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這是臨時起意編出的一本書。因為總覺得還沒有做夠做足,原是不曾有這樣的打算的。師友不斷的敦促,使得它或許未足月就生產(chǎn)了。從這個意義上,說是勉強湊出,也不是不可以。一方面生性疏懶,一方面興趣駁雜,使得所有事情總顯得格外難以全功。加上編輯《廢名集》,占用了十二年間相當部分的精力,則真正被認可為“研究”的,其所能夠使用的時間實在也不能算多。而好玩的話題總是紛至沓來,自己的意志力又極為薄弱,不免這里來一點那里弄幾下。到得需要收拾時,卻發(fā)現(xiàn)到處線頭,一地散碎。雖然或許多少都有點兒價值,但像我這樣的,總不能全部打包,自以為有資格編“文存”。
也只有匯集此處的這些文章,還算自成系統(tǒng),也是自己相對投入較多思考的結果。仔細檢閱,這些文章的寫作前后有十多年,除了再度證明自己的荒唐廢時外,還發(fā)現(xiàn)主要想法其實一直沒什么變化。這固然可見多年來的未曾進步,但換個角度,也說明原初的一些立場,至少在我自己這兒,總算經(jīng)受住了時間的考驗。
說起來,進入我現(xiàn)在所從事的這個領域,并非什么志趣使然。最大的緣由,恐怕還是與夏曉虹、錢理群、陳平原等幾位老師原先熟悉,并得到他們的鼓勵和接納。二十年前回北大中文系,陳老師作為導師開始指導我,這算是我“研究”的開始。自然,本書所涉及的諸多話題,也是陳、夏的主要研究方向,這可以說是師承的結果。至于錢老師,則是《廢名集》的始作俑者。還有就是因特別的緣由而結緣的木山英雄先生,方法上我是受到他的一些影響的。當然,更多的同道,尤其是北大中文系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的諸多前輩、同事,對我的幫助不可縷述亦不可盡述?;蛘呖梢哉f,包括本書以外的,我?guī)缀跛械墓ぷ?,都是對師友的“踐約”吧。
我所在的這個學科,稱為“現(xiàn)代文學”。但其實我的基本困惑,都是這個學科所得以構成的幾個前提。首先,“現(xiàn)代文學”和“新文學”,在大部分使用場域,這兩個概念可以互相替換,不過二者究竟是一物還是兩物?如果是兩物,那相互間到底是什么關系?其次,“現(xiàn)代文學”是相對于“古代文學”而言的,那么現(xiàn)代的和古代的,這兩個“文學”是一個東西嗎?再次,“新文學”是相對于“舊文學”而言的,那么所謂“新”指的是什么?最后,“新文學”號稱以白話代文言,而白話一千多年前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憑什么說這時候才“代”?當然可以說這時的白話與古代的白話不同,但那究竟又不同在哪兒?
因此說到底,我這么多年所希望弄清楚的,就是自己身在何處。本書絕大部分內(nèi)容是“新文學”的前史,所謂“近代文學”,其實是以之為工具,試圖借此回答所謂“現(xiàn)代文學”或“新文學”究為何物。相關問題多多少少都有我自己的判斷,而其中涉及較多的,是“書寫語言”問題,主要就是所謂“白話”。古典白話和現(xiàn)代白話,普通人憑感覺可以一眼區(qū)分,但學理上如何界定,找不到滿意的解釋。漢語言學界,是可以借鑒的資源。不過當代語言學研究,主流的立場,語言學主要處理的是口語而不是書寫語言的問題,形象而不準確的說法,研究的是“語法”而不是“文法”。事實上關于書寫語言,語言學界投入的力量,相對來說是很少的,當然還是能看到可以歸為新的“文法”現(xiàn)象的條目性總結。在我認為,語言學界以口語為主要研究對象,并沒有特別值得質(zhì)疑之處。但文學界,首先要面對的就應該是書寫語言的問題,因為文學最主要就是以書寫語言為工具。而現(xiàn)實的局面,文學界基本上不去處理這個問題,或者只是表面上看似在處理此類問題。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提出了成功的解答,比較集中的相關論述是通過有關周氏兄弟的那篇文章提出來的。在我看來,漢語現(xiàn)代書寫語言,其之所以不同于古代的,包括白話甚至文言的書寫語言,在于書寫形式的改變。也就是段落、標點等,作為附加要素全面參與寫作,使得文本出現(xiàn)不同的樣貌,這首先是篇章層面的問題。幾乎我們所可以觀察到的新“文法”,都多少是依賴標點、段落的出現(xiàn)而得以實現(xiàn),并部分影響到口語。
進入晚清,對于我來說,首要的是借此判定“新文學”的性質(zhì),對于漢語現(xiàn)代書寫語言的思考,是重心之一??梢哉f,現(xiàn)代書寫語言是周氏兄弟等在新文學中造就的,而新文學之所以區(qū)別于以往的文學,在工具層面上也正是由于使用的是現(xiàn)代書寫語言,二者是一體兩面。其次還有兩個方面的動因,即新文學是怎么來的,當下文學的問題究竟在何處。這兩個問題事實上相互關聯(lián)。簡單說,我覺得所謂五四“新文學”,是晚清提供的諸多可能性的最后抉擇的結果。而歷史的任何選擇都有它不得不然的理由,也都帶有它的利和弊。遺失在歷史深處被廢棄的路向,其主張也并非沒有它的正當性。當下的文學來源于由五四開端所形成的“新文學”傳統(tǒng),而“新文學”這種選擇的利弊,隨著歷史的發(fā)展會逐漸被放大。那么“法由弊生”,存在于晚清而最終遭到遺棄的各種邏輯,重新發(fā)掘出土,作為當下的批判性資源,是可以引發(fā)思考的。
書中“新時代的舊人物”,其對象基本都另有專論,置于一書,正是“人”與“文”的對觀。這些文章因為一些偶然的原因而成稿,同時也是另一種學術文體的嘗試。我覺得歷史研究,論述固然是一種方法,但敘述也是一種方法。而且好的敘述本身就是特殊的論述,橫擺浮擱,置于不置可否,或者正是精微的分寸。而不同對象,所遺留的史料疏密相差不可以道里計,所考驗的正是學者的“敘事”。
有時我也困惑,所謂歷史研究,究竟是為了什么?;蛘呤湃サ氖澜缃K究還是個世界,我們試圖去重構“真相”,固然是不可能最終成功的沖動,但或許意味著事關“公平”的努力,并不因時過境遷而放棄。如此的話,對于“過去”的追究,就是給予“現(xiàn)在”以信心,那么也是為了“未來”了。要言之,人文學術的究極,無非就是世道人心。
201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