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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形似神異:《三國演義》在泰國的古今傳播 作者:金勇 著


引言

在泰國曼谷拉查丹能中路上有一個“拉達納哥信展覽館”(Rattanakosin Exhibition Hall),這是一個裝潢時尚、設(shè)計精巧的大型現(xiàn)代聲光展覽館,專門向泰國民眾及世界各國游客展示和宣傳有關(guān)曼谷王朝(1782—今)[1]的歷史沿革、社會發(fā)展和泰國人引以為豪的藝術(shù)文化等方面的成就。這個展覽始于2010年,由泰國皇家資產(chǎn)管理局(The Crown Property Bureau)承辦和管理,是一個官方對外宣傳的平臺。整個展覽共有9個展廳,其中第三展廳的主題是“馳名的文娛藝術(shù)”,用環(huán)幕電影的形式介紹曼谷王朝初期著名的文娛活動和藝術(shù)作品。在講到曼谷王朝一世王推動文學復興的時候,專門列舉了兩部代表作品:一部是改編自印度史詩《羅摩衍那》的詩劇《羅摩頌》(Ramakien,或音譯《拉瑪堅》),另一部是翻譯自中國古典小說《三國演義》的《三國》(Samkok)?!度龂萘x》的譯本竟然成為泰國的文學代表作品,讓很多中國游客都大呼意外。

1802年,曼谷王朝一世王普陀耀發(fā)朱拉洛(Phra Phuttha Yot Fa Chula Lok或Rama I,1782—1809年在位)為了重振因泰緬戰(zhàn)爭戰(zhàn)火涂炭而衰落的古典文學,御令當時的財政大臣、大詩人昭帕耶帕康(洪)(Chaophraya Phrakhlang [Hon])主持翻譯《三國演義》,并將其作為中興泰國“國家文學”(national literature)的重要舉措之一,自此出現(xiàn)了《三國演義》的第一部泰文譯本《三國》[2]。在隨后二百多年間,《三國》在泰國逐漸流傳開來,受到泰國人的喜愛和推崇,獲得了很高的贊譽。曼谷王朝六世王瓦棲拉兀(Vajiravudh 或Rama VI,1910—1925年在位)時期,洪版《三國》被當時官方權(quán)威的“泰國文學俱樂部”評為“散文體故事類作品之冠”,肯定了它在泰國文學史中的經(jīng)典地位,部分片段還被收入泰語的教科書中??梢哉f,泰國人已經(jīng)把洪版《三國》視為本民族的文學財富了。

如果在泰國有過較長的生活經(jīng)驗,或與泰國友人進行過深入的交流,人們就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泰國人對諸葛亮(孔明)、關(guān)羽、趙云(子龍)、劉備、張飛、周瑜等三國人物都如數(shù)家珍,對“桃園結(jié)義”“草船借箭”“火燒赤壁”“空城計”等三國故事都耳熟能詳。有些泰國人對三國的熱愛和熟稔程度恐怕連中國人都自嘆弗如。泰國有句廣為人知的俗語,叫“《三國》讀三遍,此人莫結(jié)交”,意思是說《三國》里面充滿了政治斗爭與謀略智慧,讀得太多會讓人變得城府狡詐,這樣的人不可與之交友。由此可以管窺《三國演義》在泰國社會的風靡程度。三國文化已經(jīng)深植于泰國人日常的生活之中,成為泰國文化傳統(tǒng)的一部分,這么說毫不為過。

作為中國古典文學四大名著之一,羅貫中的《三國志通俗演義》(以下簡稱《三國演義》)以其非凡的敘事技藝、全景式的戰(zhàn)爭描寫、特征化性格的藝術(shù)手法,展現(xiàn)了東漢末年氣勢恢宏、蔚為壯觀的群雄逐鹿、三國爭霸的戰(zhàn)爭畫卷,自16世紀成書以來,就被人們不斷傳誦、閱讀和品評。與此同時,《三國演義》也是一部享譽世界的文學名篇,其影響早已走出國門,自1689年第一部日文譯本湖南文山版《通俗三國志》[3]出版以來,《三國演義》已被譯成英、法、日、韓、泰、馬來、印尼等數(shù)十種語言,有的國家甚至還有多種譯本。因此,《三國演義》能受到泰國人的喜愛似乎也順理成章,不足為奇。

然而,《三國演義》在泰國的傳播范圍之廣、文化影響之深,著實讓人始料未及?!度龂萘x》在亞洲地區(qū),尤其是中國周邊的日本、韓國、朝鮮、越南等漢文化圈國家最為風靡,這并不令人意外。這些國家歷史上無論在物質(zhì)文化還是精神文化層面上,都曾接受中國文化的深刻影響。直到近代以前,中國文化都被視為先進文化而備受統(tǒng)治者的尊崇,都曾長期使用漢字作為官方書寫文字。這些恰恰是泰國接受《三國演義》的先天劣勢。古代泰國在宗教信仰、思想觀念、文學藝術(shù)等方面更多受到印度文化的影響,文化上的巨大隔膜和語言文字上的障礙,使得《三國演義》在泰國必須依賴可靠的譯本才能進行傳播,其傳播時間也要遠遠少于一眾漢文化圈國家?!度龂萘x》很早就傳入日本、朝鮮、越南等國,甚至在羅貫中的《三國演義》出現(xiàn)之前,就已經(jīng)有“三國故事”在當?shù)亓鱾髁?。而《三國演義》的泰文譯本遲至1802年才出現(xiàn),到那時泰國人才開始真正賞讀這部作品。但是《三國演義》在泰國僅用不到200年的時間,就實現(xiàn)了在這些漢文化圈國家用數(shù)百年時間的積淀才達到的風靡程度,甚至有些后來居上的味道。此外,泰國是唯一動用官方力量組織翻譯《三國演義》的國家,該譯本還被奉為泰國本土文學經(jīng)典,并在國家展覽中被專門提及,這種禮遇在世界范圍內(nèi)都極為罕見,甚至可以說是獨此一家的。以上這些促成了我最初的研究興趣。

《三國演義》在泰國的傳播是中泰文化和文學交流史上非常值得關(guān)注的一個現(xiàn)象,也是跨文化文學傳播的一個經(jīng)典個案。中泰兩國在文化傳統(tǒng)上的差異顯而易見,正是這種文化上的異質(zhì)性,使得《三國演義》在泰國落地生根并且保持長盛不衰顯得尤為難得。在泰國的文化語境下,《三國演義》能夠獲得泰國社會的廣泛認可已殊為不易,更不用說它還被提升到國家文學的高度,這顯然絕非一句它是“中國四大名著之一”就足以解釋的,這背后有一個特殊的傳播動力和一套復雜的傳播機制。本書寫作的初衷,正是試圖厘清這套傳播機制及其背后的深層動因,探討《三國演義》在泰國傳播的模式。

對泰國的《三國演義》(或泰文的《三國》)的研究并不是新鮮事物,但是一直以來,學界更多將泰國的《三國演義》研究局限在文本自足的文學問題上,很少將“傳播”納入研究的維度,因而忽略了其與社會文化的關(guān)聯(lián)。即使偶有論及,也或糾纏于先驗性的政治解讀,或幾筆帶過、語焉不詳,泰文《三國》淪為泰國社會和政治研究的附屬品。學者們對泰文《三國》的研究[4]主要因循“比較研究”和“政治研究”這兩種主流范式,在方法上通過文本細讀進行比較,盡管成果累累,也做得細致入微,但是其局限性也很明顯:單純的文本比較只能提供單一的共時性向度,囿于純文學的范疇。即使是頌巴·詹托拉翁等學者從政治學角度進行解讀,也同樣是以定型的文學文本作為其論證的基礎(chǔ)。這樣一來,《三國》研究就只是對《三國》文本的闡釋與解讀、對每個文本細節(jié)的還原與賦意了,整個傳播過程在這里也消隱了。

從文學發(fā)生學的角度上說,《三國演義》在泰國傳播的最直觀結(jié)果,就是洪版《三國》經(jīng)典文本的生成。隨著研究的深入,我注意到泰國除了洪版《三國》外,還有數(shù)量巨大的其他三國類書籍。據(jù)我個人的不完全統(tǒng)計,截至2016年,泰國已有近170種各式各樣關(guān)于《三國》的泰文書籍出版[5],這其中還不包括報章上散見的文章,或未能結(jié)集出版的個別專欄,以及各種泰文《三國》學術(shù)研究類書籍、論文等,否則數(shù)量還會更多。時至今日,各類《三國》的泰文版本仍在不斷推陳出新,一些經(jīng)典的版本還在不斷再版和重印。很多泰國人并不是通過洪版《三國》接觸《三國演義》的,而是通過后來這些新版本,甚至不是通過文學文本。此外,不同時期的人對《三國》的接受和理解方式也各有不同。

無論從版本異文的譜系,還是在思想文化層面上,《三國演義》都是具有更宏大場域的歷史產(chǎn)物,它在泰國的傳播亦是一個歷史生成的問題?!度龂萘x》在泰國的傳播實際上就是它在泰國不斷“內(nèi)化”或“本土化”的過程,亦即在泰國文化語境中的社會化過程。嚴紹璗在論及中國文學研究視野時曾說道:“中國文學在世界各地與各民族、各國家的‘異質(zhì)文化’抗衡與融合,從而促進那些民族、那些國家的文化與文學在不同的層面上,發(fā)生各種形態(tài)的‘變異’。我們知道,差異形成價值,‘異質(zhì)’文化的碰撞產(chǎn)生文化的新種。在這種特定的‘文化語境’中,便形成和產(chǎn)生了那些民族和那些國家的文學的‘新樣式’和文學的‘新文本’。”[6]泰文《三國》便很好地詮釋了這一點。因此,通過在共時性框架下引入歷時性的維度,還原其社會歷史語境,并結(jié)合不同歷史時期泰國的社會發(fā)展情況及特點進行條分縷析的分析,將使我們能夠更清晰地看到文學作品與社會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以及文學傳播的動態(tài)過程。只有與當?shù)匚幕行诤?,并參與到當?shù)厣鐣兓倪M程中去,傳播才有可能達到良好的效果,真正實現(xiàn)成功的跨文化傳播。這些都將在本書中一一呈現(xiàn)。

當然,強調(diào)社會歷史的維度并非要拋開《三國演義》的文學特質(zhì),而是以此為基礎(chǔ),借助更廣闊的視野,挖掘出被文學研究所遮蔽掉的某些現(xiàn)實線索和社會關(guān)系,而這正是說明為什么《三國演義》最終成為Samkok,而不僅僅是一部來自中國的戰(zhàn)爭題材的優(yōu)秀文學譯著的原因所在。

本書中出現(xiàn)的泰文專有詞匯均轉(zhuǎn)寫為拉丁文字母,并添加下劃線,以示與英文詞匯的區(qū)別。轉(zhuǎn)寫規(guī)則如無特殊說明均參照《泰國皇家學術(shù)院泰文拉丁字母轉(zhuǎn)寫規(guī)則》轉(zhuǎn)寫,附錄中附有泰文原文及具體轉(zhuǎn)寫規(guī)則,以供對照查考。由于該規(guī)則不區(qū)分長短音和一些音位相近的音素,一些泰文人名轉(zhuǎn)寫有靈活處理或有約定俗成的轉(zhuǎn)寫法,特別是在西文文獻中,因此本書中的泰文人名沿用已有的常用譯法或轉(zhuǎn)寫法,不再添加下劃線。

[1] 曼谷王朝是中文習慣譯法,按泰文音譯為“拉達納哥信”(Rattanakosin)王朝。此外,由于立朝國王原為昭帕耶卻克里,因此也稱“卻克里”(Chakri)王朝,有華人譯作節(jié)基王朝。本書依中譯習慣,均譯作曼谷王朝。

[2] 如無特殊說明,本書中所提到《三國演義》指羅貫中的作品,而《三國》僅指曼谷王朝一世王時的泰譯本,即昭帕耶帕康(洪)版《三國》,簡稱洪版《三國》,其余版本都會加以說明。

[3] 《通俗三國志》的譯者是京都天龍寺僧人義徹、月堂兄弟,兩人從1686年開始費時三年共同譯成,并署名“湖南文山”于1689年開始制版刊行。這也是《三國演義》最早的外文譯本。

[4] 有關(guān)泰國學者、中國學者和西方學者對泰文《三國》研究的狀況梳理,請見附錄。

[5] 詳見附錄二。

[6] 嚴紹璗:《樹立中國文學研究的國際文化意識》,《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0年第1期,第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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