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從身后的口袋抽出地圖。地圖又濕又皺,我在圖面上畫出的路線也已經褪色。我瞪視著自己做的標記,盼望這些標記能夠引導我走出亞馬遜叢林,而不是更往叢林深處去。
“Z”這個字母仍然清楚標示在地圖的中央。然而,現在這個字母已不再像是指引目的地的標志,反而像是一記嘲弄的訕笑,見證了我的愚蠢。
我一向認為自己是個冷靜的記者,絕不卷入自己報道的故事。許多人經常臣服于瘋狂的夢想與執(zhí)迷,我卻致力當個不引人注意的見證人。我也告訴自己,這正是我為什么跋涉了一萬六千公里以上的距離,從紐約經倫敦到辛古河(Xingu River)這條亞馬遜河最長的支流之一;也是我為什么花費數月時間詳讀好幾百頁維多利亞時代的日記和信件;更是我為什么拋下太太和才一歲的兒子,而且還為自己多保了一份壽險。
我對自己說,我到亞馬遜只是為了記錄世世代代的科學家與探險家,如何深深著迷于所謂的“二十世紀最大的探險之謎”,而不顧性命地尋找失落之城“Z”。這座布滿了道路、橋梁和廟宇的古老城市,據信就隱藏在亞馬遜這片世界最大的叢林當中。在飛機與衛(wèi)星當道的時代,亞馬遜叢林仍是全球地圖上最后的一片空白之一。數百年來,這個地區(qū)深深吸引了地理學家、考古學家、帝國征服者、寶藏獵人與哲學家。歐洲人在十六世紀初期首度來到南美洲,深信這片叢林里藏著金光閃耀的黃金之城。數以千計的人員為了尋找這座城市而犧牲性命。到了近代,許多科學家已認定先進的文明絕不可能出現在如此險惡的環(huán)境里,這里不但土地不適耕作,蚊子帶有致命的疾病,濃密的林葉之下還埋伏著掠食動物。
這個地區(qū)一般被認為是原始的荒野,正如霍布斯(Thomas Hobbes)所描述的自然狀態(tài):“沒有工藝,沒有文字,沒有社會;更糟糕的是,隨時都充斥了恐懼以及死于非命的危險。”亞馬遜叢林嚴酷至極的環(huán)境條件支持著一個歷史悠久的理論:環(huán)境決定論。根據這項理論,就算有些早期的人類在地球上最惡劣的環(huán)境里勉強生存了下來,也不過發(fā)展成幾個原始部落而已。換句話說,社會是地理的俘虜。因此,假若在一個如此不利人居的環(huán)境里發(fā)現Z城,那么這座城市將不只是一個黃金藏寶盒,也不只是一個學術驚奇,而是如一份一九二五年報紙所宣稱的:“寫下人類歷史的新頁?!?/p>
將近一個世紀,探險家為了找尋Z城不惜犧牲一切,甚至連生死也置之度外。尋求這個文明的探險活動,以及搜救因為找尋這座城市而失蹤的人員,其引人入勝的程度,遠遠超越柯南·道爾(Arthur Conan Doyle)與哈葛德(H.Rider Haggard)等維多利亞時代作家所寫的探險小說——這兩人在現實生活中也都加入了追尋Z城的行列。有時候,我必須提醒自己這故事里的一切都是真的:一位電影明星確實遭到印第安人綁架;食人族、廢墟、秘密地圖乃至間諜都確實存在;許多探險家確實死于饑餓、疾病、野生動物的攻擊,以及原始部族的毒箭;而在冒險與死亡之中,賭上的是美洲在哥倫布發(fā)現新大陸前的原本面貌。
然而,當我檢視手上這份皺巴巴的地圖時,那一切都不再重要。我抬頭望著周遭縱橫交錯的枝葉與攀藤植物,看著在我皮膚上留下斑斑血跡的蚊蠅飛蟲。我已和向導走失,食物和飲用水都耗盡了。我把地圖塞回口袋里邁步前進,想要找尋出路,一根根樹枝卻迎面劃過我的臉。接著,我看到樹林里有什么東西在動。“誰在那邊?”我高聲叫喊。沒有回答。一個黑影在枝葉間一閃而過,然后又是一個,他們逐漸朝我逼近。于是我第一次在心中問著自己:我為什么把自己搞到這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