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涯從此各西東

倉央嘉措不知道，在自己去世幾百年之后，有人說了這樣一段話：

原來我只不過是只華麗的木偶

演盡了世間所有的繁華

才發(fā)現(xiàn)身后無數(shù)的金絲銀線

牽動我的——哪怕，一舉手，一投足

倉央嘉措沒有看到，如果看到的話，可能會引以為知己，現(xiàn)在的他，太像木偶了。

到了布達(dá)拉宮后，倉央嘉措的生活變得十分井然有序。平時最主要的是學(xué)習(xí)，他的老師有以前的第巴，還有五世班禪羅桑益西等高僧。他想出去走走，卻不能允許。他漸漸感受到了，身居高很空虛，難受。坐床不久，因此也沒有受過格隆戒，所以三大寺的堪布都沒有請他。他并不是想要出席那些活動和集會，只是感覺在宮里太無聊寂寞，如同像一個籠子?？磥碛辛说匚徊灰欢ň陀辛速Y格，有了資格不一定就有了威望。好在他并不追求這些，不然，又會多一層苦悶。他學(xué)的經(jīng)典越來越多，《根本咒》、《供咒經(jīng)》、《續(xù)說》、《生滿城》、《菩提道光略教誡》等，都是在這段時期學(xué)完了。

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久久地站在窗子前面，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彼麄兯非蟮模赡苤皇菧仫柡桶惨莅?。而自己呢？生活無疑是奢華的，被包裹在金銀珠寶和綾羅錦緞之中，各種食物，衣服，生活用品都是最好的，然而他卻感到從未有過的貧窮。

他的孤獨感和危機感越來越強烈，他像一只等待翱翔天際的雄鷹，雖然可以俯視四方，但是什么都抓不到，厚厚的云層擋住了一切，雖然這些云是透明的，可以看到一切。但都不是屬于自己的。在廣闊的藏蒙地區(qū)，作為達(dá)賴，雖說到處受到尊敬，甚至連小便都被人們看做是求之不得的“靈藥”，用高價買去治病，但他卻感覺到周圍沒有朋友，沒有親人。

別人不知道，他想要知心的朋友，可以一塊兒談天論地的知己，而不是讓所有人都敬畏他。

皇帝老說自己是孤家寡人，現(xiàn)在自己呢？身邊沒有了一個知心的人，沒有了朋友，自己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人之所以為人，就是有廣泛的感情交流，還有獨特的思想。他感覺自己就像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鳥獸，只能夠看到外面的繁華喧鬧，卻一點兒都觸碰不到，那些自由浪漫的日子，早已遠(yuǎn)去。他是一個精力充沛的少年，他需要的是廣闊的天空，只有在那里，他才會有價值感。

他只是一個年輕的少年，童心未泯，只有看著身邊人來去匆匆的影子。他不是前幾世的達(dá)賴?yán)?，他從來沒有過治理國家的想法。他沒有前幾世達(dá)賴?yán)锬菢由詈竦拈啔v。他能做什么呢？別人能讓他做什么呢？別人放心讓他做什么呢？他只是一個受人尊敬的神像，看著那么高高在上不可攀，而他的孤廖寂寞，誰能知曉？

倉央嘉措感覺這一切都是恍惚的，如夢似幻，真假難辨。在這么空曠的大殿里面，他的寂寞更加無所遁形，他現(xiàn)在失去了品人間煙火的資格，甚至連自由，都沒有。本來自己是達(dá)賴?yán)?，一?jīng)坐床便意味著主持教政，可是自己能做什么？他想過在政教方面做點事情，好讓自己忙碌起來，忘了種種的寂寞孤獨；他也想著追隨五世達(dá)賴?yán)锏淖阚E；好好作為一番，將這一生揮灑給天下的生靈。可是他失望了，在政教方面，他不可能有所作為，桑杰嘉措已經(jīng)為他做好了一切，他只要像廟里的泥塑一樣，端坐在佛堂之上就行了，而且，他也只能被允許做這些。

起初，他的心中有萬般不愿意，他不甘聽從桑杰嘉措的安排，可是到后來，他慢慢屈服了。他只是這條船上的乘客，而不是掌舵的，不，乘客都不算，他甚至連欣賞風(fēng)景的權(quán)利都沒有。

有一句話叫做：永遠(yuǎn)是多遠(yuǎn)……那么，將來是多久？要等多久才能到將來？難道自己就一直在這個位子上懷著一顆空虛的心，受世人的朝拜，一點兒都不能做福澤民眾的事情？倉央嘉措無法預(yù)料將來會怎么樣，也沒心思想那些，反正大事有桑杰嘉措來掌管，小事有下邊人去干，倒也落得清閑。實際上，桑杰既是第巴，又是達(dá)賴，大權(quán)獨攬，也很能干。既然如此，又何必把自己放在這里？他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隔著窗子望見外面街上的行人，看到下面姑娘們的身影，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仁增汪姆，沉湎于對情人的懷念之中。他靜靜地想，這是自己幾年來唯一獲得的世俗緣分，那是一種多么美麗甜蜜的感覺。

在距離布達(dá)拉宮極遠(yuǎn)的地方，有一座雄偉的大山，是著名的苯日神山。在這座神山上，有一棵巨大的神樹，神樹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經(jīng)幡。微風(fēng)吹動著經(jīng)幡，仿佛是到了仙境一般。倉央嘉措常常面對著那座神山的地方發(fā)呆，日復(fù)一日的打坐，誦經(jīng)，他變得沉默寡言，原來所具有的那種活潑好動的精神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冰冷的面孔。漸漸地，他想逃離這個地方，他不想這輩子每天只是看著發(fā)黃的經(jīng)卷，聽著誦經(jīng)的佛號。他想看到湛藍(lán)的天空，聽到駝鈴的聲音，聞到青草的香氣。

他很苦悶，很想找個人說說話，訴說自己的心事，但是，他失望了，身邊的人都對他畢恭畢敬，如同一個個木偶一般來來去去，神色中除了恭敬，沒有一點兒別的感情色彩。

他在柳林中漫步，落葉撲打在他的面頰上，打了幾個旋兒又落進(jìn)水中。他照了照水中自己的影子，發(fā)現(xiàn)自己消瘦了許多，望著高高的圍墻，卻再也見不到心上人了，自從進(jìn)宮以來，自己的出入都受到嚴(yán)格的限制，不再像以前那樣自由了。

去年種的青苗

今年已成秸束

少年忽然衰老

身比南弓還彎

世間萬物皆有情，草木山川，自有真情。佛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春天花自青，秋到葉飄零，無窮般若心自在，就是如此吧?？墒?，有誰能夠給自己指點迷津，讓自己走出這痛苦孤獨的城堡，去領(lǐng)略一下外面的風(fēng)情？

面對大德喇嘛

懇求指點明路

可心兒不由自主

又跑到情人去處

默想的喇嘛面孔

很難來到心上

不想的情人容顏

心中卻明明亮亮

真情讓我們學(xué)會相互守候，讓我們面對彼此的時候不會陌生。這種愛情，能夠讓人歡喜，也能讓人擔(dān)憂。兩顆心在一起，不但在乎天長地久，也在乎相互擁有。相知是一種宿命，心靈的交匯讓我們有訴不盡的浪漫情懷，相依是一種承諾，人世間輪回中，永遠(yuǎn)銘記我們這段美麗的人生故事。

年輕的心，少不了有些輕狂不羈，借酒澆愁，卻是難以維系這種暫時的平靜。酒醉之后，又該去往何處？

只要姑娘你常在

酒就有我喝的

少年我的希望

自然寄托在這里

當(dāng)然，任何感情生活都不是一帆風(fēng)順的，就像那兇猛的蒼鷹，它的干擾力量再大，面對忠誠相待的伴侶，也是無能為力。

時間就像是一道風(fēng)，來匆匆去匆匆，轉(zhuǎn)瞬即逝，帶走的，只有滿腔的幽怨和一肚子沒有說完的話。只有真情，才能夠長存于天地間，但是那一份感情，卻要付出自己的所有來守護(hù)。人生本身就很孤獨，沒有一個人能夠猜透另一個人的心思，也沒有一個人，能真正了解自己。孤獨可以，但是不能夠讓這份孤獨膨脹，以至于肆意宣泄。要是真的有一雙手，可以陪伴一生的話，那么讓瞬間寫意永恒，又有何不可？

寫出的小小黑字

水一沖就沒了

沒繪的內(nèi)心圖畫

咋擦也不會擦掉

蓋上的黑色小印

它不會傾吐衷腸

請把知恥守信的印章

蓋在你我的心坎上

但是，當(dāng)蒼鷹的翅膀遮蓋了自己的陽光，生生拆散了兩顆火熱的心，那么，還有什么辦法呢？只剩下了思念。

思念是世間最折磨人的酷刑，它仿佛像一種芳香的慢性毒藥，明知會傷身傷心，卻欲罷不能。戴望舒說過，撐著油紙傘，獨自，悠長的在彷徨，彷徨，這種悠長的彷徨，就像是將要凋謝的丁香花，結(jié)著幽怨的愁緒，在最后的一剎那，散發(fā)出自己的光芒。

天上飄落的雨絲，結(jié)成了一張朦朧的網(wǎng)，讓整個心深陷其中。她在你身邊落寞而高傲地走過；你卻背著厚重的經(jīng)卷，捻動念珠，不敢正視她。這中間相隔的一層薄霧，讓所有的缺陷、弊端都無意識化了，戀人是最完美的太陽，那么耀眼，卻是那么容易消散。但是在這短暫的朦朧當(dāng)中，她的一舉手，一投足，都令你迷醉。

沉醉，也只是暫時的，如同第二天遲遲升起的太陽一樣，雨后的天，仿佛更加凄涼，更加蕭瑟，猶如那個北風(fēng)吹來的流言。

那美麗的姑娘仁增汪姆，已經(jīng)做了有權(quán)有勢人家的新娘。

這無疑是晴天霹靂，以前的那些海誓山盟，天長地久，此時都化作了無盡的江水，滾滾的浪潮向自己卷來。

姑娘不是媽媽所生

莫非桃樹上長的？

為什么你的愛情

比桃花謝得還快？

這樣突然的變故，攪亂了年輕活佛的心。他怨恨著那變心的心上人，恨她為什么沒有履行自己的諾言，舍他而去，卻全然沒想，正是自己這活佛之身，不可能和情人花前月下，早已斷絕了姑娘的念想。今生今世，那些誓言再無意義了，她不嫁人，又還能怎樣？難道獨守終身？得到，放下，多么矛盾的兩個詞匯，竟然出現(xiàn)在自己的生活里。

珍寶在自己手里

并不覺得稀奇

一旦歸了人家

卻又滿腔是氣

歡樂趣，別離苦，有多少癡情兒女在其中浮沉，戀愛有欣喜也有苦澀，當(dāng)緣分已盡的時候，那其中的慘痛，會刺傷多少癡情男女的心。高掛天空的明月看透了這一切，在它的眼睛里，悲歡離合，緣聚緣散，都是過眼浮云。仿佛是迷途的羔羊，總有一天能夠找到自己的族群。

熱戀著自己的情人

被別人娶去做妻子

相思折磨得我

已經(jīng)身瘦肉消

砂石伙同風(fēng)暴

刮亂了老鷹的羽毛

虛情假意的姑娘

使我心煩意亂

相思可以傳遞，但不可以卸載，遠(yuǎn)方的戀人，把千里的相思丟給了倉央嘉措，讓倉央嘉措始料未及。年輕的活佛，心境一片空明，此時卻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這樣奔放的思念，卻沒有了傾訴的對象，只留下無盡的倦容，在夜里悵然若失。相思是一種煎熬，是一種甜蜜的負(fù)擔(dān)，當(dāng)這種負(fù)擔(dān)超過了負(fù)荷的時候，它就變成了一縷蠶絲，雖薄卻至死方休。

作為至高無上的活佛，縱然能夠洞悉前塵后世，卻難以明究看不明白此時的感情歸宿。

情侶被人騙走

應(yīng)去打卦求簽

美麗純情的姑娘

常常在夢中浮現(xiàn)

有一種目光，直到分手時，才知道是眷戀；有一種感覺，直到離別時，才明白是心痛；有一種心情，直到難眠時，才發(fā)現(xiàn)是相思；有一種緣分，直到夢醒時，才清楚是永恒。相思是五味雜陳的中草藥，每一種滋味都讓人記憶深刻。每一個晚上，魂牽夢繞，茫然若失，寢食難安。有道是：天涯海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花開花落，光影斑駁，飄灑下來的是無數(shù)的青春和惆悵。

野馬跑到山上

可用套索捉住

情人一旦變心

神力也難捉住

陽光下，往日的情人素衣端莊，林子中，悠揚的琴音在把往事彈唱?？上s再也看不到那時候的琴瑟相隨，還有言笑晏晏。

從小相愛的姑娘

莫非狼的后裔？

盡管同居相愛

還想逃回山里

倉央嘉措不甘心，也不明白，此時愛情蒙蔽了他的眼睛，傷害了他的修行。他推開了眼前的佛經(jīng)，呆呆地望著窗外，他多想跑到外面，向她當(dāng)面表白！他知道，活佛的分量，怎敵愛情的重量？宗教戒律的森嚴(yán)叫人敬畏，怎敵姑娘的眼淚？可是，山澗空空，云聚云散，卻再也顯現(xiàn)不出情人的那張笑臉來。

我和市上邂逅的姑娘

雖立下海誓山盟

卻像花蛇盤的結(jié)兒

沒碰它就自動開啦

心愛的姑娘啊

你若離開我修法去

少年我也一定

跟你去到山里

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心盤踞成了一團(tuán)麻，再也解不開，快刀斬亂麻，卻斬不斷這一團(tuán)情絲。

她走得那么決然，只剩下他的心在寂寥彷徨，雨水夾雜著悲傷撲面而來，這樣的變故，怎不令年輕的活佛心碎？

我默想喇嘛心中的臉兒

心中卻不能顯現(xiàn)

我不想愛人的臉兒

心中卻能清楚地看見

想她想得放不下

如果這樣去修法

在今生今世

就能修成個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