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中八仙歌^[1]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2]。

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車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3]。左相日興費(fèi)萬錢，

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圣稱避賢^[4]。

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樹臨風(fēng)前^[5]。蘇晉長齋繡佛前，

醉中往往愛逃禪^[6]。李白一斗詩百篇，

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

自稱臣是酒中仙^[7]。張旭三杯草圣傳，

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8]。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9]。

【解讀】

這首詩是天寶五載（746）杜甫初到長安時所作。詩以飲酒、醉酒為主題，寫了長安的八位社會名流，包括皇族、世家顯宦、詩人和草圣，以及一位布衣之士。八人醉態(tài)有別，但無不出塵拔俗，醉得極醇極美。與八人的醉相聯(lián)系的，是真情的灑露、智慧的噴涌、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的迸發(fā)和偉岸人格的凸顯。作為后輩的詩人，則滿懷仰慕和贊美，用詩筆將他們描繪為一幅長卷，一座群塑，并冠以群“仙”的美名。這幅畫卷既是當(dāng)時長安社會文化精英的一個縮影，也是盛唐精神的一道流光溢彩，同時也代表著詩人憧憬和向往的生活和藝術(shù)世界。它不僅僅表明長安給詩人流下的第一印象十分美好，詩人以“醉”的主題來概括長安文化和精英們的生活，把醉當(dāng)作一種藝術(shù)精神來贊美，也表明他的藝術(shù)感覺十分敏銳，一下兒就抓住了那個時代的魂魄。盛唐藝術(shù)在表面的明麗和諧之下，其實(shí)滲透著一種強(qiáng)烈的迷狂精神，如李白的詩，如張旭的草書，無不在“化入渾然忘我之境”中揭示著人生痛苦的隱蔽根基。當(dāng)然，醉的人物也頗顯滑稽，詩人在描寫他們時也不免筆帶滑稽。這種滑稽，按照尼采的說法，是救苦救難的藝術(shù)仙子用來制服厭世思想的表象之一，其作用在于使人擺脫對生存荒謬的恐懼。但在此后，杜詩卻更多地采用了人生悲劇意識的另一表象——崇高。這首詩因此在全部杜詩中占有一個特殊位置，它代表著一種銜接和轉(zhuǎn)換，既是杜甫本人青春期與成年的分界，也是一個時代的總結(jié)和轉(zhuǎn)捩。

[1] 八仙：即詩中所記的八個人物。道教有八仙之說。盧倫《和裴延齡尚書寄題果州謝舍人仙居》有“飄然去謁八仙翁”句?！短綇V記》卷二一四引《野人閑話》記五代西蜀道士張素卿畫八仙圖，并記八仙之名為李己、容成、董仲舒、張道陵、嚴(yán)君平、李八百、長壽、葛永。其圖雖出于五代，但傳說形成更早。杜甫即采“八仙”之名，為八位飲者留像。詩中所記人物，賀知章、李白在杜甫至長安前已離開長安，蘇晉卒于開元二十二年。此詩乃以長卷形式將他們收入一圖，并非一時一地的紀(jì)實(shí)。

[2] 知章：賀知章，會稽永興人，玄宗開元間為太子賓客、秘書監(jiān)，天寶三載上疏請度為道士，歸隱鏡湖，病逝。為人曠達(dá)不羈，晚年尤放誕，自號四明狂客、秘書外監(jiān)。

[3] 汝陽：汝陽王李琎，玄宗兄寧王李憲長子，與賀知章等為詩酒之交。朝天：朝見天子。麹（qū）：酒麹，用以發(fā)酵制酒。酒泉：酒泉郡，今甘肅酒泉。相傳城下有泉水，味如酒，因此得名。移封向酒泉謂請求以酒泉為封地。極寫李琎之嗜酒。

[4] 左相：指李適之。恒山王承乾之孫。天寶元年代牛仙客為左相，與李林甫爭權(quán)，不葉。天寶五載罷知政事，命親故歡會，賦詩曰：“避賢初罷相，樂圣且銜杯。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此徑用其詩中語。賢、圣：均謂酒?！度龂尽の簳ば戾銈鳌罚骸皶r科禁酒，而邈私飲，至于沉醉，校事趙達(dá)問以曹事，邈曰：‘中圣人。’達(dá)白太祖，太祖甚怒。度遼將軍鮮于輔進(jìn)曰：‘平日醉客謂酒清者為圣人，濁者為賢人。邈性修慎，偶醉言耳?！剐易妹庑獭！?/p>

[5] 宗之：崔宗之，崔日用之子，襲封齊國公。與李白為好友。謫官金陵時，與李白詩酒唱和，嘗月夜同乘舟自采石達(dá)金陵。觴（shānɡ）：飲酒器。白眼：《世說新語·簡傲》劉孝標(biāo)注引《晉百官名》載：阮籍能為青白眼，見凡俗之士，以白眼對之。玉樹：喻人之風(fēng)度超凡。《世說新語·容止》：“魏明帝使后弟毛曾與夏侯玄共坐，時人謂蒹葭倚玉樹?！?/p>

[6] 蘇晉：蘇珦之子，玄宗時官中書舍人，兼崇文館學(xué)士。長齋：齋戒食素，道教、佛教均有持齋之戒，信徒或長期持齋，或在每月規(guī)定之日持齋。繡佛：佛像，以織繡為之。逃禪：禪指坐禪、禪定，佛教修行方式。逃禪謂逃避坐禪。

[7] 李白：見前《贈李白》注1。《舊唐書·李白傳》載：“既嗜酒，日與飲徒醉于酒肆。玄宗度曲，欲造樂府新詞，亟召白，白已醉臥于酒肆矣。召入，以水灑面，即令秉筆，頃之成十馀章?！?/p>

[8] 張旭：吳郡人，善草書。李肇《唐國史補(bǔ)》卷上：“旭飲酒輒草書，揮筆而大叫，以頭揾水墨中而書之，天下呼為張顛。醒后自視，以為神異，不可復(fù)得?！崩铐牎顿洀埿瘛罚骸奥俄敁?jù)胡床，長叫三五聲。興來灑素壁，揮筆如流星?！?/p>

[9] 焦遂：生平不詳。袁郊《甘澤謠》稱其為“布衣焦遂”，與進(jìn)士孟云卿等友善?！斗珠T集注杜工部詩》引《唐史拾遺》：“焦遂與李白等號為酒中八仙，口吃，對客不出一言，醉后酬答如注射，時目為酒吃?！碑?dāng)據(jù)杜詩敷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