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 無言的童年

蕾蒂西婭,或人類的終結(jié) 作者:[法] 伊凡-雅布隆卡 著;陳新華 譯


7 無言的童年

她們的童年沒有支撐。一切盡失,缺少坐標。蕾蒂西婭和杰西卡的人生之路因傷痕、毆打、驚嚇和崩潰而坎坷不平,她們每次站起來似乎都只是為了再一次摔倒。在她們最初的那些年里,凈是一系列難以理解的混亂。沒有人給她們解釋接二連三搬家的原因,或者母親住院而父親“在角落里”的緣由。沒有人向她們講述這一切。在對厄爾省社會部門的研究中,吉納維夫·貝松援引了一個童年時期遭受虐待的成年人的證詞:“要摧毀一個小孩,不需要把他往墻上撞……把奶瓶固定在床上,讓小孩獨自喝著,沒人注意他,沒人跟他說話,這個小孩就不存在……他身上的某些東西就將徹底‘破碎’?!?/p>

蕾蒂西婭所有的老師和心理醫(yī)生都曾指出,要讓她開口是非常困難的。杰西卡補充道:“蕾蒂西婭說過,她什么都不記得了?!彼甑膭?chuàng)傷已經(jīng)從她的記憶里被清除掉了。對不堪回首的過去,她采取的是拒斥和隱瞞的態(tài)度。在兒童法官要求提交的報告中,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個“被遺棄的形象”,一個“異常缺乏安全感”的小女孩,具有“情感和智力的缺失”。8歲的時候,她的認知能力相當于一個5歲的小孩。

但是,就算用上所有的兒童智力測驗,哪怕依照韋克斯勒成人智力量表來鑒定一個小女孩,人們也只是枉費心機,最終得出的其實不過是成人視角的診斷,根本無法觸及其內(nèi)心世界的崩塌。具有挑戰(zhàn)性的問題是:在她的幼年時期,她身上產(chǎn)生過何種具有決定性的傷痕?我們知道,考慮到她的年紀以及受過的創(chuàng)傷,她是沒有能力把它說出來的?!罢Z言表達的闕如”的背后,壓抑和遺忘的背后,究竟有著什么樣的想法?

我讀過點這方面的書。約翰·鮑比(John Bowlby)開創(chuàng)了1960年代末的依戀理論,兒童精神病科醫(yī)生莫里斯·伯杰(Maurice Berger)則是他的追隨者,他曾寫道,兒童需要和一個“穩(wěn)定、可靠、可預見、容易接近,能夠理解其需求和平復其緊張的”成人形象建立關系。沒有這樣一個照料者(或者說“給予關心的人”),他就沒有情感上的安全感,沒有信心,沒有著落,因此也就沒有去發(fā)現(xiàn)新世界的能力。人們曾觀察到,一個目擊過家庭內(nèi)部暴力的幼童容易發(fā)展出如下表現(xiàn):焦慮或攻擊性、遺尿癥、創(chuàng)傷后精神壓力綜合征,以及語言表達和智力缺陷。易受傷的特點很早便扎根了。

我學過技術化的術語和學術化的表達,但是,我反而更加喜歡探尋兒童內(nèi)心中的微妙和含糊之處,他們慣于遺忘的傾向,他們在理解上的無力感,不僅包括蕾蒂西婭和杰西卡,也包括所有的小孩,我們都曾是小孩。

在杜魯門·卡波特(Truman Capote)的非虛構作品《冷血》中,兇手親眼看到他的父親毆打他的母親,做了如下描述:

我害怕到了極點。實際上,我們這些孩子都被嚇到了。大家哭了起來。我感到害怕是因為我認為自己的父親會傷害我,也因為他毆打我的母親。我實在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打她,但是我確實感到她應該是做了什么糟糕透頂?shù)氖虑椤?/p>

在題為《被征服的女性》的研究中,瑪麗—弗朗斯·伊里戈安(Marie-France Hirigoyen)援引了一條成年人的證詞:“因為尖叫和打斗,我經(jīng)常在晚上醒過來……人們在童年遭遇的暴力,就像是一種人們教授給你的母語。”

暴力的世界窮盡了語詞。我將把這些語詞送給蕾蒂西婭。應該為這位公主寫一部《小王子》,在那里,成人的沉重和嚴肅不被認可。

爸爸打媽媽

媽媽哭泣

爸爸被關進角落

這是我的錯

我不想去監(jiān)獄

媽媽離開了

爸爸和媽媽還會回來嗎?

我只想出了一半。2014年年底的一天——在逛了一個規(guī)模不大的圣誕集市之后,我們在一家咖啡館里取暖——杰西卡追溯起往事的時候,音調(diào)也提高了:“我的父親打了我母親幾個耳光。我母親哭了起來,但我們沒法去幫她,否則挨打的就會是我們?!?/p>

有個孩子還講過其他的故事,這是一個律師向我講述的。在一個小村子里,一個男人當著3歲和18個月大的女兒們的面,用刀殺死了自己的妻子。他丟下女兒們,讓她們和尸體在一起,以此制造自己不在場的假象,最后,他驚惶不安地報了警,謊稱這起慘案是由一樁入室盜竊所致。在此期間,他3歲的女兒因為母親一動不動而感到生氣,就躺在了她身上,對她又拉又搖一番之后,她不知該如何是好,便滿身血跡地走到了街上。在走了200米遠后,她撞在了一個路人的身上,這個被嚇壞了的路人通知了憲兵。小女孩得到安頓后解釋道:“爸爸在媽媽身上涂了紅色的顏料?!?/p>

有過多少次,蕾蒂西婭感受到了圍繞著她、在她頭上盤旋、附著在她身上的虛空?說她的生活是一片廢墟并不準確,因為,首先必須建立過什么,才會有廢墟。然而,蕾蒂西婭什么都不曾建立起來:人們系統(tǒng)化地阻止了她這樣做。嬰兒喜歡弄亂人們在他們面前堆起來的彩色積木。對蕾蒂西婭來說,摧毀這個小樓房的卻是那些成年人。每一次,他們都想要重新開始。到頭來卻沒有一樣東西能立得起來,蕾蒂西婭便放棄了小房子。

還是一個嬰兒的時候,她就變得消瘦,變得心灰意冷,睡得也越來越多;在這片荒謬之地里,她既然沒有立足之處,便干脆抽身而出。成了一個小女孩之后,她依然羞澀、壓抑、敏感、拒斥自我,對別人施加于她的各種暴力和各種虐待行徑,她就是一個看客。她越是一無所求,便越是會被遺忘在角落里;她越是面露消極,無心自己的生活,便越少得到別人的安慰。所有這些難以理喻的事情,這些驚叫、毆打、眼淚、變動、冷漠,都在她身上催生出了這些怪異的想法、這些藏匿在她生命深處的真理,就是這些東西最終塑造了她:

爸爸是對的

爸爸是對的,否則他會打人

爸爸總是對的,否則他會殺死媽媽

男人總是對的,否則他們會殺掉我們

對這對雙胞胎而言,有一個觀念根深蒂固,當媽媽因為痛苦而尖叫,或因為悲傷而落淚的時候,她只是在屈從本性。因而,所有這些創(chuàng)傷都構成了基石。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我們才可以談及由暴力和服從設定的命運和生活。直至今天,杰西卡仍然害怕她的父親。然而在以前,保護她妹妹的正是她自己。

*

某些專家斷言,雙胞胎直到兩歲都生活在一種“雙生融合”中。在2歲到6歲間,他們便進入了一種完全對立發(fā)展的“互補階段”:一個冷靜,另一個緊張;一個健談,另一個沉默寡言;一個控制另一個;等等。在受教育的年紀和青春期,他們會自我成長,即便教育和特殊環(huán)境會讓融合時期延長至成年。

無論如何,雙胞胎中的一個都會是另一個的生命伴侶。他們相愛、相恨,互相知根知底。他們相伴相隨,比愛情的結(jié)合更為長久。對于其中一個而言,他的雙胞胎伴侶意味著什么呢?

熱羅姆·加爾桑在《奧利維爾》中對一個被汽車撞倒的6歲小男孩說:“比他的雙胞胎兄弟活得久是一種欺詐。為什么是我而不是你?”2015年2月,《新觀察家》上的一篇文章談到一對罹患先天性黏液稠厚癥的雙胞胎,其中一個解釋道:“沒有他,太多的東西我都沒法去想象。即便是一次生日:這不是我的生日,而是我們的。這一天如果少了他,就像是在慶祝我一半的生命。”

蕾蒂西婭和杰西卡小的時候,由于她們長得太像,以至于人們總是混淆。她們有能力在同一時刻做同樣的事情,比如說打哈欠。她們?nèi)缬半S形,還會打架。弗蘭克·佩雷就見識過:“‘我的姐姐總是讓我惱火’,接著是,‘我的妹妹在哪兒呢?’”在長大的過程中,她們各自都發(fā)展出了自己的個性。但成人總會用粗陋的對立去區(qū)分她們,導致這個互補的分化過程瀕于停滯。談起過去,所有人都堅信杰西卡是領導者、保護者、母親,而蕾蒂西婭是被指揮的那個,是那個愛抱怨的小孩,用西部人的說法就是“小氣鬼”。

這就是她們童年的基石:雙胎妊娠。這是杰西卡最早跟我講起過的事情之一:“我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妹妹。我會離開我的父親、我的母親,但永遠不會離開蕾蒂西婭。”而如今,這個鏡子游戲再也無以為繼:從今往后只有一個人的生活了。

  1. 厄爾(Eure)是法國西北部的一個省。

  2. 熱羅姆·加爾桑(Jér?me Garcin,1956— ),法國記者,他的雙胞胎哥哥奧利維爾6歲時意外喪生于車禍,《奧利維爾》一書就是獻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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