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 《李笠翁曲話》的由來
《李笠翁曲話》本是后人對李漁《閑情偶寄》中論述戲曲的《詞曲部》《演習部》之輯錄,并單獨印行,遂以《曲話》之名流傳開來。其始作俑者,據(jù)我所知乃是現(xiàn)代著名學者曹聚仁(1900—1972)。
曹聚仁與李漁都是浙江蘭溪人,而這“同鄉(xiāng)之誼”使得曹氏對他的前輩鄉(xiāng)賢李漁敬愛有加,推崇備至。曹聚仁有一篇文章《蘭溪——李笠翁的家鄉(xiāng)》,其中充滿自豪地寫道:“蘭溪,我特地指出,它是李漁(笠翁)的家鄉(xiāng)。近四五十年中,東方的中國人,介紹給西方去的,有沈三白(復)和李笠翁。三白便是《浮生六記》的主人公。李笠翁的一家言,一種以道家老莊哲學為主的人生哲學。林語堂是把它當作美國閃電人生的清涼劑來推介的,譯為《生活的藝術》;因此,西方人知道了三百年前,有這么一個蘭溪人。其實,李笠翁乃是三百年前的戲曲家,他的《閑情偶寄》,其中《詞曲部》和《演習部》,可說是戲曲史上最有系統(tǒng)最深刻的理論批評著作之一。他的十種曲,以《蜃中樓》(即《柳毅傳書》)《憐香伴》《鳳求凰》為最著稱,還有《玉搔頭》,便是近代盛行的《游龍戲鳳》。他的傳奇、布局往往出奇裝巧,非人所及。前人稱其詞為‘桃源嘯傲,別存天地’……在金華、蘭溪、義烏一帶流行的婺劇,乃是在弋陽腔、宜黃腔的底子上,加上了昆腔的新風格,李笠翁正是這一戲曲的保姆?!庇终f:“在近代戲曲家之中,李笠翁不僅是劇作家,而且是最好的劇評家和導演。明清二代,贛東、浙東、皖南原是南曲的搖籃,湯若士、蔣士銓、李笠翁三大作家,先后繼作,他們都是唯情主義的倡導者?!保ㄒ姴芫廴省度f里行記》,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1966年版;《蘭溪——李笠翁的家鄉(xiāng)》乃該書之一章。該書又有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版)
1925年,曹聚仁正是以這種景仰的心態(tài)為李漁《閑情偶寄》句讀,并將其《詞曲部》《演習部》摘取出來獨自成冊,加以新式標點,題曰《李笠翁曲話》,由上海梁溪圖書館印行。此后,以《李笠翁曲話》或《笠翁曲話》為書名的著作紛紛出籠,成為坊間一道新風景。僅以我有限的閱讀所知,除曹聚仁所輯這本《李笠翁曲話》之外,還有以下數(shù)種:
《李笠翁曲話》,上海大中書店1930年版;
《李笠翁曲話》,新文化書社1933年版;
《李笠翁曲話》,上海啟智書局1933年版;
《笠翁劇論》(《新曲苑》本),上海中華書局1940年版;
《李笠翁曲話》,《戲劇研究》編輯部編,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
《笠翁曲話》,臺北廣文書局1970年版;
《李笠翁曲話》,陳多注釋,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李笠翁曲話注釋》,徐壽凱,安徽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李笠翁曲話譯注》,李德原,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人間詞話·笠翁曲話》,岳麓書社1999年版;
《李笠翁曲話拔萃論釋》,董每戡著,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二 李漁其人其書
李漁原名仙侶,字謫凡,號天徒,后改名漁,字笠鴻,號笠翁。其著作上常署名隨庵主人、覺世稗官、湖上笠翁、伊園主人、覺道人、笠道人等等。他生于明萬歷三十九年(1611),卒于清康熙十九年(1680),一生跨明清兩代,飽受時代動蕩和戰(zhàn)亂之苦。中年家道敗落,窮愁坎坷半世,靠賣詩文和帶領家庭劇團到處演戲維持生計。他一生著述甚豐,作為文學家、戲曲理論家和美學家,主要著作有《笠翁一家言全集》,包括文集四卷,詩集三卷,詞集一卷,史論兩卷,《閑情偶寄》六卷;作為戲劇作家,李漁著有傳奇十幾種,常見的有《笠翁十種曲》(又名《笠翁傳奇十種》)傳世;作為小說家,他寫過評話小說《無聲戲》《十二樓》,長篇小說《肉蒲團》;有人認為,長篇小說《回文傳》也可能是他的手筆,但被多數(shù)學者否定。而他自己則把《閑情偶寄》視為得意之作。
《閑情偶寄》包括《詞曲部》《演習部》《聲容部》《居室部》《器玩部》《飲饌部》《種植部》《頤養(yǎng)部》等八個部分,內容豐富,涉及面很廣。其中相當大的篇幅論述了戲曲、歌舞、服飾、修容、園林、建筑、花卉、器玩、頤養(yǎng)、飲食等藝術和生活中的美學現(xiàn)象和美學規(guī)律。他寫此書確實下了很大功夫,運用了大半生的生活積累和學識庫存。他在《與龔芝麓大宗伯》的信中有這樣一段話:“廟堂智慮,百無一能。泉石經(jīng)綸,則綽有余裕。惜乎不得自展,而人又不能用之。他年赍志以沒,俾造物虛生此人,亦古今一大恨事。故不得已而著為《閑情偶寄》一書,托之空言,稍舒蓄積?!薄堕e情偶寄》不但是一部內容厚實的書,而且是一部力戒陳言、追求獨創(chuàng)的書。在《閑情偶寄》的卷首《凡例》中,李漁說:“不佞半世操觚,不攘他人一字??帐枳岳⒄哂兄?,誕妄貽譏者有之。至于剿窠襲臼,嚼前人唾余,而謬謂舌花新發(fā)者,則不特自信其無,而海內名賢,亦盡知其不屑有也?!睂τ诶顫O這部傾半生心血的力作,他的朋友們評價甚高,并且預計此書的出版,必將受到人們的歡迎。余澹心(懷)在為《閑情偶寄》所作的序中說:“今李子《偶寄》一書,事在耳目之內,思出風云之表,前人所欲發(fā)而未竟發(fā)者,李子盡發(fā)之;今人所欲言而不能言者,李子盡言之;其言近,其旨遠,其取情多而用物閎。漻漻乎,儷儷乎,汶者讀之曠,塞者讀之通,悲者讀之愉,拙者讀之巧,愁者讀之忭且舞,病者讀之霍然興。此非李子偶寄之書,而天下雅人韻士家弦戶誦之書也。吾知此書出將不脛而走,百濟之使維舟而求,雞林之賈輦金而購矣?!贝藭霭婧蟮那闆r,恰如余澹心所料,世人爭相閱讀,廣為流傳。不但求購者大有人在,而且盜版翻刻也時有發(fā)生。可以說,這部書的出版,在當時逗起了一個小小的熱潮,各個階層的人都從自己的角度發(fā)生閱讀興趣,有的甚至到李漁府上來借閱。
《閑情偶寄》作為一部用生動活潑的小品形式、以輕松愉快的筆調寫就的藝術美學和生活美學著作,其精華和最有價值的部分是他的戲曲美學理論,即論戲曲創(chuàng)作和舞臺表演、導演之《詞曲部》和《演習部》(即所謂《李笠翁曲話》)。把李漁看作中國古代最杰出的戲劇美學家之一,是符合實際的,這一稱號他當之無愧。
三 《李笠翁曲話》:中國古典戲曲美學的集大成者
我要特別強調李漁在中國古典戲曲美學史上的突出地位?!堕e情偶寄》的論戲曲部分,即通常人們所謂《李笠翁曲話》,是我國古典戲曲美學的集大成者,是第一部從戲劇創(chuàng)作到戲劇導演和表演全面系統(tǒng)地總結我國古典戲劇特殊規(guī)律(即“登場之道”)的美學著作,是第一部特別重視戲曲之“以敘事為中心”(區(qū)別于詩文等“以抒情為中心”)的藝術特點并給以理論總結的美學著作。
我國古典戲曲萌芽于周秦樂舞,而十一至十二世紀正式形成。戲劇界人士一般以成文劇本的產(chǎn)生作為我國戲劇正式形成的標志。據(jù)明徐渭《南詞敘錄》中說:“南戲始于宋光宗朝,永嘉人所作《趙貞女》《王魁》二種實首之,故劉后村有‘死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唱蔡中郎’之句?;蛟疲盒烷g已濫觴,其盛行則自南渡,號曰‘永嘉雜劇’,又曰‘鶻伶聲嗽’?!保ā吨袊诺鋺蚯撝伞啡?,第239頁,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按宋光宗于公元1190—1194年在位;而所謂“宣和間”即公元1119—1125年間。倘如是,則《趙貞女》和《王魁》是由書會先生所作的最早的成文劇本,那么中國戲劇正式形成當在此時。但近來不斷有新的考古材料被發(fā)現(xiàn),如2009年3月3日,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在韓城市新城區(qū)盤樂村發(fā)現(xiàn)一北宋壁畫墓,其墓室西壁有宋雜劇壁畫,繪制著十七人組成的北宋雜劇演出場景,其中演員五個腳色末泥、引戲、副凈、副末、裝孤居于中央表演雜劇節(jié)目,樂隊十二人分列左右兩邊。這說明在北宋時中國戲劇已基本形成。
戲劇正式形成之后,經(jīng)過了元雜劇和明清傳奇兩次大繁榮,獲得了輝煌的發(fā)展;與此同時,戲劇導演和表演藝術也有了長足的進步,逐漸形成了富有民族特點的表演體系。隨之而來的,是對戲劇創(chuàng)作和戲劇導演、表演規(guī)律的不斷深化的理論總結。如果從唐代崔令欽《教坊記》算起,到李漁所生活的清初,大約有二十四部戲曲理論著作問世,其中百分之八十以上是明代和清初的作品??梢哉f,中國戲曲美學理論到明代已經(jīng)成熟了。特別是明中葉以后,戲曲理論更獲得迅速發(fā)展,提出了很多精彩的觀點,特別是王驥德的《曲律》,較全面地論述了戲劇藝術的一系列問題,是李漁之前的劇論的高峰;但總的說來,這些論著存在著明顯的不足之處。第一,它們大多過于注意詞采和音律,把戲劇作品當作詩、詞或曲即古典詩歌的一種特殊樣式來把玩、品味,沉溺于中國藝術傳統(tǒng)的“抒情情結”而往往忽略了戲劇藝術的敘事性特點,因此,這樣的劇論與以往的詩話、詞話無大差別。第二,有些論著也涉及戲劇創(chuàng)作本身的許多問題,并且很有見地,然而多屬評點式的片言只語,零零碎碎,不成系統(tǒng),更構不成完整的體系。第三,很少有人把戲劇創(chuàng)作和舞臺表演結合起來加以考察,往往忽略舞臺上的藝術實踐,忽視戲曲的舞臺性特點。如李漁在《詞曲部·填詞余論》中感慨金圣嘆之評《西廂》,“乃文人把玩之《西廂》,非優(yōu)人搬弄之《西廂》也”,批評金圣嘆不懂“優(yōu)人搬弄之三昧”。真正對戲曲藝術的本質和主要特征,特別是戲曲藝術的敘事性特征和舞臺性特征(戲劇表演和導演,如選擇和分析劇本、角色扮演、音響效果、音樂伴奏、服裝道具、舞臺設計等等),做深入的研究和全面的闡述,并相當深刻地把握到了戲曲藝術的特殊規(guī)律的,應首推李漁。在讀者所看到的這本《李笠翁曲話》中,李漁實現(xiàn)了對他前輩的超越。甚至可以說,李漁所闡發(fā)的戲曲美學理論,是他那個時代的高峰,甚至可以說是中國古典戲曲美學理論史上的一個里程碑。
四 細論李漁的超越
或問:說李漁戲曲美學是“他那個時代的高峰”,“高”在哪里?
答曰:高就高在他超越了先輩甚至也超出同輩,十分清醒、十分自覺地把戲曲當作戲曲,而不是把戲曲當作詩文(將戲曲的敘事性特點與詩文的抒情性特點區(qū)別開來),也不是把戲曲當作小說(將戲曲的舞臺性特點與小說的案頭性特點區(qū)別開來)。而他的同輩和前輩,大都沒有對戲曲與詩文、以及戲曲與小說的不同特點做過認真的有意識的區(qū)分。
中國是詩的國度。中國古典藝術最突出的特點即在于它鮮明的抒情性。這種抒情性是詩的本性自不待言,同時它也深深滲透進以敘事性為主的藝術種類包括小說、戲曲等等之中去。熟悉中國戲曲的人不難發(fā)現(xiàn),與西方戲劇相比,重寫意、重抒情(詩性、詩化)、散點透視、程式化等等,的確是中國古典戲曲最突出的地方,是它最根本的民族特點,對此我們絕不可忽視、更不可取消,而是應該保持、繼承和發(fā)揚。中國的古典藝術美學,也特別發(fā)展了抒情性理論,大量的詩話、詞話、文話等等都表現(xiàn)了這個特點,曲論亦如是。
然而,重抒情性雖是中國古典戲曲美學理論的特點,若僅僅關注這一點而看不到或不重視戲曲的更為本質的敘事性特征,把戲曲等同于詩文,則成了其局限性和弱點。據(jù)我的考察,李漁之前以及和李漁同時的戲曲理論家,大都囿于傳統(tǒng)的世俗的視野,或者把戲曲視為末流(此處姑且不論),或者把戲曲與詩文等量齊觀,眼睛著重盯在戲曲的抒情性因素上,而對戲曲的敘事性則重視不夠或干脆視而不見。他們不但大都把“曲”視為詩詞之一種,而且一些曲論家還專從抒情性角度對曲進行贊揚,認為曲比詩和詞具有更好的抒情功能,如明代王驥德《曲律·雜論三十九下》說:“詩不如詞,詞不如曲,故是漸入人情。夫詩之限于律與絕也,即不盡于意,欲為一字之益,不可得也;詞之限于調也,即不盡于吻,欲為一語之益,不可得也。若曲,則調可累用,字可襯增,詩與詞不得以諧語、方言入,而曲則惟吾意之欲至,口之欲言,縱橫出入,無之而無不可也。故吾謂:快人情者,要無過于曲也?!保ā吨袊诺鋺蚯撝伞匪?,第160頁,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
此外,這些理論家更把舞臺演出性的戲曲與文字閱讀性的小說混為一談,忽視了“填詞之設,專為登場”的根本性質,把本來是場上搬演的“舞臺劇”只當作文字把玩的“案頭劇”。如李漁同時代的戲曲作家尤侗在為自己所撰雜劇《讀離騷》寫的自序中說:“古調自愛,雅不欲使潦倒樂工斟酌,吾輩只藏篋中,與二三知己浮白歌呼,可消塊壘?!保ㄇ逵榷薄丁醋x離騷〉自序》,載《西堂曲腋六種·讀離騷》,見《全清戲曲》,學苑出版社2005年版)這代表了當時一般文人、特別是曲界人士的典型觀點和心態(tài),連金圣嘆也不能免俗。
李漁做出了超越。李漁自己是戲曲作家、戲曲教師(“優(yōu)師”)、戲曲導演、家庭戲班的班主,自稱“曲中之老奴”??峙滤那拜吅屯酥校瑳]有一個像他那樣對戲曲知根兒、知底兒,深得其中三昧。因此笠翁曲論能夠準確把握戲曲的特性。
李漁對戲曲特性的把握是從比較中來的;而且通過比較,戲曲的特點益發(fā)鮮明。
首先,是拿戲曲同詩文做比較,突出戲曲的敘事性。
詩文重抒情,文字可長可短,只要達到抒情目的即可;戲曲重敘事,所以一般而言,文字往往較長、較繁?!堕e情偶寄·詞采第二》前言中就從長短的角度對戲曲與詩余(詞)做了比較:“詩余最短,每篇不過數(shù)十字”,“曲文最長,每折必須數(shù)曲,每部必須數(shù)十折,非八斗長才,不能始終如一”。而這種比較做得更精彩的是《窺詞管見》,它處處將詩、詞、曲三者比較,新見迭出?!陡Q詞管見》是由詞立論,以詞為中心談詞與詩、曲的區(qū)別。這樣一比較,詩、詞、曲的不同特點,歷歷在目、了了分明。《閑情偶寄》則是由曲立論,以戲曲為中心談曲與詩、詞的區(qū)別。《閑情偶寄·詞采第二》中,李漁就抓住戲曲不同于詩和詞的特點,對戲曲語言提出要求。這些論述中肯、實在,沒有花架子,便于操作。
抒情性之詩文多為文化素養(yǎng)高的文人案頭體味情韻,故文字常常深奧;敘事性之戲曲多為平頭百姓戲場觀賞故事,故文字貴顯淺。就此,李漁《詞曲部·詞采第二·貴顯淺》一再指出:“詩文之詞采,貴典雅而賤粗俗,宜蘊藉而忌分明。詞曲不然,話則本之街談巷議,事則取其直說明言。”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李漁之所以特別重視戲曲的“結構”、特別講究戲曲的“格局”,也是因為注意到了戲曲不同于詩文的敘事性特點。戲曲與詩文相區(qū)別的最顯著的一點是,它要講故事,要有情節(jié),要以故事情節(jié)吸引人,所以“結構”是必須加倍重視的。正是基于此,李漁首創(chuàng)“結構第一”,即必須“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韻抽毫之始”就先考慮結構:“如造物之賦形,當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為制定全形,使點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勢。倘先無成局,而由頂及踵,逐段滋生,則人之一身,當有無數(shù)斷續(xù)之痕,而血氣為之中阻矣……嘗讀時髦所撰,惜其慘淡經(jīng)營,用心良苦,而不得被管弦、副優(yōu)孟者,非審音協(xié)律之難,而結構全部規(guī)模之未善也?!倍Y構中許多關節(jié),如“立主腦”“減頭緒”“密針線”“脫窠臼”“戒荒唐”等等,就要特別予以考量。至于“格局”(“家門”“沖場”“出腳色”“小收煞”“大收煞”等等),如“開場數(shù)語,包括通篇,沖場一出,蘊釀全部,此一定不可移者。開手宜靜不宜喧,終場忌冷不忌熱”,“有名腳色,不宜出之太遲”,小收煞“宜緊忌寬,宜熱忌冷,宜作鄭五歇后,令人揣摩下文,不知此事如何結果”,大收煞要“無包括之痕,而有團圓之趣”,“終篇之際,當以媚語攝魂,使之執(zhí)卷留連,若難遽別”等等,也完全是戲曲不同于詩文的敘事特點所必然要求的。
其次,是拿戲曲同小說相比,突出戲曲的舞臺性。李漁在醉耕堂刻本《四大奇書第一種〈三國演義〉序》中有一段很重要的話:“愚謂書之奇當從其類?!端疂G》在小說家,與經(jīng)史不類;《西廂》系詞曲,與小說又不類?!边@段話的前一句,是說虛構的敘事(小說《水滸》)與紀實的敘事(經(jīng)史)不同;這段話的后一句,是說案頭閱讀的敘事(小說《水滸》)與舞臺演出的敘事(戲曲《西廂》)又不同。這后一句話乃石破天驚之語,特別可貴。這顯示出李漁作為“曲中之老奴”和天才曲論家的深刻洞察力和出色悟性。將以案頭閱讀為主的小說同以舞臺演出為主的戲曲明確地區(qū)別開來,這在當時確實是個重大的理論發(fā)現(xiàn)。
仔細研讀《李笠翁曲話》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該書論戲曲,都圍繞著戲曲的“舞臺演出性”這個中心,即李漁自己一再強調的“填詞之設,專為登場”。在《詞曲部》中,他論“結構”,說的是作為舞臺藝術的戲曲的結構,而不是詩文也不是小說的結構;他論“詞采”,說的是作為舞臺藝術的戲曲的詞采,而不是詩文也不是小說的詞采;而“音律”“科諢”“格局”等等更明顯只屬于舞臺表演范疇。至于《演習部》的“選劇”“變調”“授曲”“教白”“脫套”等等,講的完全是導演理論和表演理論;《聲容部》中“習技”和“選姿”則涉及戲曲教育、演員人才選拔等等問題??傊瑧蚯萁o人看,唱給人聽,而且是由優(yōu)人扮演角色在舞臺上給觀眾敘說故事。笠翁曲論的一切著眼點和立足點,都集中于此。
我還要特別說說賓白。因為關于賓白的論述,是笠翁特別重視戲曲敘事性和舞臺表演性的標志之一,故這里先談賓白與舞臺敘事性的關系;至于賓白本身種種問題,后面將專門討論?!对~曲部·賓白第四》說:“自來作傳奇者,止重填詞,視賓白為末著?!边@是事實。元雜劇不重賓白,許多雜劇劇本中曲詞豐腴漂亮,而賓白則殘缺不全。元代音韻學家兼戲曲作家周德清《中原音韻》談“作詞”時根本不談賓白。明代大多數(shù)戲曲作家和曲論家也不重視賓白,徐渭《南詞敘錄》解釋“賓白”曰:“唱為主,白為賓,故曰賓白?!笨梢娨话闳诵哪恐匈e白地位之低;直到清初,李漁同輩戲曲作家和曲論家也大都如此。這種重曲詞而輕賓白的現(xiàn)象反映了這樣一種理論狀況:重抒情而輕敘事。中國古代很長時間里把曲詞看作詩詞之一種(現(xiàn)代有人稱之為“劇詩”),而詩詞重在抒情,所以其視曲詞為詩詞即重戲曲的抒情性;賓白,猶如說話,重在敘事,所以輕賓白即輕戲曲的敘事性。
李漁則反其道而行之,特別重視賓白,把賓白的地位提到從來未有的高度,《賓白第四》又說:“嘗謂曲之有白,就文字論之,則猶經(jīng)文之于傳注;就物理論之,則如棟梁之于榱桷;就人身論之,則如肢體之于血脈,非但不可相無,且覺稍有不稱,即因此賤彼,竟作無用觀者。故知賓白一道,當與曲文等視,有最得意之曲文,即當有最得意之賓白,但使筆酣墨飽,其勢自能相生?!焙我匀绱??這與李漁特別看重戲曲的舞臺敘事性相關。因為戲曲的故事情節(jié)要由演員表現(xiàn)和敘述出來,而舞臺敘事功能則主要通過賓白來承擔。李漁對此看得很清楚:“詞曲一道,止能傳聲,不能傳情。欲觀者悉其顛末,洞其幽微,單靠賓白一著?!?/p>
對賓白做這樣的定位,把賓白提到如此高的地位,這是李漁的功勞。李漁《詞曲部·賓白第四·詞別繁減》中說:“傳奇中賓白之繁,實自予始。海內知我者與罪我者半。知我者曰:從來賓白作說話觀,隨口出之即是,笠翁賓白當文章作,字字俱費推敲。從來賓白只要紙上分明,不顧口中順逆,常有觀刻本極其透徹,奏之場上便覺糊涂者,豈一人之耳目,有聰明、聾聵之分乎?因作者只顧揮毫,并未設身處地,既以口代優(yōu)人,復以耳當聽者,心口相維,詢其好說不好說,中聽不中聽,此其所以判然之故也。”
李漁對賓白的重視,是朱東潤教授在1934年發(fā)表的《李漁戲劇論綜述》一文中最先點明的,并且認為李漁此舉“開前人劇本所未有,啟后人話劇之先聲”;1996年黃強教授《李漁的戲劇理論體系》又加以發(fā)揮,進一步闡述了賓白對于戲劇敘事性的意義,說“賓白之所以在李漁的戲劇理論和創(chuàng)作實踐中大張其勢,地位極高,實在是因為非賓白豐富不足以鋪排李漁劇作曲折豐富、波瀾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他認為古典戲劇多“抒情中心”,曲論多“抒情中心論”;而賓白的比例大、地位高,則會量變引起質變,會出現(xiàn)“敘事中心”。
總之,笠翁曲論的超越和突破性貢獻,概括說來有兩點:一是表現(xiàn)出從抒情中心向敘事中心轉變的跡象,二是自覺追求和推進從“案頭性”向“舞臺性”的轉變?!独铙椅糖挕纷鳛槲覈谝徊扛挥忻褡逄攸c并構成自己完整體系的古典戲曲美學著作,在中國古典戲劇美學史上,很少有人能夠和他比肩;李漁之后直到大清帝國覆亡,也鮮有出其右者。
五 關于本書的編選和評注
本書與曹聚仁《李笠翁曲話》不同的地方在于,除了摘取《閑情偶寄》之《詞曲部》和《演習部》全篇之外,還節(jié)選了《聲容部》中與戲曲問題相關的論述——即其《習技第四》之“文藝”“絲竹”“歌舞”三款,也即其闡發(fā)演員的選拔和教育以及演員自身修養(yǎng)等內容。這是李漁曲論的重要組成部分,理應放在《李笠翁曲話》之中。
本書所據(jù)版本,是我在中華書局出版的中華經(jīng)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譯叢書之《閑情偶寄》(2014年版)——該書融合翼圣堂本(藏國家圖書館)與芥子園本(藏國家圖書館)之長,并參閱其他各本進行比較對照而取優(yōu);對文中個別刊刻相異或舛錯字句之???,在注釋中予以說明,不出校記。
為了便于讀者閱讀和理解,本書對有關人名、地名、掌故、術語、難懂的字句以及有關詩詞作品,作了盡量詳細的注釋;對個別不太常見的字,作了注音。同時,對各個章節(jié)的內容,也根據(jù)自己的閱讀體會作了評析。不當之處,歡迎廣大讀者批評指正。
杜書瀛
于北京安華橋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