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握別世界
我愿人的生命,也像一首交響樂,隨著指揮的一個斷然動作,鍵停弦靜,結(jié)束最美的樂章……
每當夜幕初降,在巴黎那座由路易九世創(chuàng)建于1228年的華幽夢(Royaumont)修道院,“圣路易臥室”(Chambre de St. Louis)的窗戶里就出現(xiàn)了一盞不眠的長明燈,黑夜中的燈光,一束生命的光!燈光,像千百萬只螢火蟲,永遠不知疲勞地在那里歡舞歌唱,直到黎明才飛去迎接和煦的陽光。第二天,太陽剛剛?cè)胨О偃f只螢火蟲又帶著光亮,來到窗前歡舞歌唱。
歲月匆匆忙忙走過了10年,燈光還是那么亮,螢火蟲還是帶著它們的光,夜夜在這里歡舞歌唱。但住在里面的詩人鐸爾孟,走動徘徊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吟哦的聲音越來越微弱,那一襲華麗的中國式睡衣越來越寬大。
鐸爾孟走到窗邊,前額貼在窗玻璃上,望著遠處的夜空,一顆星星劃過墜落,另一顆星星正在升騰。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引起他無限遐想:小時候大安德烈曾經(jīng)對他說,一顆星星代表著一個生命……大安德烈在哪里?也許早就隨著流星飄到什么地方了。他并不害怕死亡,卻害怕長期的病痛折磨。近幾個月來經(jīng)常頭暈,已使他無法自如地走出房間。
離世之前,唯一讓他牽掛的是沒有實現(xiàn)對摯友貝熙業(yè)的承諾,照顧他的妻子和幼小的兒子,孩子那么小,多么需要保護??!但他沒做到,他的全部努力都宣告失敗。他用力捶著窗臺,他痛恨自己,他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么無能啊。
托孤,貝熙業(yè)來托孤!從那么遠的地方輾轉(zhuǎn)到華幽夢……
1957年6月19日這天傍晚發(fā)生的事,隨著身體的虛弱,反而越來越清晰地呈現(xiàn)在他腦海里;人的一生會遇到很多事,有些事瞬間即忘,有些事則終生難忘。
那天,鐸爾孟與李治華討論完《紅樓夢》譯稿,從樓上下來,準備去華幽夢斜對面的森林散步。迎面砂石路上,一個年輕的中國女人推著兒童車,她身邊一個白胡子老頭邁著吃力的腿一步步往前挪……鐸爾孟根本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幕是真的,他心中的貝熙業(yè)永遠是健壯、爽朗、快捷的啊!他愣在那里,幾秒鐘才緩過神,伸開雙臂喊出來,“我親愛的老伙計,真的是你嗎?我這不是在做夢吧?”他邊喊邊快步跑過去,緊緊擁抱這位可敬、可親、可愛的老伙計,親吻賢德的吳似丹,抱起壯實的小天使……一肚子話卻不知從何說起,才三年的離別,好似過了幾百年。來不及流淚,淚卻已經(jīng)干了;來不及回憶,已經(jīng)變成了失憶。不,今天當然只有驚喜。
驚喜,一掃旅途的勞累,他們倆在林蔭道的長椅上坐下,吳似丹則帶孩子滿院去玩,小讓·路易對這個修道院很感興趣。跑來跑去,母子倆時時傳來陣陣歡快的笑聲。
看著眼前這幅溫馨的畫面,鐸爾孟輕聲地說:“老伙計,你的愛創(chuàng)造了奇跡!”
貝熙業(yè)滿含幸福的眼中夾雜著些許沉重,近半年多,他常常感到有些力不從心,特別是雙腿。憑借醫(yī)生的直感,這不僅僅因為勞累,更主要是精神上的負擔加速了衰老。為似丹、為年幼的兒子,他必須親自到華幽夢來與老友商量。過去在北京,無論是在他的甜水井胡同,還是西山貝家花園,由于他的慷慨好客,總是賓客盈門,遇有困難則毫不猶豫解囊相助;有病則為他們無償治療。1949年之后,這些人紛紛回到法國,他們在中國短期居住,財產(chǎn)沒受到什么影響,唯有他和鐸爾孟,是把自己全部財產(chǎn)和身心置放在北京,才落魄至此。當然,他不會后悔,也絕不會向任何人求助。他心里很清楚,不僅這些人靠不住,就連貝家的人也沒有一個可信賴的。唯有鐸爾孟,他們40年的友情彼此了解、信任。
在北京,他們倆曾計劃建一幢可容納兩家人的住房,既有各自的私人空間,又有共同的活動場所,有點像中國式的院落。設計圖由鐸爾孟親自繪制,非常美觀大方??上?,還沒開始實施,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僅僅留下一個未實現(xiàn)的回憶。現(xiàn)在,他們將再度去實現(xiàn)。新的計劃重新點燃激情,雖然受經(jīng)濟條件所限,但壯志還沒被徹底摧毀。仔細盤算一下,如果變賣掉全部值錢的東西,估計一年的準備應該可以付諸實施了。地點也許就在華幽夢附近,這里環(huán)境幽靜,離巴黎很近,將來孩子上學也方便。鐸爾孟一萬多冊書,足夠建一座小型中文圖書館,供那些研究漢學的人閱讀。吳似丹也可在這里辦畫展。
基本規(guī)劃有了,最終需要征得吳似丹的意見,由她來決定。
在鐸爾孟心里,吳似丹那顆美麗的寶石般的心,非常令人敬佩!她嬌小文靜的外表下,有著那么堅強的意志,為貝熙業(yè)撐起一片藍天,幫他渡過一道又一道險灘。她是貝熙業(yè)心中真正的女神、堅強而溫柔的妻子、慈愛的母親、完美的中國女人。
他們起身走向正在草坪上玩耍的吳似丹母子。吳似丹最感興趣的是那座像一把利劍直指滿天紅云的鐘樓,太有畫面感了。
鐸爾孟說,他也經(jīng)常久久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仰望著它,和它對話。他認為吳似丹對鐘樓很有想象力,便認真地向吳似丹建議:“以你的天才和獨特的視角,用中西相結(jié)合的手法,把這座見證了13世紀建筑的輝煌、18世紀大革命血腥戰(zhàn)斗的靈魂展示出來。這樣的史詩值得我們用一生去繪制,我深信它將成為傳世之作?!?/p>
鐸爾孟的建議一掃大家心中的霾。貝熙業(yè)認為鐸爾孟的建議非常有價值。吳似丹更有一種創(chuàng)作的欲望。
鐘樓見證了這一歷史時刻,他們?nèi)松潭ǎ骸叭糌愇鯓I(yè)先去世,由鐸爾孟照顧吳似丹母子,吳似丹則替鐸爾孟照顧私人圖書館。鐸爾孟去世后,圖書館由吳似丹繼承?!?在得到吳似丹的同意、鐸爾孟的鄭重承諾后,貝熙業(yè)這才輕輕吁了口氣,似丹母子是他余生的希望和牽掛,他完成了最后的囑托。
鐸爾孟邀請正在華幽夢改稿的李治華共進晚餐。李治華是吳似丹在異國他鄉(xiāng)見到的第一個同胞,而且都是北京人,很有親切感。李治華1937年便到法國來了,娶了位法國太太,已育有三個孩子,在巴黎第三大學教書,生活閱歷比較豐富,可聊的話題很多,盡管倆人都屬于內(nèi)向型的人。這是李治華第一次見到貝熙業(yè)夫婦,也是最后一次。
晚上,鐸爾孟和貝熙業(yè)做了徹夜長談,時時發(fā)出愉快的笑聲……余音猶在,何曾想到半年以后的1958年2月5日,貝熙業(yè)竟撒手人寰!鐸爾孟在貝熙業(yè)去世20天后才收到吳似丹的信。
吳似丹在信中如泣如訴地寫道:
請原諒一直到現(xiàn)在才給您寫信,Jean在受了一個月的痛苦后終于離開我了,我的腦子空了,心也碎了,我沒有勇氣提筆,回憶在醫(yī)院最后一刻,當我告訴他回家,他向我表示高興,在汽車中多次回頭找我,我始終安慰著他,到家后他認識他的屋子,他的妹妹和鄰居們,我?guī)状谓o他注射強心安靜針后,在去世前三點鐘,他是那樣的安靜,像蠟燭一樣慢慢地熄滅,我告訴他,我們的心永遠在一起,我決定隨他的意志,在這里撫養(yǎng)Jean Louis成人,我有勇敢,我叫他放心,他明白我的話,可是他不能回答我,他只是緊握我的手來回答我,我的十字架比他的更老,更長久,自他病后就再也沒和我說過一句話,我的心始終像刀在刺著,現(xiàn)在我得整個擔負起撫養(yǎng)孩子的責任,我不能當著孩子哭,他看著我哭他就哭,他每天早晚親吻爸爸的照片,好幾次他說“Donne la main à papa”(把手給爸爸),我不能寫下去了,是天主意愿,我全心接受,我只求主賜他靈魂早日升天,賜我勇敢和平安為撫養(yǎng)孩子成人。
保重您的身體要緊
敬祝
平安請賜回音
似丹
2月25
鐸爾孟痛心疾首,一整天都在反復咀嚼著這封留著淚痕的信。他不愿相信,但卻是事實。他憤懣人世間的不公平,為什么要奪去老友的生命!這是一個多么完美的人啊,他才剛剛擁有屬于他的幸福。
他本應立即奔去安慰吳似丹母子,但他沒有。他在信中對吳似丹說:
我沒有到病榻前去看望讓,是因為我想要保留老友在最美好時光里給我留下的記憶,我不愿他給我留下是一個既沒有意識,又說不出話來的可憐垂死老人的傷感回憶。對我來說,我的好友、我的兄弟沒有死去,他只是離我遠去了。當我母親去世時,我沒能看到她的遺容,我甚至也不知道她葬在何處。但我在記憶里經(jīng)常能看到她,就像我在小時候見到一樣,一直年輕、美麗、溫柔,她只是遠遠離我而去……
哀思、痛苦,都于事無補,他必須行動起來,盡快履行對貝熙業(yè)生前的承諾,使吳似丹母子早日擺脫困境,重樹生活信念。當然,按原來的計劃馬上建一所房子,這不現(xiàn)實。他首先委托他的學生兼朋友于儒伯出面與華幽夢基金會聯(lián)系,希望把吳似丹母子接到華幽夢來暫時居住。以吳似丹的藝術造詣和修養(yǎng),在華幽夢國際文化中心,應該有用武之地。
鐸爾孟的安排,遭到貝熙業(yè)在奧維涅的親戚的反對,特別是他前妻的女兒們。她們不讓吳似丹接近鐸爾孟,理由是,單靠照顧鐸爾孟的私人圖書館,幾乎無法生活。吳似丹則堅持要履行丈夫生前的意愿。在爭執(zhí)中,她們指責吳似丹是在裝糊涂:“你怎么就聽不懂我們的話呢?”貝熙業(yè)的女兒們最后一招是用父親的去留進行要挾,如果吳似丹執(zhí)意要去華幽夢,就把貝熙業(yè)的墳遷到她們那里去。她們深知貝熙業(yè)在吳似丹心中的分量,吳似丹只得讓步。
貝熙業(yè)離世之后,時間又匆匆過去了六年多。鐸爾孟把所有的精力和全部感情都用于《紅樓夢》譯文的校審上,從來沒有離開過華幽夢一步。
1964年深秋,吳似丹邀請鐸爾孟到奧維涅過圣誕節(jié),還詳細介紹了讓·路易的學習情況。鐸爾孟為讓·路易八歲半就學完小學的全部課程,感到非常欣慰,他多么渴望去看望他們母子,并一同度過歡快的圣誕節(jié)。這也許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F(xiàn)在看來,連這點愿望恐怕都無法實現(xiàn)。他在給吳似丹的信上誠實地表露了他的心情和健康狀況:
親愛的似丹:
感謝你的圣誕祝福和邀請。但我糟糕的健康不允許我前來探望你們并共度圣誕,我很高興你現(xiàn)在完全擁有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并且你已無任何怨恨。讓·路易的學習進步讓我欣喜,對此我向你表示祝賀,我的生命已經(jīng)走到盡頭,我不知道在離開人世前能否再看到你們,我真摯并真誠地祝福你們。
1872年出生的貝熙業(yè),僅比鐸爾孟大9歲,他們有完全不同的出身背景、性格和機遇,卻一見如故。在北京的40年,貝熙業(yè)儼然像慈父、兄長、摯友,對他無微不至地照顧和容忍。他們一起為理想奔波忙碌,有時會冒著生命危險,但從來沒在乎過,仍然勇往直前。朋友們?nèi)匀蝗缙谠诒本┪魃截愇鯓I(yè)寬敞溫暖的沙龍聚會,徹夜長談,幾個朋友甚至決定在西山買地建墳,死后也要在一起繼續(xù)進行無休止的爭論。如今他連貝熙業(yè)葬在哪里都不知道,世事難料啊……
回法國10年來,他把全部精力傾注在《紅樓夢》的譯稿校審上。他知道,唯有這部《紅樓夢》能讓他硬撐著多活幾天。他想,這與曹雪芹的晚年又何其相似啊,除了沒去賒酒喝粥,除了還有圣·路易國王套間遮風避雨。當然他還比曹雪芹多活了30多年。
他的思緒飛得很遠、很遠……
窗外,一棵棵和他朝夕相處了10年,挺拔、茂密的大栗樹,吃驚地看到他的面容越來越蒼白消瘦。它們低語,這位詩人是過于疲憊,還是病了?想到這里,它們不由得發(fā)出一陣傷心的顫抖,颯颯的和聲,帶給詩人衷心的問候:老朋友,你要多多保重!
鐸爾孟的確病了,病了很久,病得很重,臉頰上潔白的絡腮胡,也難以遮蓋他清瘦的面容,他的兩腿竟然難以承擔不斷減輕的體重,身體內(nèi)的器官好像在一點點地被吞噬。清晨短暫的睡眠,常常被噩夢驚醒,被劇烈疼痛驚醒……有時疼得他真想和誰打一架,可惜沒力氣了,打出去的那一拳也只會軟綿綿劃一道弧線,然后慢慢垂下來。
潛意識告訴他情況不妙!他想:也許我的大限要到了,那就準備迎接它的來臨吧!他沒有馬上求助醫(yī)生,而是把有限的時間,盡量用在《紅樓夢》譯稿的第二次校審上:減少睡眠,取消每天下午例行的森林散步,把一天當三天來用。他想,也許還能趕得上做完他一生中最美妙、最令他陶醉的夢。
1964年,圣誕前的一次意外的昏厥,終于暴露了這個秘密,貝熙業(yè)的二女兒熱韋娜大夫確診他患的是晚期前列腺癌,而且鄭重告訴他:“如果不動手術,最多還有兩個月的時間?!睙犴f娜小時候患肺病,在北京西山她父親的貝家花園療養(yǎng),鐸爾孟幾乎是貝家的成員,他的幽默、風趣、博學讓傲氣的熱韋娜非常崇拜。熱韋娜因為身體不好,貝熙業(yè)難免有些嬌慣她,使她變得很任性,有時還會和父親爭執(zhí)頂撞,每次都是鐸爾孟從中調(diào)和。鐸爾孟陪她蕩秋千、講故事,漸漸她和鐸爾孟成了互相信任的朋友。
鐸爾孟的病讓她不僅震驚而且痛苦。她失去了父親,絕不能再失去這個朋友。她含著淚幾近哀求地勸鐸爾孟必須馬上動手術。她四處為他找最好的外科醫(yī)生,如果貝熙業(yè)尚在,肯定能挽救鐸爾孟,她相信鐸爾孟也會聽從。
鐸爾孟沒有吃驚,反倒笑了:“親愛的熱韋娜,別為我操心了,我的感覺沒有欺騙我!既已宣判死刑,何必盼望奇跡出現(xiàn)?我愿人的生命,也像一首交響樂,隨著指揮的一個斷然動作,鍵停弦靜,結(jié)束最美的樂章,準時去赴上帝的約會?!边@就是鐸爾孟的人生態(tài)度,喜歡把問題簡單化。
他輕松地笑著對熱韋娜說:“我死后身上的每個部分,你們可以任意摘取去做研究,我會聽到學生們在解剖時和我的對話。這樣做同樣適合我的‘不置產(chǎn)’原則,墳地,也是對土地的占有??!更何況躺在地里,看著身體慢慢腐爛,太缺乏詩意了。何況我很快就會見到貝熙業(yè)了,沒有我他會寂寞的?!彼Φ煤転⒚?。
熱韋娜可沒他那么輕松,她眼里噙著淚花喊道:“不,你不能就這樣離開我!你不知道你在我生命中占了多么重要的位置!”
熱韋娜也是不喜歡屈服的人,她要盡力挽救鐸爾孟。既然不愿動手術那就退而求其次,準備把這個倔老頭送醫(yī)院去療養(yǎng)。但還是被婉拒了。
鐸爾孟平靜地說:“醫(yī)院怎么可能產(chǎn)生創(chuàng)作激情?讓我每天面對醫(yī)生那副救世主的神情,讓我每天去聽周圍病人的呻吟?啊!不,親愛的熱韋娜,可憐可憐我吧!以前每年過年我都去尚堤驛(Chantilly)旅店住,早已習慣了那里的環(huán)境,我是他們的客人,不是病人,我是自由的,但我不會出事。你不是說還有兩個月的期限嗎?1400多個小時,可以被充分利用??!我相信在你的藥物保護下,這期間是安全的。兩個月以后,我把我完全交給你,聽憑處理,人生總有這一天?!?/p>
熱韋娜無語。
鐸爾孟把早就擬好的遺囑交給熱韋娜。
我已經(jīng)年過80,身體表面上看仍然健康,頭腦完全清醒,但我希望離開此世,為此,我預先準備好最后意愿。
煩請基金會主任阿蘭·克雷斯佩爾(Alain Crespelle)先生嚴格執(zhí)行我的意愿。
我不要安葬,不要任何方式的葬禮。我的遺體應交給醫(yī)學院的學生們。醫(yī)學院的負責人可以自行決定對我遺體的處理辦法。我的死亡只有在我遺體被解剖后才能通知親友。并且不允許見報。
凡是信封上正式標明“銷毀”字樣的信件必須立即全部銷毀,任何人不得了解信的內(nèi)容。凡是注明收信地址的需盡快發(fā)至收信人。所有日記和記事本也必須不經(jīng)翻閱全部銷毀,片紙不留,我不想在這個俗世上留下關于我的充滿詩意探險的任何有形痕跡。
我在中國耗盡全部財產(chǎn),唯有一些書籍、資料,請?zhí)粕贺懶〗阏砗筚浰徒o華幽夢國際文化中心。
珍藏的小禮品,請熱韋娜小姐按名單分贈朋友。
從此,鐸爾孟謝絕所有客人的來訪,他要抓緊時間進行《紅樓夢》譯稿的校審。
1965年的新年,他在尚堤驛旅店度過了有生以來最冷清、最孤單的新年。
他對世界并不留戀,但他懷念朋友;惦念尚未校審完的《紅樓夢》;還有他尋找了一輩子的父親、母親;偶爾的睡夢,朦朧中獨自在北京西山游逛:楓葉、白雪、翠綠,變幻著五顏六色,熟悉的寺廟鐘聲,在萬花山聽梅蘭芳最美妙的歌聲……這種夢境總會不停地重復出現(xiàn),但疼痛又無情地把他從最美的夢中驚醒。其實,他更希望像一場意外事故那樣,瞬間解決問題。
元旦后的第一個周末下午,突然接到旅店前廳服務員的電話:“鐸爾孟先生,有位叫維爾妮的女士要見你?!?/p>
正強忍陣陣劇痛,伏案校稿的鐸爾孟,竟然一片慌亂。朋友的突然來訪,讓他既興奮又有些不知所措。他在電話里對維爾妮說:“親愛的維爾妮,請稍等一會,我馬上就下來。”
他忘記了疼痛,趕快去沖澡,換下被汗水濕透的襯衣。他很清楚,病人身上會發(fā)出一股很難聞的味道,維爾妮一向很注意這些細節(jié),而自己身在其中嗅覺可能早就遲鈍了。盡管心里節(jié)奏很快,但動作卻跟不上,有點笨手笨腳,最后,終于穿戴完畢,他用顫抖的手往身上噴灑了些香水,才開門慢慢下樓。
維爾妮等了足有半個小時。她很納悶,她認識鐸爾孟已經(jīng)有30多年了,她熟悉他,不管在任何情況下,他從來沒有讓客人久等的毛病,今天怎么回事?他會不會有什么不方便?是不是有客人?……剛才從電話里聽他說話的聲音,似乎很微弱,好像完全變了個人,為什么?……
鐸爾孟笑容滿面地出現(xiàn)在樓梯口。維爾妮抬頭,驚得目瞪口呆,怎么能相信眼前這個人會是鐸爾孟?才短短幾個月沒見??!除了那雙仍然透明、有神的眼睛還能證明是他……
維爾妮急步上前緊緊抱住老朋友,淚珠無聲滾落下來,千言萬語涌到嘴邊,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鐸爾孟笑著拍拍她,什么也沒說。
他們度過了難忘的下午,維爾妮帶著一顆沉重的心走了,但她萬萬沒想到這是最后的訣別。
維爾妮是位優(yōu)秀的鋼琴家,25年前,維爾妮在法國駐華使館新年晚會上,演奏肖邦的《夜曲》讓鐸爾孟癡迷。最懂人類感情信息的萊熱(Alexis Leger,筆名Saint-John Perse),提議請鐸爾孟演唱一首歌,由維爾妮伴奏。鐸爾孟的歌喉在外交界很有名,但他輕易不開口,今天卻興致很高。他走近維爾妮輕輕說,我想唱一支中文歌,維爾妮微笑著點點頭。鐸爾孟望著維爾妮,用他渾厚的男中音輕輕唱:
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人們走過她的帳房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她那粉紅的笑臉好像紅太陽,
她那美麗動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拋棄了財產(chǎn)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著那粉紅的笑臉和那美麗金邊的衣裳,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拿著細細的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
維爾妮的即興和弦非常完美。唱完了,全場鴉雀無聲,幾秒鐘后才爆發(fā)熱烈的掌聲。人們非常吃驚,這位平時態(tài)度嚴肅、表情冷漠的鐸爾孟博士,內(nèi)心竟隱藏著那么熾熱的情。
鐸爾孟的歌就像是專為維爾妮唱的,她雖然不懂中文,但她能感受。這天的場景一直根植在她心里,鐸爾孟成了她的唯一,滿滿的沒有任何空隙。
1965年5月,維爾妮收到一封鐸爾孟簽署的信,信上只寫了“我愛你”三個字?;饡ㄖI爾孟已于2月7日離世,沒有墓地,不舉行告別儀式。一切按他的遺囑執(zhí)行。
兩年后,維爾妮去世,她要求與鐸爾孟的照片合葬。
兩個星期后,鐸爾孟從尚堤驛回到華幽夢山莊,精神似乎好了很多,他開始校審第五十回。大觀園里大雪紛飛,夜色下的華幽夢,窗外也是白雪茫茫,書里、書外融成一片,他好像隨著大雪飄到大觀園,看見史湘云、林黛玉、寶玉、寶琴、李紈、寶釵……一個個興致勃勃,面對雪景你一句我一句地搶對即景詩:
寶釵:“淋竹醉堪調(diào)?!?/p>
寶琴:“或濕鴛鴦帶。”
湘云:“時凝翡翠翹?!?/p>
黛玉:“無風仍脈脈?!?/p>
寶琴:“不雨亦瀟瀟?!薄?/p>
第一次校審修改,就感到這一章的詩句譯得比較完整,再做第二次推敲時,更體會到詩中回味無窮的韻味。讀到精彩處,他竟笑得那么燦爛,好像從來沒有病過。
這夜,他又像往常那樣和曹雪芹對話。他說:“曹雪芹先生,我們快見面了。如果你同意,我將帶上法國最好的葡萄酒去拜訪你。我們絕不再討論《紅樓夢》,它把我搞得好累,還是讓他們年輕人去研究吧!他們說,我們聽,喝著法國的葡萄酒聽,喝著北京的二鍋頭聽?!?/p>
稍停,他又問道:“曹雪芹先生,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的這本《紅樓夢》,一會被捧到天上,一會又被打入地獄,你認為他們到底是懂還是不懂?懂,為什么?不懂,又為什么?”
曹雪芹笑了,笑得很神秘,有種天機不可泄露的神情。
這段時間鐸爾孟的病情雖然在加劇,但他對疼好像有點麻木了。
天亮時,他入睡了。好像在漆黑的森林里,又像是在北京新鮮胡同寬闊的四合院里,他最喜愛、最懷念的牧羊犬——卡爾,看見他來了,高興得四處撒歡,長長的四條腿跑起來還是那么高傲、帥氣,黃白相間的長毛,迎風飄拂起來,真美!它像電影里慣用的慢鏡頭,凌空慢慢奔過來,嘴角含著笑,好像有那么多話要說,它向老朋友親熱地撲過來,卡爾的后蹄正好蹬著鐸爾孟的下腹,他疼得大喊:“啊!啊!……”
他醒了,努力睜開沉甸甸的眼皮,恍惚看見有個年輕女人坐在他身邊,正溫柔地擦拭他額頭上沁出的汗。是她走進他的夢中,是她從夢中把他喚醒,她,既陌生又熟悉。女人望著他笑了笑,帶淚的笑那么動人,帶淚的笑多像荷花上的露珠。他想坐起來,但眼睛又倦怠地閉上了。他喃喃地說:“是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聽見你的召喚。”她把手伸過去,緊緊握住鐸爾孟瘦削、潮濕、冰涼的手。
他們不再說什么,只是這樣默默地握著,一個半閉著眼睛,享受握別世界前的這份情意;一個深情地、貪婪地望著,生怕一眨眼他就會離她而去。
“告訴我你叫什么?”
“松濤?!?/p>
“名字好美,難怪你愛去森林?!?/p>
“我更愛‘白首臥松云’的人……”
鐸爾孟猛地睜開眼望著身邊這位可愛、多情的姑娘,仿佛又看到她兩年前寫給他的那首詩:“士與知己共,女為悅己容。浮生百年間,難得賞心重。誓不嫁他人,為君保此生……”他嘴唇動了動,好像有很多話,但什么也沒說,又慢慢閉上眼……一滴熱淚悄悄滾落下來。
松濤用手拭去掛在他白胡子上那顆晶瑩的淚珠:“浩然,我念一首詩給你聽,好嗎?”
“好,你念,我聽?!彼吙M回著輕柔、熟悉的洞簫聲,樂聲似從天際飄來,又似從森林里隱隱約約傳來……樂聲伴著她好聽的朗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