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駝影

我不曉得駱駝是不是敦煌土生土長的動物，只是聽說，當(dāng)年這里還沒有人煙時，它就是這里的主人了。西北的歷史，至少有兩道脊梁作為象征：一是黃河，另外便是駱駝了。

駱駝，被稱作瀚海中的誠實(shí)向?qū)?，不管風(fēng)暴狂吼，沙塵蔽日，還是夜霧朦朧，黑幕茫茫，當(dāng)啷當(dāng)啷的駝鈴聲，總是指引著方位和航向。人們在無際的大漠中行進(jìn)，看到駝影，聽到駝鈴，就像看到了航標(biāo)，聽到了泉鳴！

駱駝，又被人們喻為沙海之舟。它總是昂著舵塔般的頭，如桅的駝峰載著沉重的貨物，劃動寬大厚實(shí)的蹄槳，劈開波浪起伏的沙濤，不知疲倦地前進(jìn)、前進(jìn)。每當(dāng)天氣突變，風(fēng)暴襲來，或黑夜降臨，宿營沙丘，它們就自動圍成一圈，用高大的身軀連成城垣，為主人防沙御敵，擋風(fēng)遮寒。

駱駝還有個綽號，叫“好伺候”。它甘愿同沙漠結(jié)緣，與艱苦為伴，不計待遇，不討享受，不講報酬。它從不貪戀豐饒的水草和綴露的綠葉，什么都吃，枯草、樹皮，連它最愛吃的駱駝草，也不過是一蓬蓬帶刺的灌木。若糧斷水絕，它就把馱的水和糧食獻(xiàn)給主人吃喝，自己可以幾天幾夜不沾嘴唇，照樣默默勞動，直到獻(xiàn)出全身氣力，死而后已。

夏季，是敦煌鳴沙山旅游旺季，藍(lán)天白云下，一望無垠的沙山下，聚集著上百頭駱駝，聽說都是當(dāng)?shù)剞r(nóng)民家養(yǎng)的，每天各家各戶牽著自家駱駝，來這里做生意。我嘗試了一次騎駱駝旅行，過去，不僅從來沒騎過駱駝，甚至沒有近距離觀察過這種動物，現(xiàn)在仔細(xì)一看，駱駝原來很漂亮：大眼睛、長睫毛、高個子、修長的腿，還有芭蕾舞演員一樣的長脖子。

駱駝們乖覺地匍匐在山下淺沙里，性格十分溫順。這里，還可看到零落的楊樹。主人們吆喝著，叫著駱駝的編號。游客們手中的牌子上標(biāo)著它的身價。它要從早到晚馱著膚色、面目、心境不同的游人，走著日復(fù)一日的老路：從山下走到月牙泉，再轉(zhuǎn)回來上鳴沙山，每一趟兩個多小時。有的雇主還會指揮著它，遠(yuǎn)上數(shù)十里外的莫高窟，清晨啟程，傍晚才能到達(dá)。

為我牽駱駝的是一位老漢，典型西北農(nóng)村老人的樣子，粗糙、滄桑，有六十多歲了吧，也許沒有。他們這些人，看上去比實(shí)際年齡總要老許多。他告訴我說，早先的沙漠，時常能看到成片的綠洲，自然不缺可供駱駝補(bǔ)給的草料，如今，除了零星的苦草（這種草極苦，牲畜都不吃它），幾乎見不到駱駝的糧食了。

“出發(fā)”，老漢輕輕地拍了拍駱駝，它居然乖乖地來到我的跟前。牽駝人一聲令下，它就順從地前腿跪地，后腿彎曲，擺出一副讓我舒服坐上去的姿態(tài)。我就像坐椅子一樣，騎在駝峰之間后，駱駝就慢慢地起身，揚(yáng)揚(yáng)脖子。隨著駱駝的踱步，一顛一撅，一起一落，我的身子隨著駝步不由自主地晃動著。眺望遠(yuǎn)處，映入眼簾的是陽光下連綿起伏的沙丘，在藍(lán)天下閃著金燦燦的光，整個沙丘，仿佛是披著一層金色的綢緞，柔柔的，好似微風(fēng)吹過，留下一道道美麗的波紋，在大漠上泛起一片片漣漪，真有幾分快意。我似乎看見，在駝鈴的叮當(dāng)聲里，古老的絲綢之路，用駱駝演奏了它的文明，如詩似畫，美麗壯觀。

這時，我發(fā)現(xiàn)后面還跟一只幼駝，全身長著絨絨的新毛。老漢告訴我說，它剛剛斷奶，再過幾個月，就要和母親一樣馱客了。駱駝輕快地走著，頭幾乎固定在一個方位上，很少左右擺動。十多分鐘后，到了月牙泉，駱駝自覺地臥下前腿，然后臥下后腿，而且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姿勢。我輕輕地拍拍它，它一動不動，頭朝著固定的方向。

到了10點(diǎn)多鐘，太陽已經(jīng)很烈了。老漢走到了駱駝跟前，喂完草料，然后又取出水壺給它喂水。這是今天它走的第二趟了。草料快要吃完，壺里的水也不多了。它吮了幾口，便把頭轉(zhuǎn)向幼駝。幼駝好像也是渴壞了，吮干了壺嘴存留的最后一點(diǎn)水漬，好久好久才松開。

月牙泉，因?yàn)樾螤羁崴埔粡澬略露妹?，且被稱為“沙漠第一泉”，周圍沙浪滔天，中間碧泉迷人，清澈透明，飲之清涼甘洌，沁人心脾。老漢圈好駱駝，為我導(dǎo)游。我說，把駱駝牽來飲水。他為難地笑道，以前是可以的，現(xiàn)在這里水越來越淺，不許來了。他用手一指，我看到的是一道道逐年下降的痕跡清晰的水平線。良久，我耳邊響起了月牙泉柔潤的聲音：

“我從歷史深處漂來，仍將漂向歷史深處。從我誕生以來，四面便壁立著高高低低的連綿沙山，日夜呼嘯著時大時小的陣陣漠風(fēng)，它們都是我的勁敵。沙山常常會嘩然崩塌，妄想將我掩埋?？耧L(fēng)時時卷來塵沙，企圖將我吞沒?？蓛|萬年來，我還是依然故我，填不平的一潭翠綠，吹不干的汪汪清碧。為什么我竟能奇跡般存在？這是一個謎樣的現(xiàn)實(shí)，讓你們費(fèi)神去猜吧!我只有一個心愿，是弓，便要射出強(qiáng)箭，殺退妖風(fēng)；是船，便要揚(yáng)帆遠(yuǎn)航，沖出瀚海！雖然從古至今，未能實(shí)現(xiàn)夙愿，但至少，沙山和風(fēng)，也未能抹去我半點(diǎn)……”

兩只駱駝扭動著，后來就靜了。母駝安詳?shù)靥蛑⒆由砩系慕q毛，幼駝在快活地吮吸母親的乳汁?？吹嚼蠞h來了，母駝倉皇地攆開孩子，并不鼓脹的乳頭上，殘掛著白色的汁液。那只幼駝不肯上路，老漢抽了它一下，它輕輕嗚咽著。我解下了隨身帶的軍用水壺，讓老漢給它喂水，它卻驚恐地避讓。我說，給它喂水，沒關(guān)系的。老漢說，這樣不好，喝飽了，駱駝不肯再走路了。我說，給它喝。老漢見我態(tài)度十分堅決，容不得有半點(diǎn)商量的余地，只得慢慢地把水壺湊到了駱駝的嘴邊，高高地懸著，一下一下地倒入幼駱駝的嘴里。

駱駝本是沙漠的主人，可現(xiàn)在，它卻身不由己，要走更蜿蜒、更迢迢的路。

鳴沙山，在敦煌城南5公里處，東西綿延40多公里，南北約20公里，因沙動成響而得名。據(jù)說大風(fēng)過處，沙鳴之聲，城里都能聽得到。鳴沙山不高，要登上山頂，卻頗為不易，我是騎著駱駝上山的?？斓巾敺鍟r，有一平臺，我從駝背上下來，還剩最后一段沙坡就到最高峰。雖然建有兩百多級登山木梯，但細(xì)沙綿綿，進(jìn)兩步，退一步，往往是手腳并用往上爬。登上山頂，極目四望，只見一道道沙丘如海，沙峰似浪，時而潺湲，時而湍急，洶涌澎湃，氣勢磅礴，跌宕有致，妙趣橫生。

鳴沙山的沙是五色沙，紅黃綠白黑，據(jù)說是中空的，被譽(yù)為“天地間的奇響，自然中美妙的樂章”。其實(shí)不是沙在自鳴，而是因人們沿沙面滑落而產(chǎn)生的鳴響。鳴沙山山頂，備有滑沙爬犁（其實(shí)就是竹條板或汽車輪胎），當(dāng)我從陡立的山巔順坡而下，將雙手像雄鷹展翅般伸開，全身恍若騰空而起，眼前沙浪滾滾，耳邊風(fēng)聲陣陣，“嗡嗡嗡”、“嘶嘶嘶”的鳴聲隨之而起，甚至像雷鳴般不絕于耳?；橙恕⒙狓Q沙的人，都為激越的鳴沙聲所激動，而剎那間已到山腳下，真有一種飄然直下的失重感。

鳴沙山的有趣還在于，那流動的細(xì)沙不是朝下流，而是不可思議地由下向上流淌。神奇的鳴沙山，實(shí)在是讓我嘆為觀止。

這里，也聚滿了疲憊的駱駝，作著片刻的休憩。我騎的駱駝癱臥在滾燙的沙丘上，蠕動著的嘴角掛著晶瑩的涎汁。

回來的路上，我在一個山岙跳下駱駝去拍照，駱駝就不顧一切竄到一邊，扎下頭去咬幾口野草。那是苦草！它餓瘋了，連苦草也吃得那么的貪婪！那只幼駝也蹣跚著，去吮母親干癟的乳房。老漢慌忙緊趕著駱駝往前走去，駱駝終于松開了嘴，眼里噙滿了淚。我不忍再騎，就脫了鞋，跟在后面走回到山下。駱駝再次前腳跪地，頭朝前方，作著虔誠的供奉。我的心突然有點(diǎn)隱隱難受，似乎，我的怡然自得，和駱駝的默默無聞，格格而不入。駱駝的奉獻(xiàn)，本質(zhì)上是一種內(nèi)斂，一種頑強(qiáng)，一種志在千里的堅毅。

駱駝永遠(yuǎn)是駱駝，為了主人，它從來不敢吭哧一聲，不敢貪閑片刻。我拍了拍它。它叫66號，因?yàn)槎渖嫌袀€小牌牌，上面寫著這個數(shù)字，再前后一看，每峰駱駝都有這樣的牌子，原來是它們的編號。我騎的駱駝編號是66號，這是一個十分吉祥的數(shù)字，可對駱駝來說，毫無意義，它注定一生辛苦。它帶給我一次美滿的旅行，可我卻喊不出口。老漢接過牌子，點(diǎn)著錢。

這時，我看到駱駝竟有幾顆碩大的淚點(diǎn)，砸落到焦黃的沙地上。我感到奇怪，趕緊問老漢。老漢說，駱駝累了就會流淚。我心頭一緊，它也是血肉之身啊，它也會累的。我抑制不住一陣的沖動，一把摟過駱駝的脖子，將自己的臉和它的臉緊緊貼在一起，喃喃道：“保重，我苦命的駱駝兄弟啊！”

旅游大巴開動了，我又將前往下一個景點(diǎn)，可鳴沙山騎駱駝那生動而精彩的一幕，卻牢牢地銘刻在我的腦海之中，揮之不去，永生難忘。

（1999年9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