時代的重要活動。戰(zhàn)國銅器及漢代畫像石上常有描繪桑樹下桑女勞作的場景，使得千年后的我們可以看到這一幅幅“向春之未，迎夏之陽，倉庚喈喈，群女出桑”的古代采桑圖。同樣，在《桑中》中，我們看到的是那些浪漫的桑園詩意。在這一首樸素、深婉的先秦戀歌中，在桑園中相會后的故事令即便是千年后的人們也同樣遐想不已。
相鼠
相鼠有皮[173]，人而無儀[174]。
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相鼠有齒，人而無止。
人而無止[175]，不死何俟[176]？
相鼠有體，人而無禮。
人而無禮，胡不遄死[177]？
【注釋】
[173]相：觀看。[174]儀：儀表舉止。[175]止：假借為“恥”，鄭箋釋為“容止”。[176]俟：等。[177]胡：何。遄(chuán)：速。
【賞析】
在這篇《相鼠》中，還可以看到孔子刪改《詩》的影子。
作者將老鼠和人做對比，認為老鼠都有張皮，人卻不講禮儀，這樣的人還不如死掉算了。老鼠都有牙齒，人卻不懂得廉恥，這樣的人如何能繼續(xù)活在世上？老鼠都四體健全，人卻不懂得禮數(shù)，要是這樣，不如現(xiàn)在就死掉算了。
春秋戰(zhàn)國。禮壞樂崩，君王人臣也都漸漸不再重視周朝建立的禮制了。翻看戰(zhàn)國的歷史，不難發(fā)現(xiàn)當時在位者做的無恥事情太多了，比如衛(wèi)宣公強娶太子的未婚妻自己享用，殺死自己的兩個兒子，昭伯與后母宣姜亂倫，等等。所以當時的人民用《相鼠》來諷刺這些人的禽獸不如的行徑。
在詩中，口氣一句比一句重，罵老鼠去死，不死活著還干什么？逐句強調(diào)，是對無儀無止又無禮的統(tǒng)治者的痛斥，也是對那個時代重建禮制規(guī)范的呼吁。
在中國古代，禮儀的重要程度是很高的?？鬃觿h詩書，垂禮儀，而后世也都遵循著他刪改的史書等學(xué)習，注重禮儀，強化入世，給社會帶來了井然的秩序和強大的內(nèi)聚力，使華夏文化歷經(jīng)數(shù)千年一脈相承。
鶉之奔奔
鶉之奔奔[178]，鵲之彊彊[179]。
人之無良，我以為兄？
鵲之彊彊，鶉之奔奔。
人之無良，我以為君？
【注釋】
[178]鶉：鵪鶉。奔奔：跳躍奔走。[179]鵲：喜鵲。彊(qiāng)：翩翩飛翔。
【賞析】
這首《鶉之奔奔》是諷刺宣姜先嫁衛(wèi)宣公，后又嫁昭伯的。
詩的意思是說鵪鶉家居常匹配，喜鵲雙飛緊相隨，人君不端無德行，為何要稱他為兄臺呢？女子不貞無德行，何必還當她是知音呢？
在公元前7世紀的齊魯大地上，一個女子的婚戀引發(fā)歷史的變更，她理所當然地被視為紅顏禍水。作為衛(wèi)國統(tǒng)治變更始作俑者的“紅顏禍水”，也許死是她最好的歸宿，此時的宣姜，也只想死了，但卻求死不能。此時齊國的國君是她哥哥齊襄公，為了齊衛(wèi)兩國的共同利益，“紅顏禍水”還得繼續(xù)茍活下去。
當時的宣姜雖然已經(jīng)年逾三十，但想來風貌應(yīng)該依然不減當年，不然也不會被昭伯青睞。這位當日身著艷麗服裝，披著輕紗為外衣的清秀女子，今日再次披上嫁衣，作為政治的犧牲品嫁給一個她并不愛的人。這位世間難求的女子，竟然就這樣在男人們的權(quán)利欲望中，輾轉(zhuǎn)漂泊。
莊姜下嫁給姬及的同母弟弟昭伯，以安慰亡靈的名義，鞏固兩國交好。宣姜自然是不愿意的，衛(wèi)國人對她早已經(jīng)是咬牙切齒了，再嫁只會更加“不齒”。不過這不是她能夠反對的，史書上記載：“不可，強之”。
宣姜就這樣再嫁了前夫的兒子，這個女子內(nèi)心的苦痛后人是無法揣摩的。從《詩經(jīng)》里的這些詩句來看，她是不容于當時的道德評論的。然而翻開史書，我們卻又發(fā)現(xiàn)其實這個女人并不像詩中諷詠的那般不堪。據(jù)史書載，宣姜共有5個子女：齊子、衛(wèi)戴公、衛(wèi)文公、宋桓夫人、許穆夫人。許穆夫人在衛(wèi)國遭難時奔走呼號，留下了傳誦千古的詩作，贏得聲名；齊子早死；衛(wèi)國亡時，衛(wèi)國遺民擁立衛(wèi)戴公當了國君，可見賢德；衛(wèi)文公更使衛(wèi)國中興；歷史上盡管沒有宋桓夫人的記載，但宋桓公能在衛(wèi)亡之后第一時間救衛(wèi)，可想宋桓夫人的作用。
未知其母之為人，不妨觀其子之作為，從宣姜的兒女來看，這個2000年前的女子未必不是個賢惠的妻母，只是命運多舛罷了。
碩人
碩人其頎[180]，衣錦衣[181]。
齊侯之子[182]，衛(wèi)侯之妻[183]，
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184]。
手如柔荑[185]，膚如凝脂[186]，
領(lǐng)如蝤蠐[187]，齒如瓠犀[188]。
螓首蛾眉[189]，巧笑倩兮[190]，美目盼兮[191]。
碩人敖敖[192]，說于農(nóng)郊[193]。
四牡有驕，朱鑣鑣[194]，翟以朝[195]。
大夫夙退，無使君勞。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
施罛濊濊[196]，鳣鮪發(fā)發(fā)[197]，葭揭揭[198]。
庶姜孽孽[199]，庶士有朅[200]。
【注釋】
[180]碩人：美人。頎(qí)：修長。[181]褧(jiǒng)：古代用麻類衣料做的罩衫。[182]齊侯：指齊莊公。[183]衛(wèi)侯：衛(wèi)莊公。[184]私：中國古時女子稱其姐妹的丈夫。[185]柔荑：白茅柔嫩的芽。[186]凝脂：形容豐腴。[187]蝤蠐(qiú qí)：天牛的幼蟲。喻婦女脖頸潔白豐美。[188]瓠(hù)：瓠瓜。犀：鋒利、堅固。[189]螓(qín)：一種蟬。[190]倩：美人含笑的樣子。[191]盼：眼珠轉(zhuǎn)動。[192]敖敖：修長高大的樣子。[193]說：同“稅”，停車。[194](fén)：纏在馬口兩旁上的紅綢布。鑣：盛美的樣子。[195]翟：山雞。(fú)：車篷。[196]罛(gū)：大漁網(wǎng)。(huò)：象聲詞，形容漁網(wǎng)如水的聲音。[197](zhān)：黃魚。鮪(wěi)：鱘魚。發(fā)發(fā)：魚尾擊水的聲音。[198]葭(jiā)：蘆薈。菼(tǎn)：荻草。揭：修長的樣子。[199]孽孽：高大的樣子。[200]朅(qiè)：英武的樣子。
【賞析】
這首《衛(wèi)風·碩人》中所贊女子叫莊姜，雖然這首并沒有具體描寫莊姜的容貌身段，對她的描述寬泛籠統(tǒng)得猶如河面上氤氳的霧氣，但在詩歌的一開始，這位女子便擁有如同女神一般完美修長的身軀，身著錦衣，嫁去他鄉(xiāng)。
美麗高貴的莊姜的出嫁是隆重的，她的馬車停在城郊，她的馬匹雄壯有力。不但如此，隨行人員也是英武高大，所帶嫁妝同樣華美奢侈。那稠密的蘆葦挺拔而堅固，那奔騰的黃河水奔流不息。這等的美人，怎么能讓她多等待，君主應(yīng)當及早下朝，前來迎接。
“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边@種美幾乎無人能及，可以說莊姜確立了千百年來美女的標準。
“碩人其頎，衣錦褧衣?！薄按T人”就是美人的意思，它的原義是高大俊美的人。由此可以想見幾千年前的春秋時代，人們喜歡一種健康美，以高大豐滿、皮膚白皙作為評析美人的標準。這種觀念，千百年來一直被我們承認、追求，明末清初著名戲曲家李漁在《閑情偶寄·聲容部》中就說：“婦人本質(zhì)，惟白最難。多受精血而成胎者，其人生出必白……”
如莊姜一樣美貌與才智兼?zhèn)涞呐釉谙惹貢r候是難得的，也是少數(shù)以詩歌留名的女子之一。莊姜和齊國太子一母同胞，是邢候的小姨妹，也是譚公的小姨子。身份尊貴。莊姜不但出身高貴，還很有著驚人的才華，所以衛(wèi)人才這樣歌詠她。
氓
氓之蚩蚩[201]，抱布貿(mào)絲。匪來貿(mào)絲[202]，來即我謀[203]。送子涉淇[204]，至于頓丘[205]。匪我愆期[206]，子無良媒。將子無怒[207]，秋以為期。
乘彼垣[208]，以望復(fù)關(guān)[209]。不見復(fù)關(guān)，泣涕漣漣[210]。既見復(fù)關(guān)，載笑載言[211]。爾卜爾筮[212]，體無咎言[213]。以爾車來，以我賄遷[214]。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215]。于嗟鳩兮[216]！無食桑葚[217]。于嗟女兮！無與士耽[218]。士之耽兮，猶可說也[219]。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220]。自我徂爾[221]，三歲食貧[222]。淇水湯湯[223]，漸車帷裳[224]。女也不爽[225]，士貳其行[226]。士也罔極[227]，二三其德[228]。
三歲為婦，靡室勞矣[229]。夙興夜寐[230]，靡有朝矣。言既遂矣[231]，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其笑矣[232]。靜言思之，躬自悼矣[233]。
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234]?？偨侵?sup>[235]，言笑晏晏[236]，信誓旦旦[237]，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注釋】
[201]氓(méng)：指農(nóng)民。蚩蚩(chī)：同“嗤嗤”，笑呵呵的樣子。[202]匪：同“非”。[203]即：就，靠近。[204]子：你，古代對男子的美稱。淇：淇水，衛(wèi)國的河流，在今河南省北部。[205]頓丘：衛(wèi)國的邑名，在今河南清豐。[206]愆(qiān)期：拖延日期。[207]將(qiāng)：愿，請。[208]乘：登上。垝垣(guǐyuán)：坍塌的矮墻。[209]復(fù)關(guān)：為此男子所居之地。[210]漣漣：眼淚不斷的樣子。[211]載：又。[212]爾：你。筮(shì)：用蓍(shī)草占卦。[213]體：卦象。咎(jiù)言：兇辭。[214]賄：財物，指嫁妝。[215]沃若：茂盛的樣子，喻女子年輕美貌，像水浸過一般有光澤。[216]鳩：斑鳩，一種鳥。[217]無食桑葚：比喻女子不可為愛情所迷。[218]耽：迷戀。[219]說：同“脫”，擺脫。[220]隕：落下。喻女子年老色衰。[221]徂(cú)：住。[222]三歲：泛指多年。[223]湯湯(shāng)：水勢盛大的樣子。[224]漸：濺濕。帷裳：車廂兩旁的布幔。[225]爽：過失。[226]貳：偏差。[227]罔(wǎng)極：多變，反復(fù)無常。極，準則。[228]二三其德：三心二意，德行不專。[229]靡：無，不。室勞：家務(wù)。[230]夙(sù)興夜寐：起早睡晚。[231]言：助詞，無實義。遂，猶久。[232](xì)：譏笑。[233]躬自悼：獨自傷心。[234]隰：低濕地。泮：同“畔”，邊。[235]總角：古代男女未成年時頭發(fā)的樣式，這里指代童年。宴：歡樂。[236]晏晏：歡愉的樣子。[237]旦旦：清楚明白。
【賞析】
在故事的開始，像所有愛情故事的開始一樣甜美，甚至帶著些浪漫的氣息，一個善笑的男孩走向一個賣絲的女孩。這個男孩并不是來買絲的，而只是以買絲為借口來接近她，對她說好聽的話，最后表達了自己的意愿：希望和她結(jié)為夫妻。這是《詩經(jīng)》中最常見的青澀愛戀，男女相悅的初戀情愫在《氓》中展露無遺。這首詩一共6節(jié)，每節(jié)10句，敘述了一個古老的，至今還在無數(shù)次上演的愛情現(xiàn)實長詩。
接下來的故事便出現(xiàn)了逆轉(zhuǎn)，女子在幾經(jīng)等待之后，男子依然不來接她，就在她以為男子變心的時候，愛人如期而至。原來相愛也是要經(jīng)受種種等待的折磨才能成就好事的，女子懷揣著內(nèi)心的幸福和忐忑坐上了男子的婚車。
新婚過后，愛情的甜美被繁雜的婚姻瑣事取代，當日的青澀少年也不會再守候于城墻下等待那位如絲的姑娘，他們雖然結(jié)為夫妻，但卻再也沒有了當日花前月下的甜蜜，取而代之的是無休無止的操勞。他們還在自家的庭院桑樹下許下永不分離的誓言，同時希望自家枝繁葉茂，多子多孫，幸福美滿。女人守著這幸福的盟誓，原想同丈夫白頭到老，但相伴到老將會使自己怨恨。淇水再寬終有岸，沼澤雖寬有盡頭。少年時一起愉快地玩耍，盡情地說笑。回想起來都是歡樂，山盟海誓都還在，怎么會料到反目成仇。經(jīng)過了時間的打磨，現(xiàn)在可以說是歷經(jīng)滄桑，她知道，如果自己不走，留在這個是非之地，對自己更加不利，離開這里，也許會有更大的機會與希望。于是發(fā)出一聲“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的深深感慨，終于結(jié)束這無奈的愛情，女子無言離去。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好花不常開，好景不長在，韶華易逝，歲月無情。任何東西都會被時光無情地帶走。
“琴尚在御，而新聲代故?！迸嗣鎸εf物只能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的感覺。在《氓》里，一位癡情、勤勞、善良的女子卻被背信棄義、自私的男人始亂終棄。從這首《國風》中不多見的長詩中，隱隱還可聽見遠古時代一個女子的悲愴呼聲。
木瓜
投我以木瓜[238]，報之以瓊琚[239]。
匪報也[240]，永以為好也[241]！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
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注釋】
[238]木瓜：一種落葉灌木。古代有以此作男女定情信物的風俗。投：贈送，給予。[239]瓊琚：一種美玉，為古代的一種飾物。后“瓊玖”、“瓊瑤”同。[240]匪：同“非”。[241]好：愛。
【賞析】
《木瓜》中的女孩看見那位心儀已久的人走過，隨手將一只木瓜投給了他。女孩笑而不語，而男孩早已心領(lǐng)神會，忙把自己隨身攜帶的玉佩贈送給了姑娘。
在古代中國，甚至到現(xiàn)在，戀人之間的情誼就是以小物品為紐帶的。古代時候經(jīng)常以瓜果、玉佩、絲帶等連接感情，在他們看來，一滴水、一朵花、一把扇子都能表達出深深愛意，如《鄭風·溱洧》中的“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是互贈芍藥作為定情之物。再如唐代女詞人晁采的《子夜歌》：“輕巾手自制，顏色爛含桃，先懷儂袖里，然后約郎腰?！币馑际钦f我親手為你縫制的這條輕盈的絲腰巾，顏色燦爛得像鮮紅的桃花，我先把它放進我的衣袖中，然后再送給你來束扎你的腰身。
古代的男女，一相見便覺親切，有愛慕就表現(xiàn)出來。木瓜，木桃，木李，瓊琚，瓊瑤，瓊玖，這些信手拈來都是信物，隨時相遇可定終身。歡快而活潑，令人羨慕。誠如詩所言：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對美好感情的忠貞和向往才是最珍貴的。
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242]，不知其期。
曷至哉[243]？雞棲于塒[244]。
日之夕矣，羊牛下來。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
曷其有佸[245]？雞棲于桀[246]。
日之夕矣，羊牛下佸[247]。
君子于役，茍無饑渴[248]？
【注釋】
[242]君子：指丈夫。[243]曷(hé)：何時。[244]塒(shí)：雞舍。[245](huó)：相會。[246]桀：雞棲架。[247]括：同“佸”，聚集。[248]茍：也許，大概。
【賞析】
這首《君子于役》，講述的是女子的夫君去邊疆服役，女子對他的思念之情。她慨嘆道：
我的夫君服役去了，何時才能回來？此刻太陽已經(jīng)落山，雞、羊和牛都回到自己的圈里去了。我的心只剩下思念和心神不寧，望眼欲穿，不住呼喚。君子于役，不日不月。不知你何時能得回來，相見歸期遙遙無期，我的丈夫服役去了，他不要挨餓，不要受渴。
在這首詩中，詩人表達了女子對離家丈夫的殷切思念。一些細節(jié)的描寫十分親切感人，讀來讓人感覺這樣的思婦就在你我眼前身邊。
周公率軍東征，使得四國的百姓深受教化感染，周公對百姓的哀憐體現(xiàn)了周公的善良，其實周公也是為了四國家人的生活平安才發(fā)動的戰(zhàn)爭，對于平民來說，也算是一種莫大的恩典。有時候，戰(zhàn)爭并不是一味地涂炭生靈，而是要開創(chuàng)新的一片天地，只是這過程過于慘烈，使人不敢正視罷了。
殘酷的戰(zhàn)爭造就了很多怨婦癡女，《詩經(jīng)》中有不少作品都是反映思婦等待丈夫歸來卻不能的。這首《君子于役》就是代表。征夫應(yīng)該回鄉(xiāng)卻不見回來，女人心里悲傷啊。期限已過人不回，怎不叫人傷心懷！
子衿
青青子衿[249]，悠悠我心[250]。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251]。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252]，在城闕兮[253]。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注釋】
[249]子：古時對男子的美稱。衿：衣領(lǐng)。[250]悠悠：綿長不斷的樣子。[251]寧：難道。嗣音：寄聲相問。嗣，通“貽”，給。[252]挑達(táo tà)：來回走動的樣子。[253]城闕：城門兩邊觀樓。
【賞析】
“青”在古代就是藍色，《毛詩序》中說：“青衿，青領(lǐng)也，學(xué)子之所服?！痹诠糯瑢θ藗兊拇┲虬缍加兄鴩栏竦囊?guī)定，按著社會等級從穿著上區(qū)分身份。特別是漢代以前更有明文規(guī)定冠帽只有官員才能佩戴，商人還不得穿絲綢料子的衣服，只能穿葛麻料子的成衣。而讀書人的地位很高，準許穿戴當時很優(yōu)雅高貴的顏色——青色衣服。所以，書生又稱為青矜，這便是《子衿》中的青青子衿。
《子衿》中的鄭國女子這樣說：“縱然我不曾去找你，難道你從此斷音信？縱然我不曾去找你，難道你不能自己來？”其實女子要表達的是“你來不來都一樣，盡管我著急，我生怨，但心始終向著你?！庇谑前l(fā)出“一天見不到你，就像過了三個月那么久”的慨嘆。
后來曹操在他的《短歌行》之一中直接引用了這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边@就成了一個男人的政治抱負，對賢才的渴求和對雄偉霸業(yè)的憂思：“你那青青的衣領(lǐng)啊，深深縈回在我的心靈。雖然我不能去找你，你為什么不主動給我音信？”曹操的這首詩作被視為建安文學(xué)的一顆明珠。而《子衿》所體現(xiàn)出來的清新細致的情境在宋代李清照早期的一首《浣溪沙》中似乎得到了延伸，詞中這樣寫道：“秀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边@首詞與《子衿》的意境幾乎重合，精妙地繪出了一個處在熱戀中的女孩子等待情人的嬌憨之態(tài)。
或許對于許多人來說，曹操的《短歌行》更膾炙人口，而才氣過人的李清照似乎也更有魅力，然而這篇《子衿》的美卻從未消逝，反倒是在后人對其意境與語詞的化用里，透露著《詩經(jīng)》對于中國后來的古典詩歌文學(xué)不言而喻的巨大影響。
將仲子
將仲子兮[254]，無我里[255]，無折我樹杞[256]。
豈敢愛之[257]？畏我父母。
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我墻，無折我樹桑。
豈敢愛之？畏我諸兄。
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我園，無折我樹檀。
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
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注釋】
[254]將(qiāng)：愿，請。仲子：稱二哥。[255]踰：翻越。里：鄰里。[256]樹：種植。杞(qǐ)：杞柳。又名櫸，一種落葉喬木。[257]愛：吝惜。
【賞析】
這是一首表達青年男女愛戀與相思幽會的詩篇。詩中的“仲”就是“二哥”的意思，翻譯成白話就是“我的小二哥啊”，聽起來十分親切。
詩中反復(fù)詠唱道，我的小二哥啊，你要留點兒神，不要隨便翻越我家的門戶，我種的那株杞樹你可以當梯子爬下來，可千萬不要折斷了露了餡，要是被父母發(fā)現(xiàn)可不得了。我的小二哥啊，你要留點兒神，不要隨便翻越我家圍墻，我種的那株桑樹你也可以當梯子溜下來，可千萬不要折斷了露了餡，要是我哥哥發(fā)現(xiàn)可不得了。我的小二哥啊，你要留點兒神，不要隨便翻越我家菜園，我種的那株檀樹你可以當梯子滑下來，可千萬不要折斷了露了餡，要是鄰居們發(fā)現(xiàn)可不得了……
在這首詩中，男孩為了見上女孩一面，不惜冒了可能摔傷、被女孩子父母兄弟發(fā)現(xiàn)辱罵毒打的危險，爬上了女孩家的墻頭。他們都是平凡人家的兒女，只是因為單純的愛戀，卻陷入了無可奈何的境地，男子只得夜夜爬上女子家的墻頭，偷偷來看望他日思夜想的愛人。
對這首詩的解釋歷代有很多不同的觀點和說法?！睹娦颉氛J為此詩是“刺莊公”之作，鄭樵《詩辨妄》認為此詩是“淫奔之詩”，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人取用這些觀點。當代人大多數(shù)是讀出了人言可畏、三人成虎的無奈。
《周禮·地官·媒氏》中規(guī)定：“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痹谥艽?，男女談戀愛有特定的時節(jié)，這一時節(jié)，即使男女兩人在野外親熱，也沒人認為是傷風敗俗，卻被看作是對大地豐產(chǎn)的祝福，是吉祥。但是一過這個時間，比如《周禮》中說的“中春”，要是再私自交往就要受到處罰?！睹献印る墓隆分芯驼f：“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約，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p>
所以，女孩雖然愛戀男子，言語中也流露出既嬌又嗔且愛而有無奈的復(fù)雜感情。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在《將仲子》中，這一切都得到了淋漓的展現(xiàn)。
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兮[258]。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259]。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260]。
【注釋】
[258](tuán)：露水多。[259]瀼：露水多的樣子。[260]偕臧：相愛。偕，同。臧，善。
【賞析】
這首詩的大意說：在郊野，蔓草青青，白露未晞，男子信步到此，希望與一位姑娘相遇，姑娘美目流盼，天地生輝。男子并不是隨意尋求，相反，男子期望的是邂逅一位真正的知己。這位知己會不遲不早，奇跡般出現(xiàn)。她清揚婉兮，婉如清揚。只有這樣的女子才合男子意愿，也才能讓男子渴望與之“偕臧”。
《野有蔓草》所表達的主題，即求知己，是歷代文人情懷中一個永恒的主題，辛棄疾希望在燈火闌珊處遇見驀然回首的驚喜，戴望舒希望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里遇見丁香一樣憂愁的姑娘……
詩中的男子并沒有似《關(guān)雎》中那樣具體：“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只是“邂逅相遇，與子偕臧”，“臧”就是“美好”的意思，以最美好的自己，遇見一個美好的人，然后和她一直走下去。這種美好是一種可遇不可求，一種能夠給彼此留下欣慰與留戀，最終沉淀升華成愉悅的難忘記憶！
這是一首君子求美人的歌詠詩，我們可以理解成是男子對美好女子的向往，也可以理解成是作者對美好事物的向往。無論如何，詩中所表達的感情都真摯淳樸，十分動人。
伐檀
坎坎伐檀兮[261]，之河之干兮[262]，河水清且漣猗[263]。
不稼不穡[264]，胡取禾三百廛兮[265]？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266]？
彼君子兮[267]，不素餐兮[268]！
坎坎伐輻兮[269]，之河之側(cè)兮，河水清且直猗。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億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特兮[270]？
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輪兮，之河之兮[271]，河水清且淪猗[272]。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兮[273]？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鶉兮？
彼君子兮，不素飧兮[274]！
【注釋】
[261]坎坎：象聲詞，伐木聲。[262]寘：同“置”，放。干：水邊。[263]猗(yī)：語氣助詞。[264]稼：播種。穡(sè)：收獲。[265]胡：為什么。廛(chán)：同“纏”，捆。[266]縣：同“懸”。貆(huán)：豬獾。[267]君子：諷指有地位有權(quán)勢的人。[268]素餐：不勞而獲。[269]輻：車輪上的輻條。[270]特：小獸。[271]漘(chún)：水邊。[272]淪猗：小波紋。[273]囷：束。[274]飧(sūn)：吃飯。
【賞析】
這首《伐檀》是詩經(jīng)中為數(shù)不多的直接控訴統(tǒng)治者的詩篇。詩中直接嚴厲責問，用事實來揭露上層統(tǒng)治的暴行和苛政，抒發(fā)蘊藏在胸中的熊熊怒火，人們年復(fù)一年繁重勞動，苦難生活，卻什么都得不到。在詩歌中，這種積壓在胸中的情感被完全抒發(fā)出來。
伐檀的聲音砍砍作響，一棵棵貆樹被放倒在河邊上，河水泛著清清的漣漪。那些人既不播種也不收割，為什么家中有著三百捆禾？既不冬狩也不夜獵，為什么你的庭院懸著豬獾？那些君子官爺們啊，不應(yīng)白吃閑飯啊?？诚绿礃鋪碜鲕囕?，把它們放在河邊堆放一處。河水清清直著流淌。那些人既不播種也不收割，為什么要獨取三百捆禾？既不冬狩也不夜獵，為什么你的庭院里懸著獵來的野獸？那些君子官爺們啊，不應(yīng)白吃飽腹??！砍下檀樹來做車輪，把它們一棵棵放倒在河邊堆起來。河水清清泛起波紋，既不播種也不收割，為什么要獨吞三百捆禾？既不冬狩也不夜獵，為什么你的庭院里掛著鵪鶉？那些君子官爺們啊，不應(yīng)白吃腥葷哪！
這首反抗詩歌，是諷刺奴隸主貴族們不從事生產(chǎn)勞動，但卻有幾百囤的糧食，家中還懸掛著各種各樣的獵物，吃都吃不完。這是哪里來的？詩人一針見血地斥訴道：不稼不穡，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胡瞻爾庭有縣特兮？胡瞻爾庭有縣鶉兮？這些直接斥問顯得很有力度，而最后的那句“彼君子兮，不素飧兮！”是近乎總結(jié)性的感嘆，作為貴族統(tǒng)治者，本不應(yīng)當這樣，現(xiàn)在反而如此壓榨勞動者，坐享其成，實在不是彼君子應(yīng)當有的作為啊。
溱洧
溱與洧，方渙渙兮[275]。
士與女，方秉蕳兮[276]。
女曰：“觀乎？”士曰：“既且[277]?！?/p>
“且往觀乎[278]？洧之外，洵吁且樂[279]?！?/p>
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280]。
溱與洧，瀏其清矣[281]。
士與女，殷其盈矣[282]。
女曰：“觀乎？”士曰：“既且。”
“且往觀乎？洧之外，洵吁且樂?！?/p>
維士與女，伊其將謔[283]，贈之以勺藥。
【注釋】
[275]溱(zhēn)、洧(wěi)：河名。渙渙：冰河解凍奔騰的樣子。[276]蕳(jiān)：蘭草，一種香草名。[277]既且：已經(jīng)去過了。[278]且，同“徂(cú)”。[279]吁(xū)：廣闊無邊。[280]勺藥：又名辛夷，一種香草。古時候情人離別時互贈此草，用以寄托情懷，結(jié)“恩情”。[281]瀏：水深而清的樣子。[282]殷：多。[283]將：同“相”。
【賞析】
這是一幅美好的游春圖面，帶著濃郁的生活氣息。其中傳遞出來的欣喜、興奮的情感，帶著讀者回到了先秦時的上巳節(jié)，聽到了鮮艷的芍藥花瓣中開出的愛之聲：“維士與女，伊其將謔，贈之以芍藥?！?/p>
“溱與洧，方渙渙兮?！贝禾斓絹恚f物復(fù)蘇，郊外的溱河和洧河解凍了，河水嘩啦啦地流淌，人們?nèi)绾蝸肀磉_內(nèi)心的喜悅和激動呢？只能陶醉在這一片春光里，愛情和喜悅之情一起在心底瘋長。眾多的男男女女之中詩人抓住了一對男女細膩的瞬間對白：
女子說：“我們過去看?！?/p>
男子說：“我已經(jīng)去過?！?/p>
女子又說：“那就再過去看看吧！”或許女孩子很早就喜歡這位男子，聚會之中正好找個理由一起玩兒?；蛟S他們并不認識，只是一見鐘情。在女孩兒大膽地邀請之后，愛情就有了火花。然后是無數(shù)的“士與女”互贈芍藥，定情歡樂。
少女們面色紅潤，手持鮮花，盡情將自己火熱的目光和情感拋向自己的偶像，少年們衣著光鮮，青春的臉上洋溢著喜悅與任性，堅定而自然地牽起心上人的手。
《溱洧》是一幅歡樂無比的游春圖，從溱、洧之濱踏青歸來的男女，他們手捧芍藥花，灑下一路芬芳。盡管當時鄭國是個小國，還總是遭受到周邊大國的侵擾，本國的統(tǒng)治者也并不清明，但對于普普通通的人民來說，春天的日子讓人感到喜悅，他們有節(jié)日，他們有芍藥，他們有對美好生活的信心與勇氣。
《后漢書·禮儀上》中記載到：“是月上巳，官民皆疢(潔)于東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絜為大寘。”而對年輕男女來說，這更是自由快活的春游，趁這個大好機會在野外踏青，潑水相戲，撞見心儀的男女，擇偶成家。
上巳節(jié)在魏晉之時更多地演化成為文人雅士的娛樂活動，“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如著名書法家、文學(xué)家王羲之的《蘭亭序》中記敘的聚會，更接近于上巳本色的還是《詩經(jīng)》中的《溱洧》。
碩鼠
碩鼠碩鼠[284]，無食我黍！
三歲貫女[285]，莫我肯顧。
逝將去女，適彼樂土。
樂土樂土，爰得我所[286]。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
三歲貫女，莫我肯德[287]。
逝將去女，適彼樂國。
樂國樂國，爰得我直[288]。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
三歲貫女，莫我肯勞[289]。
逝將去女，適彼樂郊。
樂郊樂郊，誰之永號[290]？
【注釋】
[284]碩鼠：即田鼠，喻剝削無厭的統(tǒng)治者。[285]三歲貫女：侍奉你多年。女，通“汝”，你，即指統(tǒng)治者。三歲，非實數(shù)，喻時間長。[286]所：安居之所。[287]德：感謝。[288]直：同“值”，值得。[289]勞：慰問。[290]永號：長吁短嘆。
【賞析】
《毛詩序》說：“碩鼠，刺重斂也。國人刺其君重斂，蠶食于民。不修其政，貪而畏人，若大鼠也。”
《魏風·碩鼠》形象地刻畫出剝削者的丑惡面目，“三歲貫女，莫我肯顧”，奴隸們長年勞動，用自己的血汗養(yǎng)活了奴隸主，而奴隸主卻沒有絲毫的同情和憐憫，殘忍無情，得寸進尺，剝削的程度愈來愈強?！笆艑⑷ヅ?，適彼樂土”到“樂國”，再到“樂郊”，奴隸們似乎已經(jīng)有了對自由和幸福的向往，幻想著能找到一塊理想的國土，自此擺脫嚴重的剝削，再也不用哀傷嘆息地過日子了。
這首《碩鼠》是《詩經(jīng)》中的又一首反抗詩，是對壓迫和盤剝的控訴。在《碩鼠》中不但有憤怒，還有反抗，“碩鼠碩鼠，無食我黍！”貪婪的大老鼠，不要再吃的我糧食了！反映著勞動人民捍衛(wèi)自己勞動成果的正義要求，有著深刻的進步意義。
葛生
葛生蒙楚[291]，蘞蔓于野[292]。
予美亡此[293]。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294]，蘞蔓于域。
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295]，錦衾爛兮。
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歲之后，歸于其居[296]！
冬之夜，夏之日。
百歲之后，歸于其室[297]！
【注釋】
[291]蒙：覆蓋。[292]蘞(liǎn)：野葡萄。[293]予美：我的愛人。[294]棘：酸棗。[295]粲：同“燦”。[296]其居：墓穴。[297]其室：同“其居”。
【賞析】
這是一首女子哭悼亡夫的詩。整首詩以葛起興，寄托哀思?！坝杳劳龃?。誰與？獨處！”這是女子內(nèi)心的獨白，聽起來十分沉重，在荒涼的墓地，她悲慟地悼念亡夫，茫茫大地上野葛遮蓋了一層又一層，那野草下面隱藏著的，是一個多么讓人傷痛的現(xiàn)實?。?/p>
自己一生唯一愛著的丈夫，就長眠在野草之下。往后的日子是多么難熬，自己將與悲傷同行。冬之夜，夏之日。后來有千日，不知如何獨守空室，思念亡去的人兒，于是婦人哀嘆道，“百歲之后，歸于其室”！只有等到百年之后，同眠地下，才是最后的歸宿與解脫。
這首詩是女性的悼亡懷念作品，凄凄低語，這種真真切切的情意，讓人動容。
今時今日，悼亡哀思仍是一樣的傷情，“予美亡此。誰與？獨息！予美亡此。誰與？獨旦！”道破了懷念的本質(zhì)。
蒹葭
蒹葭蒼蒼[298]，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299]，在水一方[300]。
溯洄從之[301]，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302]，宛在水中央[303]。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304]。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305]。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306]。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307]。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謂伊人，在水之[308]。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309]。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310]。
【注釋】
[298]蒼蒼：茂盛的樣子。下“萋萋”、“采采”同。[299]所謂：指所懷念的。伊人：即思念追尋之人。[300]方：邊。[301]從：追求、尋找。[302]溯游：順流而下。[303]宛：宛然，好像。[304]晞(xī)：曬。[305]湄(méi)：水與草的交接處，即指岸邊。[306]躋(jī)：升高，這里指地勢越來越高。[307]坻(chí)：水中的小沙洲。[308](sì)：水邊。[309]右：指道路迂回。[310]沚(zhǐ)：水中的小塊陸地。
【賞析】
詩的大意是，一個青年在白露茫茫、秋葦蒼蒼的水邊徘徊，尋找他的“伊人”。“伊人”在哪里？她似乎就在眼前，但卻隔著一條無法渡過的河水，他只能看到佳人在水一方的倩影，美麗的笑容在霧中若隱若現(xiàn)。伊人可望而不可即，青年惘然若失。伊人之美，“宛在水中央”。男子為了保持心目中“伊人”若隱若現(xiàn)之美，不去接近，享受著水中望月的朦朧縹緲之美。
《蒹葭》詩中，青年從未真正清晰地看到過自己的心儀對象，但心中怕是早已有了她的模樣，那么惹人喜愛。追尋的路途充滿艱險，想要把那女子的模樣忘掉，但怎么忘也忘不了。愛情，尤其是單相思帶給人的常常就是悲苦與感傷，現(xiàn)在男子無法克制地思念那個人，迷離，恍惚，所以，他只好常常來這一片水邊，只好傻傻地朝對岸遙望。女子也不能從“水中央”走出來，她只能屬于水邊，臨水而居，與秋霜、蘆葦為伴，才顯得那么不染塵俗，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蒹葭》的若即若離美感，氤氳效果，讓后世千年遐想萬分。
距離產(chǎn)生美。人世間越是追求不到的東西，越是覺得它可貴，愛情尤其如此。英國戲劇家蕭伯納曾說過：人生有兩大悲劇，一是得不到想得到的東西，一是得到了想得到的東西。得不到回報的愛情，帶給人多少肝腸寸斷，剪不斷，理還亂。但無論如何，伊人在男子的心中，愈發(fā)高潔、可愛、可敬，更令他神往。
關(guān)于這首《蒹葭》的解釋，《毛詩序》認為：“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禮，將無以固其國焉?！苯鷮W(xué)者方玉潤作《詩經(jīng)原始》，還有姚際恒的《詩經(jīng)通論》，則認為這是一首招賢詩，其中的“伊人”即“賢才”，說“征求逸隱不以其道，隱者避而不見”。又說“賢人隱居水濱，而人慕而思見之”。但更多的學(xué)者是將其視為愛情詩?！昂舆吿J葦青蒼蒼，秋深露水結(jié)成霜。意中人兒在何處？就在河水那一方。逆著流水去找她，道路險阻又太長。順著流水去找她，仿佛在那水中央?！?程俊英先生譯本)。其實說是愛情詩，更能讓人接受，因為“在水一方”的伊人早已成為中國古典詩詞里的一個經(jīng)典影像。
關(guān)于此首詩的意境，《古詩十九首》中有一首《迢迢牽牛星》頗為神似，其最后兩句詩曰“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似最得《詩經(jīng)》風致，只不過《蒹葭》清淺明麗，古氣縈溢，雖有憂思但溫潤而不失高貴，而《迢迢牽牛星》則帶多了幾分憂苦悱惻，更多的世俗氣息。
東門之楊
東門之楊，其葉牂牂[311]。
昏以為期[312]，明星煌煌[313]。
東門之楊，其葉肺肺。
昏以為期，明星晢晢[314]。
【注釋】
[311]牂牂(zāng)：葉大而茂盛的樣子。下文“肺肺”同。[312]昏：黃昏。[313]明星：啟明星。煌煌：明亮的樣子。[314]晢晢(zhé)：同“煌煌”。
【賞析】
東門的大白楊樹啊，葉兒正發(fā)出低音輕唱。約會定好的時間是黃昏，直等到明星東上。東門的大白楊樹啊，葉兒正發(fā)出輕聲嘆息。約會定好的時間是黃昏，直等到明星燦爛。
陳國都城的東門外是男女青年的聚會之地，有“丘”、“池”、“枌”等，《陳風》中的愛情之歌《東門之池》、《宛丘》、《月出》、《東門之枌》，大都產(chǎn)生在這塊愛情的圣地上。
《東門之楊》寫等待帶來的美感，有一種珍惜在里邊，歐陽修的《生查子·元夕》中也流露出來的同樣的情感：“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越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p>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那片楊樹林面積比較大，樹因為年代久遠了枝葉茂盛，是不是也象征著陳國男女的愛情也如樹林一樣繁茂而生生不息？和心愛的人約好了時間，早來的望著樹林，急切地徘徊，焦急的心情，相信等待過的人都會了解。這約會在戀人的心中，無疑既隱秘又新奇，期間涌動著的，當然還有幾分羞澀、幾分興奮。等待者站在高大的楊樹下，抬頭看見了天上閃亮的星星，似乎在向自己眨著眼睛，心情也就略微好了起來，有星星相陪，想著念著，靜靜地等待著愛人的到來，也是一種幸福吧。
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315]。
舒窈糾兮[316]，勞心悄兮[317]。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318]。
舒憂受兮，勞心慅兮[319]。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320]。
舒夭紹兮[321]，勞心慘兮[322]。
【注釋】
[315]佼人：美人。僚：美麗。[316]舒：安閑輕盈的樣子。窈糾(jiǎo)：女子體態(tài)窈窕的樣子。[317]勞心：憂心，思念。悄：深憂。[318]懰(liú)：嫵媚的樣子。[319]慅(cǎo)：快心神不安。[320]燎：形容女子樣貌優(yōu)雅，漂亮。[321]夭紹：形容女子優(yōu)雅的樣子。[322]慘：憂愁不安的樣子。
【賞析】
“詩以言志”，古人認為詩是抒發(fā)內(nèi)心的感受的?！对鲁觥芬彩侨绱恕？吹阶约合矚g的女子，在皎潔的月光下，男子就唱出了這一首歌。
天上月兒多么皎潔，照見你那嬌美的臉龐，你那優(yōu)雅苗條的倩影，只能使我心中憂傷！天上月兒多么素凈，照見你那嫵媚的臉龐，你那舒緩安詳?shù)哪?，只能使我心中紛亂！天上月兒多么明朗，照見你那亮麗的臉龐，你那婀娜多姿的身影，只能使我黯然神傷！
對美人的相思之情，在中國的文學(xué)作品中屢見不鮮，在古代以詩歌為主要代表?！对鲁觥繁闶沁@樣一首吟唱相思之情的民謠。
月亮出來了，灑下皎潔明亮的光亮，照在她嬌媚嫵媚的臉龐，讓他懷想。長久的相思牽動他的愁腸，癡戀的心情，如此令人煩憂?！懊髟庐斂找顺?，萬家歡樂唯我憂”。皓月當空，清輝皎潔，千里的明月光中，卻讓歌者憂傷起來?！霸鲁鲳ㄙ猓肆刨??！币粋€“皎”字，傳達出后人對月光的永久記憶。拿月光來比美人，確實“勞心悄兮”，月光美人，成為一種意象，一種世間最動人的意象?！对鲁觥返淖髡叩谝粋€用含情脈脈的審美眼光關(guān)照月亮，在冰冷的自然之物中發(fā)現(xiàn)了溫情的詩意。因此，說中國的月亮就是從《月出》中升起的，也無可厚非。在后世的詩詞曲賦中，月亮便成了表達美好寄托相思的固定意象。
這首《月出》連用了“月出皎兮”，“月出皓兮”，“月出照兮”，循環(huán)往復(fù)，簡單樸素，卻給人一種真切的美感。足見詩韻之美不在華彩，而在情真。
蜉蝣
蜉蝣之羽[323]，衣裳楚楚[324]。
心之憂矣，于我歸處？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325]。
心之憂矣，于我歸息？
蜉蝣掘閱[326]，麻衣如雪。
心之憂矣，于我歸說[327]？
【注釋】
[323]蜉蝣：一種壽命極短的昆蟲。[324]楚楚：干凈整齊的樣子。[325]采采：光潔鮮艷的樣子。[326]掘閱：光潔的樣子。[327]說：同“稅”，舍息，居住。
【賞析】
這首詩中，敏感的詩人借助一只蜉蝣寫出了脆弱的生命在死亡前的短暫美麗和面臨死亡的困惑。蜉蝣是一種生命周期很短的昆蟲，它的幼蟲在水中孵化以后，大概要在水中待3年才能達到成熟期，然后爬到水面的草枝上，把殼蛻掉成為蜉蝣，之后還要經(jīng)過兩次蛻皮才能展翅飛舞。之后，要在幾個小時內(nèi)交配、產(chǎn)卵，而后就要死去。
《淮南子》中記載說：“蠶食而不飲，二十二日而化；蟬飲而不食、三十二日而蛻；蜉蝣不食不飲，三日而死?！泵鞒顣r珍在自己的藥學(xué)巨著《本草綱目》中更是一語抓住蜉蝣的生態(tài)特征：“蜉，水蟲也……朝生暮死?！背核溃@是蜉蝣的命運，然而放大來看，也是天地蒼生的共同命運——人生何其短暫。
蜉蝣的羽啊，明艷如穿著鮮明的衣衫。我的心充滿了憂傷，不知哪里是我的歸處？蜉蝣的翼啊，明艷如穿著鮮明的衣衫。我的心充滿憂傷，不知哪里是我的歸息？蜉蝣多光彩啊，仿佛穿著如雪的麻衣。我的心里充滿了憂傷，不知哪里是我的歸結(jié)？
這是一首表達對生命的敬畏并且充滿了憂傷的歌曲，作者想要淡然地面對生命這個嚴肅的話題，卻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無法克制內(nèi)心對于時光飛逝的驚恐。
蘇東坡在《前赤壁賦》也發(fā)過類似的感嘆：“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古戰(zhàn)場赤壁在，滾滾東流的長江也在，而那些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英雄消失無蹤。時間是如此無情，不會對任何一個人、一件事情客氣，英雄人物以為自己改變的事情對時間來說，不過是一顆細小的塵埃罷了。
《曹風·蜉蝣》是千年前的古人唱出的對生命荒涼的惆悵。作者知道蜉蝣不久就會死去，可是蜉蝣似乎不知自己就要死去，還是穿著鮮艷好看的衣服，美麗無比，俏麗動人。身姿輕盈，宛如古代的宮女，尾部的兩三根細長的尾絲，也如古代美女長裙下?lián)u曳的飄帶。作者不禁發(fā)出了長嘆：蜉蝣在有限的生命里還是在盡情展現(xiàn)自己，而我們?nèi)祟愑兄L的生命，卻不知道要走向何方。
七月
七月流火[328]，九月授衣[329]。一之日觱發(fā)[330]，二之日栗烈[331]。無衣無褐[332]，何以卒歲？三之日于耜[333]，四之日舉趾[334]。同我婦子，馌彼南畝[335]。田畯至喜[336]。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337]。女執(zhí)懿筐[338]，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339]。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340]。
七月流火，八月萑葦[341]。蠶月條桑[342]，取彼斧[343]。以伐遠揚[344]，猗彼女桑[345]。七月鳴[346]，八月載績。載玄載黃，我朱孔陽[347]，為公子裳。
四月秀[348]，五月鳴蜩[349]。八月其獲，十月隕萚[350]。一之日于貉，取彼狐貍，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載纘武功[351]。言私其豵[352]，獻于公[353]。
五月斯螽動股[354]，六月莎雞振羽[355]。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356]，塞向戶[357]。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
六月食郁及薁[358]，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359]。七月食瓜，八月斷壺[360]，九月叔苴[361]，采荼薪樗[362]。食我農(nóng)夫。
九月筑場圃，十月納禾稼。黍稷重穋[363]，禾麻菽麥。嗟我農(nóng)夫，我稼既同，上入執(zhí)宮功。晝爾于茅，宵爾索绹[364]，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鑿冰沖沖[365]，三之日納于凌陰[366]。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九月肅霜，十月滌場。朋酒斯饗[367]，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368]：萬壽無疆！
【注釋】
[328]流火：大火星。流，消逝降下的意思。[329]授衣：縫制冬衣。[330]一之日：即夏歷十一月。觱(bì)發(fā)：寒風發(fā)出的聲音。[331]栗烈：凜冽。[332]褐：粗布衣。[333]耜(sì)：古代一種農(nóng)具。[334]舉趾：下地種田。[335]馌(yè)：送飯。[336]田畯(jùn)：監(jiān)工的農(nóng)官。[337]倉庚：黃鶯。[338]懿筐：深筐。[339]蘩：白蒿。祁祁：婦女眾多的樣子。[340]歸：出嫁。[341]萑(huán)葦：蘆葦。[342]條：修剪。[343]斨(qiāng)：方孔的斧。[344]遠揚：向上長的桑枝。[345]猗(yī)：攀折。女桑：嫩桑葉。[346](jú)：伯勞，一種鳥。[347]孔陽：色彩鮮艷。[348]葽(yāo)：一種藥用植物。[349]蜩(tiáo)：蟬。[350]萚(tuò)：落葉。[351]纘：繼續(xù)。[352](zōng)：一歲的小豬。[353](jiān)：三歲大豬。[354]斯螽(zhōng)：蚱蜢。[355]莎雞：紡織娘。[356]穹室：堵塞鼠洞。[357]：用泥涂抹。[358]薁(yù)：野葡萄。[359]介：求取。眉壽：長壽。[360]壺：葫蘆。[361]叔苴(jū)：拾麻籽。[362]荼：苦菜。樗(chū)：苦椿樹。[363]重：晚熟作物。穋(lù)：早熟作物。[364]索绹(táo)：搓草繩。[365]沖沖：鑿冰聲。[366]凌陰：鑿冰的地窖。[367]朋酒：兩壺酒。饗(xiǎng)：用酒食招待客人。[368]兕觥(sì gōng)：古時的一種酒器。
【賞析】
《七月》是源于豳地的民間歌謠。豳地在現(xiàn)在陜西省旬邑縣、彬縣一帶，當時是個農(nóng)業(yè)部落。七月火星向西落，婦女在九月的時候就縫制冬衣，因為十一二月的時候就會寒風徹骨，沒有足夠御寒的衣服，怎么能夠抵御這寒冷的冬日呢？冬天一過，便要開始修理鋤具，準備二月下地耕種。
《七月》是一幅男耕女織時代的風俗畫。三月里女孩子帶著漂亮的籃子，采桑葉養(yǎng)蠶，六月采摘野葡萄，七月榨滿豆?jié){，八月打棗、收稻谷，九月打谷，重新做了菜園子，十月釀酒，十一月、十二月農(nóng)活結(jié)束了，男人開始去打獵。夜晚歸來還不休息，趁著農(nóng)閑收拾好屋子，以抵御夜晚的風霜，還要準備過年，來年開春又要忙著種地了。
在平和的詩句下，詩人又向人們展現(xiàn)出另一幅古代農(nóng)人生活畫面。農(nóng)夫辛辛苦苦地白日忙完莊稼，夜晚又要搓麻繩，在一年的最后時刻忙祭祀的種種活動，獻上先前冷凍在冰窖里的韭菜和羊羔，分發(fā)美酒給賓客，與眾人一起舉杯為主人祝福，高呼萬壽無疆。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農(nóng)民與貴族統(tǒng)治者生活的鮮明對比。農(nóng)夫終年從事繁重的農(nóng)事和勞役，在生活上卻得不到相應(yīng)的待遇。相反，貴族卻則完全過著另一種生活：住的是防風耐寒的房屋，穿的是上等鮮亮的好衣裳，吃的是酒肉，沒事還祭祀宴請，祈求多福多貴多長壽。
破斧
既破我斧，又缺我斨[369]。
周公東征，四國是皇[370]。
哀我人斯[371]，亦孔之將[372]。
既破我斧，又缺我锜[373]。
周公東征，四國是吪[374]。
哀我人斯，亦孔之嘉[375]。
既破我斧，又缺我銶[376]。
周公東征，四國是遒[377]。
哀我人斯，亦孔之休[378]。
【注釋】
[369]斨(qiāng)：斧的一種，斧孔橢圓，新孔方。[370]皇：同“惶”，恐懼。[371]斯：語氣詞，相當于“啊”。[372]孔：很、甚、極，程度副詞。將：大。[373]锜(qí)：鑿子，一說是古代的一種鋸。[374]吪(é)：教化。[375]嘉：善，美。[376](qiú)：鑿子，一說是獨頭斧。[377]遒(qiú)：《毛傳》：“固也?！薄多嵐{》：“斂也。”一說是臣服。[378]休：美好。
【賞析】
周公平定叛亂，四方都順服統(tǒng)治，這從民族高度上來講，是符合民意，順應(yīng)歷史潮流的，歷史意義巨大。由此，周公也得到史學(xué)家們的一致肯定，一代英名由此奠定。但是戰(zhàn)爭殘酷，能夠活下來實在是件幸運的事情。這首詩中發(fā)出的正是這樣的感慨。
“既破我斧，又缺我戕?！备^都折斷了，武器都成了殘缺，可見戰(zhàn)斗之慘烈，作為小人物的士兵，時刻處于危亡之中，“哀我人斯，亦孔之將?！敝芄蓱z我們這些平民士兵，是多么善良，死亡是無可避免的事，死里逃生真是大幸呀！
周武王伐紂滅了商朝之后，建立起西周政權(quán)。為了鞏固自己的新政權(quán)，他推行了“分封制”。
功臣論功賞賜后，武王也給紂王的兒子武庚封了一塊地，就是殷都。武王不放心，就派自己的三個兄弟管叔、蔡叔和霍叔去監(jiān)視武庚。
武王在位兩年后就病死，大臣周公旦輔佐成王繼位。成王當時才13歲，不能理政，周公旦就掌握了全部的權(quán)利。在外的管叔、蔡叔和霍叔不服氣，到處散布謠言說周公旦要篡奪皇位。謠言多了，成王對周公就不信任了，內(nèi)訌問題出現(xiàn)。
當時周朝剛剛建立，統(tǒng)治基礎(chǔ)還很薄弱，原來的殷商勢力仍很強大。紂王的兒子武庚就利用這個機會，串通管叔三人，聯(lián)絡(luò)一大批殷商的權(quán)貴，并且煽動?xùn)|夷幾個部落，聯(lián)合造反，聲勢很大。
周王朝一時面臨著殷商復(fù)辟的危險。周公旦面對來自內(nèi)外兩方面的沉重壓力，多方權(quán)衡，斷然決定興師親自東征。歷經(jīng)三年，叛亂平定，武庚被殺，管叔等三人得到應(yīng)有的報應(yīng)：一個上吊自殺，一個被革職，一個被遠遠充軍。
周公同時揮兵又把周邊的幾個動亂的國家一一收服了，這次戰(zhàn)事是繼武王伐紂之后，周公為周朝社稷做出的最大功績，周朝的統(tǒng)治由此奠定下來。
出于對周公的贊頌，民間有了這首《豳風·破斧》。
北山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379]。
偕偕士子[380]，朝夕從事。
王事靡盬[381]，憂我父母。
溥天之下[382]，莫非王土。
率土之濱[383]，莫非王臣。
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384]。
四牡彭彭[385]，王事傍傍[386]。
嘉我未老，鮮我方將[387]。
旅力方剛[388]，經(jīng)營四方[389]。
或燕燕居息[390]，或盡瘁事國。
或息偃在床[391]，或不已于行[392]。
或不知叫號，或慘慘劬勞[393]。
或棲遲偃仰[394]，或王事鞅掌[395]。
或湛樂飲酒[396]，或慘慘畏咎[397]。
或出入風議[398]，或靡事不為[399]。
【注釋】
[379]言：語助詞，無實義。杞：枸杞，一種落葉灌木。[380]偕偕：健壯的樣子。士：指低級官員。[381]靡盬(gǔ)：無休止。[382]溥(pǔ)：同“普”。[383]率土之濱：四海之內(nèi)。[384]賢：多、勞。[385]牡：公馬。彭彭：形容馬奔走不息。[386]傍傍：匆忙的樣子。[387]鮮(xiǎn)：稱贊。[388]旅力：體力。旅，同“膂”。[389]經(jīng)營：操勞工作。[390]燕燕：安閑自得的樣子。居息：居家休憩。盡瘁：盡心竭力。[391]息偃：仰臥休息。[392]行：道路。[393]慘慘：又作“懆懆”，憂慮不安的樣子。劬(qú)勞：辛苦勞累。[394]棲遲：休憩游玩。[395]鞅掌：因事多而繁忙。[396]湛(dān)：同“耽”，沉湎。[397]畏咎：害怕因出錯而遭罪。[398]風議：高論。[399]靡：無，沒有。
【賞析】
在《小雅·北山》中，作者傾訴了自己的苦悶。他登上北山頭采摘枸杞，這一切都是在為皇室勞作，然而王家的事情繁雜紛亂，哪一天才是盡頭呢？不但自己要受苦，還要連累父母跟著擔憂。
他成天為王家事奔波不止，只要他還有一天的力氣，就得去賣一天的命，然而有人為國事操勞，也有人享受安逸，這些安逸的人不懂得民間的疾苦，只知道四處閑逛。
《北山》是對勞役不均的諷刺。對那些不勞而獲，揮霍勞動人民用汗水換來的糧食的人表示了嚴重的抗議。自己辛辛苦苦勞作的財富，都源源不斷地交到統(tǒng)治者手里。他們雖不勞作，卻到處都是儲糧的倉廩，囤積著千萬斤糧食。
周代社會和政權(quán)是按宗法制度組織的，完全按照血緣關(guān)系的遠近親疏規(guī)定地位的尊卑。廣大的勞動人民處于最受役使和壓迫的地位，必然承受著辛勞和痛楚。
統(tǒng)治階級剝削得到的糧食已經(jīng)沒有地方放置了，但是他們?nèi)圆粷M足，還希望得到更多更多。這種貪婪之心，被勞動人民在歌聲中徹底揭露出來，在《小雅·大東》中記載說：“維有南箕，載翕其舌；維有北斗，西柄之揭?！薄吨茼灐ち捡辍分姓f得更具體：“積之栗栗，其崇如墉(城墻)，其比如櫛，以開百室，百室盈止?！?/p>
烈文
烈文辟公[400]，錫茲祉福[401]。
惠我無疆，子孫保之。
無封靡于爾邦[402]，維王其崇之[403]。
念茲戎功[404]，繼序其皇之。
無競維人[405]，四方其訓(xùn)之。
不顯維德[406]，百辟其刑之[407]。
於乎前王不忘[408]。
【注釋】
[400]烈：光明。文：文德。辟公：諸侯。[401]錫(cì)：賜。茲：此。祉(zhǐ)：福。[402]封：大。靡：罪惡。[403]崇：崇敬。[404]戎：大。[405]競：爭。[406]維：于。[407]百辟：指眾諸侯。刑：同“型”，效法。[408]前王：指周文王、周武王。
【賞析】
這首《烈文》是在周公歸政成王之后，成王首次以一個獨立的天子身份進行祭祀所作的詩。
周武王討伐商紂，得到了廣泛的支持，《尚書》中記載“是時諸侯不期而會盟津者八百”。由于家喻戶曉的《封神演義》宣傳，大多數(shù)人都認定武王是周朝的開國君主，但是，并不知曉他在位四年就病逝了，當時時局根本不穩(wěn)固，而真正奠定周朝大業(yè)的是周公和成王。
武王死后，周公攝政代管朝堂。成王的三位叔叔作亂，而周公東征平定，回朝的時候，作了一首詩歌送給成王表明心跡。可是成王收到這首詩之后并沒有接受周公的表白，沒有采取安撫的行動，只是接受了既成事實的輔政，在內(nèi)心中仍懼怕周公。
當然結(jié)局是皆大歡喜的，到成王年滿二十，周公還政，成王親自到郊外以國家之禮迎接周公。于是，就有了這首《烈文》。在祖廟里，周成王作了誓詞，他說道：
你們要效忠我們周王室，直到永遠，不只你們，你們的子子孫孫也都要這樣。也就是說我是周代所有諸侯的宗主，擁有對你們的絕對管轄權(quán)。不相信嗎？就連周公這個曾經(jīng)權(quán)傾天下的人，不也匍匐在我面前嗎？
你們不要在封地作亂，要尊重先王所制定的規(guī)矩。你們要顧念祖先的戎馬功勞，要像他們一樣為我效勞。潛臺詞就是：難道你們沒看到作亂者的下場嗎？
你們要禮賢下士，好好治理封地，四方的人民都在看著你們，向你們學(xué)習；先王的恩德澤被到你們，你們要學(xué)習先王。我在四方布置了很多耳目，要規(guī)規(guī)矩矩的啊。
??！我們不能忘了先王！這句話，怕是說給周公聽的，意思是別忘了他們，記得他們對你的信任，可一定要效忠于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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