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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分成四個區(qū)。沙龍吧是我工作的地方,這里招待許多??汀ㄜ囁緳C、牧場工(一些人有部分原住民血統(tǒng)),偶爾還招待幾個黑人剪毛手(牧場工),他們剛收入200澳元支票的工錢,來酒吧兌現(xiàn),等到第二天早上已所剩無幾。然而,除了那些錢多人傻的,黑人在這里經(jīng)常被心照不宣地嗤之以鼻,也不常進來。休閑吧招待游客和一些社會地位稍高的常客,不過兩個區(qū)之間通常是流動的。臺球廳勉強允許黑人入內(nèi),而內(nèi)室吧則是一個舒適、裝飾缺少品味的房間,警察、律師和上層階級的白人在這里喝酒。這里嚴禁黑人進入。沒有法律,也沒有規(guī)定,但依舊假借“敬請顧客著裝整潔”等幌子得以實施。沙龍里的刺兒頭,以“男同吧”聞名。至少這間酒吧沒有“狗窗”,北部地方多數(shù)酒吧都有。這種小窗戶開在背面,賣酒給黑人。
我住在后門外面一個通風(fēng)良好的水泥鴿籠里,家具就是一張鋁合金的床,蓋著一床有污跡的艷粉色繩絨床單。我給家里寫了愉快的信,告訴每個人我騎著巨型蟑螂練習(xí)馴獸,如何用鞭子把它們抽得老老實實,又恐怕它們有朝一日會轉(zhuǎn)而報復(fù)我,所以我忍住不再把頭放進它們的嘴巴里了。但笑話里隱藏著與日俱增的憂愁。搞到駱駝,甚至僅是關(guān)于駱駝的信息竟然都比我以前想的難太多。當(dāng)時,關(guān)于我計劃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已經(jīng)傳開,從老顧客那里招來很多挖苦的嘲笑,還有足夠多無用和不準(zhǔn)確的信息,可以填滿一座荒謬的圖書館。似乎突然間,每個人都了解了關(guān)于駱駝的所有知識。
無須鉆研多深,你就會發(fā)現(xiàn),世界上幾個最憤怒的女權(quán)主義者在她們的性格形成期,都在碧藍的澳洲天空下呼吸過新鮮空氣,之后扎好袋鼠皮背包,急匆匆地趕去倫敦、紐約或任何地方,在那里,澳式男子氣概,就像黎明時的猙獰夢魘,緩慢地從她們戰(zhàn)痕累累的意識層面退去。任何一個在愛麗絲泉的男性酒吧工作過的人,都會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有的男人會在營業(yè)前就在門口晃悠,經(jīng)過整整十二個小時的酒精浸泡后,不情不愿地離開,通常是在打烊時爬出去的。其他人有固定時間點、固定位置和固定朋友,交換一會兒談資,往往是同樣的故事,同樣的反應(yīng)。另一些人坐在角落里,天知道在做什么夢。一些人瘋瘋癲癲,一些人卑鄙無恥,一些人——哦,那屈指可數(shù)的稀有寶石——和藹可親、樂于幫忙,還有幽默感。等到晚上九點,有些人會為喪失的機會、失去的女人和放棄的希望抹淚。當(dāng)他們哭泣時,當(dāng)我隔著柜臺握著他們的手說“好啦好啦”的時候,他們默默而又不自覺地對著吧臺撒尿。
要真正嚴肅地探究澳洲的厭女迷信,就得孜孜不倦地走過兩百年的澳洲白人史,和一群被不公正對待的罪犯一起登上“大片褐土”的海濱。其實,他們登岸的地方相對更有綠意,而且更吸引人,大片的褐色東西是后來才有的。殖民地的生活絲毫不易,但男孩們學(xué)會了團結(jié)一心,當(dāng)他們服滿刑期之后,如果四肢仍然健全,就大膽地闖入外面的險惡疆土冒險,試圖過上勉強糊口的可憐生活。他們強悍無比,根本沒有后顧之憂。而且他們有酒精來舒緩精神打擊。等到19世紀(jì)40年代,他們開始漸漸明白,缺了點什么。綿羊和女人。前者,他們從西班牙進口,這一天才之舉使澳洲進入了經(jīng)濟版圖;后者,他們從英格蘭的貧民收容所和孤兒院成船運來。鑒于一直都不夠分(說的是女人),你可以清晰地想象姑娘們勇敢地乘船駛來時,悉尼碼頭上狂亂的沖撞畫面。如此慘痛的種族記憶很難在短短一個世紀(jì)抹除,這種狂熱在每間鄉(xiāng)間酒吧經(jīng)久不衰,煥發(fā)生機,尤其在內(nèi)陸,澳洲男性仍任情使性地固守著一副刻板模樣?,F(xiàn)代的表現(xiàn)形式幾乎全無魅力。他們抱有偏見、心胸狹隘、無趣,而且最重要的是,蠻橫粗暴。他們的生活樂趣僅限于打架斗毆、開槍射擊和喝酒。對他們來說,哥兒們的概念不包括意大利黑皮鬼、中東佬、英國佬、黑鬼、土著、老黑、懵豬眼、猶太佬、中國佬、愛爾蘭佬、日本佬、法國佬、德國泡菜佬、共產(chǎn)黨、男同、亞洲佬、雜種,對,還有小姑娘、妞兒和馬子。
一天夜里,在酒吧,一個和藹一點的??托÷晫ξ艺f:“你得小心點兒了,姑娘,你知道嗎?你已經(jīng)被這里的幾個小子提名為鎮(zhèn)上下一個被強奸的對象。你不該那么友善的。”
我整個人都崩壞了。我干什么了我,除了偶爾拍過他們幾次肩膀,臨時幫過喝癱在地上的人,沉默地聽過幾個令人心碎的倒霉故事。我頭一次真正感到驚恐。
又有一次,我給內(nèi)室吧的人代班。當(dāng)時或許有六個人在那里沉默地喝酒,包括兩三個警察。突然,一個喝醉了的頭發(fā)散亂的原住民老女人進來了,開始對著警察大放厥詞,污言穢語。一個大塊頭的壯碩警察朝她走去,把她往墻上撞?!伴]嘴,給我滾出去,你這個老醉鬼?!彼埠鹚?。當(dāng)他把她拖到門外,強行推回大街上時,我差點兒挪動麻痹的雙腿,跳過吧臺去阻止他。沒有一個人挪開他們的板凳,不久,每個人都繼續(xù)喝他們的酒,偶爾說幾句關(guān)于黑人愚鈍的玩笑話。當(dāng)晚沒人的時候,我在吧臺后面掉了幾滴眼淚,不是出于自憐,而是出于無助的憤怒與憎惡。
同時,科特克服了他暴躁的驕傲,偶爾上門來勸我回去。葛萊蒂也不時過來(我更迫切渴望見到她),看看我的進展,并暗地里勸我接受。在酒吧待了兩三個月之后,我已經(jīng)存下足夠多的錢,讓那個想法再次變得切實可行,雖然還不夠有吸引力。顯然,科特那里是學(xué)東西最好的地方,如果那意味著要忍受他古怪的方式,或許也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況且,他這幾次來訪都很殷勤,已經(jīng)誘使我覺得,我或許犯了一個戰(zhàn)術(shù)上的錯誤。
于是,有空的時候,我就去那兒,在那里過夜,這次在葛萊蒂的堅持下住在屋里,然后回來上早班。正是在此之際,酒吧給了我最后一擊。
我在凌晨時分回到我的小土牢,發(fā)現(xiàn)了一大坨造型優(yōu)美的糞便舒適地偎依在我的枕頭上,幾乎含情脈脈。就好像它屬于那里。就好像它終于找到了最終的安息之地。我有個最荒誕的想法,覺得自己應(yīng)該以某種方式向它問好,讓它知道我在場,就好像我才是入侵者。比如,“不好意思,我覺得你睡錯床了”。至少有五分鐘,我手扶在門上,凝視著它,瞠目結(jié)舌。我的幽默感、自信和對人性的信任通通知趣地消逝了。我交上辭呈,逃往相對理智的牧場。
***
在那之后,連科特嚴苛的陪伴都似乎可以忍受了。在新鮮空氣和烈日下的艱苦體力活兒,可供娛樂的駱駝,還有葛萊蒂,似乎這一切讓生活再次有了希望。而且,盡管科特從來沒有好心善良過,他現(xiàn)在至少隔三岔五像個文明人了。他是個極好的老師。如果沒有他這樣逼我與動物共事,我可能因為太過怯懦而不敢嘗試,但他永遠不會逼得太狠而讓我喪失信心。結(jié)果就是,我膽大無畏,那些生靈做不出任何能嚇到我半分的事來。那段時間,我怎么躲過了身體重傷,一定跟守護天使、科特的聰明以及離譜的好運氣有很大關(guān)系。他似乎對我在牲畜方面的進展很滿意,開始讓我了解對付它們的秘密。
“記得,永愿(遠)都要光(觀)察動物,日日夜夜光(觀)察它,看它怎么香(想)。害(還)有永愿(遠)、永愿(遠)先滿足駱駝的需要?!?/p>
他的八頭動物,每頭都有獨特的個性。比迪是駱駝王國風(fēng)韻猶存的貴婦人,無限優(yōu)越于人類;米詩米詩是一點就著的、自負的年輕貴族;喀土穆是招人喜歡的神經(jīng)過敏者;阿里是悲傷堅忍的小丑;法哈尼是上年紀(jì)的可憐老太太;阿巴是有青春期苦惱的弱智兒;而巴比永遠是搞惡作劇的;杜奇是生下來就要稱王的。我把他們擬人化了,全都喜歡。不管我發(fā)掘了他們多少,總有更多東西可學(xué)。他們持續(xù)地給我驚喜,讓我著迷,直到我把自己的四頭留在印度洋海岸上的那天為止。我一連幾小時地凝視他們,嘲笑他們的滑稽姿態(tài),對他們說話,撫摸他們。他們占據(jù)了我的全部思緒以及僅有的一點余暇。通常,晚上我不跟科特和葛萊蒂一起看電視,而是耽于幻想地來到外面的圍場,聽著反芻的咀嚼聲,單方面地低聲輕吟。當(dāng)這場愛戀發(fā)生時,我不用去想太多出行的計劃——它仍是一道長長隧道盡頭一抹安全的輝光。
科特依舊在我做錯事時尖叫著呵斥我,但我能承受,甚至受虐地感激,因為這讓我保持警醒,能對抗我內(nèi)在的懶惰,讓我學(xué)得很快。此外,當(dāng)他真正說出一句表揚的話,或者露出一個罕見的微笑時,能帶來超出言語的安慰與驕傲。師父流露出的一句稱贊抵得上旁人隨口說的一百萬句。還是有很多快樂的奴隸的。
牧場坐落在世上最古老的石塊中間,本身就妙不可言。而且,或許正是這處地方冷酷荒涼的無愛,將它周圍鄉(xiāng)野那魔幻而積極的特質(zhì)突顯無遺。進入那片鄉(xiāng)野,就意味著要被灰塵嗆死,被單調(diào)的熱浪悶死,被無處不在的澳洲蒼蠅弄得心煩意亂;意味著為空曠感所嘆服,并謙卑于地球表面最最古老、貧瘠、令人敬畏的景貌;意味著要去探索大陸神話的熔爐,偉大的內(nèi)地,非真實的真實,有著無限藍色空氣與無限力量的朽邁的沙漠??紤]到當(dāng)時我身處的封建處境,談什么日漸增長的自由感似乎很可笑,但是在那些永恒的礫石之間走上一遭,或者沐著月光走下那條閃閃發(fā)光的河床,任何事都可以被修繕,任何事都能被忘記,任何疑慮都經(jīng)受得住。
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時還加班加點,一周工作七天。如果我們因為下雨或者科特宣布要放假而關(guān)閉牧場一天的話,也有縫縫補補和打掃衛(wèi)生的事情要做。我開始意識到,科特與我的關(guān)系完全就是他跟受訓(xùn)駱駝的關(guān)系。比如,他不允許我穿鞋,于是我必須飽嘗一段極度疼痛的磨腳過程,同時我的皮膚學(xué)會耐受形如狼牙棒、有半英尺寬的芒刺。有些夜晚,我因為腳腫、被刺破、感染而疼痛難眠。如果我抗議,就被當(dāng)做大逆不道,而且我的自尊也不允許我老是抱怨。我已經(jīng)給自己造出牢房,現(xiàn)在,看守分發(fā)任何東西,我都必須咽下去。終于,當(dāng)我的腳變得烏黑、粗糙、開裂、長滿老繭時,科特賞給我一雙涼鞋。他對看我吃飯也有莫名其妙的興趣。
“吃光啊,姑娘,這就對了,”他會在我狼吞虎咽一頓驚人的大餐時說,“你需要力氣?!蔽业拇_需要。他像鷹一樣觀察我,嚴懲我的錯誤,當(dāng)我表現(xiàn)良好時拍拍我,供我吃飯。
因為共同的敵人以及與下面溪谷里的人有同盟關(guān)系,葛萊蒂和我越走越近,發(fā)展出深刻的友誼。要是沒有她的話,我簡直無法跟科特待在一起那么久。她在鎮(zhèn)上找了份工作,主要是為了離開她丈夫,有點喘息的時間,還因為科特一直在為他們的經(jīng)濟狀況怨聲載道。牧場的狀況之所以差強人意,歸結(jié)于兩個問題:一是科特和弗拉頓之間長期不和,根據(jù)科特的說法,弗拉頓收買了所有的旅游巴士司機讓他們遠離這里;另一個是科特對那些過來的人有乖僻的蔑視,而且態(tài)度粗魯。
“你意(以)為你在那個柵欄上干撒(啥),你個死白癡?你們這些該死的臭游客,你們他娘的不識字嗎?我們今天不開門。你們意(以)為我們這里他娘的不放假嗎,啊?”
這是我喜歡他的幾個原因之一??铺睾臀艺嬲涣鳎ヱ橊劦氖聞?wù),就是我們會在一起咯咯嘲笑他口中“恐怖分子”的可怕行徑。脾氣上來的時候,他拿所有人撒氣,包括他的衣食父母。這是某種內(nèi)在氣節(jié)的唯一標(biāo)志。我們能在那幾個月里發(fā)展出幾乎相當(dāng)于友誼的東西,我把它歸咎于一個事實,即我仍受到中產(chǎn)階級的錯覺蒙蔽,覺得每個人打心底里都是好人,只要你能摸到他們問題的根源,但他最終要把那種愚蠢徹底從我的腦殼里敲出來。他的內(nèi)在運作方式最好不要去碰。在成長的這一階段,我宿命般地深陷于這種渴望,想要理解一個完全不在我見識范圍之內(nèi)的人,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只有不遺憎恨,才能理解和寬恕。
如今我相對平靜地回顧那個時代,覺得科特作繭自縛,十分可悲,因為我跟他曾穿越偏遠地區(qū),享受平靜的長途騎行,曾在河床上學(xué)習(xí)賽駱駝,有過美妙的時光。這些時候,我不用鞍座,騎駱駝飛奔,完全沒想過那些四條腿重踏過的颼颼作響的地面。那是無以言喻的豪情。我經(jīng)常騎一頭年輕的公駱駝——杜奇。他是我的最愛,我猜也是科特的最愛。一個人在訓(xùn)練動物的時候,眼見一個受驚、棘手的1000磅的麻煩家伙漸漸出落成一頭完美的巨獸,在恐懼、專心和困難之后,會對他生出一種特殊的依戀。我也在受訓(xùn)的緣故,使這種依戀得到加強,杜奇與我是一個團隊,要一起經(jīng)受磨煉。
科特與動物的關(guān)系中有個瑕疵:脾氣上來的時候,他殘酷無情。沒錯,訓(xùn)練駱駝必須堅定,壞習(xí)慣必須用嚴厲的訓(xùn)誡和響亮的敲打管教,而科特卻總是做得過火,尤其是年輕的駱駝相當(dāng)畏懼他。第一次見證這煉獄之火的待遇,是在我過來后不久。杜奇朝科特飛了一腳,好家伙,他用鎖鏈套住那條腿,整整打了十五分鐘,直到我覺得一定被打斷了。我進屋去找葛萊蒂,話都說不出來。我兩天沒有跟他講話,不是想要懲罰他,只是因為我沒法看他。在我們的關(guān)系中,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科特悔悟了。他不想再次失去我。但這種事一再發(fā)生,看起來似乎每個人,包括駱駝們,都把它視作不可避免,要像其他事情一樣忍受克服它。
頭幾個月里,我常被一種絕望吞沒,以至于想垂頭喪氣地打道回府。這被科特用一種異常狡詐的手腕有效駁回了。他給我放了一天假,我?guī)е鴳岩傻母屑そ邮芰诉@一獎勵。我能感覺到其中有詐。在稱贊過我的工作之后,他把想出的一項新的財務(wù)安排告訴了我。他會留我在這里工作八個月,之后的兩三個月,他會幫我打造鞍座和裝備,為路途做準(zhǔn)備,再之后他會讓我選三頭駱駝,免費的,等旅途結(jié)束后還回來。當(dāng)然,這安排好得不像話。我知道他在耍我,當(dāng)時就知道,但我沒有聽從這一意識,因為我需要相信。我直視著他那雙透出火炬般自私之心的眼睛,接受了。這是一份君子協(xié)議??铺鼐芙^簽任何文件,說那不是他做事的方式,但每個人都知道,而我也多半知道,科特從來就不是君子。他讓我任其擺布,但如果我想給夢想注入生命,也別無他處可去。
***
我經(jīng)常跟科特講我有多愛烏鴉。對我來說,它們就是狂野自由與智慧生存者的精華。我想要一只。聽起來是個自私的欲望,其實還好。如果你很小心,想不驚動其他小烏鴉,顯然也不讓它的父母痛苦的情況下,從鳥巢里偷出一只烏鴉寶寶是很簡單的。你可以教它學(xué)著飛,找你要食物和疼愛,它永遠不需要被關(guān)在籠子里或者斷羽。在跟你度過被嬌寵的童年之后,它會帶青春期的野鳥朋友回家喝下午茶開派對,最終會離開你,開始跟同類在灌木叢中展開新生活。一個讓每個人都幸福地生活下去的完美體系??铺卣f,如果就需要他做這么一件事,他能給我搞一只。我們開始在溝谷里觀察鳥巢。鳥爸鳥媽在40英尺的桉樹上給幾撥嘎嘎大叫的饑餓小腦袋喂食。一個炎熱的正午,萬物似乎都在瞌睡或午覺時,一只灰鶴飛到其中一個鳥窩對面的樹上,開始在高溫下打盹。其中一只烏鴉的家長,本來一直兀自明快地高笑,此刻顯然是無聊了,飛到對面樹上,落在稍低于那只毫無戒備的鶴下方的一根樹枝上。它極其安靜又若無其事地跳上鶴的樹枝,開始悄悄朝它貼近。當(dāng)它剛好挨到睡著的鶴時,發(fā)出一聲沙啞的鳴叫,拍打起翅膀?;寅Q一飛六英尺高,羽毛亂舞地沖上天空,這才意識到自己被粗魯?shù)亻_了玩笑,并重新恢復(fù)鎮(zhèn)定。我們一通情不自禁的狂笑之后決定,就是這個鳥窩了。
獵鴉是一次重大遠征。繩索,騎駱駝,還有午餐??铺叵蛭冶WC,他是個優(yōu)秀的爬樹高手,一定能夠到鳥窩。然而幾次嘗試未遂之后,盡管能非常清楚地看到四只小烏鴉,但他就是夠不著它們。他從光滑的樹干上溜下來,宣布B計劃。
“但是,科特,你不能那么做。我們不要四只烏鴉,而且它們都會被摔死的?!?/p>
“胡說。尿(鳥)窩很輕,它廢(會)飄。而且,樹枝會緩沖它們的下落。外(喂),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向(想)要一只烏鴉,不是嗎?”
不可能勸阻他。他把繩索套上樹枝,用盡全力一拉,全掉下來了,樹枝、枝干、有兩只死鳥的窩,另外兩只,一只死在我手里,還有一只斷了腿。
我騎著杜奇帶阿肯納頓回家,給他裹了窩里的鳥毛,放在襯衫里。我騎在前面,這樣科特就看不到我哭了。
***
這時出現(xiàn)了兩大進展,讓生活稍微沒有那么累人。姐姐給我送來一頂帳篷,我把它扎在牧場所在山丘的另一頭,這給了我一定的隱私。我也開始跟鄰居交朋友了。他們是陶工和皮匠——嬉皮士的原型,有點兒亡命之徒的味道,很有魅力,也友善、好客,用我?guī)缀跬浀恼Z言跟我說話。他們住在愛麗絲泉唯一一棟看起來好像就屬于這兒的平房里,一棟半隱半現(xiàn)于山間,叫巴索農(nóng)場的破舊老石屋,我愛它不遜于愛它的住戶。波莉、喬夫和他們的小孩住在一頭;丹尼斯、瑪麗娜,還有丹尼斯的兩個小兒子住在另一頭?,旣惸仁莻€膚白發(fā)紅的蘇格蘭少女,能做絕佳的陶罐,但滿身都是熱帶潰瘍、蟲咬傷和痱子。和我們其他人不同,她覺得很難去稱頌沙漠的奇幻。
我一有閑暇就往那里跑,穿著我的面包師行頭在門口瞎晃、閑聊、大笑,或者看著波莉縫紉、擺弄皮革,不提高嗓門也毫不尷尬地給她女兒換尿布。她是個杰出的女工匠。她做的包袋不用工具加工,精致,設(shè)計優(yōu)美,細節(jié)非常講究。她提出要教我怎么做。我發(fā)現(xiàn)我缺乏她的耐心、靈巧和天賦,但流過許多汗水后,我終于完成了兩個非常漂亮的羊皮袋,但后來在路上證實完全不中用。不過,在一年以后,等我終于開始自己制作裝備的時候,這些課程派上了用場。
我的社交生活現(xiàn)在以巴索農(nóng)場為中心。大多數(shù)夜晚,我會擠出一兩個小時,跟他們坐在一起喝酒,揮開那些繞著汽燈送死的飛蟲,發(fā)發(fā)科特的牢騷,見見幾個為數(shù)不多有同情心、友好的愛麗絲泉人。但到了這個階段,我在情感上已經(jīng)遠離外來者。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放松,尤其當(dāng)我不得不被帶著標(biāo)簽介紹給外人時——這種事總是會挑起一種認同危機?!拔蚁胱屇阋娨娏_賓·戴維森,她要帶著駱駝穿越澳大利亞。”我不太知道怎么應(yīng)對那種場面,只有隨大流。又是一個陷阱?!榜橊勑〗恪钡男蜗笫莻€不祥的開端,我當(dāng)時早該把它掐死在萌芽狀態(tài)。
也是在這里,一個涼爽的夜晚,我經(jīng)歷了自己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由酒精引發(fā)的幻象。我整個晚上喝下了半瓶龍舌蘭,跌跌撞撞地到外面去小便。在我面前,站著三頭幽靈般的駱駝,全都上了鞍,套著美麗的貝都因裝備,從檸檬樹間向外注視。其中一頭是白色的,慢慢地朝我緩步走來。盡管這是一種預(yù)示,但我當(dāng)時昏昏沉沉的神經(jīng)卻實在吃不消。我顫抖著手指拎起褲子,飛逃半英里,回我的帳篷。路上,我被絆了一跤,跌進溝渠,像一棵倒木一樣躺著,半夢半醒,剩下的夜晚身上覆了一層霜。早晨,我的頭疼得像一輛肯沃斯卡車,又大又猛,它一整天都在我的腦顱里換擋。那漫長的幾個月里,我發(fā)現(xiàn)不管我看什么東西超過三秒,都會把駱駝的影像投射上去。搖擺的樹枝成了用力咀嚼的駱駝腦袋,灰塵成了飛馳的駱駝,浮云成了坐下的駱駝。這是明確的標(biāo)志,我脆弱的意志已經(jīng)執(zhí)著到臨近癡呆的地步,這讓我隱約有點擔(dān)心。不知我的新朋友們是否有所察覺,但因為他們與我以前的生活形成一種纖細的聯(lián)系,也讓我大笑,他們幫我熬過了那段時間,沒讓我留下太嚴重的腦損傷。
我的帳篷一點兒也不舒服,就丟在沙漠烈日的正下方,但它是我的——是我的空間。阿肯納頓會早早在破曉之前大搖大擺地進來,襲擊小刨,直到她從床上爬起來抗議,然后阿肯納頓又把被單從我臉上扯開,輕輕地啄我的耳朵鼻子,嘎嘎大叫,直到我起床喂他。他貪得無厭。天知道他把那些肉都吃到哪兒去了。該去工作時,他就坐在我的肩膀或帽子上,直到我們?nèi)齻€都爬上山丘,能看到牧場在下方鋪開,像一塊假的綠寶石,那么他就會鼓起勇氣飛行,翱翔到屋頂?shù)母叨?。這是我此生對飛行知識最有間接同感的時候,容忍他需索無度的天性和長期的偷竊癖,也算值了。
我給小駱駝準(zhǔn)備好鮮牛奶之后,小刨會躍到空中六英尺高,抓咬每一個想偷她早餐的長脖子,還以為是給她喝的,烏鴉則會俯沖襲擊所有家伙。他是個無法控制的挑事鬼,小刨很想一巴掌拍死他,但被我禁止。她最終學(xué)會,就算不是真心喜歡他,也要接受他,甚至容忍他站到她背上帶他兜風(fēng),而他非常享受這件事,一直在低聲哼唱和自言自語,還自負地梳理亮澤的墨藍色羽毛,偶爾啄她一下讓她加速。人生中,我頭一次發(fā)現(xiàn),我其實享受動物的陪伴多過于人。跟自己的同類在一起,我害羞而困惑,不信任他們。我不理解這一變化,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變得孤立、自衛(wèi)和缺乏幽默感,我不知道我寂寞。
失去帳篷是件難過的事。一晚刮起超大的冰雹風(fēng)暴時,我正睡在里面。冰球積在篷頂,直到帳篷被壓裂,砸下一堆冰水。我回到科特家,壓力又開始慢慢地積聚。他不斷抱怨沒有錢了,于是我決定在鎮(zhèn)上找家餐廳工作,一周去幾晚。那是惡心的工作,但它意味著我又再次與人類相處,在廚房里跟真人講笑話。也意味著我第二天工作時會過度疲勞??铺刈兊迷絹碓娇潭?,越來越懶,把經(jīng)營牧場的大部分工作都交給我做,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自己相當(dāng)能夠勝任了。沒有他在背后監(jiān)視,正合我的心意。
但是一天早晨,他宣布,我要提早兩個小時帶駱駝回來。我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人生中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我跟他吵起來了。
“你這個渾蛋,”我小聲嘀咕,“你這個無人能及的渾蛋,怎么敢命令我那么做?!?/p>
我跟他在一起待了八個月,估算著他可以開始幫我的那一天愈發(fā)隱約可見了。他近來把刀子絞得越來越緊,就盼著我會崩潰,自行離開。他玩了數(shù)不清的殘忍小手段,它們只能堅定我的決心,不讓他得逞。但現(xiàn)在,我累了,沒法繼續(xù)壓制我的情緒??铺卣痼@得像石頭般安靜。但等我一個小時后回來,他臉色白得像死了一樣,嘴唇抿成一條硬線。
“你必須萬萬(完完)全全按我說的做,不然就滾。”他噓我,同時一把抓住我,晃得我牙齒咯吱作響。
第二天,我在恍惚中離開牧場。我再也不會得到我的駱駝和其他任何東西了。我驚訝于自己的盲目,我是瞎到了什么地步,才會給他當(dāng)這么久的笨蛋。我在鄰居家消沉地待了幾天,哭了好多次,捶胸頓足。然后有人提出給我一份工作。就是那個急躁的老先生薩雷·穆罕默德,他后來成了我的朋友、駱駝上師和救命恩人。他告訴我,不管誰,能忍受科特那么久,都值得休息一下。他立即起草了一份簽名保證書,只要我來為他工作幾個月,就會給我兩頭野駱駝。我真想感激地親遍他全身,匍匐在他的腳下說“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但那絕不是薩雷的行事風(fēng)格。我們握手成交,于是一整個新紀(jì)元開始了。
薩雷的慷慨有悖常理,因為他知道我對他從事的工種幾乎幫不上忙。通過一個從布里斯班過來的熟人,他聽說了我的困境。那人是一個駱駝師,他帶著自己的三頭駱駝兩次橫跨澳洲中部,是自探索時代初期以來的第一人。在那個糟糕的夏季,我們兩人都為薩雷工作?;蛟S是我們工作帳篷里無法忍受的酷熱,或許是穿過草坪不停從活頁板下面爬進來的毒蛇,或許是夜里吸你的血、直到把你吸成貧血的一英寸長的蚊子,或許僅僅是因為,所有跟駱駝打交道足夠久的人都會變得有點神經(jīng)兮兮,但不管是什么原因,我終于也疏遠了丹尼斯,他早前那么愿意幫我,現(xiàn)在我們經(jīng)常因為口角吵翻,繼而陷入沉悶而灼熱的氛圍中。能在男人心中引起敵意,我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獲取這種新技能的。
在科特的地盤,我學(xué)會了對待駱駝的微妙技巧。跟薩雷和丹尼斯在一起,我熟悉了艱苦和慌亂;了解到,這些動物一有機會就能、也會殺人。有丹尼斯那令人緊張的“注意”和“小心”幫忙,以及薩雷一向?qū)ε匀跽叩谋Wo本能,我開始活在一種幾乎永恒的恐懼狀態(tài)里,再加上我自己在這兩個男人面前的焦慮,使之雪上加霜。我在那里的時候,被踢過,打過,踩踏過;我從一頭突然尥蹶子的瘋駱駝身上摔下來,小腿被夾在鞍座鐵條和一棵樹之間壓碎。這是駱駝的老伎倆,用以甩掉背上那些討厭的人:擠壓他們,用大樹枝把他們刮下來,或者坐下來往他們身上滾。我不是個足夠好的騎手,也沒有體力來應(yīng)對這個。我開始感覺自己沒用又笨拙。
薩雷教給我最重要的東西,是怎么用繩索綁牢一頭駱駝,怎么用白木或圍籬雕出和削出鼻栓,怎么捻繩,怎么修鞍座,其實都是些五花八門的小知識,我后來能在林地里活下來,它們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是這種信息的無窮寶藏。他一輩子都跟駱駝在一起,盡管他對它們毫不感情用事,相較于我的心軟,他對待它們的方式粗暴了點。他對這些動物了如指掌,有些知識也滲進我的心里,在旅途中最不經(jīng)意的時候冒出來。我見過他的妻子愛蕊斯,她有了不起的奇妙幽默感,幫我嘲笑自己的窘境。她和薩雷是完美的對比,又彼此互補。在那個可憎的破爛地方,他們是我遇見的最好的人,直到今天,我依舊喜歡、欽佩和敬重他們。我也永遠心懷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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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午,睡在簡易床上的我,從一攤汗水中醒來后,有種怪異的感覺,好像有人在看我。我心想或許是哪個鎮(zhèn)民來了,想攫走我的衣服,可是沒有人。我再次躺下,但那種感覺揮之不去。我抬頭一瞥,透過帳篷頂上一個兩英寸的小洞,看到阿肯納頓藍色的小豆眼,先是右眼,再是左眼,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的裸體。我扔了一只靴子砸他。
他的偷竊習(xí)慣也讓他成為一只讓人忍無可忍的害鳥。就在你正準(zhǔn)備刷牙時,他會抓起牙刷飛進樹林里不愿放下,除非你不再對他大喊大叫、揮舞拳頭。同樣的事也發(fā)生在你喝茶時,剛拿著糖罐和一杯茶坐下,勺子就沒了。
我有個輔助的睡覺用小帳篷,形狀像個圓錐,綁在一根突出的枝干上。因為酷熱難耐,我的一半身子睡在帳篷里,一半在外面,樹枝就在我頭頂六英尺高處。一天早晨,不到黎明,阿肯就開始像往常一樣叫我起床,但我已經(jīng)厭煩了這套程序;他完全能夠自己吃食,照料自己,不應(yīng)該再依賴他的替身母親。在他嘗試喚我起床未遂,我又罵他讓他自己去找該死的早餐之后,他跳上那根大枝,走了兩步,在故意瞄準(zhǔn)后,投下一汪滴滴答答的白色禮物,正中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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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xiàn)在在愛麗絲已經(jīng)將近一年,我是不一樣的女人了。就好像我一直待在那里,以前的經(jīng)歷都是一場屬于別人的夢。我對現(xiàn)實的把握有點兒不牢靠了。我想再見到我的朋友,因為我開始意識到,除了駱駝和瘋子,我和其他的一切都離得太遠。跟科特待在一起的時間對我有種怪異的影響——太自我保護、多疑,而且處處防御,隨時準(zhǔn)備攻擊和撲向任何看似會讓我不好過的人。盡管這聽起來像是負面的特質(zhì),但它對我超越典型雌性生物的成長必不可少,她們從出生開始就被訓(xùn)練成甜美、順從、寬容、有同情心、受氣包的樣子。至少,我也會為此感激科特。我的后背還有一根鋼筋混凝土砼條,很好地掩藏在黃色的皮膚下面。我獲得的,與其說是力量,不如說是韌性——斗牛犬的韌性。我決定飛回昆士蘭,去看南希,我最親密的朋友。她和我是多年的閨密,我們一起經(jīng)歷過20世紀(jì)60年代后布里斯班的蕭條期,然后帶著親近、寬容、深情的友情全身而出,而這種友情只會存在于兩個為之努力過的女人之間。她是一根標(biāo)桿,能衡量我學(xué)到的東西和我的感受。她比我大十歲,也多十年的智慧,我永遠可以指望她洞察我的思想,得到正確的認識。我重視那種睿智和溫暖超出一切?,F(xiàn)在,我需要和她坐在餐桌旁好好聊一聊。
我乘坐輕型飛機回家,飛過辛普森沙漠無窮無盡的不毛之地,這讓我再次斟酌了此行的蠻勇。南希和羅賓住在南昆士蘭花崗巖丘陵山區(qū)的一處果園。哦,沿海城市真是濕潤得郁郁蔥蔥啊。我好久沒有去過那里了,現(xiàn)在它看起來更密實了,雜亂無章。
南希馬上注意到我的變化,我們每天伴著咖啡、威士忌和香煙聊到凌晨。很多朋友都在,重回充滿愛意的友好氛圍中真是美好得難以置信。我用奇聞趣事和傳奇西部的真實生活逗樂他們。能再次那樣大笑就像吃藥治病一樣。我離開前的下午,南希和我去灌木叢里散步。我們沒怎么講話,最后她說:“小羅,我真的喜歡你正在做的事情。我以前不理解,但站起身來真正為自己做些什么,對我們所有人都很重要。盡管我不能說我不會想你想得要死,不能說我不會常常擔(dān)心你,可是我要說,你做的事很了不起,我為此而愛你。我們要離開彼此和所依賴的舒適,到外面轉(zhuǎn)轉(zhuǎn),盡管有時這很艱難,但它很重要,這樣我們回來時才能交換我們學(xué)到的知識,即使一些事情會改變我們,我們恐怕會認不出彼此,也在所不惜?!?/p>
那一晚,我們在谷倉里開了個離別派對,跳舞,喝酒,笑啊,說啊,直到拂曉。
我從沒在像澳洲社會的這樣一些小范圍以外發(fā)現(xiàn)過同樣的友誼。這與舊時的兄弟情義守則有關(guān),與人們有時間彼此照應(yīng)有關(guān),也與異見分子必須團結(jié)起來有關(guān),同時競爭與成就在澳洲文化中不是特別重要,另外,還有一種慷慨的精神,能夠在那種缺少傳統(tǒng)的空間與潛力的獨特感中成長起來。不管是什么原因,它都格外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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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一趟讓我恢復(fù)了對自己和自己所做事情的信念。我感覺平靜、積極、堅強,現(xiàn)在,旅途不再是脫離本性之舉,也不再擔(dān)心這件事是不是毫無意義,我能更清晰地看到原因和它背后的需要。
幾年前,有人問過我一個問題:“你所生活的那個世界,實質(zhì)是什么?”我被問到時,已經(jīng)三四天沒吃沒睡,當(dāng)時我的印象是,那是個非常深刻的問題。我花了一個小時來回答,當(dāng)我回答時,答案似乎直接來自于潛意識:“沙漠,純粹,火,空氣,熱風(fēng),空間,太陽,沙漠沙漠沙漠?!蔽冶粐樀搅?,我不知道那些符號對我有如此強烈的作用。
我讀了大量關(guān)于原住民的資料,那是我想在沙漠旅行的另一個原因——直接簡單地了解他們。
我也對自己的生活和它的重復(fù)性隱約厭倦——對不同工作和各種研究三心二意地嘗試;厭惡了背負任性的消極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幾乎是我這代人、我的性別、我的階級的通病。
于是我做出一個決定,它承載著我當(dāng)時沒有明確表達的東西。我本能地做出選擇,后來才賦予它意義。在我的腦海里,這趟旅行從來沒有被設(shè)定為一次要證明什么的冒險。當(dāng)時我覺得,最難的就是做出行動的決定,剩下的只是堅韌??謶侄际羌埨匣?。一個人真的可以通過行動來改變和控制自己的生活,而程序,過程,就是行動本身的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