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筆者對“沙龍”的關注起源于對知識分子研究的興趣。知識分子研究一直是學術(shù)界的一個熱點,近年來,從都市空間的角度研究知識分子成了一個新的研究路徑,這些都市空間大體有茶館、書店、大學、會館、公共媒體、同人刊物、社團流派等,在對這些空間的考察中,都市知識分子的公共交往和精神文化生活得以逐步呈現(xiàn)。本書所要研究的對象“沙龍”是西方的舶來品,是現(xiàn)代中國都市空間中非常特殊又不大為人所注意的一種。借助此空間的考察來研究某幾類知識分子的精神文化史,與此同時,從知識分子的視野來觀察這一特定的都市空間如何在中國興起、發(fā)展和衰落,以及它對中國思想文化的發(fā)展起到了什么樣的作用——這是本書的主旨所在。
那么首先有必要對“沙龍”的涵義做一界定。在西方文化中,“沙龍”一詞本意為“客廳”,指有知識、有身份的男女人物以言談和娛樂為目的的經(jīng)常性的非正式聚會活動,一般是在宅院的客廳中舉行,由一個女主人負責邀請和招待賓客以及主持沙龍交談。此外,“沙龍”一詞還有一個所指,即作為“藝術(shù)品展覽”的空間和制度。這一個涵義比“文藝客廳”的所指要晚許多,它起源于1737年在羅浮宮方形大廳(the salon of carre of the Louvre)的一次藝術(shù)作品展。此后,人們便也用沙龍指稱藝術(shù)展覽。在中國語境里,“沙龍”同樣有兩個涵義,一是“文藝客廳”,知識人在此聚集交談;二是“藝術(shù)展覽”,有“展廳”之意。這兩層意義上的沙龍的引進對中國現(xiàn)代文化都做出了不可忽視的貢獻,出于研究的方便和中國的特殊情況,本書將在如下意義上使用“沙龍”一詞:現(xiàn)代中國的知識分子相聚一處,以核心主持者的住所、客廳、書店為主要活動空間,舉行的自由探討文學、藝術(shù)、哲學、政治等話題的社交活動。本書將以此文藝客廳意義上的幾個沙龍為主要研究對象,同時會涉及相關的文藝展覽意義上的沙龍活動(事實上,這兩種活動之間并不是截然可分)。
在二三十年代的中國,沙龍是個流行的文化現(xiàn)象,主要分布于上海和北平兩地。在上海,來華的西方文化人對其十分熱衷。創(chuàng)辦萬國藝術(shù)劇院的弗里茨夫人的沙龍可謂一時之盛,胡適、邵洵美等都是座上賓。中國人自己創(chuàng)辦的沙龍則要數(shù)曾樸為先,邵洵美的沙龍與之關系密切,在人員上多有交集。到了30年代初,徐仲年和孫福熙創(chuàng)辦了“文藝茶話會”,在上海、蘇州、杭州、南京等地多次舉行沙龍活動。同時期的北平,林徽因和朱光潛的沙龍也先后舉辦,影響遍及京津文壇。除此之外,上海的內(nèi)山書店、新雅茶樓及DD’S咖啡館,北平中山公園的“來今雨軒”等地也有不少文化人的自由聚集和交談活動,一則這些沙龍活動規(guī)模較小,二則缺乏核心長久的主持人,因此本書僅選取曾樸、邵洵美、朱光潛、林徽因這四個沙龍做個案分析,而在論及沙龍中國史之際也會將其他沙龍活動納入其中。
那么20世紀二三十年代興起的這個沙龍現(xiàn)象,是從怎樣的一種歷史話語里成長起來的,與20世紀中國社會轉(zhuǎn)型期的政治、思想、文化有著怎樣的關聯(lián)?同時,沙龍的引進和流行與中國傳統(tǒng)文人精神文化生活之一部分的“清談”“雅集”有什么不同,在引進這一西方已經(jīng)過時了的文化活動的同時,上海、北京這兩個城市對沙龍產(chǎn)生了怎樣的“同化”作用?這是本書要解決的一個前設性問題,在解決這個問題之后,我的關注將轉(zhuǎn)到具體的沙龍空間。
首先要問的是“誰在說”?在沙龍里,談詩論文的都是哪些人?由此形成的知識分子群體體現(xiàn)了什么樣的社會學群體特征?沙龍的成員一般畢業(yè)于高等學府,文化程度較高,在北京的沙龍成員主要來自學院知識分子,這些人大多有留學歐美的經(jīng)歷,思想上主張自由、民主,生活方式偏于西式,對純文藝有堅定的追求,所在領域也比較廣泛,不限于文藝界。上海地區(qū)的沙龍以留歐、留日學生為主,多為自由派文人,成員有文學家、畫家、雕刻家等。我的分析重點在于:為什么是這幾個群體選擇了沙龍這一形式作為交往的途徑?這些群體的內(nèi)部交往結(jié)構(gòu)是怎樣的?沙龍與沙龍之間又存在怎樣的交集和歧異?體現(xiàn)了什么樣的文化權(quán)力場域?在對這些問題分析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要涉及沙龍與時代環(huán)境、媒體、學院、都市文化等之間的關系,在多種關系的張力之中,不同的沙龍聚合產(chǎn)生了不同的知識群體。
接下來便是“說什么”的問題。在沙龍里,人們交談的話題是什么?哪些話題是最引人興趣的,哪些又是泛泛而談,對話題的選擇體現(xiàn)了這些知識分子怎樣的關懷意識與思考?一般而言,沙龍話題比較寬泛,然而“講學復論藝”大抵是核心話題。曾樸的沙龍主要關注法國文學,邵洵美的“花廳”與英美文學緊密相連,林徽因的“太太客廳”文藝色彩濃厚,朱光潛的“讀詩會”則以詩歌理論的討論占了主角。本書將在上編的個案分析里對此做詳盡探討。
最后,這些頻繁的沙龍活動對當時的思想、文學、批評起到了什么樣的作用?本書的下編將著力于解答這個問題。在研究過程中,本書將主要采用文學社會學的研究方法,著力于對具體沙龍組織機制進行考察,詳盡分析沙龍所凝聚的知識分子群體的性質(zhì)、特征和影響。此外,比較研究將一直貫穿于論述的進程之中。其中之一是作為西方舶來品的中國沙龍與傳統(tǒng)中國文人精神文化生活方式的比較,此外是由于沙龍的分布地區(qū)不同所造成的文化差異的比較。在理論上,布迪厄的“文化場域理論”和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理論”給我許多啟發(fā)。
關于沙龍的研究,目前所見大多為外文著作。其中最為著名的是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的結(jié)構(gòu)轉(zhuǎn)型》,在其建立的公共領域模式中,沙龍占據(jù)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在哈貝馬斯的理解中,沙龍和咖啡館、宴會等機制一樣,是城市中突出的文學公共領域,是沒落的宮廷公共領域向新興的資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過渡的橋梁。他認為,公眾在17世紀的法國指的是作為文學和藝術(shù)的接受者、消費者和批評者的讀者、觀眾和聽眾,而這些公眾,或是指當時的宮廷臣仆,或是坐在巴黎劇院包廂里的城市貴族以及部分資產(chǎn)階級上流社會。在這種貴族式的社交天地里,現(xiàn)代因素開始萌芽,而后隨著許多華麗的室內(nèi)沙龍的出現(xiàn),宮廷宴會廳逐漸被取代。這些沙龍擁有獨立的經(jīng)濟地位,也有著一定程度的獨立性。不僅是文學批評中心,也是政治批評中心,從而見證了公共領域由文學向政治的演進。
在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理論的影響之下,70年代以后出現(xiàn)了一些討論婦女與公共領域關系的研究著作,蘭德斯《法國革命時期的婦女與公共領域》和古德曼的《文學界:法國啟蒙文化史》以及蘇珊·戴爾頓的《建立文學界:18世紀歐洲公共和私人領域的重新連接》等都是基于此理論的基礎上對沙龍婦女與啟蒙運動關系的研究(這些書目前還沒有中譯本)。目前國內(nèi)可見的關于沙龍研究的中譯本,有《法國沙龍女人》和《沙龍的興衰——500年歐洲社會風情追憶》以及《沙龍——失落的文化搖籃》,然而這三本書嚴格來說都不屬于學術(shù)著作,主要是對歐洲沙龍的歷時性描述。
國內(nèi)關于文藝客廳意義上的沙龍研究,大概有如下幾種:高恒文在《京派文人:學院派的風采》一書中專辟一章介紹京派的兩個沙龍,但流于平面的描述且比較簡略。許紀霖主編的《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公共交往》一書中將林徽因、朱光潛的沙龍作為現(xiàn)代中國文學公共領域的一脈做了簡要論述。其余的以單篇論文為主。我所見的主要有以下幾篇:劉曉偉的《現(xiàn)代上海(1927-1937)沙龍的文化功用》[1],作者在文中提到了三種沙龍類型,“咖啡座談”“曾樸的真美善書店”“邵洵美的花廳”,分別對其做了概述。李蕾的《京派作家的聚合形態(tài)考究——以沙龍為論述中心》[2]對林徽因的“太太客廳”和朱光潛的“讀詩會”與京派文人的聚合之間的關系做了簡要描述。此外,沙龍活動在林徽因、李健吾、朱光潛等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傳記中被多次提及,然多流于文藝性的泛泛而談。
以上著作針對的“沙龍”指的都是文人聚集自由交談的文藝客廳,至于“文藝展覽”意義上的沙龍,研究者多為美術(shù)史學者。有人從藝術(shù)批評與沙龍的關系角度作出了研究:《西方現(xiàn)代藝術(shù)批評的起源——18世紀法國沙龍批評研究》(中國美術(shù)學院,洪瀟亭博士論文)、《法國藝術(shù)展覽與現(xiàn)代藝術(shù)批評的興起》(中國美術(shù)學院,洪瀟亭碩士論文);有人研究沙龍與繪畫公共領域的關系:《十七、十八世紀法國繪畫公共領域研究》(中國美術(shù)學院,葛佳平博士論文)、《競爭的公共性空間——18世紀中后期的巴黎沙龍》(中央美術(shù)學院,初樞昊碩士論文)。——以上論文針對的多是歐美沙龍。關于沙龍對中國現(xiàn)代美術(shù)展覽制度和現(xiàn)代美術(shù)發(fā)展的影響,這方面的研究目前尚不多見。
沙龍在晚清民國時期是個很流行的文化現(xiàn)象。而對于這一現(xiàn)象,逸事式的描述和平面化的歷史梳理顯然不足以顯示它背后的豐富內(nèi)涵。沙龍對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群體形成的功用,沙龍里知識分子之間的社會交往與特定文學方式及主題的關系,沙龍的實踐與中國女性文學的發(fā)展之間的關系,沙龍社交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轉(zhuǎn)型以及時代思潮之間的關系等等話題都沒有得到很好地闡發(fā),而這正是本書著力研究的重點,也是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