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懷舊之二

我這有限的一生 作者:周作人


懷舊之二

在《青光》上見到仲賢先生的《十五年前的回憶》,想起在江南水師學(xué)堂的一二舊事,與仲賢先生所說的略有相關(guān),便又記了出來,作這一篇《懷舊之二》。

我們在校的時候,管輪堂及駕駛堂的學(xué)生雖然很是隔膜,卻還不至于互相仇視,不過因為駕駛畢業(yè)的可以做到“船主”,而管輪的前程至大也只是一個“大俥”,終于是船主的下屬,所以駕駛學(xué)生的身份似乎要高傲一點了。班次的階級,便是頭班和二班或副額的關(guān)系,卻更要不平,這種實例很多,現(xiàn)在略舉一二。學(xué)生房內(nèi)的用具,照例向?qū)W堂領(lǐng)用,但二班以下只準(zhǔn)用一頂桌子,頭班卻可以占用兩頂以上,陳設(shè)著仲賢先生說的那些“花瓶自鳴鐘”。我的一個朋友W君同頭班的C君同住,后來他遷往別的號舍,把自己固有的桌子以外又搬去C君的三頂之一。C君勃然大怒,罵道:“你們即使講革命,也不能革到這個地步?!边^了幾天,C君的好友K君向著W君尋釁,說“我便打你們這些康黨”,幾乎大揮老拳,大家都知道是桌子風(fēng)潮的余波。

頭班在飯廳的坐位都有一定,每桌至多不過六人,都是同班至好或是低級里附和他們的小友,從容談笑的吃著,不必?fù)寠Z吞咽。階級低的學(xué)生便不能這樣的舒服,他們一聽吃飯的號聲,便須直奔向飯廳里去,在非頭班所占據(jù)的桌上見到一個空位,趕緊坐下,這一餐的飯才算安穩(wěn)到手了。在這大眾奔竄之中,頭班卻比平常更從容的,張開兩只臂膊,像螃蟹似的,在雁木形的過廊中央,大搖大擺的踱方步。走在他后面的人,不敢僭越,只能也跟著他踱,到得飯廳,急忙的各處亂鉆,好像是晚上尋不著窠的雞,好容易找到位置,一碗雪里蕻上面的幾片肥肉也早已不見,只好吃一頓素飯罷了。我們幾個人不佩服這個階級制度,往往從他的臂膊間擠過,沖向前去,這一件事或者也就是革命黨的一個證據(jù)罷。

仲賢先生的回憶中,最令我注意的是那山上的一只大狼,因為正同老更夫一樣,他也是我的老相識。我們在校時,每到晚飯后常往后山上去游玩,但是因為山坳里的農(nóng)家有許多狗,時以惡聲相向,所以我們習(xí)慣都拿一枝棒出去。一天的傍晚我同友人L君出了學(xué)堂,向著半山的一座古廟走去,這是同學(xué)常來借了房間叉麻雀的地方。我們沿著同校舍平行的一條小路前進(jìn),兩旁都生著稻麥之類,有三四尺高。走到一處十字叉口,我們看見左邊橫路旁伏著一只大狗,照例揮起我們的棒,他便竄去麥田里不見了。我們走了一程,到了第二個十字叉口,卻又見這只狗從麥叢里露出半個身子,隨即竄向前面的田里去了。我們覺得他的行為有點古怪,又看見他的尾巴似乎異常,猜想他不是尋常的狗,于是便把這一天的散步中止了。后來同學(xué)中也還有人遇見過他,因為手里有棒,大抵是他先回避了。原來過了五六年之后他還在那里,而且居然“白晝傷人”起來了。不知道他現(xiàn)今還健在否?很想得到機會,去向現(xiàn)在南京海軍魚雷槍炮學(xué)校的同學(xué)打聽一聲。

十天以前寫了一篇,從郵局寄給報社,不知怎的中途失落了,現(xiàn)在重新寫過,卻沒有先前的興致,只能把文中的大意紀(jì)錄出來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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