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的眼睛
九十年代,孩子小,正是“粘父母”的年紀。周末我們會帶孩子去園林或者上方山、花山看“大樹”。記得那時候街道兩旁的行道樹和新村里面栽的多數都是樹苗。
“這么大的樹呀,爸爸,這是什么?”她會拍著樹瘤問。歷經幾十年風霜的樹往往有黝黑、結實的樹瘤。
“是樹的眼睛,寶貝,你去摸一下就等于它眨了一下眼睛?!?/p>
樹的眼睛很大,每棵樹上都有,園林工人說是樹瘤,清潔工人說是“牛眼”或者“銅鈴”。有的在根部,有的在半腰上,對稱的地方,像連體的或者照鏡子一樣。根部的是從下向上看,腰部的是對視。
在這里、那里都能看見樹的眼睛,樹的眼睛即使不是復制的,也可以說是移動的。它們以漫游者的身份活在大地上,確實有點神秘。
在樹的世界,那些眼睛會無處不在,會跟著你們,是跟隨而不是跟蹤。
“你從前是人?!睒湎旅娴难劬σ恢还氛f。
“你悄悄在這兒尿尿的時候,我知道,你總是邊哼唱邊干活的?!笨粗氛f話是有點煩的。
“你總在我身上蹭來蹭去的,想把自己身上蹭滿眼睛,弄得像斑點狗?;蛘吒纱帱c說吧,弄得像牛皮哄哄、全身長滿眼睛的花豹子似的,呸!”
樹的眼睛紋理很復雜也各不相同,但都很牢固,很怪異,以致孩子們稱呼它們?yōu)椤肮碜印薄M{說:“撒了一泡尿,看看五分鐘,回家做噩夢?!?/p>
所以,今天沿襲下來的孩子們的口頭禪都是:“去見你的鬼吧,我才不看呢。”
是啊,誰都怕被樹的眼睛套住,做一夜的噩夢。夢游的人都是整夜在樹林子里面對對眼兒、轉圈子,在街道的行道樹邊上騎自行車、跑步、跳舞甚至跪拜。白天他們都正常得很咧,沖你笑啊,逗趣玩啦,就是喜歡做鬼臉的那號人。
現在孤零零的樹可多了。有時在喧鬧、繁華的街心,一棵從幾百公里外的大山里挖來的大樹無助地立在摩天大樓之間,四周用小木棍支撐著,樹的根部包裹著一圈圈草繩,只留出樹的眼睛那么一小塊,像立在它邊上,剛從商場購物出來穿著名貴皮草等車的婦人。從大樓頂上往下看,大樹像小小的盆栽一樣。在中午的太陽下,大樹留下沉重、濃烈的陰影,和大理石街面成一個銳角,牢固支撐著它。不要誤以為那是樹的腳,那可是樹的眼睛投射出的目光,憤怒、冷漠、銳利,像萬丈深壑橫亙在人和樹之間。
從倒下的樹上,有人喜歡收集樹的眼睛,把它們鋸斷了挖下來,有人把它們堆在屋角爐灶當沒用的柴禾,有人把它們買走掛在書房里當圖騰裝飾,有人把它們當焚香珍藏在廟堂,它們會尖叫、會作法嗎?它們有秘密的逃遁途徑嗎?要是能向老鷹借一雙能高高飛翔的翅膀就好了。我想了想,還是不太知道,但也沒什么恐怖的,世界末日還早著呢,也許是以喜慶的方式來到我們的生活中間也說不定呢。
我知道,離開樹干,樹的眼睛們就會一下子變得沉甸甸的,像鐵塊一樣沉一樣黑,敲上去當當作響?!皠e東瞧西瞧了,我只是塊廢鐵嘛。”它們想變成鐵疙瘩蒙混過關。
如果不小心樹的眼睛上還有森林里面遺留的青苔,那也是與金屬有關的青銅啊一類東西,這只是它們一個臨時的身體,要潛伏有時就要有犧牲,但千萬別犯迷糊了,真把它們拿了去換糖吃可是要先吃巴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