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店[1]

作者序言

《盧貢·馬卡爾家族》將由二十來部小說組成。總計劃自一八六九年已確定，我也遵循這個計劃亦步亦趨?！缎【频辍吩谠ǖ臅r間完成，我寫這書也像寫其他幾本書，未嘗一刻稍離我的準(zhǔn)繩。這是我的力量所在。我有一個前進(jìn)的目標(biāo)。

《小酒店》在一家報刊問世時，遭到絕無僅有的粗暴攻擊，受到指控，并被加上各種各樣罪名。有沒有必要在序言中說幾句話表明我作為作家的意圖？我要描寫我們郊區(qū)惡濁環(huán)境中一個工人家庭的必然墮落。酗酒、游手好閑，到頭來總引起家庭關(guān)系的松懈，群居雜處的丑事，真情誠意的逐漸泯滅，最后落得個恥辱與死亡的下場。這是行動中的倫理學(xué)，如此而已。

《小酒店》肯定是我最貞潔的一本書。我時常不得不觸及一些恐怖可怕的創(chuàng)口。光是形式就把人嚇壞了，字眼又叫人讀了生氣。我的罪過是懷著文學(xué)的好奇心，搜集了老百姓的語言，并把它注入一個非常精巧的模具。??！形式，竟那么罪大惡極！這種語言的詞典還是存在的，文人研究它，欣賞它的新鮮活潑、形象刻劃巧妙有力。這對搜奇覓寶的語法學(xué)家是一桌宴席。若沒有人看出我的意愿僅是在做一件純粹的、而我還認(rèn)為有重大歷史與社會意義的語言工作，那也無關(guān)緊要。

然而，我不用為自己辯護(hù)。我的作品會辯護(hù)的。這是一部反映真實的作品，第一部描寫平民的小說，它不說假話，有平民的氣息。不應(yīng)該下結(jié)論說平民都是壞的，因為我的人物不是壞的，他們只是無知，給他們的繁重勞動和貧困生活環(huán)境毀了。對我的人身和作品流傳著一些人云亦云、荒謬可惡的評論；只是在評論前，應(yīng)該閱讀一下我的小說，理解它們，看清它們的整體。啊，要是大家知道，那個關(guān)于我的給人解悶、聳人聽聞的傳奇，叫我的朋友聽了有多么好笑！要是大家知道，那個吸血鬼，那個惡毒的作家，只是個規(guī)矩的布爾喬亞，做學(xué)問、搞藝術(shù)的人，在自己的小角落里安分守己生活，他唯一的心愿是在人間盡其可能留下一部反映面廣、生命力強(qiáng)的著作！我不否認(rèn)任何讕言，我工作，我信賴時間和公眾的善意最終會在層層疊疊的一大堆愚蠢下把我挖掘出來。

埃米爾·左拉

一八七七年一月一日巴黎

一

一八五一年初，巴黎，教堂路。綺爾維絲·馬卡爾，二十二歲，走私商馬卡爾和中央菜場女商販的女兒，離開普拉桑——普羅旺斯的一個小城、她的出生地——上巴黎找一位鞣革工人奧古斯塔·朗蒂埃，她跟他生過兩個孩子。她等了一夜也沒等到朗蒂埃。天亮了，小孩的父親還是沒回來?？蓱z的女人靠在旅店房間的窗口，眼睛在這群去上工的工人中搜索?！且晃黄恋慕鸢l(fā)女人，高大，苗條，有點(diǎn)兒跛，艱苦的生活已使她容貌憔悴。

旅店開在教堂路上，魚市街門左邊。這是一幢三層樓的舊房子，赭紅色油漆一直刷到第三層，掛著被雨水淋糟的百葉窗。在一盞星形玻璃燈上面，兩扇窗戶中間，勉強(qiáng)可以認(rèn)出幾個黃色大字：“好心旅店，掌柜馬蘇里?！保蹓ι系拿裹c(diǎn)已使字跡有幾處剝落。綺爾維絲被燈礙著，抬起身，手帕蓋在嘴上。她朝右望，羅什舒亞路那邊，有幾群屠夫，穿著血跡斑斑的圍裙，站在屠宰場前；涼風(fēng)不時地送來一陣臭氣，一種遭屠殺的牲畜的腥味。她朝左望，視線穿過一條長巷子，停在幾乎正對面的，那時還未竣工的拉里勃亞齊埃醫(yī)院的白房子上。慢慢地，她沿著稅卡墻，從地平線一頭看到另一頭。墻后面，夜里她有時聽到被兇殺者的叫聲；她搜尋冷僻的角落，黢黑陰濕污穢的旮旯，怕發(fā)現(xiàn)朗蒂埃的尸體，肚皮上給捅幾個刀孔。一道看不到頭的灰墻，把城圍在一條荒漠地帶中間。她抬起目光，越過這道墻，窺見一團(tuán)火輪，一蓬陽光，已經(jīng)充滿巴黎早晨的喧囂。但是她總朝魚市街城門回頭，伸長脖子，看得腦袋發(fā)昏，稅卡的兩排矮平房之間，川流不息的人、牲畜、車輛從蒙馬特高坡和教堂方向源源而來。有踏步漸進(jìn)的獸群，有突然受阻在馬路中央攢三聚五的人群，有肩上扛工具、腋下挾面包、走不完的上班工人隊伍；人潮涌進(jìn)巴黎，又在巴黎被淹沒，連續(xù)不斷。綺爾維絲以為在人群中認(rèn)出了朗蒂埃，身子俯得更低，跌下去也不顧了；然后，她把手帕在嘴上貼得更緊，像把痛苦往里塞……

城門邊，隊伍在清晨的寒氣中依然踏步漸進(jìn)?？梢哉J(rèn)出穿藍(lán)短褂的是鎖匠，白褲子的是泥瓦匠，短大衣下露出長工作服的是漆匠。這群人遠(yuǎn)遠(yuǎn)望去混同泥灰，中性色調(diào)，內(nèi)中主要是褪了色的藍(lán)和骯臟的灰。時而，一位工人停下，點(diǎn)煙斗，其他人在他四周繼續(xù)前進(jìn)；沒有一聲笑，不與同伴說一句話，兩腮土色，臉朝巴黎，巴黎通過魚市街市郊那條張口的大路，把他們一個個吞進(jìn)去。可是在魚市街的兩個拐角上，有兩家酒店，主人正在卸門板，有人到門口步子慢了；還沒進(jìn)店，先停在人行道旁，斜眼望著巴黎，胳臂發(fā)軟，已經(jīng)在想逍逍遙遙過上一天。在柜臺前，有幾群人在敬酒，站著出神，擠滿了店堂，吐痰，咳嗽，頻頻舉起小杯子往喉嚨里灌……

綺爾維絲在窗前死不離開，苦盼了兩個小時，直到八點(diǎn)鐘。商店已開門。從高坡來的穿工作服的人流也停止了；只有幾個遲到者在大步跨進(jìn)城門。酒店里還是那幾個人站著繼續(xù)喝酒，咳嗽，吐痰。接著工人后面來的是女工，在工廠做的，擦洗金屬器皿的，做帽子的，賣花的，身子裹在緊小的衣服內(nèi)，沿著外馬路疾走；她們?nèi)宄扇海劦煤芷饎?，發(fā)出低低的笑聲，明亮的目光向四周張望；隔一段路，便有一個孤獨(dú)的女工，她瘦小、蒼白、嚴(yán)肅，躲開垃圾堆，沿著稅卡大墻走。然后經(jīng)過的是職員，嘴對著手指呵氣，一邊走一邊啃一蘇一個的面包；瘦削的年輕人，穿太短的上衣，眼圈發(fā)青，還困思蒙眬；矮小的老頭兒，走路蹣跚，臉孔灰白，終日在辦公室內(nèi)耗得形容枯槁，看表調(diào)整步子，爭取上幾秒鐘。大馬路又恢復(fù)了早晨的寧靜。鄰近街上領(lǐng)年金的人在陽光下散步；做母親的，沒戴帽子，穿骯臟的裙子，摟著個襁褓嬰兒在懷里搖，就在長凳上給他們換尿布；一大群拖鼻涕、衣衫歪斜的小孩，在嘰喳聲、笑聲、哭聲中推推搡搡，滿地打滾。綺爾維絲看不到希望，一陣焦慮暈眩，感到窒息；她覺得一切完了，時間完了，朗蒂埃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兩眼無神，又從屠宰場掃視到醫(yī)院；屠宰場年代久了，血腥腐臭，而醫(yī)院是新蓋的，灰白墻頭，一排排窗口依然沒有遮上，露出赤裸的房間，以后死神會在里面橫沖直撞。她的對面，在稅卡大墻后面，天亮了，初升的太陽在醒來的巴黎上空愈來愈大，照得她眼睛發(fā)花。

綺爾維絲連同孩子最后還是被朗蒂埃一起遺棄了。身材高大的維吉妮嘲笑她，兩人在?？颇岚Ｌ南匆聢鰞?nèi)打架。后來她回到自己的空房間，一無所有，灰心喪氣。

二

不久以后，綺爾維絲接受一位白鐵工的追求，他叫庫博，也稱果酒，二十六歲的小伙子，“很干凈，下腭突出，鼻子微塌，漂亮的棕色眼睛，滿臉高興和稚氣?！毙愿耠m然懦弱，但是不嗜酒，他請綺爾維絲到科隆勃大爺?shù)木频耆コ跃平钭印?/p>

三星期后，一個大好天，十一時半光景，綺爾維絲和白鐵工庫博在科隆勃大爺?shù)木频昀镆黄鸪跃平钭?。庫博在人行道上抽煙，?dāng)她提了衣服回來要穿馬路時，強(qiáng)拉了她進(jìn)去；她方形的大衣籃子放在身旁地上，鋅臺面小桌子的后面。

科隆勃大爺?shù)木频暝隰~市街和羅什舒亞路的岔口上。整塊招牌只寫了兩個藍(lán)色長形字：燒酒。蓋滿灰塵的夾竹桃栽在兩爿酒桶中。大柜臺上放幾排玻璃杯、水缸、錫制量具，進(jìn)了門往左邊延伸；大廳四周堆著淺黃色大桶，油得很亮，桶上的銅箍、銅龍頭閃閃發(fā)光。高高的貨架上，酒瓶、水果缸、各類細(xì)頸瓶放得整整齊齊，遮住了墻面，鮮艷的翠綠、鵝黃、醬紅顏色映在柜臺后面的鏡子里。但是酒店的奇觀在里面，橡木欄桿的另一邊，裝玻璃罩的院子里，顧客看見那個開動著的蒸餾裝置，長頸子的蒸餾鍋，插入地里的蛇管，真是一個魔鬼的廚房，酒鬼工人到它面前都會做美夢。

在這午飯時刻，店是空的。一位四十歲的胖子，科隆勃大爺穿件有袖的套褂，在招呼一位十來歲女孩，她用杯子向他買四蘇燒酒。一片陽光照進(jìn)門來，曬著一直被煙客唾沫沾濕的地板。從柜臺，從酒桶，從整個店堂，升起一陣陣酒味糟氣，仿佛把陽光中的飛塵也弄稠了，熏醉了。

在他們周圍，喝醉酒的工人在騷動，在怪叫。

“哦！喝酒真害人！”她悄聲說。

她講起從前，在普拉桑跟母親喝茴香酒。但是有一天差點(diǎn)送了命，這事使她厭惡；從此不愿再看見酒。

“好吧。”她又說，指著她的酒杯，“我的李子我吃了，只是把酒留下，喝了會難受?！?/p>

庫博他也不懂。有人居然喝得下滿滿幾杯白酒。偶爾吃個李子還不壞。至于腐腸爛肚的白酒、苦艾酒和其他勞什子，謝謝啦！那是喝不得的。同伴嘲笑他也沒用，他留在門口，由這些酒鬼鉆進(jìn)胡椒礦[2]里去。老庫博也是白鐵工，有一天喝多了，從二十五號那家水落管跌到科格納街的鋪石路面上，腦袋開了花。一家人想起這事都不敢放肆了。他經(jīng)過科格納街，看到這塊地方，就是喝陰溝水，也不沾酒店白給的酒。他總結(jié)出這句話：

“在我們這個行當(dāng)，兩條腿要站得住?！?/p>

綺爾維絲又拎起籃子，可是沒有起身，她把籃子放在膝蓋上，目光茫茫的，出了神，仿佛年輕工人的話喚起她心中遙遠(yuǎn)的生活回憶。她緩慢地順著話頭又說：

“我的上帝！我這人不貪心，我不求多……我的理想就是安心工作，三餐有面包吃，有個干凈的角落睡覺，您知道，一張床，一只桌子和兩把椅子，這就夠了……??！我也愿意養(yǎng)幾個孩子，要是可能培育他們成為好人……還有一個理想，就是不挨揍，要是我再結(jié)婚；不，我不愛有人揍我……就是這些，您看，就是這些?！?/p>

她在思索和詢問自己的愿望，想不出心里還掛念什么正經(jīng)事了。可是，猶豫一番后，又接著說：

“是的，活到最后人總希望死在自己床上……我，辛辛苦苦一輩子后，非常樂意死在家里自己的床上。”

她站起身。庫博表示十分贊同她的愿望，也已站起，在擔(dān)心時間。但是他們沒有立即往外走；她有種好奇心，要到里面，橡木欄桿后面，看一看那只紅銅大蒸餾鍋，在小院里明亮的玻璃罩下釀酒；白鐵工跟著進(jìn)來，向她解釋機(jī)器怎樣運(yùn)轉(zhuǎn)，指著機(jī)器的不同零件，要她看大曲頸瓶里滴下一長條透明的酒精。蒸餾鍋帶著奇形怪狀的容器、盤繞回旋的管子，保持一副陰沉的面目；一縷煙也不往外冒；隱約聽到鍋內(nèi)一聲喘息，地下一聲吼叫；好像一位陰郁、強(qiáng)壯、不說話的工人大白天在做夜工。靴子[3]帶了兩個同伴，走來伏在欄桿上，等柜臺上空出位子。他笑起來像缺油的滑輪，他搖著頭，眼睛情意綿綿地盯著這架醉人機(jī)器。媽的！它有多可愛！肥胖的銅肚皮里裝的東西可以讓喉嚨濕潤一個星期。他多么愿意把蛇管焊接在牙縫里，感到熱乎乎的白酒灌滿全身，一直淌到腳后跟，日夜不停，像一條小溪。天哪！他也不必再勞神了，也免得這位向警察局打小報告的科隆勃大爺備什么小酒杯了！同伴笑話他，還講靴子這畜生說得還真不賴。蒸餾鍋暗淡的銅肚皮上不露一團(tuán)火焰、一點(diǎn)歡樂，陰沉地連續(xù)工作，讓酒精像汗水似的滴落，如同一道緩慢、執(zhí)拗的泉水，長年累月，必然會灌滿店堂，溢至外馬路，淹沒巴黎這個巨洞。

庫博帶她去看金珠街上那幢大房子，里面住著他的姐姐和姐夫羅利歐一家。

他們在金珠街上走了一百來步，這時他停下，抬頭說：

“就是這幢房子……我出生的地方還要過去，二十二號……可是這幢房子呀，建筑結(jié)構(gòu)還是挺漂亮！里面大得像座兵營！”

綺爾維絲仰首細(xì)看樓面。沿馬路的房子有六層，每層一排十五扇窗，百葉窗是黑的，葉片是碎的，使這堵大墻看來像廢墟。四家商店占據(jù)了樓的底層：大門右首，一個油膩的大食堂；左首，一家煤炭店、一家小百貨店、一家傘店。樓房因介于兩座低矮、單薄、緊貼它的小屋子中間，顯得格外高大；方的，像堆砂石大疙瘩，草草做成，雨水淋得發(fā)腐剝落，側(cè)面是個渾厚巨大的立方體，豎在藍(lán)天下、睥睨鄰近的屋頂，兩側(cè)沒有刮糙、土的顏色像監(jiān)獄的大墻，又長又無修飾，留出幾堵接待墻，像老朽的頜骨對著空地張開。但是綺爾維絲瞧的主要是正門，一扇大得出奇的圓門，高達(dá)三層樓，開出一個很深的門廊，廊的那一頭可以看到一個大院子的暗淡陽光。門道鋪上石塊像條路，中間流過一條小溝，溝水微微發(fā)紅。

“進(jìn)來吧。”庫博說，“他們不會把您吃了的?！?/p>

綺爾維絲愿意在路上等他，可是情不自禁鉆進(jìn)門廊，直到右邊的門房。那里，門檻前，她又抬起眼睛。朝里的樓面有七層樓，四個整齊的樓面圍著一個四方大院子。一些灰色大墻，長滿黃色霉斑，屋頂?shù)牡嗡纸o它們涂上細(xì)長的條紋，從地面升到屋頂平得連線腳也沒有一條；只有水落管接在各層樓，大口的鐵箱給它們添上斑斑銹跡。不裝百葉窗的窗子露出光光的玻璃，帶一種濁水的青綠色。有幾扇窗開著，藍(lán)格子床褥掛在窗臺透風(fēng)；其他窗前，拉了幾根繩在晾東西，一家人的衣衫、男子的襯衣、女人的小衣、小孩的短褲；四層樓的一扇窗前攤著一塊尿布，結(jié)著臟塊。這些狹小的住房從上到下往外綻裂，通過每條縫隙露出貧困的尖角。底層每個樓面都有一扇門，高而窄小，不設(shè)木框，直接鑿在泥灰墻上，開出一個有裂縫的門廳，走到底是一條鐵扶手樓梯，滿是泥巴的梯級盤旋而上；墻上印著字母表開頭四個字母，標(biāo)志四道樓梯。這些底層改建成幾個大工場，由蓋滿灰塵的玻璃門封路：一位鎖匠的爐子燒得正旺；可聽到遠(yuǎn)處一位木匠的刨子聲，而在門房附近的染料間，倒出滾燙的紅水在門廊下的水溝流過。院子被彩色水潭、刨花、煤灰渣弄得骯臟不堪，四周石板拼縫里長出野草，光差非常強(qiáng)烈，陽光照到那里，仿佛在那里把院子切成兩塊。陰影那邊一口水井，龍頭長年潮濕，周圍三只小雞在啄地面，伸著泥爪子找尋小蟲。綺爾維絲慢慢移動目光，從七樓到地面上下張望，這幢樓的龐大使她驚訝，覺得自己在一個活器官里，一個城市的心臟中間，樓非常吸引她，仿佛她面對著的是個巨人。

“太太想找誰？”女門房好不奇怪，走到小屋前喊。

但是少婦解釋說她在等人。她又回到路上；因為庫博老不出來，她忍不住又進(jìn)去了，依然東瞧西望。這幢樓在她眼中不丑。窗上掛的破布之間，還是有愉快的角落在微笑，花盆里開著一朵紫羅蘭，鳥籠里落下一聲鳴囀，剃胡子的小鏡子在暗影里放出圓圓的星光。樓下一位木匠在唱歌，伴奏的是大刨子有規(guī)律的吱叫聲；制鎖車間里錘聲敲得節(jié)奏分明，像口大銀鐘。還有，差不多所有開著讓人看得見室內(nèi)貧困的窗后，有孩子伸出他們的蓬頭笑臉，有女人在做手工，恬靜的側(cè)影俯在她們的針線上。這是中飯后又干起了活，男人都外出工作不在房里，樓又陷入一片寧靜，時而被織機(jī)聲、歌聲打斷——總是同一句歌詞來回唱，要唱上好幾個鐘點(diǎn)。只是天井太濕了一點(diǎn)。倘若綺爾維絲住到這里來，她愿意在底樓朝陽處要一間。她走了五六步，呼吸到貧窮公寓的淡味，一種陳年積灰、腐酸邋遢的氣味。但是因為染料水很嗆鼻，反覺得遠(yuǎn)遠(yuǎn)沒有好心旅店那么難聞。她也選好她的窗子，右邊墻角那一扇，窗前一只小箱內(nèi)種了西班牙豆，細(xì)長的枝條開始在細(xì)繩架上盤繞。

盡管有種種不祥預(yù)兆，但綺爾維絲心地善良，又經(jīng)不住哀求，還是同意嫁給庫博。這對情人又去大房子，庫博怯生生把未婚妻介紹給羅利歐夫婦，他們是攬活在家做的鏈條工。

綺爾維絲感到羅利歐夫婦對她含有敵意。離開時，她害怕未來，還不敢對自己的幸福微笑。

但是，綺爾維絲下樓時心情一直沉重，騷擾不安，她在樓梯的濃影里憂慮地摸索。這時候，樓梯在睡覺，沒有人，只有三樓一盞煤氣燈亮著，在這漆黑一團(tuán)的井底，像盞長明燈發(fā)出幽幽的火苗。關(guān)閉的門背后悄無聲息，工人在沉睡，他們下了飯桌就上床了?？墒菑撵僖屡さ姆坷飩鱽硪宦暅睾偷男β?，而雷芒佐小姐的鎖孔又漏出一絲燈光，她的剪子在嗖嗖地裁剪玩具娃娃的紗裙，一條要值十三蘇。樓下戈德隆太太家，一個小孩哭個不停。在這片又黑又啞的寂靜中，排水箱散發(fā)的臭氣更為強(qiáng)烈了。

然后，到了院子里，庫博拉開嗓子叫門時，綺爾維絲回轉(zhuǎn)身，對這幢房子最后看上一眼。它在沒有月亮的天空下顯得更高大了?；疑臉敲嫦裣磧袅税唿c(diǎn)，涂上了黑影，在擴(kuò)張爬升；它更加赤裸裸了，完全平的，脫去了白天陽光下曬的破衣衫。關(guān)閉的窗戶在睡覺。有幾扇分散的，燈光很亮，像睜開了眼睛在刺探某些角落。每個入口處上面，六個樓梯口的玻璃窗，自下而上一長條透出淡淡的燈光，如同矗立著一座細(xì)高的光明塔。三樓紙箱車間掛下一道燈光，落在院子的石板地上，劃破了籠罩一樓車間的黑暗。在黑暗深處，潮濕角落里，沒有擰緊的龍頭的水一滴滴往下落，在寂靜中特別響亮。那時，綺爾維絲覺得整幢房子冷冰冰地重壓在她肩上。她怕得厲害，這是一種兒童心理，過后自己也覺得好笑。

“注意！”庫博喊。

她要出門必須跳過染料車間流出的大水潭，這一天，水潭是碧藍(lán)的，藍(lán)深得像夏天的天空，門房守夜的小燈在天空中點(diǎn)亮了星斗。

三

……市政廳的婚禮定在十時半舉行。天氣非常好，火辣辣的太陽把馬路也烤熱了。為了不引人注目，新婚夫妻、媽媽和四位證婚人分成兩隊。綺爾維絲挽著羅利歐，馬第尼埃[4]領(lǐng)著庫博媽媽走在前頭；在另一條人行道，落后二十步，走著庫博、博希[5]和烤肉[6]。這三位穿雙排紐上衣，弓背晃臂；博希穿一條黃褲子；烤肉上衣扣到頸子，不穿背心，露出一小角卷繩似的領(lǐng)帶。只有馬第尼埃穿件禮服，一件后身下擺方的大禮服；路人都停下看這位先生帶著肥胖的庫博媽媽散步，她身上是綠披肩、黑帽子、紅緞帶。綺爾維絲非常溫柔快活，穿深藍(lán)長袍，肩上裹件窄小的短斗篷，討好地聽著羅利歐說笑；他不顧天熱，身子罩在口袋式的短大衣里。到了路口，她時而微微側(cè)轉(zhuǎn)頭，向庫博嫵媚一笑。他穿一身新衣裳，在太陽下發(fā)光，很不自在。

他們走得很慢，到市政廳還是早了三十分鐘。區(qū)長遲到了，快十一點(diǎn)才輪到他們。他們坐在大廳角落的椅子上等，望著高高的天花板和嚴(yán)峻的墻頭，低聲說話，每次辦公室的差役走過，他們都誠惶誠恐地把座椅往后退。他們悄悄議論區(qū)長是個懶蟲；他肯定在他的金發(fā)女郎家里接受按摩，治療風(fēng)濕??；或許他把綬帶吞進(jìn)肚里去了。但是當(dāng)官員出現(xiàn)時，他們恭恭敬敬站起。人家請他們坐下。那時他們參加了三場婚禮，混在三批布爾喬亞賀客中間。新娘都是一身白衣，女孩卷了頭發(fā)，伴娘腰圍玫瑰紅飾帶，看不到邊的喜慶隊伍，仕女們盛裝艷服，舉止端莊。后來叫到他們名字時，差點(diǎn)結(jié)婚不成，因為烤肉不見了。博希到樓下廣場才找到他，在吸煙斗。他們就是這地方的勢利鬼，對人冷嘲熱諷，就因為沒戴上乳白手套伸到他們鼻子底下！辦手續(xù)，讀民法，提問題，簽證書，進(jìn)行得那么利索，他們對瞅一眼，以為一大半儀式給人砍了。綺爾維絲頭昏腦漲，心里難過，手帕緊緊壓住嘴唇。庫博媽媽熱淚縱橫。每個人都全神貫注在本子上簽個粗歪的名字，除了新郎畫了一個十字，因為不會寫字。他們每人給窮人捐四蘇。當(dāng)那位差役把結(jié)婚證書交給庫博，后者給綺爾維絲推了推肘節(jié)，決定再掏出五蘇。

從市政廳走到教堂有一段路程。半道上，男客喝了點(diǎn)啤酒，庫博媽媽和綺爾維絲喝了點(diǎn)羼水的黑茶藨子酒。還要穿過一條長長的馬路，陽光直照下來，沒有一點(diǎn)遮陰。管堂人在空蕩蕩的教堂中央等他們；把他們往一座小禮拜堂推，氣呼呼地問，來得這么晚是不是蔑視宗教。神父大踏步走來，面色難看，餓得臉色發(fā)白，教士穿件骯臟的白法衣，小步跑在前面。神父草草念經(jīng)文，拉掉幾句拉丁句子，急忙忙轉(zhuǎn)身，彎腰，張開雙臂，斜眼看新郎新娘和證婚人。新郎新娘在祭臺前十分為難，不知道什么時候該下跪，該起立，該坐下，他們在等候教士的姿勢。證婚人怕失禮，全部時間站著；庫博媽媽又哭了起來，眼淚落在向鄰居借的一本經(jīng)書上?？墒侵形珑娨亚?，最后一段祈禱文念完，教堂里全是神職人員的腳步聲，擺椅子的移動聲，大約在布置主祭壇搞慶祝，因為聽到了扎彩工釘帷幔的錘擊聲。在偏僻的小禮拜堂的角落里，管堂人員掃帚揚(yáng)起的灰塵中，面色難看的神父用一雙枯瘦的手在綺爾維絲和庫博低垂的頭上迅速摸了一摸，仿佛在搬家聲中，當(dāng)上帝不在的時候，趁兩場嚴(yán)肅的彌撒空隙，把他倆結(jié)合了。參加婚禮的人在更衣室一本本子上再次簽名，在門廊里重新見到陽光，他們在那里待了一會兒，因被人家趕鴨子似的弄得目瞪口呆，氣喘吁吁。

“這下好啦！”庫博說，勉強(qiáng)笑一笑。

他扭動身子，也找不出什么有趣的話?？墒撬又f：

“啊哈！事情倒不拖。他們?nèi)聝上陆o你辦了……就像看牙醫(yī)生，沒來得及喊聲‘喔唷’，牙已經(jīng)拔下來了！他們辦理無痛婚禮?！?/p>

“不錯，不錯，干得漂亮?！绷_利歐挖苦說，“五分鐘速成，一輩子受用……啊！這位可憐的果酒，走吧！”

婚禮以后，客人除了等吃晚飯沒有事可干。一場暴雨逼他們躲進(jìn)一家酒店。后來馬第尼埃帶大家參觀羅浮宮。

最后，從小鄉(xiāng)十字架路下來到羅浮宮。

馬蒂尼埃彬彬有禮地要求走在隊伍前面。那地方大得很，人會迷路的；而他熟悉里面的精品展覽室，因為他同一位藝術(shù)家常來這兒——一位聰明的年輕人，一家大紙版廠向他買畫，貼在紙盒上?；槎Y隊伍走入樓下的亞述博物館，都打了個寒戰(zhàn)。嘿！里面可不熱，大廳可做個像樣的地窖。他們翹起下巴，眨巴著眼睛，慢慢地在石頭柱子、神像、怪獸之間成雙作對往前走；神像是黑大理石做成的，古板肅穆，怪獸半是貓半是女人，臉像死人，尖鼻子，厚嘴唇。他們覺得這一切丑不可言。今天的雕塑要美得多。一塊腓尼基文石碑，叫他們傻了眼。這不可能，沒有人見過這種天書。但是馬蒂尼埃已與羅利歐太太到了二層樓，在叫他們了，在穹頂下大喊：

“上來吧，這些大件沒意思……值得看的在二樓。”

樓梯沒有雕飾鋪砌，也使他們變得莊重了。一位有氣派的守衛(wèi)員，紅背心，金袖章，像在樓梯口恭候他們，更叫他們激動不已。他們恭恭敬敬，盡量輕手輕腳走進(jìn)法國美術(shù)館。

那時，他們步子不停，滿目反射出框架的金光，穿過前后相連的一進(jìn)進(jìn)小廳，圖像在眼前溜過，多得目不暇接。要看懂，非得在每張畫前站上一個鐘點(diǎn)。那么多畫，老天爺，數(shù)也數(shù)不完?？隙ㄖ挡簧馘X。到了盡頭，馬蒂尼埃突然叫他們停在《梅杜薩小舟》前，他向他們解釋主題。所有人都被吸引了，一動不動，不說一句話。當(dāng)大家又開始走時，博?？偨Y(jié)大家的意見：棒極了。

阿波羅畫廊的地板尤其叫他們驚嘆，閃閃發(fā)光，亮得像面鏡子，照得出長凳的腿。雷芒佐小姐閉上眼睛，她以為走在水面上了。有人叫戈德隆太太別踮腳，為的是她有了身孕。馬蒂尼埃要指給他們看天花板上的描金裝潢和壁畫；但是累酸了脖子也看不清楚。進(jìn)入方廳以前，他向一扇窗子做個手勢，說：

“這就是查理九世開槍打老百姓的那個陽臺。”

可是，他照看隊伍后面的人。他一揮手要大家停在方廳中央。這里展出的都是珍品，他放低聲囁嚅說，像在教堂里一樣。大家繞著方廳走。綺爾維絲問《卡娜的婚禮》說的是什么，框上不寫說明不聰明。庫博停在《蒙娜·麗莎》前，他覺得像他的一位姑媽?！谧罾锩妫甑侣∫粚?，男的嘴巴合不攏，女的手放在肚子上，面對著繆里羅的《童貞女》出神發(fā)呆。

方廳一圈繞完，馬蒂尼埃要大家再繞一圈；這值得。他對羅利歐太太很照顧，因為她穿了件絲綢長裙；每次她打斷他的話，他都認(rèn)真地、有模有樣地回答。她看到提香的情婦也有一頭金發(fā)，像她，于是引起了她的興趣，他卻胡說那是美人費(fèi)羅尼埃，亨利四世的情婦，有關(guān)她的一出戲在混合劇劇場演出過。

后來，婚禮客人走進(jìn)長廊，那里陳列著意大利學(xué)派和佛蘭德學(xué)派的作品。除了畫，還是畫，神、男人、女人，他們的面目看不懂，風(fēng)景黑暗一片，牲畜成了黃的，人與物分散凌亂，色彩強(qiáng)烈喧鬧，使他們頭腦開始脹痛。馬蒂尼埃不再說話，慢慢率領(lǐng)隊伍，他們有秩序地跟在后面，每個人扭轉(zhuǎn)脖子，視線落在空中。幾世紀(jì)的藝術(shù)在這群目瞪口呆的傻瓜面前晃過，不論是原始人的拙樸，威尼斯人的富麗堂皇，荷蘭人生活的美麗富饒。但是最使他們感興趣的還是那些臨摹者，他們的畫架放在人群中，毫不拘束地畫。有位老太太登在一張高梯上，揮動刷筆，在大畫布上涂出一塊淡雅的天空，特別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可是漸漸有人傳說有一群婚禮客人參觀羅浮宮；跑來了幾位畫家，咧嘴大笑；愛看熱鬧的人索性先占了凳子，舒舒服服看隊伍經(jīng)過；看守人員抿住嘴，才沒把俏皮話說出來。婚禮客人已經(jīng)累了，顧不得禮節(jié)，拖著有釘?shù)男?，腳跟敲得地板咚咚響，像群牲口闖進(jìn)了干凈肅穆的畫廳，分散著在踩地。

馬蒂尼埃不聲不響在制造效果。他筆直走到魯本斯的《鄉(xiāng)村狂歡日》前。他在那里始終不說一句話，僅帶著輕佻的目光指指那幅畫。那些婦女鼻子湊到畫上才低聲叫了起來；然后她們轉(zhuǎn)過身，滿臉通紅。男人不放她們走開，一邊戲謔，一邊找尋那些猥褻的細(xì)部。

“瞧呀！”博希反復(fù)說，“這個值錢。這里有一個吐了。那位，在撒尿。那位，那位……啊哈！他們可干凈呢?！?/p>

“走吧?！瘪R蒂尼埃說，對自己這手很得意，“這邊沒什么可看的了?！?/p>

婚禮客人從原路出去，重新穿過方廳和阿波羅畫廊。勒拉太太和雷芒佐小姐苦嘆說兩條腿都跑斷了。但是紙盒商要向羅利歐介紹古代珍寶。就在隔壁，一間小室的角落里，他閉上眼睛也走得到。可是他走錯了路，領(lǐng)了客人闖了七八個廳，廳內(nèi)又空又冷，只有幾只簡樸的玻璃柜，里面并放著無數(shù)的破罐和很丑的俑像?？腿松砩洗驊?zhàn)，厭煩透頂。后來，他們找尋門，撞見的卻是畫。又是一場奔波，畫還是沒有盡頭，廳一個接一個，沒什么有趣的，只是幾張紙涂了幾筆，靠墻放在玻璃框下。馬蒂尼埃沒了主意，又不愿承認(rèn)迷了路，竄上一條樓梯，要客人跟上一層樓。這次，大家走進(jìn)了航海博物館，四周是儀器和大炮模型，立體地圖，玩具一般大的船只。很遠(yuǎn)，走了一刻鐘才遇到另一條樓梯。走下樓梯，劈臉又是畫。那時，他們一陣失望，向各個廳亂撞亂碰，始終兩人一排跟著馬蒂尼埃，馬蒂尼埃不停擦額上的汗，怒不可遏，大罵管理部門，指責(zé)他們把門換了位置?？词貑T和參觀者瞧著這群人經(jīng)過，不勝詫異。不到二十分鐘，又看到他們進(jìn)了方廳，進(jìn)了法國美術(shù)館，沿著放東方小佛像的玻璃柜走。他們再也走不出了。腿舉不動了，人無精打采，聲音喧鬧，一路上把挺著大肚子的戈德隆太太拋在后面。

“要關(guān)門了！要關(guān)門了！”看守人員響亮地喊。

他們差點(diǎn)兒被關(guān)在里面，只得叫一名看守人員走在前面，把他們領(lǐng)到一扇門口。然后，在衣物間取出雨傘，到了羅浮宮院子里才松一口氣。馬蒂尼埃又泰然自若，他錯在沒有向左拐，現(xiàn)在他記起來了，珍寶室在左邊?？墒侨w人員裝得很高興，看到了這么多東西。

晚餐前，客人還得消磨兩個小時。陣雨來時，他們火速穿過巴黎街道，在皇家橋下躲了一會兒，登上銅柱廣場尖頂，最后到達(dá)銀色磨坊，在里面吃了一盤白葡萄酒燴兔肉和烤雞，討論政治和工作，欽佩靴子的食量，這食量卻使老板生了氣。笑過以后，爆發(fā)爭論；臨時組織一場舞會也無濟(jì)于事；綺爾維絲和庫博逃開，但碰上一位喝醉酒的老收尸員巴祖若大爺，他向他們透露他的基本人生哲學(xué)：“人死了……這點(diǎn)你們聽著……人死了，才長久?！?/p>

四

小夫妻把他們的共同生活安排得很好。庫博是個認(rèn)真、有條理的工人。綺爾維絲在?？颇岚Ｌ昀锂?dāng)洗衣工。夫婦倆積攢了一些錢，在金珠新街找了一個住房。綺爾維絲懷孕了。

夫婦倆在新宅里生活挺美滿。艾蒂安的床放在小房間，里面還放得下一張小床。廚房巴掌那么大，暗得很，但是打開門還可看清楚；而且，綺爾維絲不必做三十人的飯菜，只要有地方燉上一鍋蔬菜牛肉湯就行了。至于那間正房是她的驕傲。一清早，他們拉上白粗布床??；臥室變成餐室，桌子在中央，衣柜和五斗柜相對而放。因為壁爐每天要燒上十五蘇的煤炭，他們把它封了；一只小鐵爐放在一塊石板上，大冷天花上七蘇就可取到暖。而且，庫博作出最大努力裝飾墻壁，答應(yīng)以后再加工美化。代替鏡臺的是一張大圖片，畫法蘭西一位元帥，手拿一根節(jié)杖，在一尊大炮和一堆炮彈之間躍馬前進(jìn)；五斗柜上家庭照排成兩行，中間夾個噴金古瓷圣水盤，盤里放了些火柴；大柜頂上放兩尊對稱的胸像，帕斯卡和貝朗瑞，一個神情莊嚴(yán)，一個笑容可掬，旁邊一只報時座鐘，他們像在聽滴嗒聲。這確是一間美麗的房間。

“您猜猜，我們這里付多少租金？”綺爾維絲見一個客人問一個。

人家把房租猜高了，她很得意，叫起來，付那么少錢住這么好真叫她高興：

“一百五十法郎，一個子兒也不多！……嗯，便宜吧！”

金珠新街本身也很使他們滿意。綺爾維絲住在這里，不停地從自己家上?？颇岚Ｌ抢锶ァ觳┑搅送砩?，下樓來，在門前抽他的煙斗。這條街沒有人行道，路面凹陷，斜的。高的那頭去金珠街，有幾家陰暗、窗子骯臟的店，幾個鞋匠，幾個箍桶匠，一家不正氣的雜貨店，一家破產(chǎn)的酒店，店門關(guān)了幾星期，上面貼滿廣告。另一頭朝巴黎去，幾幢五層樓樓房橫在天空，底層是好幾家洗衣店，緊挨在一起；只有一家小城的假發(fā)理發(fā)店，鋪面漆成綠的，放滿淺色的小瓶子，再加上擦得干干凈凈的銅盤閃閃發(fā)光，使這個陰暗的角落呈現(xiàn)歡樂的色彩。但是這條街的歡樂是在中間一段，那里建筑物漸漸稀少低矮，讓空氣和陽光降臨。租車行車庫、隔壁汽水廠廠房、對面洗衣場，留出一大塊自由寂靜的空間，洗衣女工壓低的話聲、蒸汽機(jī)有規(guī)律的喘聲，好像更增深人的沉思。隱在深處的空地，插入黑墻之間的小路，使這里酷似一個村莊。庫博看到偶爾幾個行人抬腿跨過長流不息的肥皂水溝，覺得有趣，說記起五歲時一位叔叔曾領(lǐng)他到過這么一個地方。使綺爾維絲快樂的是窗子左邊院里種的一棵樹，一棵槐樹，伸出一根杈子，枝上稀疏的綠葉使整條街生輝。

一個女兒誕生了，后來叫安娜——娜娜……行洗禮那天，庫博夫婦跟鄰居交上了朋友，那是綽號叫金臉的鐵匠古捷和他的母親。對十二月二日事件[7]，這兩位工人表示了各自的政治思想。

果酒像巴黎人那樣能說會道，覺得金臉傻里傻氣。不來點(diǎn)兒酒，不在人行道上對女人調(diào)笑，是好樣的；可是男人總是男人，不然干脆穿上裙子得了。他當(dāng)著綺爾維絲取笑他，指責(zé)他跟附近每個女人眉來眼去；這個身材魁梧的古捷竭力為自己辯護(hù)。雖然如此，這兩位工人還是好朋友。他們早晨約好一起走，回家以前有時去喝杯啤酒。自從洗禮晚飯以后，他們相互用“你”稱呼，因為老用“您”使句子嚕蘇。他們的友誼發(fā)展到這個地步，這時金臉幫了果酒一個大忙，這種忙叫人一輩子不會忘記。這是十二月二日。白鐵工為了尋尋開心，異想天開要上街去看暴動；共和國，拿破侖，這一切動亂，他都不關(guān)心；只是他喜歡火藥，覺得槍聲乒乒乓乓有趣。他在一個街壘后險些給人逮住，要不是鐵匠恰好路過那里，用他高大的身軀保護(hù)他，幫助他脫身。古捷登上魚市郊街時，走得快，神氣嚴(yán)肅。他關(guān)心政治，是個溫和共和派，維護(hù)大眾的正義和幸福?？墒?，他從來沒有放過槍。他有他的理由：栗子是平民從火中燒傷了手取出來的，還要向資產(chǎn)階級付錢去買，這號事老百姓不愿再干了；二月和六月[8]就是沉痛的教訓(xùn)；所以，從今以后，郊區(qū)聽任市區(qū)愛怎么辦就怎么辦吧。走到上面魚市街，他回頭望巴黎；那邊[9]的人還是干下了壞事，人民有朝一日可能會后悔當(dāng)初袖手旁觀。但是庫博說諷刺話，稱那些毛驢太蠢了，只為了給議院里那些大閑人保留二十五法郎津貼，竟肯犧牲性命。當(dāng)天晚上，庫博夫婦請古捷母子吃飯。吃到甜食，果酒和金臉相互在臉上響亮地吻了兩吻?，F(xiàn)在，他們成了生死之交。

艱苦工作四年后，庫博夫婦積了六百法郎。他們的女兒幾乎撫養(yǎng)大了，兩個兒子也送出去當(dāng)學(xué)徒工；綺爾維絲夢想開家小店鋪，恰在金珠街大樓里面有一家招租。作出重大決定的那天晚上，她去國家路她丈夫上工的工地找他。

庫博那時在安裝一幢四層樓新樓的屋頂。那天，他正要蓋最后幾塊白鐵皮。屋頂幾乎是平的，他就在兩個支架上放一塊大門板，算是他的工作臺。五月艷麗的太陽快要落下山，煙囪上一片金光。高處，藍(lán)色天空前，那位工人用大剪子俯在工作臺上靜靜鉸鐵皮，像裁縫在家裁一條短褲。他的助手，十七歲的男孩，瘦弱，黃頭發(fā)，倚在鄰屋墻上，拉動一只大風(fēng)箱扇爐火，風(fēng)箱抽一下，噴出一蓬火星。

“喂！齊道爾，把烙鐵放上！”庫博叫。

助手把烙鐵往炭火中間插，炭火在大白天呈淡紅色。然后他又拉風(fēng)箱。庫博拿著最后一張白鐵皮，要放在屋檐邊上，靠近水落管；那里有個陡坡，下面張著馬路的大洞口。白鐵工像在家里，穿雙編織便鞋，拖著步子往前走，嘴里吹《喂，小羊兒！》這首曲子。到了洞口，身子一溜，一只膝蓋緊貼煙囪的墻面，人掛在半空。一條腿懸著。他翻身叫那個懶骨頭齊道爾時，攀住墻面的一個邊沿，因為身下就是人行道。

“你真會磨蹭！……把烙鐵給我！你望著天上干嗎，你這個瘦猴，又不會給你掉下烤熟的云雀！”

但是齊道爾不慌不忙。他感興趣的是鄰近屋頂上一團(tuán)濃煙，從巴黎城里格勒內(nèi)爾那邊來的，可能是場火災(zāi)。可是他過來伏在屋面上，頭探在洞口，把烙鐵遞給庫博。這時，庫博開始焊接。他蹲下，探身，坐半個屁股，踮著一只腳尖，靠一個指頭鉤著，人總保持平衡。他穩(wěn)如泰山，膽大包天，習(xí)慣了，把危險不當(dāng)一回事。這行當(dāng)他熟悉。倒是馬路見了他害怕。他煙斗沒離嘴，時常轉(zhuǎn)過身，向街心滿不在乎吐口水。

“嗨！博希太太?！彼鋈淮蠼?，“喂，博希太太！”

他剛窺見女門房穿過馬路。她抬起頭，認(rèn)出了他。屋頂與人行道之間展開一場對話。她把兩手縮在圍裙下，鼻子朝天。而他這時站著，左臂抱住一根管子，俯下身。

“您沒見我的妻子吧？”他問。

“沒呀。”女門房回答，“她來這里嗎？”

“她要來找我……家里人好嗎？”

“好，謝謝，就是我不行，您看……我去克利昂古爾街買條小羊腿。紅磨坊附近那家肉鋪只賣十六蘇?！?/p>

他們提高聲音，因為一輛汽車開進(jìn)了這條寬闊無人的國家路；他們拉開嗓門說話，也只把一位老婦人引到她的窗前；老婦人倚在窗口，望著對面屋頂上這個男人，給自己來個激動人心的消遣，仿佛還希望看到他隨時掉下來。

“好啦！再見?！辈┫Ｌ纸?，“我不打擾您了?！?/p>

庫博轉(zhuǎn)身接過齊道爾遞來的烙鐵。但是女門房正要走開，發(fā)現(xiàn)綺爾維絲在對面人行道上，攜著娜娜。她已經(jīng)抬頭要關(guān)照白鐵工，少婦做了一個果斷的手勢，要她別開口。她不讓上面聽見，悄悄說出自己的恐懼：她怕突然露臉，丈夫一震動會墜下來。四年間，上工地找他只有過一回。今天是第二回。她不能在場，頭要暈，當(dāng)她看到丈夫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吊在麻雀也不敢飛越的地方。

“當(dāng)然，這不是鬧著玩的?！辈┫Ｌf，“我的那位是裁縫，我不用打哆嗦?！?/p>

“您要知道，最初一段時間?！本_爾維絲又說，“我從早到晚提心吊膽。我總看到他跌破腦袋躺在擔(dān)架上……現(xiàn)在，我沒想得那么多了。一切都會習(xí)慣的。面包是要去賺的……面包不好賺，沒關(guān)系，有人比他更經(jīng)常拿著命在冒險?！?/p>

她閉上嘴，把娜娜拉在裙子后面，怕小孩叫出聲。她不由自主望著，臉色蒼白。正是這時候，庫博焊接白鐵皮遠(yuǎn)的一頭，靠近水落管，他伸長身子溜過去，還是夠不上。于是他冒險試探，像某些工人動作慢慢的，既悠然又沉重。有一時，他懸在馬路上空，靜靜的，沒揣著活兒；從底下看到一只小心翼翼的手移動一根焊管，焊管下劈劈啪啪閃出白色小火焰。綺爾維絲口啞了，心里七上八下，氣也透不過來，兩手緊抓，機(jī)械地舉了起來，做出祈禱的姿勢。但是她大聲松了一口氣，庫博剛回上屋頂，不急不忙，又一次從容向街心吐口水。

“哈！有人在偵察！”他窺見她高興地說，“她看傻了，是嗎？博希太太；她不愿喊……等我，十分鐘就完事?！?/p>

他還要裝一只煙囪罩——小事一樁。洗衣婦和女門房留在人行道上，議論街坊的事，留意著娜娜，不許她去蹚水，她在小溝里找小魚；兩位婦女總是抬頭望屋頂，笑嘻嘻，搖搖頭，像在說她們不著急。對面那位老婦人沒有離開窗子，望著庫博，等著。

“這頭母羊她在刺探什么！”博希太太說，“一個丑八怪！”

聽得見上面白鐵工響亮的歌聲：“啊！采草莓有多美！”現(xiàn)在俯在工作臺上，像個藝術(shù)家在鉸鐵皮。用圓規(guī)一轉(zhuǎn)，畫出一條線，用一把弧形剪子剪出一個大扇面；然后輕輕用錘把扇面敲成尖蘑菇狀。齊道爾已開始扇爐火。太陽隱沒在房子后面，放出一片紅光，漸漸暗淡，轉(zhuǎn)成柔和的丁香色。天空下，在一天中這個寧靜的時刻，兩位工人的人影無比地擴(kuò)大，清楚地映襯在明澈的空氣中，伴著工作臺深灰的橫影和風(fēng)箱奇異的側(cè)影。

煙囪罩剪成后，庫博又大喊：

“齊道爾！烙鐵！”

但是齊道爾剛才不見了。白鐵工邊罵邊用眼睛找他，透過開著的閣樓天窗喊他。最后發(fā)現(xiàn)他在兩幢房子外的鄰屋屋頂上。這個好動的小家伙東溜西蕩，窺視四周，細(xì)軟的黃頭發(fā)在風(fēng)中飄，面對著廣漠的巴黎眨眼睛。

“喂，浪蕩鬼！你以為到了鄉(xiāng)下嗎？”庫博怒沖沖說，“你像貝朗瑞先生在做詩吧！……烙鐵給不給哪！真沒見過！在房頂上溜達(dá)！把你的相好馬上帶來，對著她唱情歌吧……烙鐵給不給哪，你這條泥鰍！”

他焊起來，向綺爾維絲喊：

“好了，完事啦……我下來。”

他要裝罩子的那根煙囪在屋頂中央。綺爾維絲心靜了下來，眼睛跟著他的動作，繼續(xù)微笑。娜娜看到父親一下放了心，拍起兩只小手。為了更仔細(xì)看上面，她坐上了人行道。

“爸爸！爸爸！”她放聲大喊，“爸爸！看??！”

白鐵工要彎身，但是腳打滑。于是，出人不意地，愚蠢地，像個四只爪子打結(jié)的貓絆倒了，打滾，從屋頂?shù)男∑峦侣?，什么也抓不住?/p>

“媽的！”他啞聲喊。

他往下掉。身子松軟地轉(zhuǎn)了一個弧度，翻了兩個筋斗，直跌在馬路中央，聲音悶悶的，像高空扔下一包衣服。

綺爾維絲傻了，一聲尖叫撕裂喉嚨，兩手高舉在空中，呆在原地。幾位行人跑過來，圍成一圈。博希太太慌慌張張，兩腿發(fā)軟，把娜娜摟在懷里，遮住她的頭，不讓她看見?？墒菍γ婺莻€小老太，好像如愿以償了，不聲不響地關(guān)上了窗戶。

庫博跌斷了腿?？烤_爾維絲的護(hù)理和熱情，丈夫治愈了。他對自己的工作十分懷恨，開始養(yǎng)成閑散的習(xí)慣。不久，又嗜上了酒。

兩個月后，庫博可以起床了。他走不遠(yuǎn)，從床到窗口，還要綺爾維絲扶著。他在窗邊坐在羅利歐的那張椅子里，右腿伸直擱在矮凳上。這位愛說笑的人要嘲弄在冰雪天跌斷腿的那些人，對自己的事故非常氣惱。他缺乏涵養(yǎng)。這兩個月就躺在床上罵罵咧咧，惹得誰都生氣。仰天躺著，一條腿綁著繩，硬得像根香腸，這樣過日子哪里算得上生活。?。√旎ò蹇墒强词炝?；床位角落上有條裂縫，他閉上眼睛也畫得出來。坐上椅子他又有別的話說。他要像木乃伊長期釘在那里？這條路也沒意思，沒有行人，整天散發(fā)漂白水氣味。不，真的，他無聊極了，寧愿減壽十年去看一眼巴黎城外的舊碉堡怎么樣了。他三番四復(fù)痛斥命運(yùn)。工傷出在他身上，這不公正。他，一個好工人，不偷懶，不酗酒，不應(yīng)該有這種遭遇。別人碰上了，他還可理解。

“庫博大爺。”他常說，“那天喝得醉醺醺，跌斷了脖子。我不能說這是活該，但是事情總有個說法……我，空腹，氣不喘心不跳，身上沒有一滴酒精，就在轉(zhuǎn)身向娜娜笑時骨碌碌跌了下來！……您不覺得這太過分嗎？如有什么好上帝的話，他把事情也安排得太離奇了。這事我永遠(yuǎn)沒法服氣?！?/p>

腿痊愈后，他對工作十分懷恨。這是一個倒霉的行業(yè)，天天像貓似的爬水落管。那些布爾喬亞他們才奸呢！他們要你去送死，自己卻膽小得連爬梯子也怕，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坐在爐子邊，拿窮人的命開心。他甚至說誰家的白鐵皮誰家自己裝。天哪！這樣做才叫公道：你要不愿淋雨，那就自己蓋屋。他后悔沒有學(xué)另一種手藝，雅一些，安全一些，比如說家具木工。說起這事，又是庫博大爺?shù)腻e；做父親的都有這個陋習(xí)，愛把孩子塞進(jìn)自己的行當(dāng)。

庫博拄拐杖走路，又過了兩個月。他先是下樓到路口，在門前抽煙斗。后來走到外馬路，在陽光下拖著步子，坐在凳子上過幾個小時。他又高興起來了，長期閑散中談鋒更健更銳利。隨著生活的樂趣，他又得到無所事事的快活，四肢不用動，肌肉陷入酣睡中；仿佛懶惰趁他休養(yǎng)期間展開慢性征服，叫肌膚舒松愉快，從而侵入里面使它僵硬。他身體復(fù)原了，愛開玩笑，覺得生活挺美好，看不出為什么不能永久這樣下去。當(dāng)他能夠扔掉拐杖時，他走得更遠(yuǎn)，上工地去看他的伙伴。面對正在蓋的房屋袖手旁觀，時而嘲弄，時而搖頭；挖苦那些賣苦力的工人，伸出腿給他們瞧，累死累活會有什么樣結(jié)果。別人干活，他站著打哈哈，滿足了他對工作的怨恨心理。他當(dāng)然還得上工，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愈遲愈好。哦！他缺乏熱情是付出了代價的。而且，做人偷點(diǎn)兒懶，他覺得有多么愜意！

……綺爾維絲恢復(fù)工作已有多時。她不用再費(fèi)心把座鐘玻璃罩取下放上；存在里面的積蓄都吃光了；必須苦干，四倍地苦干，因為飯桌上有四張嘴。一家人全靠她一人養(yǎng)活。聽到別人為她叫屈，她立刻原諒庫博。你想想吧！他吃了那么多苦，要是他脾氣變得暴躁，也不奇怪！隨著健康好轉(zhuǎn)會過去的。如果有人暗示庫博現(xiàn)在身體看來很結(jié)實，完全可以回到工地去，她就要叫起來。不，不，還不行！她不愿再見他躺上病床。醫(yī)生跟她說什么，她怎么會不清楚呢！是她不許他去上班的，每天早晨向他說上一遍不要忙，不要勉強(qiáng)自己。她甚至在他背心口袋里悄悄塞進(jìn)幾個二十蘇的硬幣。庫博接受這個理所當(dāng)然；他訴說身上這里痛那里痛的，是要人疼；六個月快過去了，他還是在休養(yǎng)?，F(xiàn)在，他去看別人干活的日子里，很樂意跟伙伴喝上一杯?？刹皇牵诰频昀锎蠹彝ψ栽?，說說笑話，待上五分鐘。這也不辱沒誰。偽君子才裝得渴死也不進(jìn)門。人家以前嘲笑他很有道理，一杯酒殺不了人。但是他拍拍胸脯，保證他只喝葡萄酒，永遠(yuǎn)喝葡萄酒，決不喝白酒；葡萄酒延年益壽，不損健康，不醉人?？墒?，好幾次，一整天沒事做，從這工場到那工場，從這酒店到那酒店，回家時醉態(tài)畢露，綺爾維絲逢上那些日子，關(guān)上房門聲稱頭痛得厲害，不讓古捷一家人聽到庫博說的蠢話。

為這次工傷事故雖花了大量錢，但綺爾維絲還是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她租下了金珠街那家小鋪?zhàn)?。古捷把她?dāng)“圣母”那么愛，把自己留著辦婚事的錢借給她。

五

庫博一家搬進(jìn)了新宅。面積不大，但粉刷一新，就在妒火中燒的羅利歐夫婦鼻子底下漸漸安頓停當(dāng)，綺爾維絲作為“專洗上等衣衫的洗衣商”開始招徠了一批顧客。她因為有了這個新身份而感覺很幸福。

在這些飛短流長中，綺爾維絲鎮(zhèn)靜自若，笑嘻嘻站在門口，向朋友親熱地點(diǎn)頭打招呼。她喜歡在擱下熨斗休息之際，來這里待上一分鐘，對著大街微笑，想到自己是店主，在人行道占一席之地滿心得意。金珠街屬于她的，鄰近幾條路、整個區(qū)都屬于她的。她穿件白罩衣，露出兩條胳膊，一頭金發(fā)忙得亂蓬蓬的，伸出頭向左一看，又向右一看，目光直抵街的兩頭，把行人、房屋、馬路、天空一覽都收在眼里：左邊，金珠街，安靜，看不見人，往前像延伸到一個外省小村，有婦女在門前低聲說話；右邊，才幾步之遙，魚市街上車聲喧鬧，行人絡(luò)繹不斷，熙來攘往，使這條小路成了嘈雜的十字路口。綺爾維絲愛看馬路，愛看卡車在彎腰拱背、坑坑洼洼的街面上顛簸，愛看行人沿著狹窄的、被錐形碎石堆切斷的人行道上推推搡搡。她店門前的一條三米寬的水溝意義可大哩，一條寬闊的大河，她要求它非常干凈；一條奇異、有生命的大河，店里的顏料把河水染成五色繽紛，在泥地中央格外可愛。她對商店也感興趣：一家大雜貨店，細(xì)眼網(wǎng)紗兜住貨架，架上放滿干果；一家工人衣帽店，藍(lán)色工作衫褲手腳撐開的掛著，風(fēng)一吹飄飄蕩蕩。還窺得見水果店、熟腸店的一角柜臺，幾只漂亮安靜的貓在上面打呼嚕。她的鄰居維古魯太太，煤炭店老板娘，向她還禮，這是一位矮胖的婦女，臉孔發(fā)黑，眼睛發(fā)亮，背靠在店面上，偷閑與男人說笑；店面酒渣色的，上面畫幾爿木柴，裝飾圖案像鄉(xiāng)間木屋那樣復(fù)雜。居道態(tài)母女倆——她的另幾位鄰居——開一家傘店，從不露臉，櫥窗是暗的，門是關(guān)的，門上裝飾兩把鐵片小傘，傘上涂一層厚厚的鮮紅朱砂。但是綺爾維絲回進(jìn)門以前，總朝對面一堵白高墻望一眼，墻上沒有窗戶，開了一扇巨大的車門，從車門看見一只打鐵爐火光熊熊，院子里擠滿大車、馬車，車把朝天。墻上寫著：鐵鋪；字體很大，用一只扇形馬蹄鐵作為框子。整個白天，錘子打在鐵砧上，火星四濺，照亮院子里暗淡的陰影。墻腳下，有個衣柜那么大的洞，洞的兩旁一家是鐵器店，一家炸土豆片店，都是女老板；洞底是一家鐘表店，一位穿禮服的先生，儀表端正，在工作臺前不停地用纖巧的工具撥弄機(jī)芯，臺上有些精細(xì)的零件放在玻璃罩內(nèi)；在他背后，三十來個小巧玲瓏的報時鐘鐘擺，在馬路的破敗貧困和打鐵鋪的鏗鏘錘聲中一起悠悠晃動。

本區(qū)的人覺得綺爾維絲非?？捎H。當(dāng)然，對她也不免說長道短，但是一致認(rèn)為她眼睛長得大，嘴巴有模樣，牙齒十分白?？傊?，這是一位漂亮的金發(fā)婦女，要不是腿有毛病，可以算得上是位大美人。她正二十八歲，身子已發(fā)福。細(xì)巧的五官變粗了，動作慢但不呆滯。有時她等熨斗時，會坐在椅子邊上出神，嘴角掛著淡淡的微笑，臉上洋溢美食者的歡樂。她講究吃喝了；每個人都這樣說；但是這又不是一種惡習(xí)，恰恰相反。賺了錢吃上幾道好菜，又怎么樣呢？吃土豆皮那才叫傻呢。尤其她工作一直很艱苦，不遺余力爭取顧客，活兒緊的時候，關(guān)上店門自己通宵達(dá)旦熨衣裳。正如本區(qū)人說的，她福星高照，一切興旺發(fā)達(dá)。大樓內(nèi)馬蒂尼埃先生、雷芒佐小姐、博希幾家都包給她洗；甚至舊東家?？颇岚Ｌ睦现黝?、住在魚市郊街的巴黎太太也給她搶了過來。到了下半月，她要雇兩名女工，浦圖瓦太太和高大的克萊芒斯，從前住在七樓的那個女孩子。這一來，連同她的學(xué)徒小奧古斯蒂娜——丑得無以復(fù)加的斜白眼——店里多了三個人，其他人遇上這樣好運(yùn)肯定頭重腳輕。辛苦了一星期，逢星期一添些好菜，在她也情有可原。再說，這也是必要的；如果她不在肚里放進(jìn)味厚可口的東西，撓得胃癢癢怪舒服的，她就會渾身無力，望著襯衣提不起精神?！?/p>

對庫博，綺爾維絲尤其顯得體貼。從不在丈夫背后說一句壞話，出一句怨言。白鐵工終于又去上工了；因為他的工地那時在巴黎的另一頭，每天早晨她給他四十蘇吃頓飯、喝酒、抽煙。只是六天中有兩天，庫博停在半路，跟一位朋友把四十蘇喝完，回家吃中飯，編了個謊言搪塞。甚至有一次，他沒走遠(yuǎn)，跟靴子和其他三位朋友在教堂門前的佳碧香大吃大喝，蝸牛、烤肉和蠟封的瓶酒；四十蘇當(dāng)然不夠花的，他叫一位伙計把賬單送去交給妻子，要他說人給扣在店里了。妻子笑了笑，聳聳肩。丈夫玩得高興，有什么不好呢？家庭若要和睦，不應(yīng)該盯得男人太緊。一句來一句去的，到頭來鬧到打架為止。我的上帝！一切應(yīng)該放明白。庫博還在為自己的腿難受，他也是被人拖下水的，不得已才像其他人那樣做，不然人家會當(dāng)他是個笨蛋。此外，這也無傷大雅；他要是醉了回來，就躺下，兩小時過去不是什么都沒了嗎。

但是庫博愈來愈不安分。他工作時斷時續(xù)，在洗衣店閑逛，跟女工嬉鬧，經(jīng)常喝醉回家。羅利歐暗地里助長他的不端行為。

每次酒醉后第二天，白鐵工患頭痛，痛得很厲害，使他終日蓬頭散發(fā)，口發(fā)臭，嘴巴浮腫歪斜。他起身遲，八點(diǎn)鐘才抖身子伸懶腰；他吐痰，拖拖沓沓進(jìn)店堂，下不了決心去工地。白天就這樣完了。早晨，他訴苦說兩條腿軟弱無力，自稱像這樣貪杯太蠢，因連身體也糟蹋了?？墒怯鲆娨蝗壕乒恚酪膊豢戏胚^你，不樂意也得來上幾杯，卷進(jìn)各種各樣曖昧不清的事，最終不能自拔，直挺挺躺倒！?。e見鬼啦！這事再也找不上他了，他不愿年輕力壯把命送在酒店里。但是中飯吃后又精神抖擻，哼哼哈哈叫幾聲，表示嗓音洪亮。開始不承認(rèn)上一天有什么胡來，可能有點(diǎn)過量而已。誰也沒他那個酒量，他坐得穩(wěn)，腕力超人，喝上多少也不眨一眨眼睛。于是整個下午，他在區(qū)里溜達(dá)。當(dāng)他把女工煩夠了，妻子給他二十蘇打發(fā)他走路。他溜了，到魚市街小麝貓店里買他的煙，遇到朋友也就在里面喝杯李子酒。然后，到金珠街角上弗朗索瓦酒店把二十蘇用得精光，那店里出售一種好葡萄酒，釀成不久，喝上喉嚨發(fā)癢。這是一家老式的低級酒店，店面黑，天花板低，旁邊一個烏煙瘴氣的店堂還出售湯。他在那里待到天黑，玩輪盤賭酒喝；他提防著弗朗索瓦，后者正式答應(yīng)決不把賬單送給他老婆。不是嗎？應(yīng)該用酒沖沖喉嚨，排除上一天的積垢。一杯喝了又想來上一杯。然而，他是個好樣的，女色從來不沾，喜歡說笑，當(dāng)然，如今他也被酒灌醉，但是不厲害，對那些跌在酒里長年不醒的混賬男人也是十分瞧不起！他回家歡歡喜喜，和和氣氣，像個金絲雀。

日子好好歹歹過去了。綺爾維絲把婆婆接回家住，年老的庫博媽媽眼快瞎了，身也殘了。生意依然興隆，不靠白鐵工的薪水一家人也能生活溫飽。

三年過去了。和和鬧鬧又有好幾次。綺爾維絲才不把羅利歐家、博希家以及其他話不投機(jī)的人放在眼里。他們要是不高興——不是嗎？——盡可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她愿賺多少便賺多少，那是主要的。本區(qū)的人最后對她非常尊重，因為這樣的好主顧到底還是不多的，如期付款，不討價還價，不揀瘦挑肥。她在魚市街庫德魯太太店里買面包，波隆索街胖查理肉鋪買肉，金珠街勒翁格店里買雜貨——那店幾乎就在她的店對面。路角的酒商弗朗索瓦給她送酒，每筐五十公升。鄰居維古魯賣給她煤炭，按煤氣公司價格?？梢哉f，這些商人供應(yīng)貨物都很有心，知道只要殷勤跟她打交道，可占一切便宜。因而，當(dāng)她穿雙便鞋，不戴帽子，出門上了街，從四面八方聽到問好聲；她在那里就像在家里，她的店向著街道門戶洞開，鄰近的路像是店的天然附屬部分?，F(xiàn)在她外出辦事，有時慢騰騰的，很樂意在街上逗留，到處是熟人。有幾天沒時間在爐子上做飯，就去買幾份菜，在小飯莊里東扯西拉，飯莊開在她店的另一邊，一間寬敞的大廳，大窗子沾滿灰塵，通過骯臟的玻璃看到角落里院內(nèi)暗淡的日光?；蛘?，她停在一樓某個窗臺前，兩手捧著碗碟閑談，望見鞋匠的室內(nèi)，床凌亂不堪，地板上堆滿了破布、兩只斷腿搖籃、一只裝松脂瓦罐，里面盛了黑水。但是她最尊敬的鄰居，還是對門的鐘表匠，穿禮服的先生，儀表端正，不停地用纖巧的工具撥弄機(jī)芯；她經(jīng)常穿過馬路向他問好，在這個柜子一般狹小的店堂里，望著快活的小時鐘，鐘擺慌慌張張，報時報得都有先后，不由得高聲大笑起來。

六

中間有一天下午，綺爾維絲到打鐵鋪去看望她的朋友古捷。為了向女店主討好，古捷向同事咸嘴（也稱“不渴也喝”）挑戰(zhàn)，比一比真正的技藝：單獨(dú)一個人用錘子敲出幾個四十毫米的鉚釘。之后，他帶她參觀車間，對著機(jī)器想問題。

綺爾維絲在場他們很興奮，相互挑戰(zhàn)。古捷把事先切斷的一段段鐵塊放進(jìn)火里，然后把一個大直徑鐵釘模子固定在鐵砧上。咸嘴取出靠在墻上的兩個二十斤大錘，這是廠里一對大姐姐，工人稱它們菲菲娜和黛黛兒。他繼續(xù)吹噓說，給敦刻爾克燈塔打過六打鉚釘，簡直是首飾，可放進(jìn)博物館當(dāng)展品，精美絕倫。哼！他才不怕比賽；要跑遍巴黎車間才找得著他這樣的好師傅。大家可以笑，大家可以看看會看到些什么。

“太太當(dāng)裁判?！彼D(zhuǎn)身對少婦說。

“說夠了吧！”古捷叫，“朱阿夫[10]，用勁拉！爐火不熱，我的孩子?！?/p>

但是咸嘴還問：

“那么，咱們一塊兒打？”

“不！各人打各人的螺栓，我的勇士！”

這建議一提出來，場上一冷，他的同事平時口若懸河，這下也嘴里發(fā)干。四十毫米螺栓一個人單獨(dú)打，從來沒見過；尤其是圓頂螺栓，技術(shù)要求非常高，是一件真正的杰作。車間內(nèi)其他三位工人放下工作來看熱鬧；一個瘦長條子賭一升酒，說古捷要輸。這時兩位鐵匠閉上眼睛各自揀了一把錘子，因為菲菲娜要比黛黛兒重半斤。咸嘴運(yùn)氣好，伸手摸到黛黛兒，金臉碰上了菲菲娜。等著鐵燒得發(fā)白的時候，咸嘴勁兒又來了，站到鐵砧前面，含情脈脈的眼睛朝女店主轉(zhuǎn)；他擺好姿勢，像要投入決斗的紳士，蹬腳要對方先上，已經(jīng)躍躍然要揮動黛黛兒；嘿！天哪！他這里多神氣，就是銅柱廣場的銅柱，他也可錘成一張薄餅！

“行啦，開始吧！”古捷說，自己動手把其中一塊鐵放到模子里，鐵塊有女孩手腕那么粗。

咸嘴身子后仰，兩手掄起黛黛兒。他短小精悍，山羊胡子，狼眼睛在亂發(fā)下閃光。每次掄錘用足力氣，像給自身的勁彈得跳離地面。這是個烈性子的人，看到鐵那么硬就是不服氣，非要跟它干一仗；就是一錘打得正是地方，也要嘟囔一聲。白酒可能使別人的胳膊沒力氣，可是他血管里需要的正是白酒，不是血；剛才喝下肚的一杯酒，像爐火燒熱了他的骨架，他覺得自己像蒸汽機(jī)一樣渾身是勁。因而，這天黃昏，是鐵見了他害怕；他錘得它比嚼過的煙葉還稀巴爛。黛黛兒跳起了華爾茲，看吧！她在做芭蕾舞中的擊腿跳動作，腳吊在空中，像蒙馬特—愛麗舍咖啡館中的浪蕩女郎，連內(nèi)衣也露出來了；因為不能偷閑，鐵很鬼，一下子就冷，沒別的，就是要笑話錘子。咸嘴三十下把他的螺栓頭打了出來。但是他喘氣了，眼睛鼓出眼眶，聽到自己骨頭格格響而怒氣沖天。那時他按捺不住，又是跳又是罵，再加上兩錘，純?nèi)皇菍ψ约盒量嗟膱髲?fù)。當(dāng)他從模子取出時，螺栓變了形，頭歪得像個駝背。

“嗯！不錯吧？”他還是把他的制品給綺爾維絲看，不以為意。

“我是個外行，先生。”女店主回答，不做表示。

但是她看出，黛黛兒最后兩下打在螺栓上是弄巧成拙，心里好不高興，抿緊嘴才沒笑出來，因為古捷現(xiàn)在完全有可能取勝。

輪到金臉了。開始以前，他看一眼女店主，溫情而有信心。然后，不慌不忙，看準(zhǔn)距離掄起錘子，敲得狠而均勻。他打得有章法，有分寸，均衡輕松。菲菲娜在他兩只手中絕不亂顛亂舞，兩腿翹到裙子上面；她身子一縱一落，像位貴婦人，神色肅穆地領(lǐng)跳古典小步舞。菲菲娜的腳跟在打拍子，很莊重；腳跟踩入烙紅的鐵內(nèi)、螺栓的頭上，細(xì)致而有法度，首先敲在鐵塊中間，然后精確地、有節(jié)奏地連續(xù)幾錘打出釘頭。當(dāng)然，金臉血管里流的不是白酒，是血——純潔的血，使他的錘子虎虎有生氣，工作有條有理。這個大個兒，干起活來是個堂堂的漢子！猛烈的爐火直照他的全身。卷曲的短發(fā)掛在低低的額前，美麗的黃胡子虬曲下掛，都像點(diǎn)燃了火，一根根金須照得他滿臉發(fā)光，真是金子做的臉，一點(diǎn)不假。還有，脖子如同柱子，像孩子的那樣白，寬闊的胸脯足可橫躺一個女人；肩膀和胳臂像仿照博物館內(nèi)巨人像雕塑而成。身子往前沖時，肌肉隆起像座山峰，在皮膚下堅硬滾動；肩膀、胸膛、頸項都鼓鼓的；他周圍發(fā)出一片光明，人變得俊美，無所不能，如同天神。他抓住菲菲娜打了二十下，眼睛盯住鐵，敲一下吸一口氣，只是在太陽穴上滾下兩顆大汗珠。他計數(shù)：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菲菲娜繼續(xù)恬靜地像貴婦人那樣鞠躬行禮。

“真會擺架子！”咸嘴低聲嘲笑說。

古捷還在數(shù)。

“二十八！”他最后喊，把錘子放在地上，“完事了，你們看吧?！?/p>

螺栓頭光滑，外形平整，沒有一絲毛邊，真是一件首飾，用模子做成的一顆滾珠。工人瞧著螺栓直點(diǎn)頭；沒什么說的，叫人五體投地。咸嘴還要挖苦，但是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出話，終于縮著鼻子回到他的鐵砧旁邊。這時，綺爾維絲緊緊挨著古捷，像要瞧個清楚。艾蒂安已放下風(fēng)箱，爐內(nèi)已充滿暗影，紅色太陽西落了，一下子陷入黑夜。煙灰鐵屑染黑的廠房內(nèi)，舊鐵氣味上升，鐵匠和女店主覺得黑夜籠罩著他們，感到一種溫情；如果他們在萬森森林約會，躲在草叢內(nèi)也不會相信如此幽靜。他抓住她的手，好像已把她征服了。

后來，到了外面，他們一句話也沒交談。他找不出話來；只是說要不是還有半小時的活要干，她可以把艾蒂安接回去。她最后要走了，這時他喊她回來，希望再留她幾分鐘。

“您來，您還有東西沒看呢……不，真的，很有意思的?！?/p>

他領(lǐng)著她往右走進(jìn)另一個廠房，他的老板安裝上全套機(jī)械制造設(shè)備。走到門口，她本能地怕起來，躊躇不前。大廠房被機(jī)器震得搖動；一團(tuán)團(tuán)巨大的黑影在浮動，中間點(diǎn)綴著紅色火焰。但是他笑著要她安心，保證沒什么可怕的，她只需注意別讓裙子靠近齒輪。他走在前面，她跟著，四周鬧聲震耳欲聾，各種聲音尖叫轟隆，濃煙中有模糊的東西在晃動，有熏黑的工人在忙碌，有機(jī)器在轉(zhuǎn)動長臂，她分辨不清哪是人哪是機(jī)器。過道很狹，要跨過障礙物，避開窟窿，側(cè)轉(zhuǎn)身別讓車子撞倒。說話聽不見。她還什么也看不見，一切都在跳動。后來，她感到頭上有東西在張著大翅膀飛舞，她抬起頭，停住腳步，望見了傳送帶，長長的帶子在天花板交織成一個巨大蜘蛛網(wǎng)，其中每根網(wǎng)絲都在無盡無休地紡織；蒸汽機(jī)隱藏在一個小角落，一堵小磚墻后面；皮帶像在自動旋轉(zhuǎn)，從黑暗深處傳來震動聲，皮帶連續(xù)、均勻、輕柔地滑過去，像夜鳥的飛行。但是她差點(diǎn)絆倒，撞上了鼓風(fēng)機(jī)的一根管子，鼓風(fēng)機(jī)管在夯地上四處散布，把酸風(fēng)送往機(jī)器旁邊的小鐵爐。他一開始就叫她看這個鼓風(fēng)機(jī)，對著一個鍋爐送風(fēng)，鍋爐四周竄出扇狀的大火焰，火制的花邊頸飾耀人眼目，帶點(diǎn)紅褐色；火光強(qiáng)烈，工人的小燈反像是陽光中的幾點(diǎn)暗影。他提高聲音向她解釋，他談到了機(jī)器：機(jī)動剪子吞進(jìn)鐵條，牙齒一咬一段，又從后面一個個吐出來；那些制造螺栓鉚釘?shù)臋C(jī)器，高大復(fù)雜，用它們強(qiáng)壯的螺桿一沖，沖出個螺栓頭來；砂輪配上鑄鐵手輪鑄鐵盤，在空中憤怒轉(zhuǎn)動，除去每個螺栓的毛刺；攻絲機(jī)由女工操縱，刻出螺栓螺帽的螺絲，機(jī)上的鋼齒輪咔嚓咔嚓，在潤滑油中閃光。這樣她看到了操作全過程，從靠墻的鐵條直到完工的螺栓鉚釘，墻角堆著滿箱的成品。那樣她懂了，微微一笑，點(diǎn)點(diǎn)頭；但是咽喉依然感到壓迫，擔(dān)心自己在這些粗獷的金屬工人中間太小了，太脆弱了，有時砂輪一聲悶響，她旋轉(zhuǎn)身，血都凍結(jié)了。她習(xí)慣了黑暗，看到在凹室有幾個人一動不動調(diào)整手輪踉蹌的舞蹈，這時爐里突然竄起火焰頸飾，放出一片光。她不由自主地要看天花板，看機(jī)器的生命，也可說是血液，看皮帶靈活的飛翔，她舉目觀望皮帶的這個巨大無聲的力量，在屋架的冥夜中通過。

可是，古捷在一臺鉚釘機(jī)前停步了。他待在那里，低下頭若有所思，眼睛定定地。機(jī)器鍛造四十毫米鉚釘，像巨人那樣毫不費(fèi)功夫。確也沒有什么比這更簡單了。司爐工在熔爐中取出鐵塊；鍛工把它放在模子上，有一條水流不停地澆在上面，不用使鋼再退火。這樣做了后，螺桿往下放，螺栓跳到地上，頭圓圓的，像模子澆成的。這臺了不起的機(jī)器十二小時制造幾百公斤。古捷沒有惡意；但是有時看到它的胳臂比他的還結(jié)實便來了氣，真想掄起菲菲娜砸在這個機(jī)身上?？v然勸自己要講道理，說肉體怎么可能跟鋼鐵較量，這事還是使他很傷心。有一天，當(dāng)然，工人會給機(jī)器殺死；他們一天的工資已由十二法郎減至九法郎，人家還在議論要再減；總之，這些大家伙沒什么叫人高興的，它們制造鉚釘和螺栓就像制造香腸。他對著這個足足瞧了三分鐘，一句話不說；他的眉毛打結(jié)，美麗的黃胡子根根怒張。然后，溫柔和隱忍的神色使表情漸漸緩和。他向緊挨著他的綺爾維絲轉(zhuǎn)過身，帶著凄苦的微笑說：

“哎！它可比咱們威風(fēng)多了！但是也可能以后對大眾的幸福都有好處?！?/p>

綺爾維絲想的不是大眾的幸福。她覺得機(jī)制的螺栓做工不地道。

“您了解我的意思?！彼裏崃业厝?，“它們的做工太差……我還是喜歡您做的?？吹贸霾皇撬囆g(shù)家的手藝是做不成的?！?/p>

還是出現(xiàn)了某些不幸的跡象：生活拮據(jù)，令人不安地又遇見了朗蒂埃，朗蒂埃的近況，綺爾維絲對懶惰的寬容，尤其庫博酗酒更兇，從葡萄酒喝到白酒，有一位暴戾的酒鬼皮夏爾成為他即將墮落的前車之鑒。

七

總算還有一個好日子——七月十九日，綺爾維絲的生日。親戚和鄰居接到了邀請。十四個人在店里慶賀。湯、牛肉、勃朗蓋酒、里脊肉、蔬菜、十升酒都吞下了肚子，最后端上宴席的主菜：烤鵝。大家吃喝、高聲歡笑。每個人都直著喉嚨唱歌，狂歡聲傳到馬路上，整區(qū)的人都看到這場面。綺爾維絲的第一個情人朗蒂埃受到美食的誘惑，利用庫博醉意中心軟，又在大家的寬容下，進(jìn)門走到桌前，就這樣闊別七年后又進(jìn)入了少婦的生活。

八

那天以后，朗蒂埃與庫博開始來往，最后也住進(jìn)了他們的家。綺爾維絲工作養(yǎng)活大家。但是在懶散與各種混亂中，洗衣店業(yè)務(wù)一蹶不振，不可救藥。庫博受朗蒂埃慫恿，酒愈喝愈兇，難以自拔。綺爾維絲自己也墮落了，生意也受影響。下一章里，古捷太太跟女店主發(fā)了一通脾氣，說明道德衰落如何敗壞了工作質(zhì)量。

九

“啊，您總算來了！”古捷太太給她開門時冷冷地說，“我需要死神的時候，倒可以請您去找?！?/p>

綺爾維絲走進(jìn)門，神情尷尬，連一句道歉的話也不敢囁嚅。她不再按時交貨，從不準(zhǔn)時上門，常要人等上一星期。漸漸地，她的生活亂成一團(tuán)，不思振作。

“我盼了您一個禮拜。”花邊店主繼續(xù)說，“這不算，您還撒謊，派個學(xué)徒來跟我胡說八道：在趕我的衣服嘍，當(dāng)晚就可給我送來，或者，出了事故啦，一包衣服掉到桶里去了。我在那時候空等了一天，什么也沒見送來，心里亂極了。不，您不講道理……好吧，您這籃里帶來些什么！齊了，一件不缺！那對床單在您店里擱了一個月，還有上次就脫期的襯衫都給我?guī)砹税?？?/p>

“帶來了，帶來了?！本_爾維絲悄聲說，“襯衫在這里，請您收下?！?/p>

但是古捷太太嚷起來了。這件襯衫不是她的，她不收。把她的內(nèi)衣?lián)Q錯了，荒唐透頂！上星期，她已經(jīng)錯收了兩塊手帕，上面不是她的記號。不知從哪兒來的內(nèi)衣，她對它沒有胃口。總之，她只要自己的東西。

“床單呢？”她又說，“不見了，是嗎？……好哇！我的老板娘，這事又得您來解決了。反正我明天早晨非要不可。”

大家沒再出聲。最叫綺爾維絲惶惑不安的，是感覺背后古捷的房間半開著。鐵匠大約在里面，她這樣猜；這些話罵得有道理，她一句也回答不上來，要是讓他聽到，有多糟！她做得非常迎合人意，溫柔，低下頭，盡量迅速利落地把衣服放到床上。但是，當(dāng)古捷太太開始一件件查看時，事情又壞了。她拿起衣服又扔下，說：

“??！您的手藝拿不起來了。現(xiàn)在沒法對您天天恭維……是的，近來您沒有心思工作，草草了事……嗨，請給我看看這件襯衣的前身，燙焦了，褶裥上還有烙鐵印子。紐扣也都掉了。我不知道您怎么搞的，一個不剩……比如說，這件短上衣，我不能付錢。這個看見了嗎？污漬還在上面，您只是把它涂開了而已。謝謝啦！內(nèi)衣要是也不干凈……”

她沒往下說，計算件數(shù)。然后又喊：

“怎么！您帶來的就這些？……少兩雙長襪、六塊餐巾、一塊桌布、一些抹布……您是在拿我開心吧！我叫人對您說過，不論燙過沒燙過都還給我。要是一小時內(nèi)您的學(xué)徒不把其他的送到此地，咱們的交情可要吹了，庫博太太，我事前關(guān)照您。”

這時候古捷在房里咳嗽。綺爾維絲身子微微一顫。在他面前這樣對待她，我的上帝！她站在房間中央，難堪慚愧，等待收臟衣服。但是古捷太太算清賬后靜靜回到窗邊原來的位置，織補(bǔ)一條花邊披肩。

“臟衣服呢？”女店主怯生生地問。

“不，謝謝啦?！崩蠇D人答，“這星期什么也沒有?！?/p>

綺爾維絲臉孔煞白。人家不照顧她生意。那時她完全懵了，不得不坐在椅子上，因為兩腿癱軟了……

她把門慢慢帶上，向這個整潔正派的家庭最后看上一眼，仿佛在那里留下了一點(diǎn)她的誠實品德。她往店走，神情呆呆的，也不看路，像母牛回進(jìn)棚子。庫博媽媽坐在熨斗爐旁的椅子上，第一次離開她的床。但是女店主一句話也不責(zé)備她，她太累了，骨節(jié)酸疼，仿佛給人揍過一頓。她想人生終究太艱難了，除非立即死去，否則沒法把心事排除。

現(xiàn)在，綺爾維絲對一切都不在乎。略微揮揮手把什么都可打發(fā)走。逢上新的煩惱，她便拿一日三次的廚房工作作為唯一樂趣。洗衣店可以塌下來；只要她不壓在底下，她就很樂意躲開，一件襯衣也可不穿。洗衣店是在往下塌，不過不是一下子，但早晚都有一點(diǎn)。顧客一個個都不滿意，把衣服送往別處去洗。馬蒂尼埃、雷芒佐小姐，甚至博希一家，又回到福科尼埃太太的店里，那里交衣準(zhǔn)時。取回一雙襪子要催三星期，穿上的襯衣還帶有上星期天的油漬，這誰受得了。綺爾維絲嘴巴從來不饒人，對著他們?nèi)隆耙宦讽橈L(fēng)”，跟他們狠狠干了一仗。說什么用不著搜他們的臭衣服再高興也沒有。啊哈！全區(qū)的人都可拋下她，這使她擺脫掉一大堆垃圾，而且也可少干一些活。目前她只剩下那些賒賬的客人、蕩婦，像戈德隆太太這類女人，新馬路上沒一家洗衣店愿收她們的衣服，因為腥臊得厲害。店是完了，她只得把最后一位女工浦圖瓦太太辭掉；留下她跟她的學(xué)徒，斜白眼、愈長愈蠢的奧古斯蒂娜；就是她們兩人也不總有活干，整整好幾個下午，屁股沾著凳子不用離開。最后，錢賠完了。破產(chǎn)的景象來了。

當(dāng)然，隨著懶惰與貧困，骯臟也進(jìn)門了。從前這家美麗的店鋪，藍(lán)得像天空的顏色，曾是綺爾維絲的驕傲，如今叫人認(rèn)不出來了。門板與窗框忘了刷，從上到下濺滿車輛的污泥。板架的銅棍上張掛著三件灰色破衣，是死在醫(yī)院里的女客人留下的。店堂的景象更慘：天花板下晾衣服發(fā)出的潮氣使墻紙脫落，龐巴杜波斯花布破成了布條，掛著卻像被塵土壓得沉甸甸的蜘蛛網(wǎng)；破碎的炭爐布滿火鉤的鑿洞，爐角放有一位舊貨商的殘存鐵片；工作臺像給兵營做過飯桌，上面有咖啡和酒的污跡、果醬的硬塊、星期一美餐的油漬。除此以外，還有一種糨糊的酸味，一種又霉又腐又腥的臭氣。但是綺爾維絲在里面安然自得。她沒有看見店鋪骯臟；她得過且過，習(xí)慣了撕破的墻紙、油膩的門窗，就像她自己慢慢地穿慣了破裙子、不再洗耳朵。骯臟本身成了一個溫暖窩，蹲在里面其樂無窮。讓東西七零八落，由灰塵堵塞洞孔，到處長毛茸，閑散麻木中感覺房子在她周圍愈來愈重，這是一種真正的感官享受，令她陶醉。清靜第一，其余一切她連正眼也不看。債愈欠愈多，卻不再使她發(fā)愁。誠實不欺的觀念淡了，以后付清還是不付清，也沒明說，她寧可不知道。一家商店不再給她賒賬，她就在隔壁一家商店另開一個賬戶。她在區(qū)里聲名狼藉，每隔十步就有一個債主。單說在金珠街上，她就不敢在煤炭店、雜貨店、水果店前經(jīng)過；這使她要上洗衣場，必須到魚市街繞圈，多走整整十分鐘。供應(yīng)商都已把她當(dāng)女無賴看待。一天晚上，從前把家具賣給朗蒂埃的那個人鬧得四鄰沸沸揚(yáng)揚(yáng)?！?dāng)然，這樣鬧嚇得她發(fā)抖；過后她像條挨打的狗，搖搖身子就沒事了，當(dāng)天的晚飯照樣吃得挺香。自有那些蠻不講理的人來跟她糾纏不清！她沒有錢，難道叫她自己去造不成！還有，商人也騙夠了錢，他們生來就是要會等。她在自己窩里又睡著了，今后的事不去想它，要來就來吧。她會豁出去的，媽的！但是在那個時刻來到以前，她要求沒人來打攪?！?/p>

在此萬事不如意時際，庫博則心寬體胖。這位大酒鬼健壯如牛。紅酒白酒一律使他長膘。他吃得多，瘦猴羅利歐說酒能殺人，他只當(dāng)耳邊風(fēng)，拍拍肚皮作為回答，皮膚下塞滿脂肪，撐得像一面鼓。他還在上面奏一首樂曲，拉開嗓子唱禱歌，像牙科郎中那樣招引顧客，把大銅鼓亂捶亂敲。羅利歐自己肚子癟很氣惱，說這些脂肪是酸腐的，有害健康。不管怎么說，庫博為了養(yǎng)身，醉的次數(shù)更多了?；尹S頭發(fā)被風(fēng)一吹，像酒精著了火。他這張醉漢的臉，配上猴兒的牙床骨，長成青一塊紫一塊的。他依然是個快活的孩子；逢到妻子想起向他訴苦時便把她推開。難道男人生來要低三下四去操這份心么？

洗衣店里有兩個男人吃白飯，走向了破產(chǎn)。朗蒂埃立刻建議把店盤給普瓦松家，他對他們自有打算。綺爾維絲一時不愿意，但是庫博媽媽故世，加速了盤賣。下面是葬禮的一幕。

終于，十點(diǎn)鐘敲了。靈車遲遲沒來。店里已經(jīng)有人了，朋友與鄰居：馬蒂尼埃、靴子、戈德隆太太、雷芒佐小姐；每分鐘，在關(guān)上的百葉窗窗扇之間，在門的大洞口，有個男人或女人伸出頭看這輛磨蹭的靈車來了沒有。全家人聚在后間，跟客人握手。安靜的時間不長，常被短促的低語聲打斷，一場不耐煩和焦躁的等待，夾雜女裙急速地移動：羅利歐太太忘了她的手帕，或者勒拉太太找一本借來的祈禱書。大家一進(jìn)門，就窺見小室中央床前那口打開的棺材；個個都不由自主地站停，用眼角打量，估計肥胖的庫博媽媽怎么也放不進(jìn)去。大家面面相覷，內(nèi)心里都有這個想法，只是閉口不說。這時有人推街上的門。馬蒂尼埃進(jìn)來，抱著兩臂，用莊重低抑的聲音宣布：

“他們來了！”

來的還不是靈車。四個接尸員前后一行匆匆進(jìn)來，紅紅的臉孔，搬運(yùn)工的粗手，穿一身散發(fā)尿臭、被棺材磨得襤褸發(fā)白的黑衣。巴祖若大爺走在前頭，醉得可以，也很適合；他一干上活，絕不東倒西歪。他們不說一句話，頭微微下垂，眼睛已在掂算庫博媽媽的重量。事情絕不拖拉，只消一個噴嚏的工夫，可憐的老婆子裹得舒舒齊齊。一個小個兒——斜白眼的青年——已把糠全倒進(jìn)棺材，一邊摁一邊鋪開，像要做面包。另一個瘦長個兒，長相滑稽，走來把塊布鋪在上面。然后，一、二，來吧！他們四人，兩個提腳，兩個拎肩，抓住尸體舉起來。翻張烙餅也沒那么快。伸長脖子看的人真以為庫博媽媽是自己跳進(jìn)棺材的。她滑進(jìn)去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唔！尺寸合身，不大不小，甚至聽得見她與新木板的摩擦聲。她緊貼四邊，活像裝在鏡框里的一張畫?？傊?，她在里面了，大家覺得奇怪；肯定，她從上一天來身子縮小了。這時接尸員已經(jīng)直起身，等著；小斜白眼提著蓋子，讓全家人最后告別；而巴祖若釘子含在嘴里，準(zhǔn)備敲頭。那時，庫博、他的兩個姐姐、綺爾維絲，還有別人，屈膝跪下，親親即將永別的媽媽，大顆熱淚掉下來，滾動在這張死板冰冷的臉上。嗚咽聲長久不歇。棺蓋往上一合，巴祖若大爺釘釘子，手法嫻熟像個包裝員，每個釘子敲兩下；在這像修理家具似的乒乓聲中，也沒人再在聽自己的哭聲。事情結(jié)束。大家出發(fā)。

“這時刻還來這套排場！”羅利歐太太看到門前那輛靈車，對丈夫說。

靈車驚動了全區(qū)。賣下水的婦女呼喚雜貨商的孩子，小鐘表匠走到了人行道，鄰居俯在窗前。個個議論白紗流蘇的蓋棺布。?。觳┓驄D還不如用來付清他們的債！但是，像羅利歐夫婦說的，愛虛榮的人隨時隨地想出風(fēng)頭。

“太不要臉了！”同一時刻，綺爾維絲提到鏈條工和他的妻子時又說，“這些守財奴，給自己的媽也舍不得送束紫羅蘭！”

羅利歐夫婦的確也是空手來的。勒拉太太送了一只假花花圈。庫博夫婦買的一只菊花花圈和一束鮮花，放到棺材上。接尸員花了大力氣提起棺木扛在肩上。送殯的人慢慢才排齊。庫博和羅利歐身穿禮服，手提帽子，走在葬禮隊伍前頭；庫博全靠一早喝的兩杯白酒提上了精神，現(xiàn)在挽著姐夫的胳膊腿發(fā)軟，頭發(fā)脹。后面走的是其他男人，馬蒂尼埃穿黑衣服，很莊重，靴子在工作衣外加了一件上衣，博希穿條黃褲子特別耀眼，還有朗蒂埃、戈德隆、烤肉、普瓦松、其他人。最后走的是太太們，第一排羅利歐太太，穿一條死者遺下經(jīng)過改做的裙子，勒拉太太在披肩下套一件她臨時設(shè)計的喪服——胸前有丁香花的寬上衣，依次是維吉妮、戈德隆太太、福科尼埃太太、雷芒佐小姐，其他人押隊。靈車啟動，順著金珠街慢慢往下走時，沿途有人畫十字，脫帽子，前導(dǎo)的是四位接尸員，兩位在前，兩位一左一右。綺爾維絲留下關(guān)店門。她把娜娜托給博希太太，奔去跟上隊伍，女孩被女門房拽住，在門檐下饒有興趣地望著她的祖母乘著這輛美麗的車子消失在街的盡頭。

女店主剛氣吁吁趕上隊尾，古捷也從他那邊過來了。他加入了男人隊伍；但是他回轉(zhuǎn)身向她點(diǎn)頭致意，那么溫柔，使她一下子覺得自己非常不幸，眼淚又來了。她不單是哭庫博媽媽，還哭某件痛心的事，她說又說不出來，堵著她的心。一路上她用手帕捂住眼睛。羅利歐太太臉上又干又紅，斜眼看她，似乎在說她裝腔作勢。

在教堂里，儀式草草了事。彌撒拖了一點(diǎn)時間，因為神父上了年紀(jì)。靴子和烤肉寧可待在外面，怕布施。馬蒂尼埃老是在觀察神父，跟朗蒂埃說出他的看法：這些唱滑稽的，滿口拉丁文，自己也不知道在叨咕些什么；他們替你辦一個人的葬禮，就像給你施洗禮和舉行婚禮一樣，心里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感情。接著，馬蒂尼埃又譴責(zé)這套繁文縟節(jié)、這些燈光、這些悲哀的聲音、在眾人前的這種炫耀。不是嗎，親屬要死兩次，一次在家，一次在教堂。每個男人都表示他說得有理，因為這又是一個難受的時刻，彌撒完畢后，還要嘰哩咕嚕祈禱一陣，送殯的人還得在死者前列隊而過，灑圣水。幸而，墓地不遠(yuǎn)，教堂的小墓地，一個小花園，門開在馬加臺路。隊伍到達(dá)那里已散了，一邊跺腳，一邊各人談各人的事。土地硬得咚咚響，大家多么樂意跺腳取暖。棺材放在一口大穴旁邊，穴里的土已完全凍硬，嶙峋發(fā)白，像個采石場；送殯的人排在一堆堆土塊周圍，在這種大冷天中等待可不是滋味，而且望著那個洞穴人會發(fā)呆。最后，穿白法衣的教士從一間小屋出來，身子顫抖，念一句《哀悼經(jīng)》呵一口氣。畫完最后一個十字他溜了，沒有心思再來第二遍。掘墓人拿起鏟子；但是天冷，只鏟下幾個土疙瘩，落到穴底奏出美妙的音樂，真是對著棺材轟炸，連續(xù)炮擊，叫人以為棺木也裂了。不管人多么自私，聽了這音樂也不免心如刀割。眼淚又落下來了。大家走開，到了外面還是聽到爆裂聲。靴子一邊在手指上呵氣，一邊高聲評論：??！媽的！不！可憐的庫博媽媽沒暖日子過了！

“太太們和其他諸位。”白鐵工對幾位還留在街上陪家屬的朋友說，“請大家賞光一塊兒去吃點(diǎn)什么……”

他第一個走進(jìn)馬加臺路上那家“墓地歸來”酒店。古捷向綺爾維絲又一次點(diǎn)頭施禮后走開了。綺爾維絲站在人行道上喊他。為什么他不一起喝上一杯？但是他忙，要回車間。那時，他們對望了一會，一句話沒說。

“我請您原諒那六十法郎。”女店主終于喃喃說，“我那時像瘋了，想起了您……”

“唔！沒什么，沒人不原諒您?！辫F匠不讓她往下說，“您知道，我會幫到底，要是您遇到不幸……但是跟媽媽別提，因為她有她的想法，我不愿使她生氣?！?/p>

她始終望著他；看到他那么善良，那么悲哀，還有他那美麗的黃胡子，幾乎要接受他從前的建議，跟他走，到任何地方去兩人幸福地生活。接著卻生出一個壞主意，即不計任何代價要向他借兩期房租。她心亂跳，細(xì)聲細(xì)氣又說：

“咱們沒吵架，是嗎？”

他點(diǎn)點(diǎn)頭，回答：

“沒有，當(dāng)然，咱們永遠(yuǎn)不會吵架……只是您知道，一切都結(jié)束了?！?/p>

他大踏步走開，撇下昏沉沉的綺爾維絲，聽著他最后一句話，像鐘聲一樣在她耳際亂鳴。走進(jìn)酒店，她聽到心里低沉地說：“一切都結(jié)束了，是啊！一切都結(jié)束了；我沒事可做了，我，要是一切結(jié)束就好了！”她坐下，吞了一口面包和干酪，把面前的一滿杯酒一飲而盡。

朗蒂埃利用綺爾維絲的情緒，要她把店廉價盤給維吉妮。

十

庫博一家搬進(jìn)一個很小的住房，在洗衣店所在大樓的第七層。

庫博夫婦的新居在七樓，B號樓梯。經(jīng)過雷芒佐小姐的門，走左邊的走廊。然后再轉(zhuǎn)個彎。第一扇門是皮夏爾。幾乎就在對門，一個不通空氣的小室內(nèi)，一座通往屋頂?shù)臉翘莸紫拢≈獏未鬆?。再過兩間住房，來到巴祖若家。最后，挨著巴祖若的是庫博夫婦，一間臥室，一間朝院子開窗的小室。走廊往里去只剩兩家，然后在最盡頭的是羅利歐夫婦。

一間臥室，一間小室，再沒別的。庫博一家現(xiàn)在就在這里棲身。臥室像巴掌那么大，什么都在這里做——睡覺、吃飯和其他，小室剛能放下娜娜的小床；她脫衣服要在爸爸媽媽房里，夜里房門開著才不致把她憋死。房間那么小，沒法都放進(jìn)去，綺爾維絲離店時把一部分什物讓給了普瓦松。放上一張床、一張桌子、四把椅子，臥室滿滿的了。即使傷心，她也沒勇氣舍棄她的五斗柜，她讓這個龐然大物占滿地板，還把窗孔堵了一半。有一扇窗不能打開，奪去了一部分光線與歡樂。要望一眼院子，因為長得太胖，肘臂沒有地方放，只能伸長脖子側(cè)身朝下才看得見。

最初幾天，女店主坐著哭個不停。住慣寬敞的住房，如今在家身子也不能動彈，實在太難過了。她氣悶，好幾個小時留在窗邊，擠在墻與五斗柜之間，頸子也扭歪了。在這里她才能呼吸?？墒窃鹤又粫鹚У穆?lián)想。在她對面，陽光那邊，她窺見昔日的夢想，六層樓的這扇窗，每年春天，西班牙豆長出細(xì)長的莖盤繞在網(wǎng)線架上。她自己的臥室在暗影里，木樨草在里面八天就死了。?。〔?，生活每況愈下，這不是她以前盼望的日子。暮年不但沒有得到鮮花，反而滾到垃圾堆來了。有一天，她俯身時有個奇怪的感覺，以為看到自己在底樓門廊下，門房間附近，抬起頭第一次觀察這幢房子；驀然想起十三年前的事，一陣心酸。院子依然如故，光禿禿的門面黑了一些，破了一些。從鐵銹腐蝕的水落管升起一股臭味；窗格的繩上晾著內(nèi)衣和污漬斑斑的尿布。底樓，坑坑洼洼的磚地被鎖匠的煤渣、木匠的刨花弄得很臟。至于潮濕的水池角上，染坊流出的水潭藍(lán)得很美，藍(lán)得跟從前一樣鮮艷。但是她，感到自己今非昔比，已無風(fēng)采可言。她已不是在底樓仰望天空，心情滿意，勇氣十足，立志要得到一套漂亮的公寓。她住在房頂?shù)紫?，窮人的角落，最臟的小洞，連一縷陽光也照不著的地方。她落眼淚就是這個原因，對自己的命運(yùn)沒法興奮。

可是，綺爾維絲稍微適應(yīng)以后，一家人在新居中的生活開頭還是不錯。冬天幾乎過去了，家具讓給維吉妮得到不多幾個錢，對安家也不無方便。后來，天氣轉(zhuǎn)好，機(jī)會也跟著來了，庫博被招聘到外省埃當(dāng)普做工；在那里快三個月，沒有醉過一回，鄉(xiāng)下的空氣一時把他治好了。大家絕沒想到巴黎的街頭巷尾彌漫熏人的酒氣，不吸巴黎的空氣可使醉漢清醒。他回來時像玫瑰花一樣新鮮，帶回四百法郎，用這筆錢付清了由普瓦松擔(dān)保的兩期過期未付的店堂房租，還有區(qū)里催得最兇的一些小債務(wù)。綺爾維絲不敢走的兩三條馬路，對她又暢通無阻了。很自然地，她又當(dāng)上了領(lǐng)計日工資的熨衣女工。福科尼埃太太受到奉承還是很好說話，愿意重新收她。顧念她從前當(dāng)過女老板，甚至付她一天三法郎，跟付工頭的錢一樣多。因而，這個家好像會有所起色。工作勤奮，開支節(jié)儉，綺爾維絲甚至看到有一天他們會把債全部還清，小日子安排得過得去。只是她對自己許這個愿，是給丈夫賺來的大筆錢弄得一時心熱。冷靜下來后她又是過一天算一天，說什么好事不長久。

他們?yōu)槟饶瘸躅I(lǐng)圣體又花不少錢。但也是這家人最后一個好日子。

兩年過去了，他們越過越窮。冬天尤其使他們將錢用得分文不剩。如果說晴天還吃得上面包，風(fēng)雨大冷天就要挨餓，只得在食品柜前跳舞，在冷得像小西伯利亞的陋室內(nèi)精神會餐。十二月這個無賴從門底鉆進(jìn)他們的家，帶來一切災(zāi)難：車間停工，冰雪凍得人懶懶散散，潮濕季節(jié)愁苦凄涼。第一個冬天他們有時還生火，蜷縮在爐旁，寧愿挨餓也不愿受凍。第二個冬天，爐子竟不用擦銹，面目陰森森的爐鐵更增房間的寒意。最把他們嚇癱的，最使他們魂飛魄散的，是付他們的房租。哦，家里沒有一個小錢，博希大爺把付款單送來，那是一月份房租！這下更冷了，簡直是北方風(fēng)暴。馬雷斯科先生第二個星期六來了，披一件厚大衣，大手掌伸在羊毛手套內(nèi)；他口口聲聲要下逐客令，而這時外面在下雪，仿佛老天為他們在人行道上準(zhǔn)備床，還帶白色床單。為了付房租，他們幾乎要賣掉身上的肉。是房租弄得食品柜和火爐空空如也。然而，全幢大樓都傳出訴苦聲。每層樓都有人哭泣，沿著樓梯和走廊響起一種哀樂。即使每家都有喪事，也不致發(fā)出如此可憎的嗚咽聲。這是真正的最后審判日，窮途末路，無以為生，窮人的滅亡。……一位工人，六層樓的泥水匠，偷了老板的東西。

毫無疑義，庫博夫婦該怪的是他們自己。生活盡管艱苦，懂得安排和省吃儉用，總有辦法過的，羅利歐一家就是個例子，他們留出房租，掖在骯臟的紙包里，按期交付。但是，說實在的，他們過的是一種瘦蜘蛛的生活，對工作毫無興趣。娜娜做紙花賺不了多少錢，要維持她的生活還得花費(fèi)不少。綺爾維絲在福科尼埃太太店里，最后被人瞧不起。她手藝愈來愈差，工作亂糟糟，以致東家只付她四十蘇，最低等工的工錢。不但如此，她還非常傲慢，動輒生氣，逢人要擺出從前老板娘的架子。她曠工許多天，一怒之下離開工場：這是有一次，看到?？颇岚Ｌ哑謭D瓦太太帶進(jìn)店里，要與她從前的女工肩并肩工作大為惱火，有兩星期沒來上班。盡管她脾氣捉摸不定，人家還是發(fā)慈悲把她留下，這反而更加刺痛她。當(dāng)然，一周下來報酬就不多了；的確像她辛酸地說起的那樣，有一個星期六結(jié)算，是她倒欠東家的。至于庫博，他可能在工作，但是他的工作肯定是給政府白做的，因為從他受雇到埃當(dāng)普后，綺爾維絲沒再見過他鈔票的顏色。兩周關(guān)餉的日子，當(dāng)他進(jìn)門，她連他的手也不瞧一瞧。他晃著兩臂回來，口袋空的，經(jīng)常連塊手帕也沒有；我的上帝！是的，他丟了手帕，或許某個混蛋朋友把它抄走了。起初幾次，他還開個花賬，編些鬼話，十法郎捐了，二十法郎從口袋里滾落了——他還把破洞給她看——五十法郎又還了某些假造的債。后來他也不再拘泥。錢沒有影兒了，如此而已！他沒把它放在口袋里，而把它放在肚里帶回給老婆，這樣也挺不錯。洗衣女工聽了博希太太的勸告，有時到工場門口去守候她的男人，把才領(lǐng)來的工資截過來；但是這也沒多大用處，他的朋友關(guān)照庫博，錢就藏進(jìn)鞋里或者沒法說出口的錢包里。博希太太這方面很精，因為博希常常抽掉幾張十法郎鈔票，藏起幾筆私房錢，用來付他認(rèn)識的小娘子的欠賬；她搜查他衣服的最小角落，索取不到的錢一般總能在帽檐里找到，縫在布和皮子之間。??！白鐵工才不會用錢墊襯他的舊衣服！他干脆藏在肉體里。綺爾維絲總不見得拿把剪子剖開他的肚皮?！?/p>

在這種窮困潦倒的生活里，周圍也有人啼饑號寒，叫綺爾維絲聽了難受。樓內(nèi)這個角落是窮苦人的角落，有三四家人好像都有默契，約好不必每天吃面包。門開了也是白搭，廚房里不總飄得出香味。走廊里一片死的沉寂，墻頭發(fā)出空洞的回響，恰似空無一物的肚皮。不時傳來吵架打鬧聲、婦女哭聲、小孩啼饑聲，同一家的人恨不得吃掉對方充饑。在那里個個人都喉嚨打結(jié)，卻張開大嘴打哈欠。胸脯都漸漸掏空了，只是呼吸空氣；然而這種空氣缺乏養(yǎng)分，連蒼蠅在其中也沒法活。但是綺爾維絲最憐憫的，還是小樓梯下小間里的勃呂大爺。他躲在那里像頭旱獺，蜷成一個球，可以暖和些；他在草堆上幾天不動彈。正是饑餓使他足不出戶，沒人請他吃一頓，何苦到外面餓上加餓。他三四天不出現(xiàn)，鄰居就會推開他的門，瞧他是否完蛋了。不，他還活著，不很好，但沒斷氣，還睜一只眼呢；怕是死神也把他忘了！綺爾維絲只要有面包，總?cè)有┟姘そo他。如果說她變得不好，受丈夫的累而憎恨男人，對動物還是誠心誠意地愛惜。勃呂大爺，這個可憐的老頭兒，人家聽任他死去，因為他拿不動工具，對她來說跟條狗一樣，是個干不動活的畜生，連肢解死動物的人也不愿收購他的皮和脂肪。她心上壓著一塊石頭，知道他一直在那里，走廊的另一頭，被上帝和人拋棄，完全靠自身的養(yǎng)分在養(yǎng)自己，身材小得像兒童，又皺又癟，好似橘子放在壁爐上日益干縮?！?/p>

在貧困的角落里，在人人皆愁的環(huán)境中，綺爾維絲還是在皮夏爾家找到了勇氣的好榜樣。小拉麗，八歲的女孩，身材如麻雀那么小，管理家務(wù)卻像大人那么干練；她的工作辛苦，要照顧兩個小把戲：弟弟朱爾和妹妹昂里埃特，一個三歲、一個五歲的毛孩子，整天都由她看管，即使掃地洗碗的時候也如此。自從皮夏爾大爺一腳踢在妻子肚上把她踢死后，拉麗就成了每個人的小媽媽。她不聲不響接替了母親的位置，想來這個畜生爸爸是要她當(dāng)?shù)靡稽c(diǎn)不假，當(dāng)年怎樣折磨母親，今天還怎樣折磨女兒。當(dāng)他喝醉酒回家，就要幾個女人任他屠殺。他毫不覺察拉麗是個瘦小的女孩；他揍一只舊皮囊也不會揍得更重。他一巴掌蓋罩她的臉，她的皮膚那么嬌嫩，五個指形在上面留了兩天。為了一聲“是”，為了一聲“不”，可招來一頓惡毒的拳打腳踢，一頭瘋狼撲到一只可憐的小貓身上，小貓又怕又乞憐，瘦得令人掉眼淚，睜著美麗溫順的眼睛忍受這一切，不出一聲怨言。不，拉麗從來不反抗。她縮一縮脖子，是為了保護(hù)自己的臉；她不叫，是怕驚動全幢樓。接著，父親提了鞋在屋里四個角落追得終于累的時候，她等著力氣恢復(fù)站起身；她又開始工作，給小孩洗臉，做湯，不讓一?；覊m落到家具上。挨打也成了她每日操勞的內(nèi)容。

綺爾維絲與她的小鄰居建立了很好的友情。她把她看作平等的、上了年紀(jì)、有生活閱歷的女人。拉麗也是蒼白嚴(yán)肅，有種老小姐的表情。聽她談話，簡直會以為她年已三十。她很會買東西，縫補(bǔ)，操持家務(wù)。她談起孩子，仿佛自己生過兩三胎。八歲的孩子說這種話，叫人忍俊不禁；過后心會酸，走遠(yuǎn)點(diǎn)別讓眼淚掉下來。綺爾維絲每次不忘拉她來，盡可能把一切給她——吃的東西，穿舊的裙子。有一天，綺爾維絲給她試一試早先娜娜穿的衣衫時，吃驚得氣都透不過來，看到她的背脊蓋滿烏青，肘部脫皮，還在滲血，無辜者的全身皮開肉綻，骨瘦如柴。是??！巴祖若大爺可以給她準(zhǔn)備棺木了，長此以往，她活不了多久的！但是小孩要求洗衣女工什么都別說。她不愿意人家為她叫父親難堪。她還護(hù)著他呢，保證說他要不喝酒，絕不會那么兇。他瘋了，自己也不知道。哦！她原諒他，因為瘋子的一切是該原諒的?！?/p>

綺爾維絲想起拉麗，再不敢自嘆命苦。她盼望自己有這位八歲女孩的勇氣，女孩一人受的苦難不少于同一層樓全體婦女共受的苦難。她看見她三個月來吃干面包過活，甚至面包皮也吃不飽肚子，那么瘦，那么弱，要扶著墻才走得動路；當(dāng)她把剩肉悄悄送給她時，望著以下情景心也碎了：小拉麗一聲不出落下大顆眼淚，小口小口往嘴里放，因為喉管狹窄，咽不下食物。雖然如此，態(tài)度始終溫柔，始終盡心竭力，懷著超過自身年齡的理智，去完成小媽媽的義務(wù)，直至為她的母愛而死去——這種愛在幼弱無辜的女孩身上醒得過早了。所以，綺爾維絲以這個雖受苦而寬容的可愛的人兒作為榜樣，努力向她學(xué)習(xí)而不提自己的苦難。拉麗眼神始終默默的，黑色大眼睛流露著無可奈何的表情，只讓人看出眼底是一片臨終和貧困的黑夜。從不說一句話，只是黑色大眼睛睖睖睜著。

小酒店的酒毒在庫博家中也開始作祟了。洗衣女工看到自己的男人也像皮夏爾拿條皮鞭，要鬧得雞飛狗跳的時刻來了。這個痛苦威脅著她，自然也使她對女孩的痛苦更敏感。是的，庫博病病歪歪。劣酒使他容光煥發(fā)的時刻已經(jīng)過去了。他不能再拍自己的胸脯，大言不慚地說他的身體就是靠那個老相好才肥起來的；因為最初幾年那身發(fā)餿的黃脂肪已經(jīng)溶化，只剩了一副瘦骨架，皮膚轉(zhuǎn)成鉛灰色，還像浸泡在池塘里發(fā)腐的尸體泛出綠光。胃口也敗壞了。徐徐地，他不但對面包毫無興趣，甚至看到一切食物要嘔。即使端上最精致的好菜，他的胃也是堵住的，無力的牙齒不愿去嚼。要撐住不倒，每天靠的是半升白酒；這是他的每日糧食，他的三餐，他的飲料，他唯一能消化的食物。每天早晨，他跳下床，有一刻鐘時間人折成兩爿，咳得骨骼也出響聲，捧住頭吐出黏液，這是一口口苦汁，給他清洗喉嚨。這事按時必到，預(yù)先可以把夜壺準(zhǔn)備好。只有第一杯安慰酒下肚，他的身子才站得住，真是一帖妙藥，藥的火性烘暖他的腸胃。但是，白天酒力發(fā)作了。首先，他的皮膚、手與腳有種發(fā)癢和針扎的感覺；他開玩笑，對人說有人在呵他的癢處，他的老婆一定在被窩里放了毛刺。接著，他的腿變重了，發(fā)癢最后變成痛苦的痙攣，像鉗子夾了肉似的。這使他覺得不那么有趣了。他不再笑，在人行道上突然停下，頭發(fā)昏，耳朵轟鳴，眼里冒火星。他看出來一切發(fā)黃，房屋晃動，踉踉蹌蹌走了三秒鐘，擔(dān)心橫躺在地上。有幾次，大太陽照在脊梁上，身子還打冷戰(zhàn)，仿佛一股冰水從肩部流至臀部。最使他生氣的是兩手發(fā)抖；右手尤其像做了什么壞事，噩夢不斷。上帝！他不再是個男人，他成了老太婆了！他憤怒地繃緊肌肉，抓住他的酒杯，打賭說可以拿著一動不動，像拿在大理石的手里；盡管用足力氣，酒杯在跳顛顛舞，跳往右邊，跳往左邊，抖得急促均勻。那時，他杯子對著喉嚨一倒而空，大喊要喝上幾十杯，然后不用移動一根指頭也可把酒桶提起來。綺爾維絲勸他說，若要手不抖，反倒是應(yīng)該不喝酒。他聽了還笑話她，喝上幾升又開始試驗，怒上心頭，大罵過街的馬車潑翻了他的酒杯。

庫博病了，送進(jìn)拉里勃亞齊埃醫(yī)院，后又送圣安娜醫(yī)院；酒精已損壞腦神經(jīng)。人家把他治愈，但是酒鬼又沾上了惡習(xí)。綺爾維絲不堪貧困與屈辱，不久也走上了丈夫這條路。

一個星期六，庫博答應(yīng)帶她看馬戲?？磁蓑T在馬背上奔跑，跳進(jìn)紙圈，說什么也值得出門走一趟。恰好庫博做了兩星期工，有能力破費(fèi)四十蘇；甚至還可在外面吃頓飯，娜娜那夜有件緊急訂貨，要在老板那里做得很晚。但是七點(diǎn)到了，庫博不來；八點(diǎn)到了，還是看不見人影，綺爾維絲氣極了。他這酒鬼肯定把兩周工資跟朋友花在本區(qū)一家酒店里了。她早洗好一頂帽子，早晨以來一針一針把舊長裙的小洞都補(bǔ)全，好見得人。終于將近九點(diǎn)，肚皮空空，臉色氣得發(fā)青，決定上街去附近找?guī)觳?/p>

“您找您的丈夫嗎？”博希太太窺見她神氣不對頭，向她喊，“他在科隆勃店里。博希剛跟他喝過櫻桃酒?！?/p>

她說聲謝，竄上人行道，一心要跟庫博大鬧一場。天空落下細(xì)雨，使她走在路上更沒有興致。但是到了酒店前，又怕惹惱了男人反遭一頓痛打，這種恐懼使她突然安靜謹(jǐn)慎。店內(nèi)點(diǎn)煤氣燈，照著白鏡子像一只只小太陽，細(xì)頸瓶、大口瓶的彩色玻璃映得墻壁輝煌明亮。她在門前停留片刻，彎腰，眼睛貼在櫥窗上，穿過柜臺上兩只瓶之間瞟著大廳角落的庫博；他跟朋友圍著一張鋅面小桌子坐著，罩在煙斗噴出的煙霧里個個模糊發(fā)青；他們?nèi)率裁绰牪坏?，只見他們抄著下巴、瞪著眼睛指手畫腳，滑稽可笑。男人撇下妻子和家關(guān)進(jìn)這個憋氣的小旮旯里，天哪，竟會有這號事！雨水沿著她的頸子往下滴；她直起身，走到外馬路，左思右想不敢進(jìn)去。是?。觳┛刹辉副蝗死p住不放，他會好好收拾她的！而且說來也是，這不像是正派女人該去的地方?？墒牵诹芡赣晁臉湎?，她身子不停地打戰(zhàn)，躊躇不決間，卻在想這下肯定要害上一場大病。她兩次回去站在玻璃窗前，眼睛又湊上去，看見那班酒鬼躲在室內(nèi)，一直大聲嚷嚷喝喝酒，心里來了氣。酒店的燈光反映在馬路水潭中，雨點(diǎn)打在上面激起顫動的小泡。每逢店門一開一關(guān)，銅板聲響，她抽身逃走，蹚在水潭里。終于她說自己太傻了，推開門，筆直朝庫博的桌子走去。說到頭，又怎么樣呢？她是來找自己丈夫的。既然他答應(yīng)過晚上帶她去看馬戲，她來這里也無不可。反正干了，她可沒意思要肥皂似的溶化在人行道上。

“咦！是你，老婆子！”白鐵工大叫，嘿的一聲把他噎住了，“啊！她可逗呢，喔??！……嗯？不是嗎，她可逗呢！”

大家都樂了，靴子、烤肉、咸嘴，是的，他們覺得挺逗；他們說不出為什么。綺爾維絲站著，有點(diǎn)昏亂。她看庫博很和氣，大著膽子說：

“你知道咱們要去那兒。該趕快去了。還趕得上看些東西?！?/p>

“我站不起來了，我給粘住了，唔！不開玩笑。”庫博始終打趣說，“試試就知道了；拉我的手臂，用足力氣拉，上帝！再用勁，呃唷，往上拉?。　憧?，是科隆勃大爺這個賊把我擰在凳子上了?！?/p>

綺爾維絲也真是拉了又拉；當(dāng)她放下他的手臂時，伙伴覺得這個玩笑那么有意思，一個撲在一個身上，大叫大嚷，摩肩擦背，活像在搓毛的驢子。庫博張嘴大笑，連喉嚨也露了出來。

“蠢貨！”他終于說，“你也可坐上一會兒。這里要比在外面蹚水強(qiáng)……呃，是的，我沒回家，是我有事。你就是拉長臉也沒用……你們往后退退，你們這些人?！?/p>

“要是太太愿意接受我的膝蓋，這要軟多了。”靴子討好說。

綺爾維絲不愿引人注目，取了一張椅子，稍離桌子坐了下來。她瞧那些男人喝些什么，酒在玻璃杯里像金子一樣發(fā)光；桌面上有一攤酒在淌，咸嘴一邊說，一邊手指沾酒，寫一個女人的名字：歐拉麗，字體很大。她看到烤肉身子弄垮了，比釘子還瘦。靴子長一只酒渣鼻，活像一朵藍(lán)色大麗花。四人都骯臟邋遢，胡子拉碴，又硬又臭，像夜壺刷子，一身破舊工作服，爪子伸出來滿是油膩，指甲上一圈黑的。但是話要說回來，這時候跟他們打交道還可以，因為，雖說他們從六點(diǎn)鐘開始就呷酒，人還安分，只是帶幾分醉意，不像其他兩位客人，綺爾維絲看到在酒吧前大喝，醉得不成樣子，杯子放在下巴底下，澆得襯衫都濕透酒，還以為都灌入喉嚨了。胖胖的科隆勃大爺，伸出粗大的手臂也算在盡店家的禮數(shù)，靜靜給他們斟了又斟。室內(nèi)很熱，強(qiáng)烈的煤氣燈光中，煙斗噴出的煙裊裊上升，像灰塵那樣滾動，把酒客籠罩在愈聚愈濃的蒸汽中；從這云霧里發(fā)出的震耳欲聾的喧鬧里面，有低啞的人聲、碰杯聲、罵聲、如同爆炸的捶拳聲。所以綺爾維絲的臉又虎了起來，女人不愛看這種場面，尤其她初來這里；她呼吸困難，眼睛通紅，頭被滿屋酒氣熏得發(fā)昏。接著，突然，背后有種更令人不安的不適感覺。她轉(zhuǎn)身，窺見蒸餾鍋，制造酒鬼的機(jī)器，在小院子的玻璃罩下工作，深沉的震動聲像來自地獄的廚房。到了夜里，銅鍋更晦暗了，只有一顆大紅星照著它的圓圈，機(jī)器的影子映在角落的墻面上，勾勒出可怕的圖像，有尾巴的怪物，張開大口的妖魔，像要把世界吞下去。

“喂，嘴巴不饒人的娘子，不要板著臉！”庫博叫，“你知道，掃興致的人可以請便！……你要喝些什么？”

“不喝，怎么能喝呢?！毕匆屡せ卮?，“我還沒吃晚飯?！?/p>

“好哇！那更該喝，來這么一杯精神就上來了?！?/p>

但是，因為她還遲疑不決，靴子又獻(xiàn)殷勤。

“太太大約喜歡甜食?！彼f。

“我喜歡不喝醉酒的男人?！彼鷼獾卣f，“是的，我喜歡一個人把工錢帶回家，答應(yīng)的事要做到。”

“??！你原來為這個生氣！”白鐵工說，不停冷笑，“你要你的那份。既然如此，大笨蛋，又為什么不喝上一杯？……喝吧，完全是分內(nèi)的?！?/p>

她死死盯著他看，神氣嚴(yán)肅，一道皺紋橫穿前額，劃出一條黑線。她聲音緩慢地說：

“好！你說得有道理，這主意也不錯。就這樣，咱們一起把錢喝個光?！?/p>

烤肉起身去給她要一杯茴香酒。她移動椅子靠近桌前坐。當(dāng)她小口呷酒時，突然想起一件舊事，從前庫博追求她，在門邊一起吃過酒浸李子。那時候，她不喝浸李子的酒汁?，F(xiàn)在她也沾上酒了。唔！她認(rèn)識自己，她沒有多少意志。只要有人在她腰里手指一戳，就會一個跟斗跌進(jìn)酒缸。即使這個茴香酒她也覺得挺好喝，可能太甜一點(diǎn)，有點(diǎn)反胃。她吮著酒杯，聽咸嘴說他與胖歐拉麗的結(jié)合經(jīng)過；歐拉麗是街上賣魚的，一個精明乖巧的女人，推著魚車沿人行道走，經(jīng)過酒店準(zhǔn)能把他嗅出來。朋友向他通風(fēng)報信，把他藏起來也沒用，她總能揪住他，就在前一天她把一條鰈魚向他劈臉扔過去，算是對他曠工的教訓(xùn)。這個太有意思了?？救夂脱プ友夹嗔?，拍拍綺爾維絲的肩膀，她終于像給呵著了癢，不由自主樂了起來；他們勸她學(xué)學(xué)胖歐拉麗，帶了熨斗來，把庫博的耳朵放在酒店的桌上熨。

“啊哈！謝謝。”庫博叫起來，他翻轉(zhuǎn)妻子喝完的酒杯，“你給咱們喝得挺干凈！看見了嗎，弟兄們，成績不壞啊?！?/p>

“太太再來一杯？”咸嘴問。

不，她夠了?？墒窃讵q豫。茴香酒擾得她心亂顛。那時不如吃些實的東西治一治胃。她斜著眼睛打量背后那臺制造酒鬼的機(jī)器。這個寶貝蒸餾鍋圓得像個賣鍋女人的胖肚子，鼻子伸得很長，彎彎曲曲，吹氣吹得她肩上生寒，心中又怕又煩。是的，可以說是個女妖或巫婆的金屬內(nèi)臟，把腹中的火一口口往外噴。這是一個毒液的源泉，一臺應(yīng)該埋在地窖里的操作機(jī)，因為它既無恥又可恨。話雖如此說，她也要把鼻子伸進(jìn)去，聞聞氣味，嘗嘗這個害人的東西，縱使燒焦了舌頭，像橘子那樣一塊塊脫皮也樂意。

“你們喝的是什么？”她不安好心地問那些男人，眼睛被杯子里美麗的金光照得發(fā)亮。

“這個，我的老婆子?！睅觳┗卮?，“這是科隆勃大爺?shù)恼聊X酒……別裝傻了，好不好？讓你嘗點(diǎn)吧?！?/p>

一杯白酒給她端來了，她喝上第一口牙床就抽搐了，白鐵工拍拍屁股又說：

“嗯！喉嚨刮掉一層吧！……一口喝下。喝上一杯等于從醫(yī)生口袋收回六法郎。”

在喝第二杯時，綺爾維絲不再感到饑餓的折磨?，F(xiàn)在，她跟庫博和解了，不再怪他言而無信。馬戲下次也可去，玩雜耍的騎在馬背上跑也沒什么好看的?？坡〔鬆?shù)昀锊幌掠辏绻剿假I了酒喝，至少裝進(jìn)了肚里，又清又亮，簡直是喝黃金液。??！其他就管不著了！生活也沒給她多少樂趣；此外，錢反正一個剩不下來，一半由她花了對她也像是個安慰。既然她在這里挺好，為什么不留下來呢？坐定后就是用炮轟，她也不愿走了。她在暖意中熏蒸，上衣粘住背脊，周身舒泰，四肢也發(fā)麻了。她獨(dú)自發(fā)笑，肘子撐在桌上，眼神茫茫的，饒有興趣地望著鄰桌兩位客人，一個大塊頭，一個小矮子，摟在一起如膠似漆，因為他們完全醉了。是的，她笑酒店；笑科隆勃大爺，圓圓的胖臉，真是一只豬尿泡；笑那些酒客，他們抽煙斗、叫喊、吐痰；笑煤氣燈上大火焰，把鏡子酒瓶都點(diǎn)亮了。氣味不再叫她難受；相反，她鼻子癢癢的覺得好聞；眼皮微微閉合，鼻子短促吸氣而不窒息，同時體味襲上身來的昏昏睡意。然后，第三小杯下肚，她雙手托著下巴，看見的只是庫博和伙伴；她跟他們鼻尖對著鼻尖，挨得很近，兩腮被他們的呼吸噓熱，盯著他們的臟胡子，像要清點(diǎn)根數(shù)。這時刻他們已相當(dāng)醉了。靴子流著口水，銜著煙斗，神情沉靜肅穆，像頭打瞌睡的公牛?？救庠谥v一則趣事，他如何把酒一飲而盡，仰頭那么猛，連屁股也朝天了。……

她絕不會知道自己怎樣登上了七樓。到了上面正要邁進(jìn)走廊，小拉麗聽到腳步聲，奔過來張開雙臂要扶她，邊笑邊說：

“綺爾維絲太太，爸爸沒回來，來看看我的孩子睡了……哦！他們真可愛！”

但是，面對洗衣女工癡呆的臉，她后退了，發(fā)抖了。她熟悉這種酒氣，這種無光的眼睛，這種扭歪的嘴。這時，綺爾維絲跌跌撞撞走過，一言不發(fā)，而女孩站在自家門口，憂傷地，默默地，肅然地目送她過去。

十一

娜娜進(jìn)入扎花女工實習(xí)期。由于環(huán)境惡劣、教育不良，她很易走向墮落。她已開始不檢點(diǎn)自己的行為。父母家生活難以維持，父親酒醉后揍她，母親訓(xùn)誨時煩她，她就離家出走，起初是暫時的，后來一直不回。下面是這時期的家庭生活情況。

但是，冬天來了，庫博家的生活實在難過。每天晚上，娜娜要挨揍。父親打得累時，母親又加她幾個巴掌，要她行為學(xué)得規(guī)矩些。屋里經(jīng)常鬧得天翻地覆；一個要打，另一個要護(hù)，以致三人扭成一團(tuán)滾在地上，四周是打碎的餐具。不單如此，還吃不飽肚子，凍得要死。要是女兒給自己買些花哨的東西，一條飾帶，幾顆袖口紐扣，父母就要沒收，廉價賣掉。除了鉆進(jìn)破被窩前挨一頓揍以外，沒有東西屬于她個人的；在床上她凍得發(fā)抖，自己的黑色小裙子鋪在身上就算是被子了。不，這樣的鬼生活不能繼續(xù)，她不愿在這里把性命送掉。父親早已不在她心上，一位父親像她父親那樣爛醉，已算不得是位父親，這是一個骯臟的畜生，要擺脫也來不及呢?，F(xiàn)在母親在她心中地位也大大下降。她也喝上酒了。她樂意到科隆勃大爺酒店去找她的男人，目的是想一塊兒喝上幾杯；她不擺出初來時的厭惡神情，安心坐到桌前，把杯里的酒一口氣喝盡，幾個鐘點(diǎn)支著肘臂，走出酒店時眼睛瞪得賊大。娜娜經(jīng)過酒店門口時，窺見母親在里面，鼻子湊著酒杯，在男人的粗言野語中間頹然坐著，心里就冒火，因為年輕人有其他愛好，還不懂喝酒。那些晚上，她眼前有一幅清晰的圖畫，爸爸是酒鬼，媽媽是酒鬼，一間亂七八糟的陋室里面包沒有，而酒氣沖天?？傊?，圣女在里面也待不住。好吧，等不到幾天她溜之大吉就是了；那時她的父母可不能怨別人，只好說是他們自己把她推出去的。

娜娜的出走，打垮了綺爾維絲最后的精神力量。綺爾維絲醉了三天三夜。她被老東家?？颇岚Ｌ樟舢?dāng)工人，經(jīng)過一次又一次的屈辱，最后降為普通的洗衣工。至于庫博，酒使他喪失了一切善惡觀念。時時有發(fā)瘋的可能。

現(xiàn)在，事情定局了。他有六個月沒醒過酒，然后病倒，到了圣安娜醫(yī)院；對他也算是到了鄉(xiāng)下。羅利歐夫婦說，燒酒公爵大人回自己的莊園去了。幾星期后，他從醫(yī)院出來，健康恢復(fù)，精神好轉(zhuǎn)，又開始糟蹋自己，直至有一天再躺下送去治療。三年內(nèi)，他七次送進(jìn)圣安娜。區(qū)里的人說那里給他留著房間呢。但是這件事中最糟糕的是，這個不知悔改的醉鬼病情一次此一次嚴(yán)重，以致任其惡化，完全可以預(yù)見這個病體像個木桶，箍圈一個接一個裂斷后，不久便會徹底散架，最后崩潰。

還有，他連梳洗也忘了；看上去簡直是個鬼。酒毒狠狠地折磨他。飽浸酒精的身體日益萎縮，像藥房玻璃瓶內(nèi)的胎兒。他走到窗前，陽光可以照透他的肋骨，他就是瘦成這樣。兩腮癟了，雙目滴淚，流下的黃蠟足夠一座教堂使用，只有那只酒渣鼻，花似的又美又紅，長在這張毫無生氣的怪臉中央倒像朵康乃馨。那些知道他歲數(shù)剛過四十的人，看到他彎著背，步子顫顫地走過，老態(tài)龍鐘，都會不寒而栗。他的手抖得加倍厲害，尤其右手像鐘擺一樣揮動，有幾天酒杯要用兩個拳頭捧了湊到嘴前。啊！抖得太難受了！全身的毛病中就是這件事叫他煩心！人家聽到他嘰里咕嚕大罵自己的雙手。有時見他幾個小時對著跳動的雙手發(fā)怔，瞧著它們像青蛙那樣躥跳，不說話，也不生氣，似在研究內(nèi)部有什么機(jī)械裝置使它們玩得這樣起勁；有一天晚上，綺爾維絲看到他處于這種狀態(tài)，帶著兩行粗淚，流在酒鬼烤干的兩腮上。

最后一個夏天，庫博情況非常不妙；那時節(jié)娜娜夜深了就留在父母家過。他的聲音完全變了，仿佛酒在他喉嚨里放了一個新的音樂裝置。一只耳朵變聾了。接著，才幾天工夫眼力也差了；他如果不想跌下去，必須扶著欄桿走樓梯。至于他的抵抗力就像大家說的，處于休息狀態(tài)。他時常頭痛欲裂，眩暈得眼冒金星。霎時間，臂上腿上一陣陣劇痛；他臉色發(fā)白，不得不坐下，好幾小時呆坐在椅子上；甚至這樣發(fā)病后，整整一天手臂癱瘓無力。很多次，他躺倒床上；蜷伏在被窩里，不斷喘粗氣，像只受苦的動物。那時，在圣安娜醫(yī)院發(fā)生過的荒誕行為又來了。多疑，不安，高燒發(fā)得難受，瘋狂憤怒中在地上打滾，用抽搐的牙床撕衣服，咬家具；要不就是無限傷心，女孩似的訴苦，哭泣，悲嘆沒人愛他。有一天晚上，綺爾維絲和娜娜一起回家，在床上找不著他。他在被窩里塞了一只長枕。她們發(fā)現(xiàn)他躲在床與墻之間，牙齒打戰(zhàn)，他說有幾個人要來暗殺他。兩位女人只得當(dāng)他孩子一般服侍上床、哄騙。……

十二

大約是房租到期后的那個星期六，不是一月十二便是十三，綺爾維絲也記不清了。她神志模糊了，因為已有幾個世紀(jì)肚子里沒有進(jìn)過熱東西。??！這一周過的是地獄生活！角角落落都搜遍了，兩個四斤重的面包，從星期二維持到星期四；上一天找到一塊干面包皮，三十六小時來沒有一粒面包屑，真是對著食品柜跳舞！她所知道的，比如說，她在背上感覺的，是天氣惡劣，寒意森森，一團(tuán)糟的天空像漆黑的鍋底，在窩雪，雪又遲遲落不下來。一個人五臟六腑內(nèi)又是餓又是冷，可以勒緊腰帶，但這不會使他得到營養(yǎng)。

可能今晚庫博會帶回一些錢。他說他在工作。一切都可能的，不是嗎？綺爾維絲盡管好幾次上當(dāng)，最后還是要靠這筆錢。經(jīng)過各種大大小小的丑事，區(qū)里的人就是一塊抹布也不會交給她洗了；即使留她幫傭的一位老太太，不久前也把她辭了，指責(zé)她偷自己的酒喝。誰都不要她，她這人名譽(yù)掃地；這下也使她墮落到底了，她也沒出息到這地步：寧可餓死也不愿動一動十個指頭?？傊?，庫博帶工資回來，還可吃上些熱的。中午十二點(diǎn)還沒敲，她躺在草褥上等待——躺著可以減輕饑寒。

綺爾維絲稱為草褥，其實是墻角一堆亂草。床早已一步步到了區(qū)里舊貨行。起初，窮得響的日子里，她拆開床墊，抽出幾把羊毛，掖在圍裙下出門，到貝洛姆路去賣，每斤十蘇。床墊掏空，在一天上午又把墊套布賣了三十蘇，付了咖啡賬。兩個枕頭也跟著去了，接著是那個長枕。還剩下木床，她沒法挾在腋下，那是礙著博希夫婦，他們要是看見給房東的抵押品不翼而飛，會驚動全幢大樓。可是，一天晚上，趁博希家請客，庫博幫著把床化整為零，床柱、床板、床架都悄悄搬出了門。低價換了十法郎，好歹對付了三天。草墊還不夠用的嗎？連床單也找墊套布做伴去了；他們就是這樣把床吃進(jìn)肚子，饑火燒了二十四小時后，又被面包撐得消化不良。干草一掃帚就可鋪開，碎草又可用了翻，翻了用，這也不見得比其他東西臟。

綺爾維絲曲著身子和衣躺在草堆上，兩腿縮在破裙子里暖和些。人蜷縮著，眼睛睜得大大的，想的事沒一件稱心。那一天！??！該死的早晨！人不能這樣不吃東西活下去！她不再感到饑餓；只是胃里有塊鉛，腦袋又像是空的。當(dāng)然，在這陋室的角落里，值得高興的事是找不到的?，F(xiàn)在是一只真正的狗窩。就是走在街上套狗衣的獵兔狗，也不愿意守在這里。她無光的眼睛望著赤裸的墻。當(dāng)鋪早把一切收走了。還剩下五斗柜、桌子和一張椅子；而且，五斗柜的大理石面和抽斗也通過木床的道路一去不返。一場火災(zāi)也沒燒得那么干凈，從表到家庭照片這些小擺設(shè)也都無影無蹤；表賣了十二法郎，照片鏡框被一位女商販?zhǔn)召徣チ耍贿@位女商販態(tài)度和藹，綺爾維絲帶去一只鍋、一個熨斗、一把梳子，她根據(jù)貨物出上五蘇、三蘇、二蘇的，這錢也可買塊面包帶回家?，F(xiàn)在只留下一把壞的剪燭刀，女商販連一蘇也不肯出。哦！要是她知道向誰出售垃圾、灰塵、污垢，她馬上可以開店了，因為屋里臟不可言！她在角落里看到的盡是蛛網(wǎng)，據(jù)說蛛網(wǎng)治傷口出血有效，但是還沒有哪個商人肯收。那時她扭轉(zhuǎn)臉，放棄做生意的念頭，在草堆里縮得更緊了，還不如望著窗外積雪的天空——一個悲慘的日子，冷得她骨髓都凍上了。

羅利歐夫婦拒絕借給她十個蘇。

當(dāng)她走到皮夏爾家門口，聽到呻吟聲走了進(jìn)去，鑰匙總插在鎖孔里。

“有什么事呀？”她問。

房間很干凈?？梢钥闯隼愒绯窟€打掃整理過。貧困盡管往里吹，掀翻了舊衣服，露出一堆臟東西，拉麗隨后來了，收拾得一切看來賞心悅目。她家雖然不寬裕，使人感到有個好管家。這一天，她家的兩個孩子昂里埃特和朱爾，找到幾張舊圖片，在角落里不聲不響地剪。但是綺爾維絲很奇怪，看到拉麗躺在她的那張狹小的帆布床上，被單蓋到下巴，臉色慘白。她躺著，怎么會呢！病得一定不輕！

“您怎么啦？”綺爾維絲擔(dān)心地問。

拉麗不再呻吟。她慢慢抬起蒼白的眼皮，張開嘴要笑，一個寒顫扭得嘴唇也歪了。

“我沒什么?！彼曇艉艿?，喘氣說，“哦，真的，一點(diǎn)沒什么?！?/p>

接著又閉上眼睛，用力說：

“這幾天我太累了，我偷會兒懶，躺一躺，您看。”

但是她那張孩子的臉上一道道青痕，露出極端痛苦的表情，竟使綺爾維絲忘了自己的苦難，合上手跪在她身邊。一個月來，她看到女孩走路扶著墻，身子彎成兩截，咳嗽不止，令人看出死期不遠(yuǎn)了。女孩連咳嗽也咳不出。她打嗝，嘴角流下幾條血。

“這不是我的錯，我身子不太強(qiáng)壯?！彼f，仿佛心寬了，“我勉強(qiáng)自己，收拾一下屋子……還干凈，是嗎？……我要擦窗子，但是腿發(fā)軟。這樣做不傻嗎！反正干完也可躺下了?！?/p>

她停頓一下又說：

“請您看看我的孩子，別玩剪子傷了手。”

她不說話了，全身顫抖，在聽沉重的腳步聲走上樓來。皮夏爾大爺粗暴地推開門。跟平時一樣喝足了酒，眼睛被酒燒得兇光畢露?？吹嚼愄芍?，拍大腿冷笑，從墻上取下大鞭子，粗聲咆哮：

“??！媽的，太不像話了！真好笑！……現(xiàn)在大白天母牛要躺草堆了！……裝死的懶鬼，你拿大伙兒開玩笑吧？……好吧，哼，給我起來！”

他已經(jīng)舞起鞭子在床的上空嘩嘩地響。但是女孩連聲哀求：

“不，爸爸，我請你，不要打……我向你起誓，你會傷心的……不要打?！?/p>

“起不起來？”他嚷得更兇了，“否則我要敲你的肋骨！……起不起來，笨貨！”

那時，她輕輕說：

“我起不來，你懂嗎？……我要死了?！?/p>

綺爾維絲撲向皮夏爾，奪下他的鞭子。他發(fā)了呆，站在帆布床前。這個倔強(qiáng)的小鬼在嚷些什么？一個人沒病沒災(zāi)的，那么年輕就死啦！別裝模作樣騙吃的！??！他會打聽的，要是她說謊，哼！

“你會看到這是真的。”她繼續(xù)說，“以前只要我能夠，我不讓你們辛苦……現(xiàn)在這時候?qū)ξ掖葠坌职?，跟我道別吧?！?/p>

皮夏爾縮了縮鼻子，害怕上當(dāng)。然而這是真的，她臉相很怪，一張嚴(yán)肅拉長的大人臉。房內(nèi)飄過死亡的氣息，使他酒醒了。他環(huán)顧四周，像剛從沉睡中醒來的人，看到室內(nèi)有條有理，兩個孩子干凈利落，正在玩耍嬉笑。他倒在一張椅子上，結(jié)結(jié)巴巴說：

“我們的小媽媽，我們的小媽媽……”

他只會說這兩句話，對拉麗已經(jīng)夠溫柔了，她從未被人這樣寵過。她安慰父親，最使她難受的是沒把小孩撫育成人就這樣離開了。他會照料的，不是嗎？她用彌留者的聲音詳細(xì)告訴他如何安排孩子，如何使他們保持清潔。他發(fā)呆了，酒氣又涌上心，搖頭晃腦，圓睜著兩只眼睛望著她離去。這在他心中引起各種想法，但是他找不到話，皮膚也燒得流不出眼淚。

“再聽我說。”拉麗沉默一會兒后又說，“我們欠面包店四法郎七蘇；這錢要還的……戈德隆太太借了我們一只熨斗，向她要回來……今晚，我沒能做湯，但是還有些面包，你把土豆熱一熱……”

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氣，這頭可憐的小貓還是每個人的小媽媽。這么一個媽媽當(dāng)然是誰都代替不了的！她死就是因為在她這個年紀(jì)，已有一個真正的媽媽的理智，而胸脯還過于嬌嫩，過于狹小，容不下一顆這么大的慈母心。如果他失去這個寶貝，也是這位兇殘的父親咎由自取。他把媽媽一腳踢死后，剛才不是又把女兒殺害了么！這兩位好天使葬進(jìn)了荒丘，他以后也只有野狗似的暴死在道旁。

綺爾維絲忍住沒有放聲大哭。她伸出手，希望減輕女孩的痛苦；破舊的被單往下滑，她要把它拉上，整理床。那時瀕死者可憐的小身體暴露出來。啊！天哪！多慘，多可憐！石頭也會落淚的。拉麗全身赤裸，半截小衣蓋在肩上作為襯衣；是的，全身赤裸，而且是殉教徒全身出血、痛苦的裸體。她身上已沒有肉，骨頭刺穿皮膚。兩肋細(xì)長的紫血痕一直拖到大腿，在上面的鞭印清晰可見。左臂上繞一圈鉛灰色傷痕，仿佛手鉗鉗過這條那么溫柔、不及火柴棒粗的手臂。左腿露出一條還未收口的創(chuàng)傷，每天早晨趨步做家務(wù)碰得它老結(jié)不了疤。她從頭到腳，烏青一片。哦！這是對童年的屠殺，這是大人的鐵爪子對溫柔愛情的鎮(zhèn)壓，這是弱者在一個十字架下呻吟的慘狀！……綺爾維絲重新蹲在地上，看到這個可憐的小身子貼在床底，她心亂如麻，竟忘了蓋上被子。她顫抖的嘴唇只想要祈禱。

“庫博太太。”女孩囁嚅說，“我請您……”

她伸出短小的手臂要蓋被單，滿臉含羞，因為父親在場感到難為情。皮夏爾癡癡呆呆，眼盯著這具他害死的尸體，始終搖頭晃腦，動作緩慢，像頭困惑的野獸。

給拉麗蓋上后，綺爾維絲不能在那里停留。瀕死者愈來愈衰弱，不再說話，有的只是目光，是逆來順受、若有所思的女孩子的黑黑的目光，她這種目光停留在兩位正在剪圖畫的小孩身上。室內(nèi)充滿暗影，皮夏爾在這個彌留時刻不知所措，光是吐酒氣。不，不，人生太可恨了！??！多丑的事！?。《喑蟮氖?！綺爾維絲離房，下樓，心里不知所措，窩囊煩躁，真想臥倒在一輛馬車輪下，一死了之。

她一邊跑，一邊咒罵人的命苦，走到了庫博自稱在那兒工作的廠家門口。她的兩腿把她送到那里，她的胃又唱起了歌，一首有九十段的饑餓曲，曲子她背得滾瓜爛熟。就憑這樣子，若能在門口逮住庫博，她就要搜他的錢袋，買些食品。最多等上一小時，完全可以忍受——她從上一天來，一直在吮手指頭。

這是夏爾特路口的炭市街，一條破敗的十字路，風(fēng)從四面八方吹來。媽的，在馬路上踱來踱去可不暖和。穿上裘皮大衣還可以！天空一片陰郁的鉛灰色，雪聚積在半空，像頂玻璃帽子罩住全區(qū)。什么都沒落下來，但是空氣中有種凝重的寧靜，準(zhǔn)備給巴黎改變?nèi)菝?，穿一件漂亮的舞衣，又白又新。綺爾維絲抬起頭，祈求好上帝不要立刻拋下輕紗。她跺腳，瞧對面一家雜貨店，然后旋轉(zhuǎn)腳跟，因為沒必要先把自己弄得太餓。十字路上沒有可以散心的。寥寥幾位行人裹著圍巾匆匆走過。很自然，寒風(fēng)使你夾緊屁股，誰有余興溜達(dá)?？墒撬吹剿奈鍌€女人像她一樣，守在鐵工場老板門口；當(dāng)然也是幾位可憐的女人，幾位主婦，要把錢截住，不讓它花在酒店里。其中有一位，高頭大馬，長相剽悍，貼在墻前，準(zhǔn)備撲到她的男人背上。一個小女人穿一身黑，神情謙卑嬌弱，在馬路的另一邊散步。另一個蹣跚笨拙，領(lǐng)了兩個小孩，一左一右拖在兩旁，一邊抖一邊啼哭。每個人——綺爾維絲和她的哨兵姐妹——走過來，走過去，斜眼偷看對方，不說一句話。??！幸會幸會！可是敢說誰都不想見面！她們沒必要交上朋友才知道彼此的門牌號碼。她們個個都住在貧窮大廈?？吹剿齻冊谶@可怕的一月氣溫中跺腳，交叉走過一聲不響，給人的感覺是更冷了。

可是連一只貓也沒從工場出來。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工人，然后兩個，然后三個；但是這些人肯定是如期帶工資回家的規(guī)矩人，因為他們看到工場前徘徊的這些影子便搖頭嘆息。高頭大馬貼在門邊更緊了；突然她撲到一個臉色發(fā)白的矮男人身上，他正小心翼翼向外伸頭。哦！事情辦得干脆利落！她在他身上一搜，搜到錢一把掠走。人給逮住了，錢給抄走了，拿不出什么來喝酒。那時，這個矮男人惱火失望，跟在他的悍婦后面落下大顆的孩子眼淚。工人不斷出來，那個胖女人帶著兩個小孩走近去，一個棕色頭發(fā)、神氣狡猾的大個子一見她，急忙往回縮，去關(guān)照做丈夫的；當(dāng)后者一搖三擺出來，已把兩個五法郎——兩枚嶄新的一百蘇銀幣——分藏在兩只鞋內(nèi)。他一手挽了一個孩子，一邊走，一邊編些胡話哄騙要跟他吵架的老婆。有些愛胡鬧的，一縱身竄到路上，急忙趕去跟朋友把工資花了。也有愁眉苦臉的，手里緊緊抓了十四天中只做了三四天的工資，自怨是個懶蟲，立下好多醉漢的誓言。但是最慘的是穿一身黑的小女人，謙卑嬌弱，她的男人，一個漂亮小伙子，剛才就在她鼻子底下逃走，粗暴得差點(diǎn)把她撞倒在地；她一個人回家，沿著店鋪跌跌撞撞，哭得像淚人兒似的。

最后，隊伍走完了。綺爾維絲筆直站在路中間，望著門。事情開始不妙。兩位遲走的工人也出來了，就是不見庫博。她向工人問庫博是不是也快出來了，他們是一伙的，嘲笑說他們的朋友剛跟相好從后門走，領(lǐng)母雞撒尿去了。綺爾維絲懂了。庫博要再給她來句謊言，她還真會去看天有沒有下雨呢！好了，慢慢地，拖著她的一雙破皮鞋，走下炭市街。她的這頓飯在她前面款款地跑，她在黃昏中打寒戰(zhàn)，瞧著它跑。這次是完了。沒有一個錢，沒有一絲希望，有的只是黑夜和饑餓。??！好一個死亡的夜，這個骯臟的夜，壓在她肩上！

她終于遇上庫博，他剛把工資喝光，連一蘇也不剩。庫博推開她，要她在大街上自己想辦法去乞討自己的面包。

這個區(qū)變得漂亮多了，現(xiàn)在四通八達(dá)，使她感到難為情。馬尚泰大街直通巴黎中心，奧那諾大街又伸展到田野，這兩條街在舊城門穿過該區(qū)，一堆驕傲的房屋，兩條寬闊的石板馬路；兩側(cè)還保留著魚市郊街和魚市街，這兩段破陋的小路往里鉆，彎彎曲曲像陰喑的腸子。很久以來，稅卡墻的拆除擴(kuò)大了外馬路，兩邊是車道，中間土路供人行走，種了四行小梧桐樹。這是一個巨大的十字路口，淹沒在石頭建筑的汪洋大海下，通過幾條無盡的、人群熙攘的大道，延伸到遠(yuǎn)處的地平線。但是在這些新的高層建筑中間，還留有不少搖搖欲墜的破屋；在這些有雕飾的門中間，還隱藏著黑暗的門洞、殘破的狗窩，窗上晾著破布。在日趨繁華的巴黎，貧困在郊區(qū)觸目皆是，不免玷污這座新城市，它還像個工地，興建得那么匆忙。

夾在寬闊人行道的人群中，沿著小梧桐樹走，綺爾維絲感到孤獨(dú)，遭人遺棄。那邊這些大馬路的通道，使她肚子更空；應(yīng)該說來往的人流中不乏富裕的人，卻沒有一個基督徒猜知她的處境，在她手中塞進(jìn)十蘇！是的，這太大了，太美了，這塊廣漠的灰色天空，高高撐在那么巨大的空間上，她在這底下頭昏腿軟。暮色是巴黎的暮色，混濁帶黃，這一種顏色使人立刻聯(lián)想到死，因為生活在街上顯得多么丑。夜色愈來愈濃，遠(yuǎn)處的景物模糊成一片土色。綺爾維絲累了，恰巧碰上工人放工回來。這時刻，住到新房子里戴帽子的太太和衣冠楚楚的先生，都淹沒在老百姓、一群群被車間惡濁空氣弄灰了臉的男男女女中間。馬尚泰大街和魚市郊街放出一隊隊工人，爬坡爬得氣咻咻的。在愈來愈響的公共馬車、出租馬車的滾動聲中，在放空往回飛跑的平板馬車、搬運(yùn)馬車、載重馬車之間，穿工作服、短上衣的人不斷增加，密密匝匝，蓋滿了馬路。搬運(yùn)工回來了，肩上掛搭鉤。兩位工人伸長了腿，肩并肩邁開大步，高聲說話，指手畫腳，卻不看對方；有單獨(dú)走的，穿大褂，戴便帽，低著頭走在人行道旁；有五六個一群的，相互不說一句話，手插在口袋里，眼中無光。少數(shù)幾人嘴里含著熄滅的煙斗。還有泥瓦工，四人合乘一輛出租馬車馳過，石灰桶在車上顛簸，車窗前露出他們白色的臉孔。漆匠提著顏料桶搖晃；一位白鐵工扛一把長梯，差點(diǎn)戳瞎了人家眼睛；一位井管工，慢慢騰騰，背個箱子，用小喇叭吹《小國王達(dá)戈貝》，在傷心的黃昏中這曲子聽來非常凄涼。??！凄涼的音樂，好像在給獸群的踏步作伴奏——這些馱獸拖著腳步，累斷了腰！又是一天過去了！是的，白天是漫長的，沒過多久可又要開始了。剛吃飽肚子，歇下來沒等消化，天又大亮了，又要套上生活的枷鎖。無憂無慮的人吹著口哨，走路噔噔地往家趕，湯等著他去喝。綺爾維絲讓人群流過，在波濤中翻滾，不在乎被人東撞西碰，因為大家累得散了架，餓狼似的趕回家時，沒人有工夫講禮貌。

突然，洗衣婦抬起頭，窺見前面是舊好心旅店。小樓內(nèi)開過一家形跡可疑的咖啡館，被警察查封，從此沒人居住，窗上貼滿廣告，燈桿折斷，從上到下受風(fēng)雨剝蝕腐爛，不名譽(yù)的醬紅色墻上蓋滿霉點(diǎn)。四周景象一點(diǎn)沒變。紙店和煙店依然開著。還窺見低矮建筑物后面斑駁的六層樓樓面，豎立著它們殘缺不全的側(cè)影。只是大陽臺跳舞場不存在了；大廳的十扇窗燈火通明，不久前里面建了一個糖廠，不斷地聽到鋸子的吱吱聲。就是在好心旅店的破屋里開始了她倒霉的一生。她站在那里，望著二樓的窗戶，一扇破百葉窗掛在那里，她回憶起她與朗蒂埃的青春時代，他們最初幾次爭吵，他拋棄她的可惡行徑。這沒關(guān)系，她那時年輕，事后她看來這一切還很有趣。過了才二十年，我的上帝！她淪落街頭了。舊旅店叫她觸目驚心，她又回上大馬路，向蒙馬特方向走去。夜色漸濃，還有孩子在長凳之間的沙堆上玩耍。隊伍還在走，女工匆忙趨步經(jīng)過，為了彌補(bǔ)在貨架上花費(fèi)的時間；一個高大的女人停下，把手放在一個青年手里，青年陪她走到離家還有三扇門的地方不走了。有的人分手時又約好晚上在瘋狂大廳或黑球?qū)m見面。人群中還有工人腋下夾了一包原料回家加工。一個捅煙囪的，肩上搭根皮帶，拖了滿車的灰渣，差點(diǎn)給公共馬車壓死?？墒牵∈璧娜巳褐信苓^幾個沒戴帽子的女人，生上火又下樓，匆匆忙忙準(zhǔn)備晚飯；她們推擠行人，沖進(jìn)面包店、肉店，捧了食品出來，毫不停留。有些八歲女孩被派出來買東西，沿著商店走，胸前抱幾個四斤重的大面包，幾乎跟她們一般高，像美麗的黃色玩具娃娃。她們看到圖片，臉孔偎著大面包出神望上五分鐘。然后，水流寧靜了，人群疏散了，工也停歇了；白晝結(jié)束后，在煤氣燈的照耀下，懶惰與狂歡開始蘇醒，準(zhǔn)備暗地里反撲。

啊！是的，綺爾維絲結(jié)束了自己的白晝！她比這一大批工人更累，他們經(jīng)過那里，剛給了她一個刺激。她可以躺在那里，等死，因為工作不再要她了，她在生活中也苦夠了，可以說：“輪到誰了？我的一份完成了！”這個時刻每個人都在吃。這確是個結(jié)局，太陽熄了自己的燭光，黑夜將會很長很長。我的上帝！舒舒服服躺下，不用再起身，請想一想，永遠(yuǎn)收起工具，天長地久地閑著！辛苦了二十年，這有多好！綺爾維絲在一陣胃痛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一生中豐盛歡樂的好日子。尤其有一天，天氣奇冷，是四旬齋星期四，她玩得真痛快。那時候，她人溫和，金頭發(fā)，青春活潑。她在新馬路洗衣場工作，盡管她腿跛，大家推舉她做王后。那時候，大家坐在花車內(nèi)，游遍大馬路，街上的人爭先恐后圍上來看她。有幾位先生還舉起望遠(yuǎn)鏡像看一位真正的王后。接著晚上大吃大喝，歡歌狂舞一直鬧到天明。王后，是的，王后！頭戴花冠，胸佩飾帶，整整二十四小時，鐘面上要轉(zhuǎn)兩圈！現(xiàn)在饑餓折磨得她動不了，她望著地面，仿佛在找尋她遺落昔日榮華的那條水溝。

綺爾維絲只見到勃呂大爺，跟她一樣在乞討；接著見到古捷，他一直忠于往日的愛情，使她一時得到安慰。但是最后這次見面，也使她下了決心。她羨慕小拉麗的命運(yùn)，期待死，哀求她的鄰居、接尸員巴祖若把她帶走……

十三

酒對庫博的危害愈來愈大。起初是失去理智，接著是感覺完全喪失，最后是局部癱瘓和酒毒性譫妄；譫妄癥把他關(guān)進(jìn)了圣安娜醫(yī)院一個軟墊房間里。綺爾維絲本人也瘋瘋癲癲，送走丈夫后，自己隨即也消失了。

……第二天，博希夫婦看見她中午要走，像前兩天一樣。他們希望她寬心。那天，在圣安娜醫(yī)院，庫博的嚷聲和腳跟踩地聲響得走廊也震動了。她手還沒離樓梯欄桿，便聽到他在高吼：

“這么多臭蟲！……走近些，我把你們的骨頭都扒了！……?。∷鼈円盐腋傻衾?，??！這些臭蟲！……我比你們加起來還闊！滾吧，媽的！”

她在門前喘了一會兒氣。他在跟一支軍隊干仗！她進(jìn)去時，鬧聲更大，場面更好看。庫博氣炸了，活像從瘋?cè)嗽禾映鰜淼?。他在房間中央撒野，揮舞雙手到處亂擊——自己身上、墻上、地上，翻筋斗，往空中拍；他要開窗，又躲起來，自衛(wèi)，叫喊，回答，一個人鬧得不亦樂乎，滿臉怒意，像惡夢中遭到眾人圍攻。接著，綺爾維絲懂了，他想象自己在房頂上安放白鐵皮。他用嘴當(dāng)風(fēng)箱，在爐中移動鐵棒，跪下用大拇指摁住草墊的邊，以為自己在焊接。是的，臨死時又想起了老本行；他喊得那么響，對屋頂捶拳頓足，是因為有幾個笨伯妨礙他好好工作。鄰近幾家屋頂上都有混蛋在嘲弄他。不但如此，這些惡作劇的人還把一群群老鼠放到他大腿中間來。??！骯臟的畜生，他時刻看見它們！使盡力氣用腳擦地，把它們踩死也是白搭，因為去了一群又來一群，連屋頂也是烏黑烏黑的。不是還有蜘蛛么！他緊緊摁住褲子，把屁股上的大蜘蛛捏死，它們竟鉆進(jìn)這里來了，該死！他的白天永遠(yuǎn)過不完，有人要暗算他，他的老板要送他上牢房。于是他趕快做，又相信肚子里有臺蒸汽機(jī)；他張開大口噴煙，一種濃煙充滿房間，逸出窗口；他俯下身，始終在噴，望著窗外一縷長煙滾滾而去，直上天空把太陽遮住。

“嘿！”他叫，“這是克里涅昂古路那班人，扮了狗熊，通身閃亮的……”

他蹲在窗前，像從屋頂俯視一隊人走過。

“馬隊來了，有獅子，有豹，在做鬼臉……還有小孩，扮成狗，扮成貓的……還有高大的克萊芒斯，頭發(fā)上插羽毛。?。∥业膵?！她翻起筋斗來了！……喂，小妞兒，腳底也該打滑了……哎！密探，可不可以不抓她！……別開槍，媽的！別開槍?！?/p>

他的聲音拔高，沙啞驚恐，他趕快彎下身，再三說紅頭發(fā)女人和紅褲子士兵在樓下，這些人拿了槍瞄準(zhǔn)他。他看到墻上伸出一枝槍管抵住他的胸脯。人家搶他的女兒來了。

“別開槍，媽的！別開槍。”

然后，房屋往下塌，他模仿一個區(qū)崩潰倒塌的轟隆聲；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飄散了。但是他沒有時間喘氣，其他景象又來了，快得驚人。他需要滔滔不絕地講，滿嘴巴都是話，七顛八倒的往外抖，喉嚨咕嚕嚕響。聲音愈說愈高。

“嘿，是你，你好！……說正經(jīng)的，別要我吃你的頭發(fā)。”

他把手放在臉孔前，吹口氣把汗毛分開。實習(xí)醫(yī)生問他：

“您看見誰啦？”

“我的老婆，哈！”

他望著墻，背朝綺爾維絲。

綺爾維絲心中直發(fā)毛，也對墻瞧，看是不是墻上有自己的影子。他繼續(xù)說：

“你知道，不要哄我……我不要人家給我上綁……嘻！你好美呀，穿得多時髦。這從哪兒賺來的！……等著我來整你吧！嗯？你把你的先生藏在裙子后面了。那一位是誰？鞠個躬，看看……媽的！還是他！”

他猛地一跳，走去把頭狠狠撞在墻上；但是軟墊減輕了沖擊力。只聽到他的身體反彈回來“嘭”的一聲跌在草墊上。

“您看見誰啦？”實習(xí)醫(yī)生又問。

“賣帽子的！賣帽子的[11]！”庫博叫。

實習(xí)醫(yī)生問過綺爾維絲，綺爾維絲結(jié)結(jié)巴巴回答不上來，因為這情景使她回憶起一生中所有的煩惱。白鐵工伸出拳頭。

“就咱倆，伙計！我該把你治治了！啊！你摟了這個臭女人堂而皇之來了，存心當(dāng)眾取笑我。好吧！我來把你掐死，是的，是的，我！不用講什么客氣！……你別充好漢……看打。著！著！著！”

他拳頭打向空中。那時，怒氣侵入他的全身。退縮時撞到墻，以為背后有人襲擊?；剞D(zhuǎn)身奮力撲向軟墻。他跳躍，從一個角落跳向另一個角落，用肚子、屁股、肩膀沖撞，打滾，又站起身。他的骨頭軟了，肉體發(fā)出一捆濕麻的聲響。他玩這種游戲，嘴里還伴以兇惡的威脅、粗野的號叫。但是戰(zhàn)斗大約發(fā)生逆轉(zhuǎn)，對他不利，他的呼吸變得短促，眼睛突出眼眶；漸漸地學(xué)起孩子撒賴了。

“抓兇手！抓兇手！……都滾吧，你們倆，……??！強(qiáng)盜，他要?dú)⑺?！他用刀割她的一條腿。另一條腿橫在地上，肚子剖開，都是血……哦！我的上帝，哦！我的上帝……”

他滿身大汗，頭發(fā)沾在額上，樣子可怕，往后退，猛力舞弄兩臂，像要推開恐怖的景象。兩聲驚呼令人毛骨悚然，腳跟絆著褥子，仰臉倒在上面。

“先生，先生，他死了！”綺爾維絲合上手說。

實習(xí)醫(yī)生已上前把庫博拉到褥子中間。不，他沒死。把他的鞋脫下；他赤裸的雙腳伸到褥子一頭；自個兒舞動著，一邊一個，有節(jié)拍，跳得快而均勻。

恰好醫(yī)生進(jìn)來。帶了兩名同事，一胖一瘦，像他一樣佩著勛章。他們?nèi)烁┫律?，一言不發(fā)，檢查病人全身；然后，速度很快聲音很低地談了起來。他們把病人衣服從屁股脫到肩膀，綺爾維絲踮腳看見赤裸的上身橫陳著。哎！這下全了，手臂從上往下抖，大腿從下往上抖，身軀這時也來湊熱鬧！肯定，小丑也會對著肚子發(fā)笑。條條肋骨都在微笑，肚皮像笑咽了氣似的發(fā)喘。全身都在動，沒說的！肌肉在打照面，皮膚顫動像張鼓皮，汗毛一邊行禮一邊跳華爾茲舞?？傊?，這可說是總體戰(zhàn)，也可說是舞會結(jié)束前的加洛普舞，太陽出來了，所有跳舞的人手?jǐn)y手跺腳跟。

“他睡了?！敝魅吾t(yī)生喃喃說。

他要其他兩人注意病人的臉。庫博眼皮閉攏，還有微小的神經(jīng)質(zhì)震蕩抽動他的全臉。尤其可怕的是他身子干癟，牙床突出，帶著扭歪的死人臉，像做過許多噩夢。但是醫(yī)生看見他的腳，過來拿鼻子湊上去，懷著濃厚的興趣。腳始終在跳舞。庫博盡管睡了，腳還是要跳舞！哦！它們的主人可以打鼾，與它們無關(guān)，它們繼續(xù)干它們的，既不加快也不放慢。真是一雙機(jī)械腳，這雙腳也是得快樂時且快樂。

可是，綺爾維絲看見醫(yī)生把手放到她的男人上身，自己也想摸上一摸。她輕輕走近去，把手按在他的一只肩膀上。手放在上面一分鐘。我的上帝！里面發(fā)生什么啦？皮膚深處也在跳舞，就是骨頭大約也在跳。震顫與振蕩是從遠(yuǎn)處傳來的，皮膚下如同有條河在流動，當(dāng)她摁得重一點(diǎn)，感到骨髓在號叫。肉眼只看見小波濤卷起一圈圈旋渦，像旋風(fēng)的表面；但是內(nèi)部大約糟蹋得不成樣子。多么棒的工程！只有鼴鼠才干得出！這是酒店的酒精對它的蹂躪。全身成了一團(tuán)爛肉，天哪！在整副骨架全面而持續(xù)的抖動中，把庫博搗成碎片后帶走，這項工程才算是完成。

醫(yī)生早走了。綺爾維絲跟實習(xí)醫(yī)生留著，將近一小時，她又低聲說：

“先生，先生，他死了……”

但是實習(xí)醫(yī)生望著腳，搖頭表示沒有。赤裸的腳露在床外，始終在跳舞，腳不干凈，趾甲很長。又過了幾個鐘點(diǎn)。突然它們僵硬不動了。那時實習(xí)醫(yī)生轉(zhuǎn)身對綺爾維絲說：

“行了?！?/p>

只有死才能制止腳跳舞?！?/p>

從這天起，綺爾維絲經(jīng)常神志不清，這幢樓的妙事之一，就是看她模仿庫博。不用人家要求，她免費(fèi)表演這個節(jié)目，四肢發(fā)抖，自然而然發(fā)出低低的驚叫聲，無疑在圣安娜醫(yī)院看她的男人時間長了，感染上了這個習(xí)慣。但是她運(yùn)氣不佳，沒能像他那樣完蛋。僅限于做些鬼臉，像頭外逃的猴子引得街上小孩向她扔白菜幫子。

綺爾維絲這樣捱了幾個月。她淪落得更深，接受最難堪的侮辱，每天被饑餓奪去一點(diǎn)生命。一旦有了幾個錢，立刻喝掉，滿街亂走。區(qū)上骯臟的事都交給她做。一天晚上，有人打賭有的臟物她不會吃；她為了贏十蘇居然吃了。馬雷斯科先生決定把她逐出七層樓那個房間。但是，有人剛發(fā)現(xiàn)勃呂大爺死在他樓梯下的小洞里，房東也就把這個窩讓給她住?，F(xiàn)在她住進(jìn)了勃呂大爺?shù)募摇＞驮谀抢锱f草堆上，她肚子空的，骨頭冰的，牙齒格格打戰(zhàn)，世界顯然不要她。她成了白癡，甚至沒想到從七樓往院子石板地上跳就可一死了事。死亡大約要一點(diǎn)一點(diǎn)、一塊一塊收拾她，讓她在自己造成的生存中苦挨到最后一刻。甚至別人不知道她怎么死的。有人說一冷一熱死的。但是實際是她生活潦倒，死于貧困、墮落、勞累。用羅利歐的話來說，她是耗死的。一天早晨，走廊上聞到臭氣，大家記起有兩天沒看見她了；在她的窩里發(fā)現(xiàn)她已全身發(fā)青。恰好巴祖若大爺腋下挾了殮具走來，把她裝了進(jìn)去。這一天他還醉得可以，依然興致勃勃，快活得像只黃雀。當(dāng)他認(rèn)出是給哪位主顧干活，一邊預(yù)備收殮，一邊說出他的哲理性感想：

“每個人都要走的……沒必要往前擠，大家都有位子……怕到晚了搶個先，那才笨哩……我巴不得叫人高興。有的人愿意，有的人不愿意。安排一下吧，看看……這里一位起初不愿意，后來又愿意了。那時又讓她等了……最后還是行了，真的！這是她贏來的！那就高高興興走吧！”

他粗壯的黑手把綺爾維絲一抓，忽然有種柔情，輕輕舉起這個曾對他傾慕了不少日子的女人。然后，懷著一種父愛，把她放進(jìn)棺底，他在打噎中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你知道，聽好了……是我，快活神，又名婦女的安慰者，……去吧，你是幸運(yùn)的。睡吧，我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