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偶陣雨

一個人的天光 作者:奈奈 著


如果有一天,我們再見面,

時間會不會倒退一點?

也許我們都忽略,互相傷害之外的感覺。

如果哪一天,我們都發(fā)現(xiàn),

好聚好散不過是種遮掩。

如果我們沒發(fā)現(xiàn),就給彼此多一點的時間。

——《如果有一天》

1

12月的雪花冰冷地從天而降,霜凍一般在人的心臟周圍包裹出一層單薄卻堅固的隔膜。

玻璃窗上氤氳著朦朧的氣息,被白色覆蓋的室外花園里站著那兩個我極為熟悉的身影。

我用手指輕輕撥開窗上的霧紗,以便自己能在暗處將他們窺視得更加清晰一些。

窗外,喻烯月那張讓我隱隱作痛了無數(shù)次的臉龐還是那樣帥氣得不可一世,他最近因為得了重感冒,所以穿著厚厚的外衣,一副懶懶散散剛睡醒的模樣,頭發(fā)調(diào)皮地微微翹起,正面無表情地站在雪花鋪就的石子路上。

他面前站著一個女孩子。

我?guī)缀醢涯樥麄€貼在了玻璃上。透過模糊的燈光,依稀分辨出了那個女孩子的樣貌——卷卷的短發(fā),瓜子臉,除了我那個同父異母的妹妹花璟還能有誰。

花璟用雙手捧著那個愛心形狀的包裝盒,盒子上打著漂亮的禮花絲帶,在喻烯月沉默的回應下,她終于鼓起勇氣,大膽而羞澀地將那個盒子緊緊塞到了喻烯月的懷里,然后拔腿跑得比兔子還快,根本不容對方拒絕。

今天是平安夜,花璟會偷偷送一盒巧克力給喻烯月想必是計劃了很久的吧!

我輕哼一聲,垂下眼睛,死死盯著自己桌子上那盒形狀難看、色澤奇怪、羞于見人的巧克力。

我從來不進廚房,會把巧克力做成這副德行也實在無可厚非。

這種東西,費那么多力氣做出來又有什么用?

難道真的要把它捧到喻烯月的面前嗎?

我憤恨地將它扔進垃圾桶。

窗外的喻烯月還站在雪地里,怔怔地看著花璟送他的巧克力,頎長的身影在月光下被灑上了一圈銀色光暈。

我開始沒來由地煩躁,幾乎想沖出去質(zhì)問他,不就是一盒巧克力而已,用得著看這么久嗎?

后來我真的沖出去了。

趿拉著拖鞋,板著臉,氣哼哼地走到他面前,在他驚愕的目光下,將他懷里那盒包裝精美的巧克力奪過來,像扔垃圾一樣丟在雪地里。

“花苗……”他輕聲叫著我的名字。

我又在那盒狼狽的巧克力上狠狠地踩了好幾腳,之后才一臉嘲諷地瞧著他,說:“你喜歡吃她送的?喜歡就再撿起來吃??!”

他似乎沒聽清我在說什么,嘴唇微微翕動,深邃的眸子定定地看著我,猶豫了幾秒,最終換上了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穿這么少,你冷不冷?”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正穿著單薄的睡衣站在大雪里。

接著就看到他脫下了自己的外衣,想要為我披上。而我在須臾之間大腦急速轉(zhuǎn)動,忽然想起他正患著重感冒,不能再吹冷風,就迅雷不及掩耳一樣阻止了他的動作,嘴硬地大聲反駁:“誰稀罕!”

他的動作一僵,然后就無力地垂下了手。

我逃跑似的大步走開。

喻烯月,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變成了自己討厭的樣子。

我們那么默契溫暖的相處模式都不存在了,我開始在你的保護下無所適從,你開始在我的身后小心翼翼。

我們始終隔著一米的距離,無聲無息,多少雪花在那一剎那落在你我之間,化成無形無狀的冰山。

每多走一步,就多一座冰山。

2

我剛剛走進客廳就收到了別人邀約的電話,平安夜里能接到這種邀請實在不足為奇。我遲疑了一分鐘,就對電話那頭的男生說:“沒問題?!?/p>

接著我就掛了電話,對喻烯月說:“我現(xiàn)在必須出去一趟,你不許跟著?!?/p>

他沒說話,只是安靜地坐在客廳沙發(fā)里,一邊喝著感冒沖劑一邊瞧我。而我沒時間理他,開始忙里忙外地打扮自己,卷頭發(fā),畫腮紅,挑冬裙,試長靴,最后把自己打扮成與花家千金小姐這個身份相匹配的樣子,再戴上那副專有的漂亮墨鏡,用以遮擋自己的左眼。

陳姨從廚房走出的時候正看到提著包準備出門的我,急匆匆問了一句:“小姐,你這么晚要去哪里?”

我隨口蹦出兩個字以作回答:“約會?!?/p>

陳姨一臉吃驚,可能知道被寵壞了的我不會聽她的勸告,就把目光投向喻烯月,似乎期待著他會說出什么阻止我的話。

我示威一樣看著喻烯月,把命令又重復了一遍:“我今晚要和別的男生約會,你不許跟來?!?/p>

喻烯月疲憊地揉揉額頭,也許是剛才被我折騰得實在累了,也沒再理我,我見狀咬咬嘴唇,二話沒說就出了門。

凄清的街巷又冷又長,幽暗的路燈下雪花張牙舞爪,我忽然想起自己忘記帶傘,糾結(jié)著要不要跑回去拿,可是一想起喻烯月和花璟剛才在花園里曖昧的畫面,心里又是一陣怨氣沖天,實在不想在這個時候被喻烯月看到我被雪花和淚水凍得狼狽的臉。

這時,我聽到身后有隱隱約約的腳步聲。

隨著那聲音越來越近,我漸漸分辨出來,這種不快不慢、錯落有致的聲音只屬于喻烯月。

“不是說叫你不要再跟——”我猛地回過身,生氣地大喊,可最后“著我嗎”三個字還沒說出來,就被喻烯月遞過來的碎花蕾絲傘封住了嘴巴。

他總是這樣,微微笑著,一言不發(fā),卻讓我自慚形穢。

“這條街比較黑,我只陪你走完這一段。喏,就到那個拐角亮燈的地方……”說著他還伸出手來指了指街巷盡頭處的路燈,又接著說,“然后就不跟著你了,這樣總可以吧,大小姐?”

最后“大小姐”這三個字,他帶著一絲調(diào)侃說出來,聽在我耳朵里簡直就是諷刺的語氣,但我沒有再拒絕。因為我知道,這種時候就算不讓他跟上來,他也會像個甩不開的影子一樣。

與其多費口水,還不如快點走完這條昏暗的長巷,也好讓他無話可說。

他走在我身旁,沉默地為我撐起傘。

我們在雪地上一步一個腳印地走著,誰也不說話,各自懷揣著心事。

他其實是個十分寡言的人,這點我從小到大深有體會。相對來說,我就比較聒噪,又習慣依賴人,完全沒有花氏集團千金小姐該有的樣子,但我對他的依賴和聒噪,從去年開始就不復存在了。

而今的我,一看到他就感到從心底壓抑而來的窒息。

他像空氣一樣席卷了我的人生,輕輕緩緩卻又無孔不入,想逃逃不掉,想抱抱不到。

我拿他沒有一絲一毫辦法。

我想甩開他,快點走完這條僻靜的街巷,所以腳步飛快。他為了替我撐傘,也走得快了一些。但他的眉宇間還是比較悠閑的,不像我,不耐煩地皺著眉,活像一只壓抑著準備隨時攻擊敵人的刺猬。

就這樣,走了好久好久。

我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他的側(cè)臉。

卻發(fā)現(xiàn)他也正斜著眼角偷偷瞟我。

……

一陣狂熱的心跳過后,我終于惱羞成怒,不顧一切地甩開他,往盡頭的燈光跑去。

喻烯月,為什么這條碧水街這么長?為什么總也走不到盡頭?為什么我還會臉紅,還會因為你一個漫不經(jīng)心的眼神而丟人丟到這種地步?

喻烯月,你怎么可以這樣?

在狠狠地傷害了我之后,還若無其事地像個騎士一樣走在我身邊?

喻烯月,原諒當時的我只會像個弱智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問著這種問題,用一大堆理由埋怨著,而徹底忽略了身后撐傘的你。

3

平安夜,連家里的私人司機都放假了,而我又實在不想讓喻烯月開車帶我去約會地點,所以走出碧水街之后,只能匆匆忙忙打了一輛出租車。

后視鏡里,喻烯月站在碧水街口的身影一掃而過,隨著汽車的發(fā)動漸漸消失在身后。

終于……甩開他了嗎?

隨著汽車行進在繁華的市區(qū),街頭的霓虹燈漸漸豐富了起來,商業(yè)區(qū)里“叮叮當,叮叮當,鈴兒響叮當”等各種圣誕歌的音樂不絕于耳。

我下車走到蛋糕店門前,尋找那個叫“葉成旭”的男生。

葉成旭是隔壁三班的學生,我曾經(jīng)收到過幾次他言辭懇切的情書,其實也沒什么新鮮的,反正在那所學校讀書的不是富二代就是官二代,業(yè)余時間送情書、收情書,甚至明目張膽請客吃飯、看電影、約舞會的同學大有人在,早就見怪不怪了。

葉成旭從蛋糕店里拎著一小盒精美的慕斯出來,走到我身邊,關切地問道:“冷不冷?怎么沒帶傘?”

我假裝矜持地搖了下頭,微笑著說“還好”,然后接過他遞來的慕斯,又跟他一路走著,天一句地一句地閑聊。

廣場中央立著一棵超級大的圣誕樹,樹上掛滿了彩燈,還有各種顏色的許愿瓶。

我們在餐廳喝過奶茶,吃過蛋糕之后,葉成旭就拉著我來到廣場那棵高大的圣誕樹下,微微抿起嘴來一笑:“要不要試試?”

說實話,我實在對這種小孩子玩的東西提不起興趣,但看到身邊的男生似乎躍躍欲試的模樣,只好隨口說了一句:“這么多情侶許愿,圣誕老人記性再好也總會弄糊涂的?!?/p>

男生卻似乎根本看不到我興致欠缺的臉色,自顧自地塞給我一個許愿瓶,興奮地說著:“來,寫一個吧!寫完把我們兩個的心愿瓶掛在一起,我們的愛情一定可以長長久久的?!?/p>

……

寫什么愛情心愿??!

誰要跟你長長久久!

我在內(nèi)心厭惡地鄙視著眼前傻不拉幾的男生,忽然有些后悔,我今天晚上到底是缺了哪根筋才會答應和這位腦子缺根弦的家伙約會!

葉成旭在大約十分鐘之后好像終于看出了我不滿的情緒,他小心翼翼地指著我筆下寫的“喻烯月”三個字,問:“這是誰?你為什么不寫我?”

我動作飛快地把字條卷好,塞進許愿瓶,隨手掛在圣誕樹上。

就算真的要玩這種小孩子的把戲,就算真的要許愿,那些愿望也只能和一個人息息相關。

我在葉成旭面前終于有些裝不下去了,挑釁地抬起眼,以一副“你以為你自己算哪根蔥”的表情斜睨著他。

他卻突然開口問:“花苗,你怎么一天到晚都戴著墨鏡?”

我忽然身體僵硬起來。

“在學校的時候見你戴著墨鏡上課,就覺得有些奇怪了,怎么現(xiàn)在是晚上,你還要戴著墨鏡?你能看得清路嗎?”他一臉要繼續(xù)深入研究的樣子,讓我越發(fā)不耐煩起來。

“我習慣了?!?/p>

“摘下來吧,我還沒見過你的眼睛?!?/p>

說著,他居然上手來抓我的墨鏡。

我掙扎著躲開了,義正詞嚴地拒絕:“不行!”

可這家伙越說越不甘,任憑我怎么躲閃,都是一副不摘下我的眼鏡就絕不罷休的樣子。

最后,我像躲瘟神一樣地跑開,他竟然還像個狗皮膏藥似的追著黏了上來。

我到底掙脫不過他的力量,他手指一捏,眼鏡就從我的耳后脫落了。

隨即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則是他呆滯石化的臉。

“你的左眼……”他見鬼一樣,有氣無力地問。

我的左眼是白色的——被化學藥物灼傷后就是這樣了。

即便家人后來花了幾十萬的費用,把我左眼周圍的皮膚恢復如初,但眼球所受的傷,卻再也沒辦法復原了。

那之后我曾經(jīng)每日每夜對著鏡子,看著鏡中那個女生,她看起來一切安好,白凈的皮膚,精致的五官,可她的左眼,卻什么都看不見。

雪白的眼球,在常人眼里,應該是很恐怖的顏色吧!

然而,當那位曾經(jīng)卑躬屈膝的男生終于換成了一臉我預料之中的嘲諷語氣,對我呢喃了一聲“瞎子嗎”之后,我的自尊心還是忍不住崩潰了。

“怎么?知道你喜歡的女生左眼瞎了,你就后悔給她送情書,和她約會了嗎?”我冷笑著說道。

這些二世祖還不都是一個樣子?

揮金如土,貪圖美色,自己卻根本沒有半點本事。

果然,他氣急敗壞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憤憤地說道:“長得再漂亮有什么用?瞎子就是瞎子,還戴什么墨鏡,裝什么高貴冷艷的大小姐??!”

我拳頭一攥,心底有個聲音在辯解:我沒有全瞎,我的右眼還是可以看到的。

此時此刻,我看到了他的無恥下作和骯臟。

我氣到說不出話,他可能以為我嬌弱自卑,不敢回擊,后面說的話就越發(fā)難聽起來:“真是浪費時間,浪費感情,虧本少爺還請別的女生替我給你寫情書,原來是這么一個劣質(zhì)的瞎子,真無聊?!?/p>

說完手一甩,把我的眼鏡一扔就要走。

我拽住他的領口,一字一句陰冷冷地問:“你說誰是劣質(zhì)的瞎子?”

“不然呢?你以為你很優(yōu)質(zhì)嗎?”他雙手抱懷,一臉欠揍的樣子反問道。

我像一只暴怒的貓,發(fā)瘋一樣撲上去,揪著他的耳朵開始扇,還不忘抬腳踹他的下面。

他似乎被我突如其來的野蠻嚇了一跳,等回過神來才開始掙扎反擊。在用他那結(jié)實的拳頭打了我好幾下之后,又用力地把我推倒在廣場積滿落雪的大理石地面上。

我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腳踝處傳來一陣疼痛,再想起身撲上去教訓眼前的禽獸時,卻無論怎么努力都站不起來了。

廣場上經(jīng)過的人圍著我指指點點,卻沒一個人肯上前幫我一把。

我羞憤交加,茫然無措,只能罵罵咧咧,不斷地往葉成旭的身上揚雪,而葉成旭像看笑話一樣看著我,眼角眉梢都是肆無忌憚的嘲弄。

那一刻,我像被整個世界遺棄了一樣。

直到人群中那道熟悉的身影朝我走來——

4

雪花紛紛揚揚,為他落成了縹緲的布景。

他高挑頎長的身形像是從浩瀚宇宙而來的神明,修長的手撥開一層又一層的人流,雪白的地面鋪就了他腳下所踩踏的銀河。

喻烯月在那一刻幾乎就成了我生命中的救世主一樣。

我在他面前那么那么狼狽,那么那么卑微。

他微微皺了一下眉,不動聲色地撿起墨鏡,用袖口擦干凈鏡片上的薄雪,為我輕輕戴上,又抓住我的手,試圖扶我起來。

我只站到一半,就撐不住腳上傳來的痛楚,又一下子跌下去。

喻烯月眼疾手快地中途把我抱住,眉頭皺得更厲害了:“怎么回事?”

“腳不知怎么了,可能扭了,那家伙推的?!蔽抑钢~成旭控訴道。

聽到“那家伙推的”這幾個字從我嘴里說出來,我分明感覺到喻烯月攙抱我的手僵了一下,然后他的臉上瞬間就覆滿了一層冷冽的冰雪。

他把我橫抱了起來。

我?guī)缀跬藘蓚€小時之前自己剛剛和喻烯月冷戰(zhàn)過。

因為,他的懷抱總是那么奢侈……

朝夕相處十多年,他像現(xiàn)在這樣溫柔大度地向我敞開懷抱,幾乎是我連做夢都不敢夢到的情節(jié)。

果然,夢總是很短暫的——

喻烯月只是把我抱起來,放到了廣場的休息椅上,就一句話不說,朝著葉成旭走去。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讓我徹底傻了眼。

直到看見喻烯月的手背、額頭和眉梢氤氳的血珠時,才恍然明白過來他為我做了些什么。

他是那么安靜優(yōu)雅的王子,課業(yè)優(yōu)秀,無所不精,平時幾乎連臟話都從來不說一句,只會對人溫柔地笑,或者面無表情地疏離,打架這種事情,從來都不會發(fā)生在他的身上。

可他現(xiàn)在把葉成旭揍得鼻青臉腫!

最后葉成旭狗急跳墻,從廣場邊上賣啤酒的小販手里抄起一瓶子就狠狠地砸在喻烯月的頭上。

酒水混著血水,從喻烯月好看的額角流淌而下。

我大聲喊著他的名字,死命地站起來,想要沖到他的身邊,卻重重地栽倒在雪地里。

葉成旭那家伙也被喻烯月的樣子嚇怕了,扔掉手里的殘瓶撒腿就跑……

“喻烯月——”我心慌地叫著他的名字,他卻好像聽不見一樣。

“喻烯月!”

明明是他在流血,我卻感覺自己的心在滴血一樣,被揪得生疼。

那一刻我才知道,類似“膽戰(zhàn)心驚”“惶恐不安”“驚慌無措”所有這些成語加在一起,都不足以形容我的憂心。

“喻烯月,你怎么樣了?”

他似乎終于意識到我在叫他,慢慢地回過頭來,向我微微一笑,然后快步走過來,一手把我拉到他溫暖的懷里,又使勁揉揉我的頭發(fā),呢喃地安慰道:“沒事兒,我沒事兒。”

我緊繃的情緒得以松懈釋放,鼻子卻微微一酸,忍不住哭了起來。

被葉成旭嘲笑的時候我沒有哭,倒在雪地里舉目無助的時候我沒有哭,甚至連喻烯月被酒瓶砸中的那一刻我也慌亂得忘了哭。

可是,在他輕輕揉著我的頭發(fā),眼角眉梢上的傷口滲著血,卻嘴硬地安慰我,說自己“沒事兒”的時候,我卻哭得像個孩子。

今年,我和喻烯月的平安夜就是這樣——以一場冷戰(zhàn)開場,再以一場血腥交戰(zhàn)撐場,最后以一場口舌大戰(zhàn)收場。

零點的鐘聲敲響,圣誕如約而至。

鬧到最后,時間太晚,街道上一輛的士都沒有了,所以我們兩個狼狽不堪的人只能步行回家。

由于我的腳不能走路,最后喻烯月只能背著我,任由我趴在他堅實的后背上往前進。

皚皚白雪上是他深深淺淺的腳印,昏黃的路燈見證了我們的口舌大戰(zhàn)。

“不是說不讓你跟來的嗎?你怎么還來?”我把頭貼在他的右耳邊,很享受地靠著他的肩膀。

“我是你的保鏢啊,花伯父多少年前就說了,讓我好好看管你。”

“哼,我的左眼都是拜你所賜,你算什么保鏢?如果不是你,我怎么會瞎了一只眼睛?又怎么會被那種蠢貨嘲笑?”

……

他又開始沉默了。

“我最恨的人就是你!”我緊閉眼睛,咬緊了嘴唇。

他腳步一頓,須臾又開始走起來,語氣中摻著一絲無奈:“嗯,我知道?!?/p>

我失神地看著他的后腦勺,喃喃地說道:“不,你不知道?!?/p>

——你不知道的太多,不知道你額頭傳來的血腥氣刺痛了我的心,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也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對不起。”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花苗,對不起,對不起?!?/p>

“對不起有用嗎?你以為你是個掛空名的所謂保鏢,就能戰(zhàn)勝一切地痞流氓嗎?”

“呃……”他似乎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還有,如果不是你,我怎么會生氣地跑出來,弄得自己扭傷腳?對不起有用嗎?”

聽到這句話,他嘗試著為自己辯解:“這個,好像是你自己非要出門和別的男生約會的吧……”

“你管我呢!”

“以后還是不要了。”

“不要什么?”我莫名其妙地問道。

“不要再和別的男生約會了?!?/p>

……

喻烯月,你有什么資格說出這句話?

去年,被我撞到你和別人曖昧時,是你自己說的,你可以是我的保鏢、朋友,甚至仆人,但絕對不是戀人。

所以,我沒有理由去阻止你和別人談戀愛。

所以,從那以后,我就發(fā)誓自己再也不會喜歡你。

那么你呢?

現(xiàn)在的你又憑什么,這樣命令我呢?

5

圣誕節(jié)假期三天。

我不知道那個所謂平安夜的晚上是怎么結(jié)束的,因為后來的我趴在喻烯月的肩頭睡著了。

回家的路那樣長,步行少說也有一個半小時。

我想象著喻烯月背著我在雪夜前行的模樣,心里一陣唏噓。

還記得當時我趴在他的背上,心想那個重感冒連續(xù)發(fā)燒三天,又跟別人打架弄得頭破血流的家伙,一定支撐不了那么久。

我以為我倆說不定會露宿街頭的,誰知道我居然確確實實地被他安然無恙地送回來了。

第二天早晨,陳姨叫了王醫(yī)生來。

我以為王醫(yī)生是要給我按摩傷腳的,就單腳跳到客廳,坐在沙發(fā)上準備好,卻發(fā)現(xiàn)王醫(yī)生徑直進了喻烯月的房間。

隨后陳姨才坐在我身旁開始絮叨,話里不過就是問昨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烯月怎么會和別人打架之類的。

我愛答不理地應著,直到她說了一句:“唉,昨天他背你回來的時候我都嚇壞了。烯月那張臉也不知道是流血流的還是吹風凍的,煞白煞白的。我說趕緊叫醫(yī)生來給他看看,他還嘴硬說沒事,可是他剛把你背回屋子放到床上,再一出門就暈過去了,真是嚇死人。”

我手中的杯子“砰”的一聲滑落在大理石地板磚上,隨著玻璃的破碎,清水流了一地。

陳姨見狀又趕緊安慰我:“沒事沒事,昨天王醫(yī)生就來過了,說只是發(fā)燒燒得太嚴重,再加上打完架血流了不少,一時失血又勞累過度才暈厥的。好在那幾道傷口不深,也沒有傷在關鍵部位,所以沒什么大事。王醫(yī)生今天來就是給他的傷口換一下藥。”

“哦?!蔽沂竦卮饝艘痪?,深深吸了一口氣,把目光投向二樓那張緊閉的房門。

他現(xiàn)在還在睡著嗎?

不,王醫(yī)生在給他換藥,那他應該是醒著的吧!

耳邊又傳來陳姨老生常談的嘮叨聲音:“唉,老爺和夫人這兩個月不在家,大小姐,你也要聽話一些,千萬不能跟社會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還有烯月,他打架的時候你得勸勸啊,怎么能眼看著他被打成這樣呢?”

……

我打斷她的話,說道:“我的腳扭了。”

“?。吭趺礃??嚴重嗎?”陳姨一下子慌了神。

“昨晚很疼,沒辦法走路?,F(xiàn)在好些了,但還是……堅持不了多久?!?/p>

陳姨聽完就開始為我腳傷的部位噴上藥水。

而我就一直一直望著樓上喻烯月的房門,眼睛眨也不眨,好像下一秒他就會神采奕奕地從那扇門里走出來,再若無其事地對我一笑。

可他還是沒有出來。

再然后,我就看到花璟端著飯菜送上樓去,敲響了他的房門。

房門是王醫(yī)生打開的,我瞇著眼睛用力朝里望去。

透過那道半遮半掩的門縫,我隱隱望見了床上半倚半坐的那道側(cè)影。

他額頭上的紗布刺痛了我的眼睛。

隨著花璟進入他的房間,房門被緩緩關閉。

那道好看的側(cè)影也終于被隔絕在另一個我不能進入的世界。

我轉(zhuǎn)頭看到窗外被白雪覆蓋的枯敗銀杏樹,枝干在稀疏的陽光下投下陰暗的幽影。

那些陰影交錯的形狀很奇怪,就好像是夏天里喻烯月?lián)沃掳涂磿鴷r懶懶散散的臉。

原來想一個人的時候,無論眼里所看到的究竟是什么,都會自動匯聚成他的影像。

“擔心的話,就進去看看吧?!标愐绦χf道,像是看穿了我的心事一樣。

我別扭地低下頭,聲音也沉了下來,說道:“不了,花璟在他身邊。”

“過去的都過去了。大小姐,你其實心地很善良的,一定愿意原諒他們的吧!何必每天都對烯月和二小姐皺著眉頭繃著臉呢?”

我猛然抬起臉,冷冷地說:“誰說我原諒他們了?”

陳姨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6

中午的時候,我的腳已經(jīng)好了很多,思來想去,終于忍不住一瘸一拐地上了樓,躡手躡腳地推開了喻烯月的房門。

他的房間里隱隱飄散著七彩菊的氣息,那是他專有的味道。清柔淡香歷久彌新,像是年華歲月的沉淀,裝載著這個優(yōu)雅安靜的少年。

他正靜靜地睡著,額頭纏著紗布,手背打著吊瓶,房間空調(diào)的熱氣正好,棉被只蓋在他的腰系。他穿著白色的睡衣,露出了潔白的脖頸,眼上套著一圈和他本身很不協(xié)調(diào)的熊貓眼罩。

那還是前年吧,是我在商場里給他挑選的眼罩。

記得當時他一再嫌棄我眼光幼稚,可最后終究還是笑瞇瞇地接受了。從那之后,這只熊貓就每夜都套在他的眼上,陪他入睡。

我以為自從去年那場事故之后,他應該會扔掉了,沒想到他還在戴著。

我看著他清秀好看的臉,聽著他淡淡的呼吸聲,再看看四周,這個房間只有我和他,忽然,我的心底產(chǎn)生了一種魔鬼般的沖動。

喻烯月的皮膚真好啊,白白凈凈的。

喻烯月的嘴唇真漂亮啊,抿成了一弧柔軟的曲線。

我這樣想著,就不知不覺地湊近,想看得更加仔細一些,再仔細一些,還要仔細一些。

終于,我偷偷吻上了他的嘴唇。

這應該算是我的初吻吧,雖然被吻的那個人無知無覺。

整個世界都在劇烈地震動著,片刻之后卻又仿佛突然安靜了。

我閉上眼睛,肆意地感受著他唇邊的溫暖,腦子短路一樣變成空白一片。我什么都聽不到,什么都不記得。這一刻的我只有孩子得到心愛之物時的竊喜一般。

他好像醒了——

正慢慢地抬起手來,似乎想要摘掉眼罩。

我臉上燒得通紅,趕緊彈了起來,緊緊按住他的手,不讓他有拿掉眼罩看清我是誰的機會——

如果被他知道我趁他熟睡的時候偷親他,對我來說,簡直就是比宇宙大爆炸還要驚悚的世界末日。

“花璟嗎?”

他叫著我妹妹的名字。

我終于理解了從高樓摔到十八層地獄的感覺……

他希望我是花璟啊!

這樣自我解說的時候,真是難以言喻的失落。

我不回答,他則安之若素地被我按著雙手,也不再掙扎。我們就這么隔著一層眼罩的距離互相沉默著。

好久,他終于又開口說:“是花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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