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

凍云黯淡天氣^【1】，扁舟一葉^【2】，乘興離江渚。度萬壑千巖^【3】，越溪深處^【4】。怒濤漸息，樵風(fēng)乍起^【5】，更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泛畫鹢^【6】、翩翩過南浦。

望中酒旆閃閃^【7】，一簇?zé)煷?，?shù)行霜樹。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8】。敗荷零落，衰楊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紗游女^【9】。避行客、含羞笑相語。

到此因念^【10】，繡閣輕拋^【11】，浪萍難駐^【12】。嘆后約丁寧竟何據(jù)^【13】？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凝淚眼、杳杳神京路^【14】。斷鴻聲遠長天暮^【15】。

【注釋】

【1】凍云：冬天濃重聚積的云?！?】扁舟：小船。【3】萬壑千巖：出自《世說新語·言語》：顧愷之自會稽歸來，盛贊那里的山川之美，說：“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边@里指千山萬水?！?】越溪：泛指越地的溪流?！?】樵風(fēng)：順風(fēng)。【6】鹢(yì)：泛舟。鹢是古書上說的一種水鳥，不怕風(fēng)暴，善于飛翔。古時船家常在船頭畫鹢首以圖吉利。【7】望中：在視野里。酒旆：酒店用來招引顧客的旗幌。【8】鳴榔：用木棍敲擊船舷，以驚魚入網(wǎng)?！?】浣紗游女：水邊洗衣勞作的農(nóng)家女子?！?0】因：這里是“于是”“就”的意思?！?1】繡閣輕拋：輕易拋棄了偎紅倚翠的生活?！?2】浪萍難駐：漂泊漫游如浪中浮萍一樣行蹤無定?！?3】后約：約定以后相見的日期?！?4】杳杳：遙遠的意思。神京：指都城汴京?！?5】斷鴻：失群的孤雁。

【譯文】

云朵凝滯，天色黯淡，我乘著一葉扁舟乘興駛離江渚。度過萬壑千巖，越過溪流深處。怒濤漸漸平息，湖面上忽然吹起順風(fēng)，還聽見過往經(jīng)商辦事的船客互相打著招呼，船只高高地張起了風(fēng)帆。乘著畫有鹢的船，輕快地劃過南岸水邊。

所望之處酒簾在風(fēng)中閃動，煙靄朦朧中有一處村落，數(shù)排霜樹。夕陽下，漁人用木棒敲擊船舷準備歸去。只見殘敗的荷花散落在水面上，與衰柳相互掩映。岸邊三三兩兩浣紗歸來的女子。她們避開行客，害羞地相笑而語。

來到此處我念起，(當日)輕率地拋棄了偎紅倚翠的生活，漂泊漫游如同浮萍一般難以停駐。感嘆以后的相見及(妻子的)叮嚀沒有憑據(jù)！離懷愁慘，空自嘆恨時光已至歲暮，歸期受阻。凝著淚眼，望著那遙遠的汴京路。孤雁的悲鳴聲漸漸遠去，長空中暮色蒼茫。

【賞析】

詞的品賞知識

慢詞

慢詞是宋詞的主要體式之一，與小令一起成為宋代詞人最常用的曲調(diào)樣式。慢詞的名稱從“慢曲子”而來，指依慢曲而填寫的調(diào)長拍緩的詞。小令的體制短小，容量有限。而慢詞的篇幅較大，一調(diào)少則八九十字，多則一二百字。到了宋初，詞人習(xí)用的仍是小令。與柳永同時的張先、晏殊和歐陽修，僅分別嘗試寫了十七首、三首和十三首慢詞，慢詞占其詞作總數(shù)的比例很小，而柳永一人就創(chuàng)作了慢詞八十七首。柳永大力創(chuàng)作慢詞，從根本上改變了唐五代以來詞壇上小令一統(tǒng)天下的格局，使慢詞與小令兩種體式平分秋色，齊頭并進。

這首《夜半樂》篇幅體制大，擴充了詞的內(nèi)容含量，增強了詞的表現(xiàn)力。

這首詞共分三片，是柳永用舊曲創(chuàng)制的新聲。詞的一、二片寫詞人在浙江會稽一帶泛舟而游的情形，第三片抒發(fā)離鄉(xiāng)去國之感。

上片敘述舟行的經(jīng)歷?！皟鲈器龅鞖?，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首三句交代時間、天氣及舟行之事?！俺伺d”二字是第一片的詞眼，說明他興致很高，即便是“黯淡天氣”，他仍乘船駛離江渚。從“度萬壑”至上片末尾一直寫舟行的所見所聞。詞人先度過萬壑千巖，看到的是一片雄奇險峻之景；接著他來到開闊江面上，風(fēng)浪漸趨平靜，過往經(jīng)商辦事的船客互相打招呼，帆船往來如織，呈現(xiàn)出一派熱鬧的景象。詞人泛著小舟，翩然過了南浦。“翩翩”，遙應(yīng)“乘興”，既寫舟行得輕快，也寫心情的輕快。

中片寫舟中所見。詞人過了南浦，來到一個村莊。岸上，他望見了酒旗、煙村、霜樹。江中，他看到漁人用木棒敲擊船舷，看到凋殘的荷花，枯黃的楊柳。透過稀稀疏疏的楊柳枝，他看見岸邊一小群浣紗歸來的女子。而這些浣紗女子正是詞人描寫的重點，經(jīng)過詞人的工筆細描，她們嬌憨可掬的情態(tài)躍然紙上。嬌羞可愛的浣紗女子觸動并喚醒了詞人沉埋心底的種種思緒，使他頓生羈旅之愁。

⊙作者簡介⊙

柳永(約987—約1053)，字耆卿，初名三變，因排行第七，人稱柳七，崇安(今屬福建)人。仁宗景祐元年(1034)進士。官至屯田員外郎，世稱“柳屯田”。性格放曠，仕途坎坷，最后漂泊流落而死。精通音律，創(chuàng)作了大量適合于歌唱的慢詞長調(diào)。其詞題材廣泛，尤善寫離情別意，寫得鋪敘委婉，雅俗并陳。深受時人尤其是市民階層的歡迎，甚至出現(xiàn)“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避暑錄話》)的盛況。有詞集《樂章集》。

下片由景入情，寫離別哀思。用“到此因念”四個字展開，引出離愁別恨。“繡閣輕拋”，浣紗女子令他想到獨居在家的妻子，他多么后悔當初輕易地離開她呀?！袄似茧y駐”，慨嘆此時浪跡他鄉(xiāng)，行蹤難定。“嘆后約丁寧竟何據(jù)？”這句感嘆后會無期；“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詞人恨難以與親人團聚。目前詞人遠離妻子寄身的京城汴梁，路途遙遠，不易到達，只得“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最后“斷鴻聲遠長天暮”句以景結(jié)情，寓意無窮。詞人望神京而不見，映入眼簾的只有寂寂長空，茫茫暮色，而在耳邊響起的唯有那孤雁漸去漸遠的悲鳴聲。末句意境渾涵，營造出的氛圍與詞人的感情十分合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