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與道德
在美國的《新聞周刊》上看到這樣一段新聞:
“且來享受醇酒婦人,盡情歡笑;明天再喝蘇打水,聽人講道?!边@是英國詩人拜倫(一七八八至一八二四年)的句子,據(jù)說他不僅這樣勸別人,他自己也徹底地接受了他自己的勸告;他和無數(shù)的情人繾綣,許多的丑聞使得這位面貌姣好頭發(fā)鬈曲的詩人,死后不得在西敏寺內(nèi)獲一席地,幾近一百五十年之久。一位教會長老說過,拜倫的“公然放浪的行為”和他的“不檢的詩篇”使他不具有進入西敏寺的資格。但是“英格蘭詩會”以為這位偉大的浪漫作家,由于他的詩和“他對于社會公道與自由之經(jīng)常的關(guān)切”,還是應該享有一座紀念物的,西敏寺也終于改變了初衷,在“詩人角”里,安放了一塊銅牌來紀念拜倫。那“詩人角”是早已裝滿了紀念詩人們的碑牌之類,包括諸大詩人如莎士比亞、米爾頓、巢塞、雪萊、濟慈,甚至還有一位外國詩人名為朗費洛的在內(nèi)。
這樣的一條新聞實在令人感慨萬千。拜倫是英國的一位浪漫詩人,在行為與作品上都不平凡,“一覺醒來,名滿天下”,他不但震世駭俗,他也憤世嫉俗,“不是英格蘭不適于我,便是我不適于英格蘭”,于是怫然出國,遨游歐土,卒至客死異鄉(xiāng),享年不過三十有六。他生不見容于重禮法的英國社會,死不為西敏寺所尊重,這是可以理解的事。一百五十年后,情感被時間沖淡,社會認清了拜倫的全部面貌,西敏寺敞開了它的嚴封固扃的大門,這一事實不能不使我們想一想,文藝與道德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關(guān)系。
有人說,文藝與道德沒有關(guān)系。一位廚師,只要善于調(diào)和鼎鼐,滿足我們的口腹,我們就不必追問他的私生活中有無放蕩逾檢之處。這一比喻固很巧妙,但并不十分允洽。因為烹調(diào)的成品,以其色香味供我們欣賞,性質(zhì)簡單。而文藝作品之內(nèi)容,則為人生的寫照,人性的發(fā)揮,我們不僅欣賞其文詞,抑且受其內(nèi)容的感動,有時為之逸興遄飛,有時為之回腸蕩氣。我們縱然不問作者本人的道德行為,卻不能不理會文藝作品本身所涵蓄著的道德意味。人生的寫照,人性的發(fā)揮,永遠不能離開道德。文藝與道德不可能沒有關(guān)系。進一步說,口腹之欲的滿足也并非是飲食之道的極致;快我朵頤之外,也還要顧到營養(yǎng)健康。文藝之于讀者的感應,其間更要引起道德的影響與陶冶的功能。
所謂道德,其范圍至為廣闊,既不限于禮教,更有異于說教。吾人行事,何者應為,抉擇之間端在一心,那便是道德價值的運用。悲天憫人,民胞物與的精神,也正是道德的高度表現(xiàn)。以拜倫而論,他的私人行為有許多地方誠然不足為訓,但是他的作品卻常有鼓舞人心向上的力量,也常有令人心腳開闊的妙處。他贊賞光榮的歷史,他同情被壓迫的人民,那一份激昂慷慨的精神,百余年之后仍然虎虎有生氣,使得西敏寺的主持人不能不心回意轉(zhuǎn),終于奉獻給他那一份積欠已久的敬意。在偉大作品照耀之下,作者私人生活的玷污終被淡忘,也許不是諒恕,這是不是英國人聰明的地方呢?我們中國人禮教的觀念很強,以為一個人私德有虧,便一無是處,我們是不容易把人品和作品分開來的,而且“文人無行”的看法也是很普遍的,好像一個人一旦成為文人,其品行也就不堪聞問,甚至有些文人還有意地不肯敦品,以為不如此不能成其為文人。
文藝的題材是人生,所以文藝永遠含有道德的意味;但是文藝的功用是不是以宣揚道德為最重要的一項呢?在西洋文學批評里,這是一個老問題。羅馬的何瑞士采取一種折中的態(tài)度,以為文學一面供人欣賞,一面教訓,所謂寓教訓于欣賞。近代純文學的觀念則是傾向于排斥道德教訓于文藝之外。我們中國的傳統(tǒng)看法,把文藝看成為有用的東西,多少是從實用的觀點出發(fā),并不充分承認其本身價值。從孔子所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起,以至于周敦頤所謂之“文以載道”,都是把文藝當作教育工具看待,換言之,就是強調(diào)文藝之教育的功能,當然也就是強調(diào)文藝之道德的意味。直到晚近,文藝本身價值才逐漸被人認識,但是開明如梁任公先生的《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仍未盡脫傳統(tǒng)的功利觀念的范圍。我國的戲劇文學未能充分發(fā)達的原因之一,便是因為社會傳統(tǒng)過分重視戲劇之社會教育價值。勸忠說孝,沒有人反對;舊日劇院舞臺兩邊柱上都有懲惡獎善性質(zhì)的對聯(lián),可惜的是編劇的人受了束縛,不能自由發(fā)展,而觀眾所能欣賞到的也只剩了歌腔身段。戲劇有社會教育的功能,但戲劇本身的價值卻不盡在此。文藝與道德有密切的關(guān)系,但那關(guān)系是內(nèi)在的,不是目的與手段之間的主從關(guān)系。我們可以利用戲劇而從事社會教育,例如破除迷信,掃除文盲,以至于促進衛(wèi)生,保密防諜,都可以透過戲劇的方式把主張傳播給大眾。但是我們必須注意,這只是借用性質(zhì),借用就是借用,不是本來用途。
文藝作品里有情感,有思想,可是里面的思想往往是很難捉摸的,因為那思想與情感交織在一起,而且常是不自覺偶然流露出來的。文藝作家觀察人生,處理他選定的題材,自有他獨特的眼光,他不會拘于成見,他也不會唯他人之命是從,他不可能遺世獨立,把文藝與道德完全隔離,亦不可能忘卻他的嚴肅的“觀察人生,并且觀察人生全體”之神圣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