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粗布
小的時候,吃飯憑口糧,穿衣要布票,過的是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苦日子。
一天,吃過晚飯后,聽母親對坐在門檻上抽草煙的父親說:“這幾年,親戚里接連有女子出閣,一個女子要送六尺布,今年又有兩家,算起來,好幾年家里都沒添新衣了……”
父親看著母親沉默了一會說:“我打算把西坑壟的那塊坡地開了種些棉花,打一床被子給孩子睡。她大了,還擠在一張床上!那片地很大,除了打床被子,還可織些粗布做衣服給孩子穿,我們大人穿破點沒關(guān)系,孩子要穿好點?!?/p>
正在洗碗的母親輕輕地嘆了口氣:“你忘了開荒田被沒收的事啦?”
父親再次沉默了一會兒:“我想這次不會了,這次開的是地,而不是田。田是用來種糧食的,而地……”父親沒有說下去,只是把嘴巴上的煙筒取下,放在地上敲了敲,重新裝上一袋煙默默地抽了起來。
那天傍晚父母說的話我很快就忘記了。一天父親說要帶我去看棉花地,我去時,那里已經(jīng)是一片綠油油的棉花樹了。過了一個月,父親再次帶我去棉花地時,還給我出了個謎語:“楓樹對楓枝,畫眉枝上嬉,生成綠綠蛋,變成白鷺鷥?!辈铝税胩煳乙矝]有猜出來,見我猜不出父親就說,等你到了棉花地謎底就出來了。果真,棉籽樹的葉子與楓葉長得極像,那綠綠的棉桃、雪白的棉花,突然之間我明白了……
那段時間,我隔幾天就要背著一個竹簍去棉地撿拾棉花。一朵又一朵雪白雪白的棉花里藏著陽光的溫暖和衣著光鮮的體面。
夜晚,從田里勞動回來的母親就在油燈下先是剝棉籽,后是搓棉條,一條條的棉花條,如一只只美麗的蠶蛹,白白胖胖的。這些如雪樣白,像云樣美的棉花條激起了我對新衣新被的強烈欲望。母親說了,都是給我做的。
煉鋼鐵時,村里所有的紡車和織布機都被當柴燒了。為了織布,父親起早貪黑地做了架粗糙的紡車。有了紡車,母親白天下地勞動,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燈下不知疲倦地紡著棉花。她的右手不停地搖,左手不斷地接續(xù)著棉條,陀螺形的線穗不知不覺間越變越大。她不停地搖著紡車,隨著紡車轉(zhuǎn)動發(fā)出的聲音,顯得美妙而動人。
紡好的紗要變成布,在沒有織布機的情況下,母親一籌莫展。經(jīng)過多方悄悄打探,才知道一位遠房親戚家里有一臺沒有被燒毀的織布機。由于親戚的家在一個只有三戶人家的村子里,所以有些東西得以保存下來。某天母親尋了個理由,挑著兩個小籮筐,帶著我走親戚去了。
親戚家柴房墻角邊果真有一臺布滿了灰塵的織布機。這可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個家伙,新奇得不怕臟,用手去摸它。我那叫表姨的親戚忙端來一盆水,母親接過手,上上下下把它擦了個遍。
織布的工序很繁雜,且是一個漫長艱辛的過程。隨后的三天三夜,母親就在這臺機器前度過。母親的手其實不是很巧,且是新手,不能如《孔雀東南飛》里的女主人那樣三日斷五匹……
在表姨的耐心指點下,她才能織下去,但不斷出現(xiàn)斷頭。織出的布疙疙瘩瘩的,連我這樣的七歲小孩都能看出其中的坑坑洼洼來。但織著織著,那縱橫交錯的經(jīng)緯之線就如同帶著田園氣息的山水與溝壑,被母親一點點織進了紋路里。大冬天的母親織得滿頭是汗。每一寸布都凝聚了母親的汗水,表達著她對家庭和女兒的愛。
后來在中學(xué)課文中讀到“唧唧復(fù)唧唧,木蘭當戶織”的詩句時,腦子里一下就想起母親當年織布的情景來。
織好的布,卷起來帶回家,因為是白色的,母親又到墟上花一角二分買了一包靛青。雪白的布放入熱熱的鍋里,再拌進那一包靛青,翻白浪的水一下子就變得烏云滾滾起來??諝饫镆矎浡环N靛與棉布的味道。稍稍地煮了一會兒,連同布和水一起倒入一個大木盆里,浸上一會兒,待水冷后布被撈出,放在清水里洗凈后,掛在竹竿上曬干。
染成深藍色的布,古樸典雅中充滿著溫暖。那年過年,我穿了一身全新的衣褲去外婆家拜年時,讓一些見過世面的人,誤以為我穿的是呢子呢。因為那布厚厚的,有銅錢那么厚,上面有一層茸茸的毛,像極了高級的呢料子。
可是好景不長,開春后,那塊地就被生產(chǎn)隊沒收了。
如今閑著無事時,偶爾會和母親聊起這些,母親只是幸福地笑笑,為了你們過得好些,哪怕只有一次的收獲也是值得的。見母親如此的淡然,我對母親的辛苦與吃虧后波瀾不驚的淡定肅然起敬。
母親用棉花紡成的老粗布,在溫暖我身體的同時,也讓我貧瘠的童年充滿了陽光與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