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馮夢龍、凌濛初為例
明末清初的大多數話本小說家最初的理想不是從事通俗小說的寫作,而是科舉入仕??瓶冀洑v使其浸泡在儒學之道里,經書所傳達的“天理”影響深入骨髓。然而,他們卻屢次被排除在科第大門之外,這種痛苦的經歷讓其不斷反思現實的黑暗、反思程朱理學與陽明心學的利弊??婆e用書常常因缺乏創(chuàng)見而被四庫館臣極力排斥,更何況小說家們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遠遠大于經史著作的影響,他們治經史的經歷及著作也多被忽視,關于他們的經史之學的研究也就更加有限——即使治經史的活動在話本小說家的生命歷程中占有重要地位。因此,無論話本小說家在其經史著作中有無創(chuàng)見,他們的治經活動及經學著作都應當被了解、被探究,以便進一步了解其人生觀、價值觀,進而深入探究他們的小說創(chuàng)作。
第一節(jié) 馮夢龍的治經活動及理學思想
馮夢龍早年為了科舉,治《春秋》頗勤。他治《春秋》,既為科舉之用,也為治世之需。馮夢龍的小說編撰深受春秋學的影響:小說救世之精神是對春秋治世精神的繼承,各種題材的故事是對《春秋》“微言大義”的具體闡釋;征實的治經傾向不僅使他獲得了很多小說創(chuàng)作的歷史素材,而且也使其小說編撰具有史實的眼光;春秋學文法、技法及煉詞被運用到小說編撰中,影響了小說的標題、結構體式、語言和審美風格。
一、馮夢龍的春秋學
馮夢龍早年為科舉功名所驅,治《春秋》頗勤,編有《麟經指月》《春秋衡庫》《春秋定旨參新》《別本春秋大全》等。
《麟經指月》十二卷,有泰昌元年(1620)梅之煥等人作的序?!镑虢洝奔础洞呵铩?,“指月”原為佛家用語,以指譬教,以月譬法。其《發(fā)凡》十則,云“拔新汰舊,摘要芟煩,傳無微而不彰,題雖擇而不漏”。書中的重要事件被編成“便記歌訣”以便記憶。該書以《春秋》經為主,為科舉考試服務,偏重程式,其中多有馮夢龍自己的研悟?!恩虢浿冈隆吩诋敃r影響頗大。蘇州書林葉昆池說道:“猶龍先生以《春秋》負重望,其經稿久傳海內,茲書則帳中秘也。本坊懇請刊行未允,適麻城耿克勵先生至吳,遂從臾出之。在本坊如獲拱璧,愿海內共寶夜光?!?sup>《吳縣縣志》《蘇州府志》《江南通志》評價曰:“才情跌宕,詩文麗藻,尤明經學,所著春秋指月、衡庫二書為舉業(yè)家正宗?!?sup>
《春秋衡庫》三十卷,其中《附錄》二卷,《備錄》一卷。署名馮夢龍輯,張我城參,天啟五年(1625)李長庚序?!陡戒洝份d春秋以前事,《備錄》記孔子獲麟以后事?!端膸烊珪偰俊分^:“其書為科舉而作,故惟以胡傳為主。”《春秋衡庫》將《五經大全》、胡安國的《春秋傳》全部錄入,用做標準解釋,并采《左傳》《國語》《公羊傳》《谷梁傳》及其他子史之說供參考。據《發(fā)凡》,《春秋衡庫》體例取朱熹《四書集注》,收集百家之說,“采其切中情理,不涉穿鑿附會者,定為正注”。馮氏自己創(chuàng)見較少。
《春秋定旨參新》三十卷,馮夢龍編。該書與《麟經指月》觀點大致相同,但不是簡單重復,很多地方有增添,闡釋更細致具體。
《別本春秋大全》三十卷,佚。其凡例與《春秋衡庫》凡例同,懷疑是同書異名。
鄭振鐸指出,以文學名世的馮夢龍與凌濛初,他們的春秋學與《詩經》學,在最不受世人重視且流失嚴重的明代經解中得到流傳,堪為“明末的雙絕”。然而,馮夢龍的經學著述并未受到相應的重視。龔鵬程在《晚明文學思潮》第八章涉及馮氏的春秋著述、經世思想等,主要從文學解經的角度對馮夢龍的春秋學作了闡述。展菲的碩士論文《馮夢龍的經學思想對情教觀的影響》雖名為“經學思想”,但所論觀點似未從經學文本本身出發(fā),有隔靴搔癢之感。考察馮夢龍的著作,不難發(fā)現,從《智囊》到《情史》,再到“三言”的創(chuàng)作,幾乎都與他治《春秋》同時?!洞呵铩肥墙?,也是史。他一方面潛心專研《春秋》,由經而史,治成《綱鑒》;一方面搜集、整理、編撰通俗文學。研究馮夢龍,不能忽視他傾注半生心血的經學著作。研究馮夢龍的小說編撰,不能不重視春秋學對其的影響。
二、馮夢龍春秋學特色
(一)治世的治經原則
在諸多經學中,春秋學尤其側重經世致用。司馬遷曾說《春秋》“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饞而弗見,后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事變而不知其權。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陷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省洞呵铩氛?,禮義之大宗也”。《春秋》亦經亦史,極有用于世。馮夢龍“志在《春秋》”,他不畏其難,傾力治之,主要在于《春秋》能救世、用世?!恩虢浿冈隆ば颉吩疲骸敖裉煜骆€京磐石,邈禾黍之離;辮琛叩關,絕金繒之恥,似無所用其憂患憤發(fā)。然而紀綱之隳寙也,形式之單靡也,夷狄之侵陵也,則亦儒臣專以《春秋》入侍時也?!?sup>梅之煥指出,《麟經指月》不僅有助于“功令”(科舉考試),還有助于人成為“天子不倍之臣”,成就“中興太平之業(yè)”?!吧绲堋睆埼页侵赋觯趦葢n外患的情況下,“猶龍氏作《指月》以救之,弗止也,復于諸說靡所不參”,“欲使學人收旁營之力,匯于體研本旨”。在眾多經學中,《春秋》經甚難治,馮夢龍卻自童年起就致力于此,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救世。馮氏曾說,“凡讀書,須知不但為自己讀,為天下人讀;即為自己,亦不但為一身讀,為子孫讀;不但為一世讀,為生生世世讀。作如是觀,方鏟盡茍簡之意,胸次才寬,趣味才永”。
馮夢龍治《春秋》雖是服從科舉需要,但也有創(chuàng)見。據《發(fā)凡》,此著是鑒于當時“學者專精四書,故于《集注》每起疑義,而五經則斤斤不遑也”的偏狹,乃致力于《春秋》的抉微發(fā)隱,欲闡潛德之幽光。他說:“不佞童年受經,逢人問道,四方之秘策,盡得疏觀;廿載之苦心,亦多研悟。”圍繞《春秋》,馮夢龍讀書廣,歷時久,其研究成果頗受同行推許。他自己也頗為得意:“纂而成書,頗為同人許可。頃歲讀書楚黃。與同社諸兄弟掩關卒業(yè),益加詳定,拔新汰舊,摘要芟煩,傳無微而不彰,題雖擇而不漏。非敢僭居造后學之功,庶幾不愧成先進之德云耳?!?sup>就《麟經指月》各種序言看,馮夢龍的春秋學頗受推崇:“海內言《春秋》家,必以君為祭酒?!?sup>其弟馮夢熊說道:
余兄猶龍,幼治《春秋》,胸中武庫,不減征南。居恒研精覃思,曰:“吾志在《春秋》。”墻壁戶牖皆置刀筆者,積二十余年而始愜。其解粘釋縛,則老吏破案,老僧破律;其劈肌分理,則析骨還父,析肉還母。其宛折肖傳,字句間傳神寫照,則如以燈取影,旁見側出,橫斜平直,各得自然。(《麟經指月·序》)
其友梅之煥也很推崇他的春秋學:
敝邑麻,萬山中手掌地耳,而明興獨為麟經藪?!仕姆街巍洞呵铩氛撸鶈柖捎诒忠?,而敝邑亦居然以老馬智自任。乃吾友陳無異令吳,獨津津推轂馮生猶龍也。王大可自吳歸,亦為余言吳下三馮,仲其最著云。余拊髀者久之。無何,而馮生赴田公子約,惠來敝邑。敝邑之治《春秋》者往往反問渡于馮生?!吨冈隆芬痪帲l(fā)傳得未曾有。
從馮夢熊、梅之煥對馮夢龍所治《春秋》的評價看,馮氏《春秋》有以下特點:其一,成就頗高,頗為時人推崇,其弟甚至將他與西晉著名春秋學者杜預作比;其二,明白而不晦澀(“解粘釋縛,則老吏破案,老僧破律”),條理分明(“劈肌分理,則析骨還父,析肉還母”),具有一定的文采(“宛折肖傳,字句間傳神寫照,則如以燈取影”,“橫斜平直,各得自然”),且多自己見解(“旁見側出”,“發(fā)傳得未曾有”);其三,有所寄托(“胸中武庫,不減征南”)。
馮夢龍治《春秋》頗下功夫,但其治經并不僅僅是為科舉。馮夢熊、梅之煥等曾論及馮夢龍治《春秋》的原因。馮夢熊認為其兄有杜預一樣的胸懷與才能,頗希望能像杜預一樣建功立業(yè),待到舉業(yè)受挫,則希望借《春秋》傳世。
《春秋》乃孔子刪定的史書,“今天下鎬京磐石,邈禾黍之離;辮琛叩關,絕金繒之恥,似無所用其憂患憤發(fā)。然而紀綱之隳寙也,形式之單靡也,夷狄之侵陵也,則亦儒臣專以《春秋》入侍時也”。龔鵬程認為馮夢龍于《春秋》情有獨鐘,用意在于經世資治。編寫《春秋》指導書,不僅為了獲利,更為了傳播治《春秋》所體會到的經世之學,以及對《春秋》文學經驗上的理解?!爸袊枷耄m有時帶有形上學的意味,但歸根到底,它是安住于現實世界,對現實世界負責;而不是安住于觀念世界,在觀念世界中觀想?!?sup>在諸多經學中,春秋學尤其側重經世致用。《春秋傳》轉引董仲舒的話,云:“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不見,后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為人君、父而不通《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罪?!?sup>胡安國的春秋學有幾個特點,即重視大一統,正人倫,恤民固本,尊君抑臣,誅討亂臣賊子,嚴夷夏之防等。正是以義理之學為風格,《春秋傳》才備受推崇。以此觀馮夢龍之重治《春秋》,《春秋衡庫》選胡安國之《春秋傳》,不僅是為科舉,而是治世需求。馮夢龍指出,“經志內弱外強之事,經世之慮也”。“圣人有感于內外,示治御之道焉。自圣人經世意發(fā)。上三國自謂知懼,而圣人已預為之傷?!轮袊兄^無事而圣人已早為之慮?!园矁热镣庾鞴?。”
晚明之際,由于實學思想的推動,史學的經世致用越來越受到重視?!笆穼W之在今日倍急于經,而不可以一日而去者也。”“所貴乎史者,述往以為來者師也。為史者,記載徒繁,而經世之大略不著,后人欲得其得失之樞機以效法之無由也,則惡用史為?”《春秋》在科舉考試中極為難考,而馮夢龍傾力治之,主要在于其救世、用世心理,而非僅僅“狂”之個性使然。
(二)征實的治經傾向
馮夢龍治《春秋》的具體方法,梅之煥在《麟經指月·序》中有所論及。他先批評部分時人治《春秋》的方法,指出“古嗤信傳遺經,今并傳遺之,雖吾麻亦季世耳。本根不足而蔓衍,其指亂;揣摩不足而剽竊,其指游;睹記不足而影響,其指亡”。梅之煥贊成“因《經》信《傳》,借《傳》尊《經》”,而馮氏《麟經指月》做到了這點。馮夢龍的學生周應華指出,《春秋衡庫》“主以經文,實以《左》《國》,合以《公》《谷》,參以子史,證以他經,斷以胡氏,輔以群儒,刪繁取精,針芒不失”。雖不排除二人因與馮夢龍的特殊關系而對馮氏春秋有諛美之詞,但關于馮氏治經方法的論述仍是比較客觀的。聶付生將馮夢龍治《春秋》的方法歸納為三方面:探究本源,廣泛搜羅;刻意融合,熟玩?zhèn)髦迹蛔C以實據,反對臆測。
馮夢龍治《春秋》時,廣收博覽,資料豐富,編撰靈活。對于一些史實,馮夢龍或考證比較,或以事實證明。《春秋衡庫》先錄經文,然后在經文下每年附錄某君元年,崩卒之類及此年大事,以備查閱。如桓公“十有七年”附“衛(wèi)惠公五年”事,隱公八年“無駭卒”附《左傳》“公命以字為展氏”之注,宣公十五年對“初稅畝”胡氏論稅法進行補充,宣公十六年“楚子伐陸渾之戎”引《全杜氏》解釋“戎”號之由來等?!洞呵锒ㄖ紖⑿隆吩诤鷤骰A上的增補部分,也有許多訓詁,如隱公元年三月“公及邾儀父盟于蔑”對“盟”方法的增補。這些增補,可令人更好地了解史實。
《春秋衡庫》解經,常常將胡傳與其他經傳位置互換。其中,征引《左傳》比例最大,所附的《史記》《國語》也頗多。《春秋衡庫》與《春秋定旨參新》均有《兩周事考》《列國始末》?!秲芍苁驴肌泛嗇d春秋以前的十三件大事,其中,取自《國語》者八,《朱子纂要》者二,《史記》者二,《尚書》者一。《列國始末》簡介周、魯、齊、晉、宋等二十六國之始末,包括姓氏、爵位、封地、歷代君王、王朝始末等,有利于對列國的總體把握。書后附錄“獲麟”以后哀公十四年至二十七年事,其采自《左傳》者十一,《國語》者六,《史記》者四,其他四。馮氏治《春秋》所參考的經書之作有《詩經》《左傳》《公羊傳》《谷梁傳》《禮記》《周禮》等,子書之作有《管子》《晏子》《穆天子傳》《吳越春秋》《孔子家語》《呂覽》《史記》《文獻通考》《通典》《韓詩外傳》。他指出,“《左傳》不可不熟。若熟,則融化成詞,自然出人意表,不獨人其事實已也”。
(三)文學之春秋學特色
馮夢龍既是文學家,又是經學家,其《春秋》兼具一定的文學性。“學經以傳為按,則當閱《左氏》,玩辭以義為主,則當習《公》《谷》。”馮氏追求春秋大義,故多玩《春秋》之辭。其中,既有考辨,也有訓詁,又有體例,還有對辭采的關注?!洞呵锒ㄖ紖⑿隆分洞呵锩卦E》《春秋要法》論及治《春秋》之題目、體例、方法等。在題目上,有“經題四訣”(合宜開發(fā),比要相形,單須抉要,傳莫離根)、“題有四貴”(傳題貴員,合題貴方,擬題貴簡,看題貴精)。
馮夢龍將《春秋》體例分為十四種,分別為“斷例體”“傳心體”“公世體”“發(fā)明體”“辨疑體”“重教體”“重戒體”“征驗體”“感慨體”“屬望體”“正本體”“揄揚體”“虛實體”“結正體”;“識格”十六種,如“籠絡題意格”“枝干輕重格”“主客照應格”“回顧本體格”等。他強調“識格”,“有是格,方有是遣詞,有是遣詞,方有是詞華格之”?!白R格”領會《春秋》之法,也是作文之法?!恩虢浿冈隆分猩婕啊皶ā薄拔姆ā闭呱醵唷T凇扒舱{”中,強調《春秋》之文字重波瀾起伏,講究長短參差之“錯綜”,行文之中的“開闔”以及避免重復(“忌合掌”)。具體論述時,隨時因文而論章法和文法,或論行文結構,或論字詞在文中的作用,或論行文方法。馮氏強調文章的起、承、轉、合,常用“逆”“點”“對”“倒”“串”“應”等提起注意,其中,尤詳于文章的起與收。“惟收書法處,是推圣人之心。故書法最重,須要收得不較弱庸腐,又要收出圣人書法的意思,方是高手。”在治《春秋》歌訣中講作文新格與老套時,都講到起承轉合及謀篇布局。以八股作文之法論讀《春秋》,既具文學意味,又顧及經學風格。
馮夢龍的春秋學重視煉句、煉詞。“有是格,方有是遣詞,有是遣詞,方有是體?!薄白R格”的歸類是領會《春秋》之法,也有作文之法之意。在詞句章法上,則有“五略”,即“鋪張”“判斷”“遣詞”“詠嘆”“煉詞”。馮夢龍指出,“(經文既斷以后)若非詠嘆以取之,便覺寂寥,不見意趣。如美女不搽脂粉,不甚精采,故必詠嘆,然后意趣悠揚。起人眼目,全在于此”?!氨娚葡虃涠粺捲~,是為美而不文,非至善也,故亦不可缺?!薄盁捲~”包括“渾化”“老成”“錯綜”“雄健”“忌浮”。馮夢龍重視從詞見義,但有時卻難舍美辭?!洞呵锒ㄖ紖⑿隆ぐl(fā)凡》云其取材的經書子史,“或事詳于一時;或語詳于一事;或連篇而夸富,或片語而佐遺;或典故于焉取徵,或事實借之旁印,并收萃盤,不遺玉屑”。《春秋秘訣》又論及文字及經題,“經為文字貴渾化,……其渾化如畢松坡、趙解元者,不可多得。次貴筆力。若陶新谷窗稿,王育泉墨卷,可謂大家”?!敖涱}最重起伏”,“認傳如看風水”,“經義須要莊重嚴謹,讀之凜然,方是高手”?!洞呵锒ㄖ紖⑿隆分小盁o關事實而辭采璀璨可助筆花者”未被載入,而在《春秋衡庫》中,則“亦備錄其文”。“或誦或覽,惟資性是視,不令嗜古者有遺珠之嘆。”以八股作文之法論讀《春秋》之法,既具文學意味,又顧及經學風格。
龔鵬程曾這樣概括馮夢龍的春秋學特征:
治經學且志在經世資治的馮夢龍,畢竟又是一位文人,文人治經,自有其文學性的追求。因此馮氏之《春秋》學,其實又充滿著文學觀點,既重詞氣文章,要從詞氣文例書法文勢上看出《春秋》的大義、圣人的用心;也要讓讀《春秋》的人由此揣摩出作文之法,以便應試。在這種情況下,文學性的追求、文學式解經法,遂與其經世資治結合為一體。
三、馮夢龍春秋學之義理舉隅
馮夢龍的春秋學所探究的義理體現在以下方面:
(一)以天理約束君臣,要求君臣培德修己盡職
誠如馮夢熊所說,馮夢龍志在《春秋》,以《春秋》發(fā)憂患之思。晚明內憂外患的社會現實令人憂心。萬歷帝后期根本不理朝政,朝堂黨爭不斷,邊務廢弛,諸多的社會問題是明朝迅速滅亡的重要原因?!澳娅殭嘌嫒鐫h,黃霧四塞天下,而吳中邏尤密,士大夫飲食言笑將罹罪案”,“勢豪既吮血磨牙,虎豺遍地,而小民亦揭竿斬木,煙焰漲天”。有鑒于此,馮夢龍指出,君主只有自己正心,盡到君王之職,然后才能讓大臣盡職。他說:“‘用’字固重,‘職’字亦重,必到朝廷百官遠近,莫不一于正,方是盡職。而其所先在正心,則是元也,安可不體備于我而用之哉!……只為當時人君,但求正人而不求正己之心,把君職都廢了,……元者,天地生物之心,人君體此為心,便是正心,無缺經綸,總不外此?!?sup>他批評人君只求臣盡職而自己不盡君職的做法。他認為,人君要養(yǎng)德、修德,做到天人相和,天人一理?!啊洞呵铩穫鋾r月,而知天人之理一矣。書時,見天之四德備;書月,見人君當行此四德。德,即理也。則天人合處,分明是德合,德合而行政自與歲功合矣。”德即理,人君養(yǎng)德即循理,以德行政,以理立政,如此自會有實效。人君若自身正,又能盡君職,“法天立政”,則可君相一心?!坝^經紀時事,而知天人一理,君相一心也?!洞呵铩肥揪?,法天運而同民情也……圣人修經有欲君法天以立政,政有欲君奉天以謹禮。上德不可闕,下禮不可廢。”“君奉天以謹禮”“上德不可闕”均是對君主德行方面的要求。
在馮夢龍看來,君主是上天在人間的代表,是“天心”的落實者。“人君之心極重,乃體天地立君養(yǎng)民之心。”因此,人君要注意自己的身份,言行舉止都要與“天”的地位相符,德合于天,否則與匹夫無異:“惟以天自處,而后可系王于天。不然,則以匹夫議禮矣。稱天,不但尊之,望其合天也。”倘若君主言行違理,違禮,不僅惹人譏笑,還會危害國家,危害政治:“內君舉動違禮法,《春秋》兩譏之也?!薄斑`忠言而聽辨言,其害政一也。”君主要明察秋毫,君明,則臣有所畏懼,貴戚專權行為,更應早察早辨,“貴戚專兵,深示早辨之戒焉。不義猶然敢強,正以能辨不能辨嘗試我處。此時能辨,只須罷其兵權便使奸人喪膽矣”。貴戚有不義之行,起初乃是試探,看君王是否明辨,君主能辨,罷其兵權,能使奸人(包括貴戚及其他奸人)喪膽。
馮夢龍主張君主愛民恤物,反對人君驕奢淫逸。他認為人君應役民以時,否則,就是“無人君之心”。倘若驕奢淫逸,則非仁而敗禮,最終導致國亂:“內君棄政而遠游,《春秋》特譏之也?!蟮秩司远Y制欲則治,以欲敗禮則亂。”“逸游與淫獵,皆《春秋》所譏也?!薄熬惠p出,惟王事、民事可也。”在桓公“焚咸丘”條又說道:“圣人欲推愛物之心,而紀淫獵以寓意焉。古者昆蟲蟄而后火田,但只去其莽翳以逐禽獸,非盡焚之也。……而人君當推此心(愛物之心)以及物,不宜有淫獵之過?!薄啊洞呵铩纷I淫獵而貶殄夷,仁愛之心見矣?!?sup>
在用人上,人君要客觀公正,也要講究實效?!笆バ乃《?,不令善惡相掩也。上不以惡掩善,進退之法,圣人樂與人為善,明此可以治遠邇矣。下不以善掩惡,命討之權,圣人心無毀譽,明此可以司賞罰矣。”“不令善惡相掩”是人君用人的一個重要原則,人君自己心中無毀譽,不以惡掩善,則下級也不會以善掩惡,如此,才能賞罰公正。善惡的標準不是人君自己的喜惡或者成敗,而是“理”:“但順是逆非,自有個一定之理,以常理論之,王命自是可申,……圣人所據者理而已。理所當為則褒之,而成敗非所計也?!痹谌∪擞萌诉^程中,要依據實際,采取變通方法,不必拘泥于死理,也不必以“道德”作為固定標準:“有正倫扶弱之善者,皆不苛責其貪也?!薄坝姓齻愋艋贾φ?,皆不必計其心也?!?sup>
馮夢龍還以“感應”論勸導人君?!敖浖o天象之變,示感應之理也?!逼溽尅盁o冰”云:“經紀常燠之變,謹微意也。”又云:“重‘天人一理’一段,發(fā)人君當‘慎微’意。‘微’字,指雨雹冰雪,與‘人微事小’對看。以為陰陽寒暑之偶忒,若微而不足介意,茍察其盈虛消息之所自來,則關于治亂者不啻巨矣?!薄敖浡匀耸露氃斕熳儯淹跏乱病币痪溆钟行陆猓骸吧w天象者,人君之鏡。陰陽寒暑,一一與政事相應。而或變其常,此必有何氣消、何氣息、何氣盈、何氣虛。察其氣之所召而修其理之所虧,斯爕調事備而亂無自生也?!?sup>“特紀物異,寓愛民之心也?!?sup>馮氏還認為,《春秋》記載的種種災異,在于警示人君,希望人君借此自我反省,重新修德:“《春秋》紀天象之變,儆君心也。”“《春秋》特紀天下之異,欲人君修實德也?!薄敖泝杉o災異之變,而深責內君之不自省焉?!薄扒蔌B得氣之先,雨陽為氣之感。物異天災,總天心仁愛處,而昭不悟也。”
作為人臣,勤于王事是其本職,也是“大義”所在?!捌絿哒匀顺贾罅x,勤王者待以人臣之常職?!瘪T夢龍認為,人君行天道,大臣職責重大:“經以天道望人君,尤重相君者之責焉。”忠于職守者自有其功,而瀆職甚至悖逆臣職者自有其過。因此,考察臣職的方式之一是看其功績(《春秋》貴王事):“近王事者序其績,戾王政者著其罪?!背悸毷嵌喾矫娴?,其要求也很高。馮夢龍從“修心”與“事功”兩方面論述,要求為人臣者加強自我的道德修養(yǎng),不為非作歹,不貪圖高官厚祿,正己、正人:“內卿奉使以濟惡,雖賢行不足取矣。”“蔡季之賢,只在以道以禮上,而所以能‘以道去’‘以禮歸’者,則以志超于爵祿之外,而不以是縻其心也?!贝蟪紴榉亲鞔跻彩鞘?,他在“四人伐宋”篇指出,“經于列卿縱惡,而深罪其失職焉”。“經重卿職。”馮氏特意指出要看重“職”字。
馮夢龍還強調將相的職責。他解釋“桓公八年,天王使家父來聘”道:“貶王臣寵惡,專責相也?!⒕嗷ベH之文,示一心也。說君相一心,正見相之重任?!o寵惡,深明君相一心之義焉……君相一心,故人主之職在論相,君民一體,故君國之道在子民?!浿熑?,加意于任之重,人之賢者焉。……重將相之任,皆專其責焉?!?sup>君主之責在選相,相之職責重大,要通觀全局,不畏權貴,即便是王之寵臣,一旦犯過或行為有所不當,也要謹慎處理。如此,才是忠于君,也即“君相一心”。君主越重視將相,將相責任也就越大(重將相之任,皆專其責焉)。因此,論責任時,權位越重者與賢能者,往往也就越受苛責。在此,馮氏強調“一心”二字,主要指將相對君主之忠,以君主之事為己之事。他反對將相明哲保身之舉:“不貶寵惡私交者,罪有所歸焉?!?sup>
(二)重視以名分等級闡發(fā)《春秋》大義
胡安國治《春秋》,重視上下尊卑,以“理”釋“禮”,以春秋大義強調倫理綱常,在對夏夷之辨、君臣、父子、夫婦綱常的闡釋中凸顯天理。在春秋科考獨尊胡的大背景下,馮夢龍的春秋學繼承了胡安國將春秋義理化的方法與精神,注重對“微言大義”的闡發(fā)?!皻v觀《春秋》所削,皆裁以大義也。”其春秋學圍繞“大義”多方闡發(fā),“義”“理”“心”等詞多次出現在其論述中,義理色彩比較濃厚。
《春秋》主寫天子事,“尊王”是《春秋》的主旨,在“尊王”的大旗下,君臣、父子、夫婦、夏夷之別都納入《春秋》大義中。馮夢龍治《春秋》,多次以“名分”之別倡言“尊王”?!啊洞呵铩氛齼?,而全伯主之忠,無非尊王意也?!薄啊洞呵铩芳o信好,有殊詞以明嗣君之尊者,有諱詞以全大君之尊者?!薄啊洞呵铩飞蠲啦?,以正倫之功大也?!瘪T氏認為,孔子對“尊王”的表達方式不一,正儲君名分,以殊詞、諱詞等寫嗣君、大君,都含“尊王”之意?!洞呵铩芬餐ㄟ^肯定諸侯大臣尊王之行以尊王。“《春秋》示尊王扶伯之意,道其當也?!本醭紡姇r,《春秋》抑臣尊君,“使上有常尊而下不敢抗”;夏弱夷強時,《春秋》抑夷扶伯,“使內有常治而外不敢橫”。
尊王實為尊常、尊正,使天下大事、各種關系得其正。名分為表,社會秩序、社會等級尊卑為實。其尊王有三個目的,一為攘夷,二為抑強,三為示常。馮夢龍所謂“尊?!保春芯V常之意。他說:“《春秋》正人倫之本,于亂法變常者均貶焉?!币浴洞呵铩反罅x強調綱常,等級名分不可不正。他補充“觀守常盡變之事,而見圣賢之量矣”道:“守常盡變,傳原就父子君臣兄弟上論。”并在具體論述《春秋》名分時,涉及君臣、夫婦、嫡庶等,如“《春秋》錄內女之全節(jié),以婦道勸天下也?!浖o大夫之殉難,勵臣節(jié)也?!∨c難之臣,勸天下以事君之義也?!薄按呵镉阪?,兩因事而正其名焉?!薄啊洞呵铩芬仲F女以訓婦道,錄賢女以勸婦道。”
馮夢龍以等級名分闡釋《春秋》大義,觸及“名”與“分”二者的關系。有其名則有其分,有其應為、當為之事,如前文涉及的君職與臣職。“分”有兩個基本義項,一是身份或職守,二是原則與原理。名與分是統一的,每個職位有其應為之事,每事有其應守之理、應得之效。換用理學的術語,“分”理即是天理。馮氏常用“義”說理,主張“合義”之功,“尊常之分”,“《春秋》之法,功惟以合義者為美,分惟以常尊者為隆”,反對不行其職而文飾的做法。論“經紀大夫之殉難,勵臣節(jié)也”時,馮氏指出,“凡避死者,多托言殺身無益以自免。圣人取牧,全在‘不畏強御’,明知無益而不敢愛死”。牧民者執(zhí)國正,國君不以其私而殺之,但不得不死者,即是“義”。又說道:“義宜死,則生輕;義不宜死,則生重?!?sup>生與死的選擇,關鍵是“義”,義之所在,“雖明知無益而不敢愛死”。
“分”中有功,成功之途有異。馮夢龍認為考察職位與功績,不能只看功績結果,要考察心、力等因素?!皟刹挥嬓艋颊咧?,論理而原心也。以王靈伯業(yè)立說,重理命心力字議論?!薄疤炖怼薄靶悦笔撬巍洞呵铩烦S玫脑~?!敖涀镆岳麖蛧?,而性命之理正矣。”補充解釋曰:“理一也,在天為命,在人為性,由是而行即為義。性豈以國之得不得為加損?命豈以賂之用不用為得失?參透性命,自能安義了。若賂而可以得國,則義不為榮,利不為辱。義利無別,盡人皆顧利害而不顧是非。雖得天下,不能一朝居也?!奔幢銖蛧笫?,也需重視義利之辨、性命之理。他認為,“取滅之道,以理言;謀國之善,以事勢言”。取滅隨道義,而為國謀事則依靠形勢與事理,“功惟以合義者為美”是他評價事功的最高標準。
綱常即天理,辨名分,尊王道,是天理,也是王法。尊天理即是尊王法,違天理也就是違王法。在隱公七年“宋人取長葛”中,馮夢龍云:“大國玩法兼地,《春秋》本天理以誅之也?!?sup>“要知天理王法,原非兩截。理所不容,即是法所不赦?!?sup>胡安國在該事件中言及天理王法,馮氏也專拈天理王法言之,但與胡安國的不同之處是馮氏特意指出“天理王法原非兩截”,此論則比胡氏所言更深一層?;腹吣?,“谷伯綏來朝”,《春秋定旨參新》解云:“經于遠國修禮,誅黨惡而傷乎刑焉。名二君所以立人道,去二時所以彰天道?!?sup>
四、馮夢龍春秋學對小說編撰之影響
考察馮夢龍的著作,不難發(fā)現,從《智囊》到《情史》,再到“三言”的創(chuàng)作,幾乎都與他治《春秋》同時?!洞呵铩肥墙洠彩鞘?。馮夢龍一面潛心專研《春秋》,由經而史,治成《綱鑒》,一面搜集、整理、編撰通俗文學。長久的治《春秋》活動對其文學編撰活動影響深遠。
首先,由重《春秋》之義理到重小說之“義理”。馮夢龍春秋學治世的思想觀念直接影響到他的小說編撰。馮氏指出,“《六經》《語》《孟》,譚者紛如,歸于令人為忠臣、為孝子、為賢牧、為良友、為義夫、為節(jié)婦、為樹德之士、為積善之家、如是而已”。在論述通俗小說的治世之功后,再指出通俗小說具有經史之用,可作為經史的有效補充:“六經國史而外,凡著述皆小說也……明者,取其可以導愚也;通者,取其可以適俗也;恒則習之而不厭,傳之而可久。三刻殊名,其義一耳。……以《明言》《通言》《恒言》為六經國史之輔,不亦可乎?”“經”重視教化人心,通俗文學也可以教化人心,因此,經書之外的其他文學樣式完全可以為“六經國史之輔”。他意識到“文心”與“里耳”的區(qū)別,愈加重視發(fā)揮通俗文學“經史之輔”的功能。他編撰《情史》是為了以情化眾生;匯編《智囊》是為了益智,以便“以羊悟馬”“執(zhí)方療疾”;編輯《古今譚概》是為了“正欲后學大開眼孔,好做事業(yè)”,讓人們在笑聲中“療腐”“破煩蠲忿,夷難解惑”;編撰傳奇是為了讓人“朝夕照自家面貌”,發(fā)揮傳奇的“兗鉞”之用;編輯《太平廣記鈔》是將其視為療俗“圣藥”的大方劑,以“引學者先入廣大法門,以窮其見聞”,然后可以更加深入領會《春秋》《四書》等經典的真正旨意。
春秋筆法講究“微言大義”,馮夢龍的春秋學也注重對“微言大義”的闡發(fā)。胡安國的《春秋傳》以及《公羊傳》《谷梁傳》論其義理,又有《左傳》《國語》之史實以求圣人之旨?!洞呵锖鈳臁贰洞呵锒ㄖ紖⑿隆蜂洝洞呵铩方浖昂洞呵飩鳌啡摹!洞呵锖鈳臁吩凇洞呵铩方浳暮?,列胡之《春秋傳》以及《左傳》《公羊傳》《谷梁傳》,或分載,或合載,或附載,以發(fā)明和證實經義。
馮夢龍在小說編撰時也多用春秋之筆。《智囊》《情史》采用《春秋》“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的史家筆法?!缎铝袊尽ⅰ返兰靶≌f的鑒戒功能:“鑒于褒姒、驪姬,而知嬖不可以篡嫡;鑒于子頹、陽生,而知庶不可以奸長;鑒于無極、宰嚭,而知佞不可以參賢……”馮夢龍認為,“史官論謂:有幽、厲,必有東遷;有東遷,必有春秋、戰(zhàn)國,雖則天運使然,然歷覽往跡,總之得賢者勝,失賢者??;自強者興,自怠者亡。勝敗興亡之分,不得不歸咎于人事也”。得賢與失賢,關鍵在人君。人君正,則賢人至、百官正。
《喻世明言》第五卷指出:
太宗皇帝仁明有道,信用賢臣。文有十八學士,武有十八路總管。真?zhèn)€是鴛班濟濟,鷺序彬彬。凡天下有才有智之人,無不舉薦在位,盡其抱負。所以天下太平,萬民安樂。……三道征書絡繹催,貞觀天子惜賢才。朝廷愛士皆如此,安得英雄困草萊?
馮夢龍十分重視人君之職,他謳歌君主圣明的舉動,批判他們失職越禮的行為。以《喻世明言》為例,其中直接寫君主驕奢淫逸而導致亡國的篇目有《金海陵縱欲亡身》《隋煬帝逸游遭譴》。其他篇目也或多或少揭露了昏君的丑行。如第三十一卷中賣官鬻爵的漢靈帝,第二十二卷、第三十二卷中昏庸盲視、不明是非、任用奸險、不思進取的吳王夫差、宋高宗。
馮夢龍也刻畫了一些能臣,如堅定忠貞、不為利祿所誘惑的畿尉李勉(《醒世恒言》第三十卷);清廉干練有吏才的江西贛州府石城縣魯廉憲(《喻世明言》第二卷);設立義學教育人才,開義倉賑濟孤寡,每至春間親往各鄉(xiāng)勸農,將縣中治理得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青城薛少府(《醒世恒言》第二十六卷)。同樣,馮夢龍也描寫了很多奸臣,如仗著賈貴妃而飛黃騰達并為非作歹、禍國殃民的賈似道(《喻世明言》第二十二卷),“以柔媚得幸”而“外裝曲謹,內實猜刻”,“招權納賄,賣官鬻爵”,結黨營私、把持朝政的嚴嵩(《喻世明言》第四十卷)。這種善善惡惡的方法與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的筆法有一致之處。
馮夢龍的通俗文學普遍繼承了《春秋》的“微言大義”與善善惡惡的精神。其社弟梅之熉甚至認為《古今譚概》“羅古今于掌上,寄《春秋》于舌端”,顯然是看到了馮氏笑話所集中體現的善善惡惡的春秋精神。馮夢龍認為張鳳翼《灌園記》“未足垂世”,便大加改編,使“忠孝志節(jié)種種具備,庶幾有關風化而奇可傳也”。他在《太平廣記鈔·老子》眉批中說:“字字有意,莫但作奇事看過?!痹诳傇u中說:“閱《神仙傳》等書,須知借文垂訓,若認作實事,失之千里?!?sup>這也說明他十分注重微言大義?!叭浴睂⑷寮业挠^念或直接或間接地植入其中。贊節(jié)孝兼全的有《李秀卿義結黃貞女》《劉小官雌雄兄弟》;贊孝的有《任孝子烈性為神》;贊孝悌的有《三孝廉讓產立高名》;贊義夫節(jié)婦的有《范鰍兒雙鏡重圓》《宋小官團圓破氈笠》《陳多壽生死夫妻》《白玉娘忍苦成夫》;贊忠誠的有《徐老仆義憤成家》;贊朋友有信的有《羊角哀舍命全交》《吳保安棄家贖友》《范巨卿雞黍生死交》;譴責忘恩負義的有《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王嬌鸞百年長恨》等。“三言”之“喻世”“醒世”“警世”,“明”“恒”“通”所體現的用世精神與馮夢龍治《春秋》以救世的精神完全一致。
其次,由征實的治經傾向到重小說的史實性。馮夢龍治《春秋》的經歷使其熟知歷史史實與故事,這為他編撰小說提供了不少素材。他認為余氏《列國志傳》有許多疏漏之處,如人物顛倒、制度考失等?!斗怖分兄赋觯骸芭f志事多疏漏,全不貫串,兼以率意杜撰,不顧是非?!睂Υ?,他極為不滿,重新修訂。重新增刪《新列國志》的標準是“本諸《左》《史》,旁及諸書,考核甚詳,搜羅極富,雖敷演不無增添,形容不無潤色,而大要不敢盡違其實”?!耙浴蹲蟆贰秶贰妒酚洝窞橹鳎瑓⒁浴犊鬃蛹艺Z》《公羊》《谷梁》《晉乘》《楚梼杌》《管子》《晏子》《韓非子》《孫武子》《燕丹子》《越絕書》《吳越春秋》《呂氏春秋》《韓詩外傳》、劉向《說苑》、賈太傅《新書》等。”為了讓小說符合歷史,馮夢龍廣泛參考古代史書,重新考證了人物姓名、時間、事件、地名等,對錯誤的史料進行糾正。如第五回齊景公同晏子前去恭賀晉平公即位,根據《左傳》,馮夢龍改“晉平公”為“晉昭公”;再如弦高退秦之事,《新列國志》所敘述與史載更一致;第五十九回關于殺屠岸賈之事,馮夢龍有一段注,該注引《史記》,考《左傳》《國語》,辨明誅殺屠岸賈者非晉武公,而是晉悼公。與余劭魚《列國志傳》相比,《新列國志》篇幅由二十八萬字擴展至七十六萬字,根據史料增添了很多回數或敷演。根據歷史實事增添的有《衛(wèi)宣公筑臺納媳》(第十二回),《宋國納賄誅長萬》(第十七回),《管夷吾病榻論相》(第二十九回),《誅斗椒絕纓大會》(第五十一回),《敗長平白起坑趙卒》(第九十八回),《俊甘羅童年爭高位》(第一百四回),《茅焦解衣諫秦王》(第一百五回),《田光刎頸薦荊柯》(第一百六回)等。
因為熟知先秦史跡,馮夢龍還鑒定過一些上古史小說。如《按鑒演義帝王御世盤古至唐虞傳》,正文首題“景陵鐘惺伯敬父編輯”“古吳馮夢龍猶龍父鑒定”;《按鑒演義帝王御世有商志傳》題“景陵鐘惺伯敬父編輯”“古吳馮夢龍猶龍父鑒定”。馮夢龍重視史實的精神在其他通俗小說的編撰與評點中也得到體現。“三言”取自春秋戰(zhàn)國故事者如《羊角哀舍命全交》《晏平仲二桃殺三士》(《喻世明言》第七、二十五卷),《俞伯牙摔琴謝知音》(《警世通言》第一卷)等。除了歷史小說外,他還編撰了其他文言小說或通俗短篇小說,其中不少是從六經或史傳中摘取題材。如《智囊》以智為主題,所輯的先秦智慧人物有孔子、子貢、箕子、周公、管仲、晏子、子產、孫臏、田單、范蠡等,取自于《戰(zhàn)國策》的有17條,《史記》的有45條,還有取自《太平御覽》《資治通鑒》的。《術智部》之“武王”條,作者明白指出出自《管子》?!肚槭贰贰罢髑螽愓f,采摭群言”,從史書中取材者也不少。《太平廣記鈔》“仙部”《老子》篇談及老子出關時,馮夢龍加眉批道:“按,出關在昭王二十四年。一云騎青羊,故眉州有青羊橋?!?sup>他加工、增補《忠義水滸全傳》征田虎、王慶二十回部分,將一些地名與上古尤其是春秋時期的事件聯系起來。如第九十四回增補田、王故事之“大伾山”:“原來這座山叫做大伾山,上古大禹圣人導河,曾到此處。《書》經上說到:‘至于大伾?!闶沁@個證見?!钡诰攀嘶亟榻B“綿上”:“那綿上,即春秋時晉文公求介之推不獲,以綿上為之田,就是這個綿上。”《智囊》之“諸葛亮惜赦”條后,編者引證《左傳》子產與太叔議論治政的史料以闡述寬猛相濟的治政方針;又在“明智部”之“智過絺疵”條補曰:“按《綱目》:智果更姓,在智宣子立瑤為后之時,謂瑤多才而不仁,必滅智宗,其知最早?!?sup>增補、評點小說重視史實的習慣,乃是馮夢龍春秋學家和歷史學家的身份使然。
再次,對春秋文學性的追求直接影響到他的小說編撰。馮夢龍從“經義題目,最重冠冕”出發(fā),擴展到重小說標題的“冠冕”。“三言”注重關鍵詞以強調小說之要義,如《裴晉公義還原配》突出“義”,《楊八老越國奇逢》《陳御史巧勘金釵鈿》強調“奇”與“巧”,《張道陵七試趙升》突出次數多等。這種標題講究煉字既加強題目本身的圓和精要,又介紹了題材,展示了整個故事的前后聯系,頗能激起讀者的興趣。他又由重《春秋》的八股體式擴展到重小說的結構與體式?!叭浴贝蠖喔木幾运卧挶荆泻芏鄤?chuàng)新,其中之一就是話本小說的體式?!叭浴闭酱_定了話本小說的入話(包括頭回和入話詩詞)、正話與結尾三部分,這種體式與八股文關系密切,顯示了八股文對擬話本小說文體的影響。有論者以《七十二朝人物演義》為例指出,小說的布局與八股文固定結構存在著對應:每卷的題目后都有一首詩或一首詞,是為破題,然后解釋這首詩詞,這部分相當于承題。解釋過后照例安排一個小故事或一番議論,主旨與正文故事相映或相對比,這是起講。針對這個主旨,會有一首詩加以總結,相當于八股文的繳結。緊接著的正文故事有散有韻,散文部分敘述主體故事即主體部分,類似八股正文。最后有一篇詩歌作為總束,相當于八股文的大結。這段論述,也適合“三言”?!吨悄摇贰豆沤褡T概》每一類前有總論,一些故事后有結論,這種結構與體式也與八股文相關。馮氏認為“經文既斷之后,正意已完,若非詠嘆以取之,便覺寂寥,不見意趣。如美女不搽脂粉,不甚精彩,故必詠嘆,然后意趣悠揚。起人眼目,全在于此”,他言及《春秋》的“詠嘆”之法有五:一曰《詩》,二曰《左傳》,三曰其他經書或圣人之言,四曰典故,五曰以己意發(fā)詞的“平語”。他所編撰的小說中有不少地方插入詩詞或議論以渲染氣氛,或點染主人公心態(tài),或點明說書人(或作者)的情感態(tài)度,或點明創(chuàng)作主旨,這也極類似于馮氏所說的“詠嘆”。
馮夢龍重《春秋》之辭,由此擴展到重通俗小說之煉詞?!队魇烂餮浴返谑怼侗娒Т猴L吊柳七》改編自《清平山堂話本》中的《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在《古今小說·敘》里馮夢龍指出《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又皆鄙俚淺薄,齒牙弗馨焉”?!侗娒Т猴L吊柳七》將《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中描述柳永與京師三個行首相好時的詩詞改為《西江月》,既考慮到聲律,又點明了柳永對官名的態(tài)度和對閑雅生活的追求。描寫柳永與三個行首惜別時,增加了《西江月》與《如夢令》二首詞以突出柳永的文學才華?!妒Y興哥重會珍珠衫》中以“光陰似箭,不覺殘年將盡”寫時間流逝,以“臘盡愁難盡,春歸人未歸。朝來慎寂寞,不肯試新衣”寫王三巧的孤寂,顯得極雅;又將市井俗語引入小說中,如“常言道:做買賣不著,只一時,討老婆不著,是一世”“常言道:一品官,二品客”,顯得極俗。孫楷第道:“猶龍子以一代逸才,多藏宋元話本,識其源流,習其口語,故所造作摹繪聲色,得其神似,足以摩宋人之壘而與之抗衡,不僅才子操斛染翰,足為通俗文生色而已?!?sup>
五、馮夢龍的四書學
崇禎三年(1630),馮夢龍任丹徒訓導時編纂了敷衍四書大義的《四書指月》一書,其中《大學》《中庸》部分已佚。《四書指月》針對科舉八股而作,對四書的每章字詞句都有講解,重點多指其生發(fā)處。他任壽寧知縣時又“立月課,且頒《四書指月》親為講解”。馮夢龍的四書學廣泛參尋時人之作并參證己意,會合朱王,闡釋心性,時及考證,雖為廣大學子指點科考門徑之作,卻活潑靈動。陳仁錫說:“猶龍氏靈心慧解,以鏡花水月之趣指點道妙。”
因服務于科考,馮夢龍的四書學以講章形式為主,字詞句講解較多。對一句話中的重點詞語,常一一指明,對全文關鍵句也不厭其煩地分解,并在題目下面申述章旨,然后分節(jié)串講大義,迎合章旨。如《子路問君子章》中,既有對關鍵語句的分析,又有對重點詞語的點撥,也有對章句主旨的闡發(fā),對解讀文義多有幫助。他還重視名物介紹、考證,字詞訓詁?!蹲釉粸檎缘抡隆分?,對“北辰”及“眾星拱之”進行了詳細注釋:“天圓而動,包乎地外。半覆地上,半繞地下,而左旋不息。其樞紐不動處,則在南北之端焉。南極低入地三十六度,常隱。北極高出地三十六度,常見。北極有五星,在紫薇中,其正中為太乙。居所,如天之磨心,然其旁則經星隨天左旋,日月五緯右轉,更迭隱見。天形運轉,晝夜不息,而此為之樞,自然不動?!?sup>此外,馮氏在《子曰禘自既灌章》中,就禘前、禘日相關禮儀作了考究;在《孟子尊賢章》中,考證“里布”;在《滕文公問為國章》中探析井田制;在《佛肸召章》中引袁黃、焦從吾、蘇紫溪的成果辨析匏瓠等。
馮夢龍對四書的闡釋綜合朱王,不盲目否定程朱,也不以程朱之是非為是非?!端臅冈隆范啻我弥祆湔Z以證己意。如《子曰加我章》《子曰茍有用我章》《子夏曰博學章》《孟子曰牛山章》等,《四書指月》還多處引《注》(即朱熹的《四書集注》),對其精當之處大加贊同。如《子曰攻乎異端章》云:“《注》:‘專治而欲精之’句,重看。蓋不窮極其異中之趣,則人之蠱惑,猶未甚也?!庇秩纭都臼下糜谔┥秸隆吩疲骸爸熳釉唬禾熳蛹捞斓?,諸侯祭國內山川,只緣他屬我,故我祭得他。若不屬我,則氣便不與之相感,如何祭得他?此論甚精?!?/p>
對程朱之說不當之處,馮夢龍則直言之。《林放問禮章》評朱熹《注》“儉戚,則不及而質”曰:“亦欠分曉?!痹蛟谟诙Y本于人心也。“人心未雕未琢,真實自然處,乃禮之所自起?!薄蹲釉粸檎缘抡隆吩u朱熹《注》“天下歸之”句“似蛇足”。以“欠分曉”“似蛇足”評價朱熹對《論語》的解釋,在程朱理學成為官方話語的情況下,馮夢龍此論調足見其大膽質疑的精神。再如放鄭聲,他認為鄭聲乃聲調而非歌詞,反對朱熹認為鄭聲為淫奔之詞而改鄭風之序:
雅與鄭聲,皆其聲調,非指其詞。朱子認作男女淫奔,而輕改鄭風之序,冤哉。王圣俞說“淫”,只論其聲蕩,殆只指佞人心術危險,未說到淫人心志、殆人國家,似不必拘。(《顏淵問為邦章》)
此外,還有《子曰道千乘章》引《注》“云未及為政”,評曰:“謬?!痹u《子曰吾十有五章》之《注》“守之固,便無所事志”云:“謬矣?!?/p>
對于心學思想家的部分觀點,馮夢龍也不盲從。在論孟子《盡其心節(jié)》中,他認為舊說謂盡心由于知性,新說謂盡心處即為知性都是“未融”,“性之神明處即是心,心之萬理畢備處即是性,心性一也?!烀^性,知性便是知天,有何先后?”認為要將心、性、天“說成一事”。
《四書指月》對理學諸多問題進行了探究,時有一己之得。
(一)心、性、氣、情
心、性、氣、情是理學核心問題,也是《四書指月》探討的重點。
馮夢龍認為心、性、天、命四字相通,“人具之為心,心之靈處為性,性之自出為天,天之一定為命”。他認為《孟子曰盡其心章》是談論以人合天之學,其要緊處在于提醒人“知性”。他說,仁義禮智四端只有“知”后才能擴而充之,不然,只是一個端而已。知性即是知天,心性之所在,即是天之所在。存養(yǎng)心性,即是事天。因此,要把“知”與“事”打成一片,見得透徹,則做得透徹?!懊币砸欢ㄑ?,“天”以不測言,天即命所自出。馮氏認為理與天、命相互關聯,在《齊宣王問曰交鄰章》中指出,天即上天之天,而其主宰,乃是理。又說道:“以理言之曰天,自人言之曰命,非有二也?!忻?,是已定了。‘在天’,言不在我?!保ā端抉R牛憂章》)
在心性關系上,馮夢龍繼承了“心統性情”之說。他指出,仁義禮智信都是性,性即心,“非心不顯性之妙耳,……不可說仁、義、禮、智之性又根于心也……根須有裁培灌溉工夫”。其本體論多從陽明心學,以心為本體,認為天理本在心中,生而有之,“天命”是天理,曰命,乃是“指賦與之初言”。(《子曰君子有三畏章》)又指出,“生同具良知,何分上次”(《子曰生而章》),親親、敬長等在孩提時就已有之,乃不學而能、不學而知者。真心可達之天下,將此良知良能為仁義,則“大人仍是赤子”,由此而為學為慮,則“工夫仍是本體耳”(《孟子曰人之所不學章》)。人都有善性,“必有邪說糊涂了理義,然后暴行始作”。即便是亂臣賊子之懼與不懼,也不是因為《春秋》書其惡,而是邪說迷了良心。但由于有“真心”,一旦有人指明其罪,指點是非,“中其骨髓,則不覺回心”(《公都子曰外人章》)。馮夢龍還指出,人原本有誠,誠乃天賦,至誠要從心上論,而非從物上論。所謂“思誠”,要落實在事親、取友、治民上,否則就是空思(《孟子居下章》)。
在《子曰君子無所爭章》《子曰加我章》《孟子曰伯夷章》《林放問禮章》《顏淵季路侍章》中,馮氏指出心體、性體清凈,明亮,真實自然,不著情識,不落意見,毫不遮蔽,圓融無礙,活潑自然。性體具有如上特征,則“恭”“慎”“勇”“直”當然而然,皆生心之所不能已,不須強求。馮氏認為這些都是“吾心之天則”?!皯?zhàn)”“兢”“臨”“履”乃“性體流行”。至于禮,只是天則恰到好處而已。性體流行處,則不會有些許放松(《子曰恭而章》《曾子有疾召章》)。至于禮,本于人心,是天則恰到好處,“人心未雕未琢,真實自然處,乃禮之所自起?!残幸欢Y,必有一段真心實意”。
倘若性體無遮蔽,則靈光自顯。事實上,因為氣、情等因素,性體的靈光被遮蔽了。馮夢龍指出良知生來就有,其本身并未有上次之分。然因稟氣不同,便有了蔽與不蔽之分,蔽又有輕重。只有通過學,通過聞見功夫才能恢復未遮蔽的狀態(tài)。氣、情等是諸多遮蔽天真本性的重要因素,在《公都子曰告子曰章》中,他又指出,情動性靜,情是檢驗性的方式?!按苏轮匾蚯橐则炐陨??!圆豢梢?,故以情徵之。情者,性之動,如形影相似,若分體用寂感,便似兩層。此情,是無意發(fā)出者。情即是性,才有作為,便不是乍見孺子的光景,便是私情了?!?sup>情性本不分離,情即性,性即情,性憑借情來體現。“德本諸性,惑生于情?!鼻榛贸鰺o端變化,性則至誠無妄。馮夢龍認為,可以用“崇”還其所固有之性,“辨”在究其所本無,都是治心功夫(《子張問崇德章》)。
馮氏也看到了性與心氣的相互關系,他說《孟子曰牛山章》乃是“在氣上論心”,“氣之清濁,乃心存亡之侯。而心之動靜,又氣清濁之侯”。氣之清濁影響心,“氣聽命于心”則“操而存”,而“心聽命于氣”則“舍而亡”?!笆沟冎畾獬H缫?,則心為政,使夜氣常如旦晝,則氣為政。心為政,則氣化為心,而氣之所動即是才情。氣為政,則心化為氣,而心之所動皆為斧斤?!贝艘饧凑f,倘若使旦晝因為繁華喧囂而起的濁氣如靜夜沉寂之清明之氣,則是“以心為政”,若夜氣變成旦晝之氣,清明之氣為濁氣所占,渾濁之氣盛,則是“以氣為政”。以心為政,只是表象為情,而以氣為政,則若斧斤,危害極大。因此,養(yǎng)心當養(yǎng)氣,氣又當養(yǎng)靜,不能使氣奪心之權,血氣即人身,是性之所憑。闡釋“三戒”時,他說道:“天性,即在血氣中。”少、壯、老三個階段常為不同的外物所遮蔽,如少愛美色(色),壯好在人上(斗),老好功名利祿(得)。戒色、戒斗、戒得,都是定性功夫。
在理、氣關系上,馮夢龍受王陽明“禮字即是理字?!s禮只是要此心純是一個天理”的影響,以禮釋理,又以氣釋理。他說,理便是禮,理從禮見?!安辉焕恚欢Y者,理不可見,故借可見之節(jié)文,影出自心之條理。”“禮”是心中“天理”的外顯,即本于“內心之條理”。接著,又從氣的角度對此做了進一步的補充:“如人一身,自頂至踵皆一團元氣充周,是‘仁’,其間肢節(jié)筋骨,處處有個脈絡,是‘禮’。若脈絡壅塞,則元氣便不能貫通矣,故克即復,復即歸。如不合條理,自心亦必不安,即就言一端看?!?sup>氣充塞于身,其中有“仁”、有“禮”。人之所以“口中囁嚅,臉上發(fā)赤”,是因身中本有條理,沒有氣充實,故條理不貫通。氣充,則條理順,進而化為天理。氣無條理則不能充之于身,身無氣則條理不通,從這點意義而言,理氣一體,理是氣之理,氣是理之氣,理氣不相離。
(二)理與欲
受晚明思想的影響,馮氏并不認為天理與人欲對立。其《子曰富與貴章》云:
仁者人也,使人之所欲而不欲,人之所惡而不惡,是遠人為道矣。從來無人情外之天理,……若以道而得富貴,何妨于處……若以道而得貧賤,何可勿去,……君子之欲惡猶人,而獨于不當處者,決不處,與不當去者,決不去。由道理一爛熟,毫無粘帶,此便是人情中之天理,此便是仁。
“從來無人情外之天理”,即是天理寓于人情。關鍵在于,天理與人情之間,究竟以什么樣的方式讓二者契合。如富貴等,若得之以道,則天理就是人情?!爱敗迸c“不當”才是天理與人欲的分界線。凡當,人欲即是天理;凡不當,則去人欲。富貴只要合理,可以理所當然地接受。“圣人自有大中至正之理,理茍當,雖堯、舜以天下相授受,可也。否則一介不輕取與,……弟于師有服勤之誼,粟原不必與。君于臣有養(yǎng)廉之典,祿原不必辭?!保ā蹲尤A使于齊章》)富貴,無論其程度如何,凡所當,雖大不辭,凡不當,雖小不取。但這不意味著應有一個求利的心思,而是當臨利時,關鍵是察其當與不當、義與不義:“利非必不取,危非必定死,也須徐察其當取當死與否。只是一見利時,便想著義上,而不為利所動,一見危時,便把命舍著,而不為危所怵?!保ā蹲勇穯柍扇苏隆罚?/p>
仁義禮智信等乃上天賦予的“性”,“欲”是七情中之一端,有性便有情,雖上智也不能無欲,更不可絕欲。但欲不能多,否則,就桎梏了心?!笆ト藷o欲,非無欲也,即欲即理,不可言欲也。學者不能使欲化為理,權且提理為主,使欲不得以勝之。如此,則念頭日漸淡泊,靈明日漸清爽,此心不為欲所打攪,豈有不存?”(《孟子曰養(yǎng)心莫善章》)欲人人都有,圣人也不例外。不同之處,在于圣人之欲合理,故即欲即理。為學者若不能化欲為理,則應當以理為主。心統性情,“仁,性也;心,管性情者也。性其情,便不違仁,情其性,便違仁”(《子曰回也其心章》),若不違仁,在情與性二者間,應以性化情,“性其情”,而不是由情做主,“情其性”。在《子貢問為仁章》中,他直接指出情欲不善,需要與仁賢相處以除去,從而顯現本心。“人之情欲,譬如瑕類一般,瑕類非利器不去,情欲非仁賢不銷。人只捺下這心,終日與仁賢相處,只就這副心腸,還容得別念夾帶否?自不覺情刊欲化,本心現前矣?!彼J為本心本性也許會被遮蔽,但不會缺失,物質需求不但不妨礙本心,反而可以使此心恒久,“生養(yǎng)既足,民自不失其本心。所謂有恒產者有恒心也”(《孟子曰易其田疇章》)。
(三)本體與功夫
功夫即本體,本體即功夫是晚明普遍流行的觀點。這個本體,即是心本體。陸王心學認為,心即理,心為主體的精神,兼具良知、良能、良心。馮氏此說,主張心上用功,如“舉念才向天理路上去,惡自然參不入來。非理欲消長之說,亦不可分心與事看”(《子曰茍志章》),“工夫仍是本體耳”(《孟子曰人之所不學章》)(敏行慎言、忠信篤敬),“都在心上做工夫”(《子張學干祿章》)(養(yǎng)氣、知言),“總在心上做工夫。一得于心,則氣不期養(yǎng)而自養(yǎng),言不期知而自知矣”(《公孫丑問曰夫子加齊章》)(恭、寬、信、敏、惠),“須實實落落在心里做”(《子張問仁章》)。有時,他也以其他方式言說心上用功,如“工夫須勿忘勿助,到養(yǎng)盛后,自然滾滾不離,常在目前?!摇拧V’‘敬’總是個理,理不離心,只此心常惺惺,‘忠’‘信’‘篤’‘敬’便都在了”(《子張問行章》)。
馮夢龍?zhí)刂厝粘9Ψ?。《子曰興于詩章》中,馮氏指出,對學者而言,“經學之重”不是《詩》《禮》《樂》本身,“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的重點在“興”“立”“成”,這三者都是“心學”?!芭d”“立”“成”“三者得手有深淺,但工夫無先后”?!肮し驘o先后”,要求隨時隨處體認天理?!笆ラT論學,原只在人倫日用上做功夫,非另一種聞見之學?!痹诰唧w的綱常堅守中即可見到真正的功夫?!熬V常之外無名理,實踐之外無講究?!保ā蹲酉脑毁t賢章》)他極為贊同隨處體認天理之說:“良知本體,萬理一貫,似不消日日求知。湛甘泉云:此隨處體認天理,極好。蓋本體隨事物為觸發(fā),如觸于親則知孝,觸于長則知弟,不專屬聞見,而聞見亦在其中。……‘好學’在日月上看出心體無間,方與他處好學有別,此便是時習工夫。”(《子夏曰日知章》)良知在心,本體功夫無二,故而只消隨事物觸發(fā),孝悌禮儀自在其中。圣人教人,也是“從各人身上日用事物間,逐一理會也,隨理會到心體上來”(《顏淵喟然章》)?!叭省薄傲x”“智”“禮”“樂”,并不是至大而不可及,而是“不外此家庭日用之理”。他解釋道:“順親而天下化,徐行而堯舜足,道理實落如此。若孝弟上稍為玷缺,雖日馳騖于‘仁’‘義’‘智’‘禮’‘樂’,不過名而已矣?!币源?,“在尋常日用處指點著,落與人看,要人認真一路探討”(《孟子曰仁之實章》)。他批判那種高談性命,而忽略于庸言庸行者“其病不淺”(《子罕言章》)。
馮夢龍還很重視“磨煉”功夫。(但就處貧富一事)“不知從前費多少磨煉工夫得來”(《子貢曰貧而無章》),“吾人實地學問,必須從世味磨煉過來,方有得力處。處貧處富,只是一個道理”(《子曰貧而無怨章》)。他對格物致知、慎獨也有所論述:“凡致知格物,躬行實踐,皆是‘學’?!肌此计渌鶎W之理也?!肌c‘學’原是一塊工夫,開做不得?!保ā蹲釉粚W而不思章》)“饒雙峰曰:事君不欺甚難,須平日于慎獨上實下工夫,表里如一,方能如此。”(《子路問事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