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經(jīng)典的城市
汪涌豪
我不知道是什么使錦江在大都市的滾滾紅塵中,依然癡迷于渺難追覓的舊時風月。比之于他依稀染有桐城痕跡的文字,這種淡定且執(zhí)著的癡迷,似乎更不易為人所理解。
然而,可以有這樣一種生活方式嗎,當一個人把自己整個兒智能都投入專精的職業(yè)化營作,還能存一份留意,嘗試著將足以開顯與滋養(yǎng)人精神的點滴感覺,掬獻給勞生碌碌的人們?由錦江近年寫成的文字告訴我們,那竟然是可能的。讀完上述多少有點滄桑感其實是歷史感的醇實敘說,分明可以看到一個穿梭于都市塵囂的現(xiàn)代人,對退居到避遠化跡為經(jīng)典的過往的懷戀。
經(jīng)典,從語義上說,顯然不僅指過去的存在,更指經(jīng)由時間汰洗而流存下來的具有范式意義的精神遺產(chǎn)。就思想性的存在而言,它是西方浮士德的永恒沖動,曼弗雷德的孤高厭世和哈姆雷特式的不斷懷疑和反?。皇菛|方圣賢的杖藜山曲、鼓枻水濱與中國詩哲的看林少靜樹、悟川無停流。但如果就物質(zhì)性的存在而言,則深嵌在地層中那些閉藏著幾個世紀前久遠訊息的廢墟與遺址,乃或銅銹斑駁的鐘鼓與彝鼎,都可視作是它的代言。當然,再切近一點說,作為另一種“物質(zhì)實體”,從春秋戰(zhàn)國時期完全意義上的城市的興起,中間經(jīng)宋代以降的革命性變革,再到近代西方影響下的都市生活的崛起,光影搖曳下的城市的前世,城市中千門萬戶的舊時風景,以及吞吐在其爐邊與庭院的日常煙火,因迭遭時間與人為的放廢而漸漸淡出人的視野,其演化為歷史的過程,也自有不可忽視的經(jīng)典的一面。
只是這種經(jīng)典性幾乎為當下兇猛的物質(zhì)汩沒。后現(xiàn)代視野下,破碎、斷裂與不相連貫的自閉式隔絕,使今天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們,其來歷和身份變得晦暗不明。這樣的迷失,在上海這座城市上演得尤其夸張,因此也尤其扎眼。我們還是那個承接著它前世廣大的恩澤、并試圖延續(xù)其多元的文化記憶的上海人嗎?面對這樣的發(fā)問,許多人難以招架。因為它的答案看似確定,過程卻頗難究詰。也因此我們看得到,許多時候,許多人,雖生于斯長于斯并將終老于斯,日日為其煦育,與其纏縛在一起,但當說及上海,真的上海卻并不在場。
但錦江是有心而認真的。他一直關注上海史研究,不僅買來滿箱滿柜的研究資料,從《點石齋畫報》、《良友》影印本、《申報》索引到《上海研究資料》《上海通史》等相關專書圖集,收集從《歇浦潮》《海上花列傳》到《子夜》《上海的早晨》《長恨歌》《繁花》幾乎所有上海題材的小說,還有意識地與上海史專家交朋友,在一手創(chuàng)辦的《申江服務導報》上辟設《發(fā)現(xiàn)上?!贰墩洳厣虾!穼谝詾槔稀渡陥蟆返慕永m(xù)。工作之余,又常呼朋喚友,踏訪歷史建筑,搜羅名人故事。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他自許將要寫的一部真正意義上的上海作品作準備。
當然,作為一個一直做著文學夢的媒體人,如今又主持一方,他的研究與寫作不可能與史家的慣常路數(shù)相同。但盡管如此,假由他信實而逶迤有度的敘說,一段段漸漸湮沒的歷史終得以幸存下來,一種如20世紀城市社會學興起時、芝加哥學派沃思(LouisWirth)所說的“作為生活方式的城市性”,得以清晰地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由此很自然地,它進而還進入了一些纖敏易感者的心靈,讓他們有以慎終追遠,體會自己在全球化的競逐中走得再遠,終究是傳統(tǒng)的一環(huán),然后能不憚于瞻望前程,復時時回看來路。個人就是其中的一個。
讀他在書中不止一次地說夢,甚至不止一次以夢作為標題,個人的理解,他顯然是在感嘆這個時代無人識得好夢,并再無人做夢,他賦予夢以托載他走回經(jīng)典的職命。所以,從兒時對這座城市的點滴感知,到充滿激情和理想的年代,與城市一起成長的切身經(jīng)歷,處處可見他意念中揮之不去的對這座“離世界最近的中國城市”的熱愛。這個斷語是林語堂下的,類似的話其他人也說過,但他信實的記錄,讓這句話變得更具體生動起來。
而究其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固然得益于這座城市的賦予,但人文與哲學的啟蒙,從未泯滅的詩情的激蕩,養(yǎng)成了他難得的清正的為人與清雅的修養(yǎng),使他能夠保持純正的感受能力,包括個人化的思考方式與審美情趣,在其間也起了十分關鍵的作用。說到底,是內(nèi)外各種因素的綜合交會,才賦予了他真正走近經(jīng)典的機緣,并讓他與之相視莫逆。用他的話,“生活在上海這座城市的一大好處是,享受它近現(xiàn)代歷史所積淀下的巨大物質(zhì)財富、管理財富、思想財富和文化財富;幸運的是,我一直伴隨著這座城市的成長并深深地融入其間,更幸運的是,因為職業(yè)的關系,我可以和這座城市里的各色人等打交道,并見證他們的欲望、變遷、成功和衰老”。
要特別指出的是,錦江之追覓這個城市留存的經(jīng)典,讀取其閱盡人間的通透與度盡劫波的灑脫,還有以世界為舞臺、隨大時代浮沉起落的自信與從容,當然,也包括它曾經(jīng)歷過的種種彷徨與迷亂,并非出于骸骨迷戀,或衣食無憂后自尚來歷、自矜身份的懷舊。他是想借此透著錯雜紛繁的世相,更徹底地了解自己從何處來,往哪里去,由此在動蕩流轉(zhuǎn)的人生中不致?lián)u搖無著,有更遠大的趨赴,更堅定的方向。他認為,只有珍視所處身的這座城市,珍視城市中那些曾經(jīng)有過并已經(jīng)典化的人事,體味其中流宕的歲月以及留下的教訓,人才能做到在任何時候都不會茫然無所適從。因為經(jīng)由這番梳理,他真知道自己是什么了,自己的前身是誰,將來又會怎樣。
我們這座城市,如今正日漸為氣勢磅礴的霓虹照亮,空氣中彌漫著的啤酒、香水和各種復雜晦澀的氣息,一波波現(xiàn)代人在此匯聚,享受由其海納百川的源頭活水與有容乃大的碼頭效應帶來的大都市的魅力。在這種時候,錦江想得更多的是,隨這座城市的“物性”的增加,它的人性是否會必然消失,它的詩性又將殘存在哪里?他想告訴人,其實那浸透著過去,乃至過去的過去的最蒼樸的一筆,才是城市和城市人日益年輕的臉孔上最貴重的裝點。
我不能知道,這樣的調(diào)子今天還有幾個人彈幾個人聽,但他心中那座經(jīng)典的城市,我確實最是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