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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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視太陽 作者:(英)朱利安·巴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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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問我生命是什么?這就好比問我胡蘿卜是什么。胡蘿卜就是胡蘿卜,除此之外,我們對它一無所知。

——契訶夫致奧爾加·科尼碧爾的信

1904年4月20日

換了別人,他們都會以為,回首九十年前的往事,那一定很不輕松。視野狹隘,他們會這樣忖度,通過管子瞧世界罷了。可情況并非如此。有的時候,過去是手拿照相機拍下來的景象;有的時候,過去是一出戲,在雕著石膏裝飾、垂著柔軟幕布的拱頂戲臺上不斷上演著;有的時候,它只是從那沉寂的世紀(jì)裊娜而來的一段愛,那故事是那么感人,不可觸摸,一切似是而非。還有的時候,過去只是從記憶中借來的一幅幅靜止的圖像。

和萊斯利舅舅相處時的那件事——這是她生命中第一件不同尋常的事——就像一張張幻燈片一樣從眼前滑過。一段段發(fā)黃的記憶,向人們講述著昔日的是是非非:那可愛的惡棍甚至留著胡須。那時的她只有七歲,時間是圣誕節(jié),而萊斯利舅舅是她最喜歡的一個舅舅。第一張幻燈片投映的是他正俯下高大的身子送給她一件禮物。風(fēng)信子,他低聲耳語,并遞給她一個顏色像餅干一樣的花盆,上面罩著一張牛皮紙。把它放到烘柜里,等春天來了再看。可是她現(xiàn)在就想看。哦,它們還沒出土呢!他怎么就知道?后來,萊斯利偷偷戳破了牛皮紙的一角讓她往里瞧。真想不到哎!它們早已發(fā)芽了!四個赭色的小不點探著頭,約莫半英寸1高。萊斯利舅舅哼笑了一聲,就是當(dāng)大人們突然吃驚地發(fā)現(xiàn)孩子竟然懂得更多的那個時刻發(fā)出的那種不太情愿的笑聲。不過,他還是向婕恩解釋說,這更有理由說明,她應(yīng)該等到春天來了再看,只要多照一點光,它們可就沒有力氣生長了。

她把風(fēng)信子放到烘柜里,等待著下一次的新發(fā)現(xiàn)。她總是禁不住想到它們,好奇地想象著風(fēng)信子長什么模樣?,F(xiàn)在請看第二張幻燈片。一月底,她打著手電筒來到洗手間,關(guān)上了燈,拿下花盆,又戳了一個小小的窺視孔,用手電筒對準(zhǔn)花盆迅速往里瞟了一眼。那四個蓄勢待發(fā)的小尖角還在,還是半英寸高。至少,她在圣誕節(jié)時透進去的那點光并沒有傷害到它們。

二月底的時候,她又偷看了一遍,但是,很明顯,生長的季節(jié)還沒有到來。三個星期后,萊斯利舅舅在去打高爾夫球的途中來拜訪。午飯的時候,他轉(zhuǎn)過身來,仿佛肚子里盤算著什么,問她:“喂,小婕恩,那些風(fēng)信子還是圣誕節(jié)的風(fēng)信子嗎?”

“你告訴我不要看的?!?/p>

“對,對,我說過。”

三月底的時候,她又偷看了一次,然后是——也就是第五張到第十張幻燈片的內(nèi)容——四月二號、五號、八號、九號、十號、十一號。十二號那天,媽媽同意她可以仔細(xì)觀察一遍花盆。她們把《每日快報》放到廚房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牛皮紙。四個赭色的芽根本沒有動靜。薩金特太太顯得有些不安了。

“我覺得應(yīng)該扔掉它們,婕恩。”大人們總是往外扔?xùn)|西,小孩喜歡把東西留著,這無疑是一個最大的差別。

“或許根還在長著呢?!辨级鏖_始用手去刨那緊緊圍繞著芽尖的泥炭土。

“我可不會那樣做。”媽媽說??墒且呀?jīng)晚了,婕恩一個挨著一個從土里挖出四個倒放著的木質(zhì)高爾夫球座。

奇怪的是,這件事并沒有讓她失去對萊斯利舅舅的信任,而是讓她失去了對風(fēng)信子的信任。

回想過去,婕恩覺得她一定有自己的童年伙伴,可是她卻想不起那個故意滿臉邪笑的特殊知己,想不起在遍地橡果的游樂場玩跳繩的情景,想不起門頂石頭上刻著難以辨認(rèn)的銘文的鄉(xiāng)村學(xué)校,也想不起是否曾在布滿墨跡的桌洞里秘密傳遞紙條?;蛟S,她曾經(jīng)歷過這一切,也或許根本沒有。在記憶里,萊斯利舅舅就是個夠格的朋友。他的頭發(fā)卷曲,總是抹著頭油,上身穿一件藍(lán)色外套,胸前的口袋上還別著一枚軍徽。他曉得如何用巧克力糖紙變出酒杯,每次去高爾夫俱樂部,他總會說:“去老果嶺天堂遛遛?!比R斯利舅舅就是她要嫁的那種男人。

風(fēng)信子事件之后不久,他開始帶她去老果嶺天堂玩。他們一到俱樂部,他就把她安置在停車場附近一個潮濕發(fā)霉的長凳上,并假裝一臉嚴(yán)肅地吩咐她看好球桿。

“我去洗洗耳朵后面的發(fā)油,馬上回來?!?/p>

二十分鐘后,他們開始向第一個球座進發(fā),萊斯利舅舅扛著球桿,鼻子里噴著一股啤酒氣,而婕恩則扛著他的鐵頭球桿。這是萊斯利想出的一個試探運氣的鬼主意——只要婕恩一直扛著那根鐵頭球桿,閃電就會被導(dǎo)走,而他的球就不會飛進沙坑。

“舉好球桿,不要放下,”他會說,“不然就會沙塵亂飛,比戈壁沙漠大風(fēng)天里的沙子還多?!彼硕苏乜钢驐U,就像端著一把步槍一樣。有一次,在上坡位15洞,她感到有些累,就把球桿拖在身后,偏離了球座位置,導(dǎo)致萊斯利舅舅的第二桿打偏,球徑直飛到了14米之外的沙坑中去了。

“瞧你干的,”他說,不過他生氣的時候幾乎和高興的時候差不多,“你得在19洞給我買一杯?!?/p>

萊斯利舅舅總是風(fēng)趣地和她打隱語,而她則假裝心領(lǐng)神會。高爾夫球場上只有18個洞,而且她也沒有錢,這所有人都知道。但是,她會點點頭,仿佛她一直就在給人買單,讓他們來一杯——來一杯什么?等她長大后,必定會有人給她解釋這隱語的,不過此時的她因為不懂而感到十分幸福。有的話她還是能夠零零星星聽懂一點的。如果球不聽使喚,飛到了樹叢里,萊斯利有時就會咕咕噥噥地說,“這一定是風(fēng)信子那件事的報應(yīng)”——這是他唯一一次提到他的那件圣誕節(jié)禮物。

不過,絕大多數(shù)時候,他的話是聽不懂的。他們目標(biāo)堅定地順著球道往前走,他身上挎著包,里面塞滿了簌簌作響的山核桃,而她則斜歪著胳膊擎著沙坑桿。萊斯利舅舅不允許婕恩說話——他已經(jīng)解釋過,閑談會讓他無法集中精力想下一桿的打法。不過,他允許自己講話。他們大步走向遠(yuǎn)處那個亮閃閃的白色的東西,有時這東西只是一張?zhí)羌埗?。他會時不時地停下來,俯下身子,就著她的耳朵低聲說一些他內(nèi)心的秘密。在第5洞的時候,他告訴她西紅柿能致癌,在日不落帝國太陽永遠(yuǎn)高照。在第10洞的時候,她得知未來的天下是轟炸機的天下,老墨索2或許算得上一個邪惡的意大利鬼子,但是他懂得如何審時度勢。有一次他們在第12個短洞(這是史無前例的一個標(biāo)準(zhǔn)三桿球)前停了下來,萊斯利一臉嚴(yán)肅地解釋道:“還有,咱猶太人并不喜歡打高爾夫球?!?/p>

然后,他們朝著果嶺左側(cè)的沙坑走去,婕恩則喃喃地不斷重復(fù)著這個她剛剛獲知的真理。

她喜歡去老果嶺天堂遛彎兒,因為她不知道會碰到什么料想不到的事情。有一次,萊斯利舅舅和往常一樣去清洗了耳后的油,這次比以前都要徹底。隨后,他在第4洞旁邊的深草中撒了尿。他讓她背過身去,可她還是聽到了那嘩哩嘩啦的聲音,尿聲持續(xù)了很久,尿量驚人,這或許還意味著別的什么。她抬起胳膊肘偷偷瞟了一眼(那不算看),看到一股熱氣從沒腰的深草中升騰起來。

接下來就是萊斯利的把戲了。在第9果嶺和第10球座之間有一塊地方,四周是新種植的銀樺,中間有一個小木屋,就像一間給猛禽搭建的鳥舍。在這里,如果風(fēng)向?qū)Φ脑挘R斯利舅舅就會亮一手他的把戲。他會從帶皮革襯肘的粗花呢夾克胸前的口袋中掏出一支香煙來,放在膝蓋上,像魔術(shù)師一樣把手遮在上面,然后把煙放進嘴里,緩緩地朝婕恩神秘一笑,點著火柴。她坐在他的身旁,努力屏住呼吸,不要放屁。呼吸會搞砸戲法,萊斯利舅舅曾經(jīng)告訴過她,放屁也是。

一兩分鐘之后,她會開始稍稍向兩邊瞟,小心翼翼地不做出突然的動作。香煙上積了一英寸厚的煙灰,萊斯利舅舅正在吸第二口煙。再看時,他的頭微微后傾,半個煙頭已經(jīng)變成了煙灰。從這時起,萊斯利舅舅不再看她了,而是聚精會神,每吸一口煙,身子就慢慢往后斜靠一點。最后,他的頭會和脊椎呈直角,而那煙頭也只剩下了煙灰,留下半英寸長夾在他的指尖,輕煙縷縷飄向那巨大的鳥舍的屋頂。戲法成功了。

這時,他會伸出左手碰一下她的上臂,而她則會悄悄站起身,努力屏息以免讓煙灰落在萊斯利那帶皮革襯肘的夾克上,然后朝第10號球座走去。幾分鐘之后,萊斯利就會趕上她,臉上微微笑著。她從來不問他是怎樣變魔法的,或許她覺得他不會告訴她的。

然后你就會聽到一聲高喊,通常都是在同一個地方,在通往第14號狗腿洞途中一片三角形山毛櫸林后的空地上,那里潮濕陰郁,到處散發(fā)著樹木的氣味。每一次,萊斯利舅舅總是把他的右曲球發(fā)偏,因此他們不得不到人跡罕至的林子里去找球。這里的樹干上苔蘚斑斑,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堅果。他們第一次到那里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段臺階,盡管一連幾天天氣干燥,但那臺階摸上去黏糊糊的。他們爬過臺階,繼續(xù)在附近斜坡的草地上尋找。他們漫無目的地在草中踢來踢去,用球桿撥弄了一番之后,萊斯利低下頭說:“要不咱們來喊上一嗓子?”

她朝他笑了笑。顯然,在這種場合,喊上一嗓子是人們通常要做的。畢竟,找不到球是件沮喪的事。萊斯利進一步解釋道:“當(dāng)你喊盡全身力氣之后,必須倒下去。這是規(guī)則?!?/p>

于是,他們便仰著頭朝天大喊。萊斯利舅舅的嗓音深沉洪亮,像一列從隧道中呼嘯而出的火車。婕恩尖銳的聲音有些顫抖,不曉得什么時候用完氣息。你得睜大眼睛喊——這仿佛是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眼睛緊盯著天空,向它發(fā)出挑戰(zhàn),看它敢不敢回應(yīng)你。然后,你吸上第二口氣,接著高喊,這次要更加自信,持續(xù)時間更長。每當(dāng)她換氣的時候,萊斯利那火車轟鳴般的喊聲愈發(fā)洪亮,震耳欲聾,但疲憊感會隨之突然襲來,這時的你已經(jīng)喊不出第二聲,而是頹然倒地。她也無論如何會倒在地上,盡管按照規(guī)矩她不應(yīng)該如此。疲憊就像一股退潮的江流迅速從她身體中流過。

幾米開外的地方,萊斯利舅舅轟然倒地,然后他們齊齊抬頭看著靜謐的天空。在通往天堂的半途中,有幾小朵云彩在緩緩蠕動,顯得有點遲疑,仿佛被人用鏈子縛住了手腳似的?;蛟S,就連這一小點挪動的自由也是由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大口喘氣的這兩個人賦予它們的。當(dāng)然,盡情喘氣也是規(guī)定好了的。

過了一會兒,她聽到萊斯利的咳嗽聲。

“我說,”他說,“我覺得我應(yīng)該來一次自由落體運動?!比缓?,他們原路返回那覆滿苔蘚的臺階,穿過噼啪作響的山毛櫸果,來到第14號洞那里。萊斯利舅舅朝四周打探了一下,沒有發(fā)現(xiàn)敵情,便若無其事地用拇指把球座砸到球道上,把一個亮閃閃的新球放到上面,然后用二號球桿把它打到180米以外的果嶺中去。婕恩心想,喊得筋疲力盡了還能打這么遠(yuǎn)。

只有萊斯利把球從球座上打偏了的時候,他們才去玩喊叫游戲,而這似乎總是在球場空著的時候才會發(fā)生。他們并不經(jīng)常這樣做,因為自第一次以后,婕恩得了百日咳。得百日咳算不上一個事件,但萊斯利舅舅的湊份子可算得上,或者說,萊斯利舅舅湊份子的結(jié)果算得上一次事件。

他來的時候,她正躺在床上。這已經(jīng)是她生病的第四天了,喉嚨里仍不時地發(fā)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好像在異地的天空中迷途的小鳥發(fā)出的鳴叫聲。他坐在床邊,身上穿著那件別有軍徽的外套,身上散發(fā)出一股氣味,好像剛剛洗過耳根。他沒有問她感覺如何,而是小聲咕噥道:“你沒有告訴他們我們玩喊叫游戲吧?”

她當(dāng)然沒有。

“不管怎樣,只有你看到了,這是秘密。這是個美麗的秘密,我覺得?!?/p>

婕恩點點頭,這是個十分美麗的秘密。不過,或許百日咳就是由喊叫引發(fā)的。她媽媽總是叮囑她一定注意不要過度興奮?;蛟S,她是因為喊叫才過度興奮的,所以才會得了百日咳。從萊斯利舅舅的表現(xiàn)看,仿佛一切都是他的錯。當(dāng)她像只驚慌的小鳥一樣咳嗽時,他顯得有點局促不安。

兩天后,薩金特夫人把婕恩冬天穿的內(nèi)衣內(nèi)褲放到床邊,又給了她一條厚裙子、一件冬衣、一條圍巾和一條毛毯。她顯得不太高興,但也無能為力。

“可是,萊斯利舅舅剛湊了份子?!辨级靼l(fā)現(xiàn),萊斯利舅舅的份子還包括乘坐出租車,這是她第一次坐出租車。在他們?nèi)C場的路上,她盡量不顯得太興奮。車到亨登時,媽媽待在車?yán)餂]有出來。婕恩拉著爸爸的手,而他則給她解釋說,德·哈維蘭飛機木質(zhì)部分是用云杉做的。云杉木是一種非常堅硬的木頭,他說,和飛機的金屬部件一樣堅硬,所以她不要擔(dān)心。她根本沒有擔(dān)心過。

六十分鐘觀光倫敦,每小時整點出發(fā)。觀光的客人有十來個,其中有兩個小孩,他們渾身裹得像包裹一樣嚴(yán)嚴(yán)實實,盡管現(xiàn)在還是八月。或許他們的舅舅也湊過份子吧。她爸爸坐在過道對面,當(dāng)她斜著身子想從他身前過去看窗外的時候,他阻止了她:這次坐飛機的目的是治病,不是學(xué)習(xí)。整個飛行過程中,他一直瞪著前面的柳條座椅,緊緊抱著自己的膝蓋。他看上去好像隨時都會過度興奮。當(dāng)?shù)隆すS蘭飛機傾斜的時候,她看到了在圓鼓鼓的引擎和縱橫交錯的飛機支撐桿下方的建筑,可能是倫敦塔橋。她轉(zhuǎn)向爸爸。

“噓,”他說,“我正在集中精力思考怎樣讓你好起來?!?/p>

她再一次和萊斯利舅舅去尖叫是一年以后的事了。當(dāng)然,他們又去了老果嶺天堂。不過,萊斯利在14號狗腿洞前面打球的技能有了些許進步,也更精準(zhǔn)了些。他的球技最終達(dá)到精湛是在第二年夏天的時候。當(dāng)他從正面用球桿的頂端擊球時,球桿發(fā)出尖銳的呼嘯聲,球似乎已經(jīng)知道它應(yīng)該往哪里飛。他們也知道應(yīng)該往哪里去:一路穿過叢生的長草和潮濕的山毛櫸林子,跨過黏滑的臺階,去到傾斜的草坪上。四周的空氣暖暖的,他們高聲尖叫著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婕恩掃視著天空,尋找飛機。她的眼球在眼眶里骨碌碌轉(zhuǎn)動著,在視野的邊緣搜尋。沒有云彩,也沒有飛機,仿佛萊斯利舅舅高喊一聲就把天空清理得干干凈凈。天空中除了一片蔚藍(lán),什么也沒有。

“我說,”萊斯利說,“我覺得我應(yīng)該獎勵自己一次自由落體運動?!痹诖┻^林子的路上,他們沒有去尋找高爾夫球,在返回時也沒有去尋找。

他們第三次去尖叫的時候看到了一架飛機。當(dāng)他們朝著天空高喊時,婕恩并沒有注意到那飛機。但是當(dāng)他們仰面躺倒,大口喘氣,看著天上的云彩像系著鏈子一樣上下跳動時,她察覺到遠(yuǎn)方傳來的嗡嗡聲。這聲音太規(guī)則了,肯定不是昆蟲發(fā)出的,仿佛近在咫尺,卻又很遙遠(yuǎn)。飛機在兩朵云彩間出現(xiàn)了,只一小會兒,聲音也更大了,隨即又消失,又出現(xiàn),朝著天邊緩緩地轟隆而去,直到與地齊平。她想到了那些圓鼓鼓的引擎和嗖嗖作響的支撐桿,還有像包裹一樣被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孩子。

“當(dāng)林德伯格飛越太平洋的時候,”萊斯利在三十厘米開外說道,“他帶了五塊三明治,只吃了一個半?!?/p>

“其他的呢?”

“其他的什么?”

“剩下的三個半。”

萊斯利舅舅站起身,看上去若有所思?;蛟S,她不應(yīng)該說話,盡管他們并不在球道上。當(dāng)他們在鋪滿山毛櫸果的林子中窸窸窣窣地尋找高爾夫球的時候,他終于說話了。他嘀咕著,聲音有點煩躁,“它們可能在三明治博物館里”。

三明治博物館,婕恩心想:有這樣的東西嗎?但是她知道不應(yīng)該繼續(xù)問下去了。當(dāng)他們打到下面幾個球洞時,萊斯利的心情好了點。在第十七個球洞那里,萊斯利迅速沿著球道掃視了一番,似乎心中又想到了什么鬼點子。

“咱們要不要玩抽鞋帶的游戲?”

他從來都沒有提到過這個游戲,但是她立即答應(yīng)了。

萊斯利舅舅大大咧咧地一腳把球踢到了短草區(qū)。他們追上球的時候,他彎下腰脫下了棕白兩色的鞋。他把松開的鞋帶擺成一個十字放在鞋底內(nèi)側(cè)的中間,看著她點了點頭。她也脫掉休閑鞋,照著他那樣做。她看著他鄭重其事卻又略顯滑稽地用腳趾在鞋里試探,然后把整個腳都伸了進去。她依然照做了。他擠了擠眼,像一個求婚者那樣單腿跪地,拍了拍她的小腿,慢慢地從她柔軟的左腳底下抽出了兩根鞋帶。婕恩咯咯笑了起來。這感覺很奇妙。開始的時候略有點癢,慢慢地,更加癢癢了,同時卻伴有一股快感徑直鉆到了肚子里。她閉上眼,萊斯利舅舅挑逗般一拉,又把鞋帶從她的右腳底抽了出來。閉上眼的時候,感覺更佳。

這次輪到他了。她伏在他的腳邊,他的鞋子看起來非常碩大,從他的襪子上微微能聞出谷倉的氣味。

“一次拉一根?!彼p聲說。她從鞋帶穿進鞋眼的地方握住第一根鞋帶,拉了一下,鞋帶紋絲不動。她又猛然拉了一下。他蠕動了一下腳,鞋帶忽然松開了。

“不行,”他說,“太快了,穿回去?!?/p>

他弓起腳背,她把棕色的長鞋帶穿進鞋子里去,放在潮濕的襪子和鞋底之間。她又緩緩地拉了一次,鞋帶不緊不慢地從里面出來了,從頭頂上的沉默,她可以判斷,這次她做對了。她一根根地把剩下的三根鞋帶都拉了出來。他拍了拍她的腦袋。

“我覺得這有點像用7號鐵頭球桿,是吧?把球打起來,回旋球,就是這樣?!?/p>

“我們能再來一遍嗎?”

“當(dāng)然不能?!彼鎸χ蛘f,一邊用手腕晃動著球桿頭一邊趿拉著腳,仿佛鞋帶還在鞋幫里面擠著,“我們得休息休息,充充電,對吧?”她點點頭。他把球往前推了幾厘米,讓它停到一塊苔蘚更多的草地上,調(diào)整了一會兒步法,朝旗桿方向給了球干脆利索的一擊,讓球順著球道往前走?!皠e忘了鞋帶!”他回頭朝她喊。她彎腰系上了鞋帶。

不過后來他們還是玩抽鞋帶游戲了,而且常常玩。他們并不是總在老果嶺天堂玩,有的時候,他們會心血來潮在家里偷偷地玩。還是老規(guī)矩:萊斯利舅舅先把兩根鞋帶同時抽出,她第二個,一次抽一根鞋帶。有一次,她試著自己玩這個游戲,但效果并不一樣。她懷疑也許這游戲會讓人生病。凡是美好的事物都會讓人生病的。巧克力、蛋糕、無花果都會讓人生病,尖叫會讓人得百日咳。抽鞋帶游戲會給人帶來什么呢?

她一定會很快找到答案的。不過,在成長的過程中,她也會找到別的答案的,找到五花八門的問題的答案。怎樣決定使用哪根高爾夫球桿?到底有沒有三明治博物館?為什么咱猶太人不喜歡打高爾夫球?爸爸在德·哈維蘭飛機上到底是害怕還是在集中精力?老墨索怎么知道審時度勢?食物從身體的另一端出來后為什么看上去大不相同?怎樣吸煙可以不讓煙灰掉落?天堂是否正如她所想,順著煙囪往上就可以找到?還有,為什么水貂的求生欲極其強烈?

婕恩甚至不懂得最后一句話是什么意思,但是她最終會找到答案的,或許不久以后她就會知道答案。她之所以知道貂,是因為伊芙琳姨媽的印刷畫。婕恩有兩張畫,都是多年前伊芙琳姨媽留給她的,說是早年的收藏,因此,這兩張畫就被來回?fù)Q到家里不同的墻上掛著,最終它們被掛到了婕恩的屋子里。爸爸有點擔(dān)心是否其中的一幅畫不太合適,但是媽媽堅持認(rèn)為,伊芙琳的畫必須懸掛在一起。這只是一幅實事求是的畫而已。

橫著的那幅畫里面有兩個男人,他們站在不知道是哪個地方的森林里,穿著老式的衣服,戴著老式的帽子。長著胡須的那位拎著一只白鼬,他用手攥著鼬的后頸,另外一個男人沒有胡須,倚著槍站著,腳邊是一大堆死掉的白鼬。但其實那些不是白鼬,因為印刷畫的標(biāo)題是《捕獵水貂》,下面還配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婕恩已經(jīng)讀了許多遍。


水貂不同于麝鼠和同屬鼬類的黃鼠狼,它們沒有后者狡猾,可以用任何工具輕易捕獲。誘捕水貂的時候可以使用鋼質(zhì)的籠子或者箱子,但人們往往用一種叫作死亡陷阱的方式來捕捉水貂。誘捕水貂時可以使用任何動物的肉,不過人們常見的捕獵方式是在籠子里放上毛頸松雞、野鴨、雞、松鴉等禽鳥的頭部作為誘餌。水貂的求生欲極其強,人們常常發(fā)現(xiàn),被重達(dá)六十八公斤的竿子穿身而過后,掉到死亡陷阱里的水貂仍然活著。人們發(fā)現(xiàn)它時,它往往已經(jīng)在竿子下面掙扎了將近二十四個小時。


“求生欲極其強”并不是她聽不懂的唯一一句話。毛頸松雞是什么?麝鼠又是什么?野鴨她是知道的;去年春天在第14號狗腿洞旁的山毛櫸樹林里她還見到了一對啁啾鳴叫的松鴉;每次她爸爸給顧客幫忙之后,他們周日的午餐就會吃雞肉。這時,巴克斯特太太就會來家里幫媽媽拔雞毛。五點多的時候,她還會打來電話要一個雞腿,而媽媽總會用不透油的紙把雞腿包起來。婕恩爸爸喜歡在切雞的時候就巴克斯特太太的腿開玩笑。他的玩笑能夠讓女兒咯咯笑個不停,而妻子則一直噘著嘴。

“巴克斯特太太有沒有要雞頭?”婕恩有一次問道。

“沒有,寶貝,怎么了?”

“那你怎么處理它?”

“扔到垃圾桶里?!?/p>

“你不留下來賣給捕水貂的人嗎?”

“你等著他們來要吧,孩子!”爸爸興致勃勃地回答道,“等著他們來要?!?/p>

婕恩房間里的那張豎著的畫上是一架靠著樹的立梯,梯子的橫隔木上印著幾行字。最下面的字是“勤勞”,第二層是“克制”,盡管只能看到“兄制”3二字,因為有兩筆被爬梯子的人的膝蓋遮住了。剩下的字分別是“謹(jǐn)慎”“誠實”“節(jié)儉”“守時”“勇敢”,而印在最上面的兩個字是“堅毅”。畫的前方是一些等著爬樹的人,樹上掛著圣誕裝飾球,球上還寫了一些字,例如,“幸?!薄皹s譽”“上帝的恩賜”“為人誠善”。畫面背景則是一些不想爬樹的人,他們或在賭錢,或在行騙,或在押注,或在罷工,有的正在往一個叫作股票交易所的建筑里走。

婕恩明白這幅畫的大致旨意,不過有的時候她會懵懵懂懂把畫里的樹當(dāng)作在《圣經(jīng)》里讀到的智慧之樹。攀爬智慧之樹顯然是不對的,而這棵樹無疑是好的,盡管她還不能真正明白梯子上的所有詞,也不明白梯子兩側(cè)豎板上的那兩個詞:一個是“道德”,一個是“誠實”。有的詞她認(rèn)為她懂得意思:“誠實”就是要把伊芙琳姨媽的兩幅畫掛在一起,就是不要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把球移到更好的位置上;“守時”就是上學(xué)不要遲到;“節(jié)儉”就是爸爸在商店和媽媽在家里的所作所為;“勇敢”——嗯——“勇敢”就是有膽量坐飛機。至于其他詞,毫無疑問,她終有一天會明白的。

※※※

戰(zhàn)爭開始的時候婕恩十七歲,這件事讓她感到如釋重負(fù)。所有事情都不需要她來管了,她也不需要為此感到愧疚。在此之前的幾年,父親已經(jīng)全權(quán)負(fù)責(zé)家里大大小小的政治要務(wù),那畢竟是他作為一家之長的責(zé)任。他通常會從《每日快報》上給他們讀新聞,每讀一段都會停頓下來,解釋無線電廣播中的簡報。婕恩常常覺得父親像是一個小型家庭產(chǎn)業(yè)的主人,他正遭受一幫姓名怪異的外國人的威脅,他們用卑鄙的商業(yè)手段和不正當(dāng)?shù)母們r方式破壞了父親的產(chǎn)業(yè)。母親總是知道怎樣恰當(dāng)?shù)刈鞒龌貞?yīng),她懂得在聽到不同名字,如“貝尼斯”“達(dá)拉第爾”和“利特維諾夫”的時候發(fā)表不同的意見,也懂得什么時候最好一臉茫然地攤開雙手讓父親再從頭到尾給她解釋一遍。婕恩試圖對此提起興趣,但這就像一個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開始講述的故事,一個甚至在她出生前就已經(jīng)開始,因此她永遠(yuǎn)也無法完全把握的故事。一開始的時候,每當(dāng)她聽到那些用大卡車一車車偷走消化餅干和偷獵野雞的邪惡的外國商人的名字時,她還保持沉默;但是,當(dāng)沉默也不再安全的時候——沉默意味著漠不關(guān)心——她開始時不時地提問。這么做的問題在于,你怎么知道該問什么?她覺得似乎只有在你已經(jīng)知道答案的時候才有資格提出一個真正正確的問題。可是,這樣做的意義何在?有一次,她剛剛從無聊透頂?shù)陌兹諌糁行褋恚蛦柛赣H那個新上任的奧地利女總理安·施露絲是什么人。那是一個錯誤。

當(dāng)然,戰(zhàn)爭是男人的事。男人們發(fā)動戰(zhàn)爭,男人們像校長一樣磕著煙斗解釋戰(zhàn)爭。女人們在偉大戰(zhàn)爭中做了些什么呢?亮出她們的白羽表示懦弱,用石頭砸死達(dá)克斯狗,到法國當(dāng)護士。她們先打發(fā)男人上戰(zhàn)場,然后又給他們縫縫補補。這一次會不會有所不同?大概不會吧。

即便如此,婕恩隱隱約約感到,她不能理解這場歐洲危機正是它持續(xù)的部分原因。她為慕尼黑感到愧疚,她為蘇臺德感到愧疚,她為《蘇德互不侵犯條約》感到愧疚。要是她能夠記得該不該信任法國人就好了。是不是波蘭比捷克斯洛伐克更重要?巴勒斯坦呢?巴勒斯坦是塊沙漠中的土地,而猶太人都想到那里去??刹皇锹铮辽僮C實這點讓她相信萊斯利舅舅關(guān)于猶太人的說法是正確的——他們無論如何是不會喜歡打高爾夫球的。凡是喜歡高爾夫球的,沒有一個人會決定住到沙漠里去。這就好比一直在沙坑外打高爾夫球一樣?;蛟S在那里,高爾夫球場上的球道都是用沙子做的,而沙坑都是長草的。

總而言之,當(dāng)戰(zhàn)爭爆發(fā)時,婕恩感到如釋重負(fù)。一切都是希特勒的錯,和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這戰(zhàn)爭至少說明,的確出了點什么事兒。戰(zhàn)爭也算得上是一件事。開始的時候,她就是這樣想的。男人們應(yīng)召入伍,母親加入了婦女志愿服務(wù)隊,而婕恩也最終被允許剪掉了她頭上已經(jīng)留了很多年的棕黃色粗辮子。父親因為她剪掉辮子而感到惋惜,不過他相信,婕恩洗頭發(fā)節(jié)省下來的水和香皂會對戰(zhàn)爭是個不小的貢獻。當(dāng)她剪下辮子的時候,他頗為傷感地向她要去了辮子,并把它放在盆栽棚里保存了幾個星期,直到他妻子把辮子扔出去。

薩金特夫婦曾經(jīng)私下里討論過婕恩是否應(yīng)該找一份工作,但是考慮到既然母親已經(jīng)加入了婦女志愿服務(wù)隊,那么婕恩還是待在家里操持家務(wù)更好一些?!案傻貌诲e,閨女?!备赣H眨了眨眼說。干得不錯: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絲毫不知道哪里做得夠格。每當(dāng)她看到父母的時候,他們表現(xiàn)出來的成熟老練讓她感到畏懼。究竟還需要多長時間她才能那樣成熟?

他們都各有主見,是非曲直都看得明白。她覺得自己只有經(jīng)過別人的諄諄教導(dǎo),告訴她事物之間的差別,她才能分清孰是孰非。她的想法總是搖擺不定,脆弱得不堪一擊,和父母相比,她就是一只脆弱幼稚的小蝌蚪,而他們則像呱呱鳴叫的青蛙,不停地發(fā)表意見。至于她是否有自己的看法,要得到答案需要經(jīng)歷一個很復(fù)雜的過程。如果不首先用思想發(fā)現(xiàn)自己在想什么,你怎么可能形成自己的看法呢?就像一只不停轉(zhuǎn)著圈追逐自己短尾的狗一樣。一想到這個,婕恩就感到氣餒。

關(guān)于成長的另一面就是你必須長得像某個人。他父親在布賴登開了一家食品店,而他長得就像一個開食品店的人——他體形圓潤但很勻稱,他用有彈性的鋼帶把捋起來的袖子固定住,看上去似乎和藹可親,但同時保持著一種威嚴(yán)的距離感——他就是那種人,他總是知道一斤面粉就是一斤面粉而不是四百克,他不用看標(biāo)簽就知道餅干在哪個方形罐里放著,他可以把手緊緊地——真的非常緊——貼在飛速轉(zhuǎn)動的切碎培根的機器上而不會傷著皮膚。

婕恩的母親看上去也像某個人。她的鼻子尖尖的,藍(lán)色的眼睛向外凸起。白天的時候,她穿著深綠色搭配著暗紫色的婦女志愿服務(wù)隊的制服,并把頭發(fā)向后盤起,扎成一個發(fā)髻,而晚上則披散著頭發(fā)聽父親讀報,并且知道該如何恰當(dāng)提問。她曾經(jīng)參與行動,支援戰(zhàn)爭,她搜集了成千上萬的馬口鐵罐頭,一連幾個星期給軍事偽裝網(wǎng)縫綴彩色布塊(“就像織一張大地毯一樣,婕恩”),還幫忙給紙包打捆,在移動餐廳當(dāng)義工,為掃雷工準(zhǔn)備蔬菜籃。怪不得她很有主見,怪不得她長得很像某個人。

有的時候婕恩會盯著鏡子,檢查自己有沒有變化的跡象,可是她的頭發(fā)還是那么毫無生趣,直直地緊貼在頭上,藍(lán)色的瞳孔也由于那幼稚的雀斑而失去光澤?!睹咳湛靾蟆飞显?jīng)有一篇文章說,許多好萊塢電影明星之所以事業(yè)發(fā)達(dá)是因為他們的臉是心形的。唉,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希望了,她的下巴太方了,棱角分明。怎樣讓她的臉的各部位看起來像長在一起的呢!哦,算了,就這樣湊合吧,她對著鏡子喃喃自語。有一次母親發(fā)現(xiàn)她在對著鏡子觀察自己,于是告訴她:“你算不上漂亮,但是還行。”

我還行,她想。我父母認(rèn)為我還行,可是別人也會這樣認(rèn)為嗎?她會想念萊斯利舅舅?,F(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不允許她談?wù)撍?,但她還是常常想到他;他一直是站在她這一邊的。有一次他們在老果嶺天堂沿著長長的第十號球道走著,她拿著沙坑桿擺好姿勢后問他:“我長大了干什么好?”

這是個再自然不過的問題。他肯定會比她知道得多,這樣想也是無可厚非的。萊斯利舅舅腳穿棕白雙色的鞋,背上的高爾夫球桿微微碰撞輕響著。他用手捏著沙坑桿的一端,在她的肩膀左右晃來晃去,然后他把手放在她的頸背上,低聲說道:“大有前途啊,小婕恩,大有前途?!?/p>

對婕恩來說,戰(zhàn)爭伊始非常平靜,但很快就發(fā)展得如火如荼并且開始死人。她也開始對這場戰(zhàn)爭有了更深的理解——是誰想把父親在生意場上打敗,父親身邊那些變來變?nèi)サ闹值拿质鞘裁??她對那些外國人陰險的詭計非常憤怒。她看到一根根肥胖的拇指,指甲蓋臟兮兮的,正在把天平秤往下按。或許她也應(yīng)該參軍。但是父親認(rèn)為,她還是應(yīng)該保持現(xiàn)狀,這樣利大于弊。“還是打點家務(wù)吧?!彼f。

然后,戰(zhàn)爭給他們帶來了湯米·普羅瑟。普羅瑟的出現(xiàn)絕對是個意外。那是一個星期二,部隊臨時駐戶通知傳了下來。星期三全家人抱怨了一天:房子太小,容不下三個人,更不用說四個。星期四的時候,湯米·普羅瑟來了。他身材矮小,體形偏瘦,身著皇家空軍制服,涂了潤發(fā)油的黑發(fā)順著腦門垂下來,蓄有一小綹黑胡子。他腋窩下夾著一個公文包,用一根皮革帶子捆了起來。婕恩開門的時候,他的眼珠滴溜溜轉(zhuǎn)著,斜瞟了她幾眼,然后把目光轉(zhuǎn)移到別處。他對著墻笑了笑,像一個上級軍官一樣宣布道:“飛行員中士普羅瑟?!?/p>

“哦,對。他們說過?!?/p>

“真是感謝你們。”

他聲音冷漠,看起來不善言辭。他操著一口北方話,聲音聽起來有些粗糙,仿佛一件粗布襯衫,讓婕恩感到有些不適。

“哦,是的。媽媽五點鐘回家?!?/p>

“到時我再回來,可以嗎?”

“我不知道?!彼秊槭裁匆粺o所知?他將要和他們住在一起了,所以,她理應(yīng)請他進去??墒撬龥]有這樣做,究竟是為什么?是不是需要給他倒杯茶或做其他什么?

“沒關(guān)系,我五點鐘再來?!彼戳丝此?,眼睛瞟向別處,對著墻笑了笑,然后沿著小路走開了。透過廚房的窗戶,婕恩看到他坐在馬路邊上,眼睛盯著他的公文包。四點鐘的時候,天下起了雨,于是她請他進了屋。

他是從西莫靈被派駐到這里的。不,他不知道要待多長時間。不,他沒法告訴她為什么。不,不是噴火式戰(zhàn)斗機,不是颶風(fēng)式戰(zhàn)斗機。哎呀,她已經(jīng)開始問不該問的了。她向樓梯指了指,告訴他,他的房間所在。她不能確定如果不陪他去房間看看或者不作出這樣的表示是不是有些失禮。除了他的名字,他沒有主動說出任何信息,也沒有提出任何問題,沒有作出任何評論。房間被收拾得煥然一新,清香撲鼻,可是就連這個,他也什么都沒有說。他們把儲物室留給了他。當(dāng)然,他們沒有時間裝點房間,不過他們把伊芙琳姨媽的畫掛在了墻上。

大部分時間他都待在屋子里,但會準(zhǔn)時露面吃飯,及時回答父親的問題。兩個男人同處一個屋檐之下,這真是有些尷尬。開始的時候父親還尊稱他為普羅瑟飛行員中士,懷著崇敬之情小心翼翼地詢問他關(guān)于空軍飛行員的生活。每當(dāng)提到“德國鬼子”的時候,他語氣中總是充滿同仇敵愾的同志情誼,還時不時開玩笑,讓母親“給我們的平流層英雄再添點飯”。但是,普羅瑟回答父親的問題似乎話不投機。母親添飯的時候,他會爽快地接受下來,卻不知道向她禮貌地道謝,這顯然是母親沒預(yù)料到的。還有,盡管他會自告奮勇地幫助母親把遮光簾放下來,但是一談到北非戰(zhàn)略,卻顯得極不情愿。很顯然,婕恩看得出,普羅瑟讓父親大失所望。他顯然也清楚這點,只是他不介意?;蛟S他們只是沒有問對問題而已,或許向駕駛颶風(fēng)式戰(zhàn)斗機的英雄提問需要別出心裁,也或許這個國家的另一個地區(qū)——蘭開夏郡的某個地方,在布萊克本附近,他說,或許那個地方的人們待人接物就是有所不同。

有的時候,如果就他們倆在房間里,普羅瑟就會來到樓下,斜倚著廚房的門看著她熨衣服,烤面包,磨刀具。開始的時候,她還感到不自在,再往后稍稍好了些。干活的時候有個旁觀者看著,這讓她感受到了自己的重要性。不過,父母不在家的時候和他談話并不會更輕松。他并不是所有的問題都回答。有的時候,他好像渾身長了刺;也有的時候他只是扭過頭去笑一笑,好像想起了某個她根本不懂的空中飛行動作。

有一天,她正在清掃爐具,他郁郁寡歡地宣布道:“我被禁飛了,你知道嗎?”

她抬起頭,看了看他,但是未等她作出回答,他便繼續(xù)說道:“我以前叫日出,日出普羅瑟。”

“哦?!边@仿佛是最安全的回答。說完,她又回到爐子邊,把棕色的爐灶膏抹在爐子的內(nèi)側(cè)。普羅瑟咚咚咚地回到了他的房間。

接下來幾周的時間,房子里的氣氛非常尷尬。就好像在進行一場虛張聲勢的戰(zhàn)爭,婕恩心想,只不過直到戰(zhàn)爭結(jié)束時,也不會有任何沖突。的確沒有任何沖突發(fā)生。父親漸漸地開始只向母親傾訴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看法,有的時候他也會向婕恩暗示,和某個人同住一個屋檐下并不意味著要和他搞好關(guān)系,只要相互彬彬有禮就可以了。

※※※

一天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湯米·普羅瑟從樓上走了下來。婕恩正在泡茶。

“想吃點什么嗎?”她問道,只是她還是不太清楚關(guān)于部隊臨時駐戶的規(guī)定。

“一塊一切安全三明治怎么樣?”

“你說什么?”

“從來沒聽說過一切安全三明治嗎?你周圍到處擺著必需的原材料呢!”她搖了搖頭?!澳?b>把茶搖勻,我馬上做一塊。”

在一陣乒乒乓乓的開門關(guān)門聲和他背對著她吹響的口哨聲之后,普羅瑟用盤子端上了兩塊三明治。面包片參差不齊,看上去似乎不是一個有經(jīng)驗的人切出來的。婕恩必須承認(rèn),在她嘗過的三明治中,沒有一個比這個更差了。她盡量不動聲色地表示鼓勵。

“為什么我的三明治上面有一些蒲公英葉子?”

“因為這是塊一切安全三明治?!逼樟_瑟朝她咧嘴笑了笑,又立即把目光移開了。“魚醬、人造黃油和蒲公英葉子。當(dāng)然這個地方的蒲公英葉子質(zhì)量不夠好,你要是不喜歡,可以把它送回到廚房去。”

“挺……好的,我覺得我會慢慢喜歡吃的?!?/p>

“我相信我會重飛的?!彼卮鹫f,好像在接續(xù)笑話的另一半。

“哦,我敢肯定你會的?!?/p>

“我一定會的?!彼蝗粠е环N揶揄的口氣重復(fù)道,仿佛他暗中所想的是打她一耳光。糟糕!婕恩感到自己很愚蠢,羞愧難當(dāng)。她低下頭來,看著盤子。沉默。

“你知道嗎,”她說,“林德伯格第一次飛越大西洋的時候,隨身帶了五塊三明治?!?/p>

普羅瑟哼了一聲。

“而且他只吃了一塊半?!?/p>

普羅瑟又哼了一聲,聲音中聽不出有絲毫興趣。他接著問道:“剩下的怎么樣了?”

“我也一直想知道呢!或許那些三明治被收藏到了某個地方的一個三明治博物館里?!?/p>

又是一陣沉默。婕恩感到她浪費了這個故事。這是她最精彩的一個故事,可是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把它浪費掉了。她再也不可能給他講這個故事了。她應(yīng)該留著這個故事,等到他心情好的時候再講。這都是她的錯。沉默持續(xù)著……

“我猜你知道林德伯格的飛機在哪里,”最后,她用明亮的嗓音問道,仿佛曾經(jīng)專修過對話培訓(xùn)班似的,“我的意思是,那架飛機一定在某個博物館里?!?/p>

“那不叫飛機,”普羅瑟說道,“從來就不叫飛機,而叫飛行器。飛行器,記住了嗎?”

“對?!彼卮?。他應(yīng)該扇她一耳光。飛行器,飛行器,飛行器。

最后普羅瑟咳嗽了一小聲,那聲音暗示,他已經(jīng)不再憤怒或者羞愧,而開始轉(zhuǎn)向表達(dá)其他的情緒。

“我來給你講一件我經(jīng)歷過的最美好的事?!彼穆曇袈犉饋砗芫o張,幾乎有點迫不及待。婕恩繼續(xù)低著頭,但心中暗自希望他能夠給她作出某種詼諧的回應(yīng)。她還沒有吃掉剩下的那塊三明治。

“那時我正執(zhí)行夜間飛行任務(wù)。那是一個夏天——六月份的時候。我把飛行帽掛在脖子后飛行,四周一片漆黑、寂靜,你能想到的那種寂靜?!辨级魈鹆祟^?!熬褪恰彼A艘幌?,“你不知道夜視吧?”這次他的語氣緩和了一點。她不懂沒關(guān)系的,這和把飛行器叫作飛機是兩碼事。

“你們吃的都是胡蘿卜吧!”她說這話的時候聽到了他的笑聲。

“是的。有的時候人們就這樣稱呼我們——吃胡蘿卜的。不過真的,這和胡蘿卜沒任何關(guān)系。這是通過技術(shù)實現(xiàn)的,靠的是飛機儀表盤上的燈。這些燈必須是紅色的。通常儀表盤上的燈是綠色和白色的,但是白色和綠色會毀掉你的夜視能力。你什么也看不見。那些燈必須是紅色的,紅色是唯一管用的顏色?!?/p>

“是啊,你看,上面全是黑色和紅色——夜空是黑色的,飛機是黑色的,而駕駛艙里面則是一片紅色——甚至把你的臉和手全部映成紅色,甚至能夠看到窗外紅色的尾氣。你自個兒待在那里,這個倒是不錯。一個人起飛,孤身前往法國,而此時他們的轟炸機剛剛執(zhí)行完任務(wù)歸來,剛剛轟炸了我們。你呢,就在他們的機場上面盤旋,如果剛好有兩個臨近的機場,就在它們之間穿梭往返。你等著降落信號燈亮起來,或者從導(dǎo)航燈上面收到什么信號。通常是亨克爾或者道尼爾轟炸機,也可能是古怪的??耍譅柗颉!?/p>

“你能做的就是,”普羅瑟略微笑了一聲,“當(dāng)這些戰(zhàn)斗機進近4的時候,它們往往會先做個五邊飛行,就像這樣——下降、進近、順著跑道飛行,飛左五邊,總是左五邊,然后再次進近,最后降落。”普羅瑟用右臂畫出了德國轟炸機的飛行路線?!澳隳茏龅木褪?,如果你不在乎丟不丟臉,可以同時進近。在對方飛行員做左五邊飛行的時候,你就得做右五邊飛行?!逼樟_瑟用另一只胳膊畫出了颶風(fēng)式戰(zhàn)斗機的飛行路線?!叭缓?,等他一做完五邊飛行,放下襟翼,保持在失速速度的臨界點上,思考如何完成最后一次轉(zhuǎn)彎安全降落的時候,你已經(jīng)做完五邊飛行了?!逼樟_瑟的雙手在空中畫了兩條曲線,然后面對面停了下來,手指模仿近距離開火的模樣?!芭?!甕中之鱉。出其不意。那些混蛋們還以為他們已經(jīng)安全回家了。偷獵,我們就這么叫它。偷獵。”

對于他向她傾訴關(guān)于飛行的事,婕恩感到受寵若驚,但是她并沒有告訴他。對于偷獵,她感到不公,以及同樣沒說出口的想法,即便亨克爾轟炸機滿載的是從倫敦、考文垂什么地方進行轟炸返回的黑心奸商,她并不贊成偷獵,因為她曾經(jīng)和伊芙琳姨媽的水貂捕獵畫相伴。那幅畫掛在普羅瑟的房間里再合適不過了。亨克爾轟炸機是否也有著極其強烈的求生欲呢?

“如果你擊落一架,就趕緊撤,要是還在附近逗留,那可有好看的。不管怎樣,你只有大約二十分鐘時間。”普羅瑟的故事似乎要結(jié)束了,不過他忽然好像記起了他想說但沒有說的話?!翱傊?,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無所事事地像往常那樣飛越海峽,飛行在大約5500米的高空上。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聞到獵物的味道了,一無所獲。我離開海峽的時候一定是比平常晚了點,因為天已經(jīng)開始發(fā)亮了?;蛟S黑夜的時間仍然在縮短?!?/p>

“總之,我駕著戰(zhàn)斗機順著海峽望去,太陽正在冉冉升起。這一天的早晨和其他早晨一樣……呃,很難用語言描述那幅景象,除非你親自駕駛飛機在空中飛行過。”

“我曾經(jīng)因為治療百日咳乘坐過一架德·哈維蘭飛機,”婕恩不無自豪地說,“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我那時候才八九歲。”

普羅瑟毫不介意被打斷?!扒缈杖缦矗蓛舻綗o法用語言描述。天空中沒有一絲云,也聞不到清晨的空氣味,巨大無比的橘紅色太陽就這樣冉冉升起來了。我望了它一會兒,太陽就那樣懸在空中,像一個巨大的橘子一樣浮在海面上,陶醉于自我。”

“我當(dāng)時太高興了,如果有一架109跟蹤在后面,可能都不會注意到。我就這樣一邊駕駛著飛機,一邊凝視著太陽。我看了個夠,天上什么都沒有,只有我和太陽。沒有一絲云彩,而身下就是海峽。海面上有一艘船,一點點大,船上冒著濃濃的煙。我檢查了一下油量,降低飛行高度去查看那艘冒煙的船,原來是一艘商船?!逼樟_瑟一邊回憶一邊瞇縫起眼睛?!拔也履鞘且凰胰f噸級的船。不過,一切都正常。那艘船可能正好在添加燃料。于是我向基地折返飛行。我的飛行高度已經(jīng)下降了大概一半,到了2400米到2700米之間。你猜猜這時候發(fā)生了什么?我快速下降,剛才的景色又出現(xiàn)了一遍。那輪巨大的橘紅色太陽又在地平線上蠢蠢欲動,準(zhǔn)備噴薄而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又發(fā)生了一遍,就像倒著播放膠片一樣。如果還有第三次,我會以零高度貼著海面飛行返回基地,不過我還不想葬身大海,不愿意這么急匆匆地加入潛水艇兄弟們?!?/p>

“聽起來好奇妙啊!”婕恩不知道她是不是應(yīng)該繼續(xù)問下去,這有點像和萊斯利舅舅一起去老果嶺天堂那樣,“你……你還懷念什么?”

“哦,我并不懷念那次日出,”他回答道,語氣頗有點粗魯,“我不會懷念那次日出的。重新目睹一次也沒有什么前途可言。不過,那的確是一場奇跡,是吧?既然已經(jīng)目睹奇跡,你可不想返回去重新目睹一次,不是嗎?我在合適的時刻見證了奇跡,這已經(jīng)令我非常滿意了?!铱吹教柹饋韮纱巍!視e人說?!?,是的,留著另一半給你自己吧?!谑撬麄兌冀形胰粘銎樟_瑟。有些人會一直這么叫我,直到我們被派遣了不同的任務(wù)離開彼此。”

他站起身,連問都沒有問便狼吞虎咽地把她盤子里的三明治塞進了肚子?!凹热荒阆胫?,”他強調(diào),“我懷念的是消滅德國佬。太好玩了,你對他們窮追不舍,把他們逼到最低高度無法跳傘卻又不得不跳。這給了我無比的滿足感。”普羅瑟好像故意顯得冷酷無情。“有一次我和一架109戰(zhàn)斗機在英吉利海峽上空發(fā)生了對峙,那家伙隨時可能會向我迫近,不過我們勢均力敵。我們糾纏了好一陣子,但誰都無法靠近對方揩油。過了一會兒,飛行員抽身離開,晃動著機翼轉(zhuǎn)身飛向基地。如果他沒有晃動機翼我倒還不介意什么??墒?,你以為你是誰??!身披盔甲的浴血騎士?還是在跟我套近乎,拉關(guān)系?”

“我提升了一點高度。這時已沒有陽光可以利用,不過我想他沒有料想到我會追蹤他。我想,他會以為我會像一個老伙計一樣回家去,美美地吃一頓,然后打一場高爾夫球。我漸漸地向他逼近,或許他正在節(jié)油飛行。而我呢,就像一列貨運火車一樣上下顛簸著飛行,直到跟他對齊瞄準(zhǔn)。我覺得我應(yīng)該給了他大約八秒鐘時間。我看到他機翼上有碎片四散飛開,但沒有把他擊落,這有點可惜。不過我想,至少他知道我是怎樣看待他了。”

日出普羅瑟轉(zhuǎn)過身,咚咚咚地走出了房間。婕恩從牙縫里剔出一片蒲公英葉子咀嚼起來。沒錯,嘗起來很酸。

打那以后,普羅瑟常常走下樓來和她聊天。她總是一邊忙著自己的活兒一邊聽他斜靠在門柱上說話。這讓他們兩人都略微感到輕松一些。

有一次,她正蹲在壁爐架旁把《每日快報》卷起來點火,這時他開口了:“有一次,我在伊斯特利觀察一架賊鷗起飛。當(dāng)時的風(fēng)有點大,但還不至于停飛。你可能不太明白,那架賊鷗正在用機尾向下的技術(shù)起飛,看起來稍微有點奇怪。我當(dāng)時想,我倒要看它怎樣起飛,找點樂子或者啥。那飛機呢,就那樣沿著跑道急速滑行,眼看到了起飛速度,卻在倏的一下躥到天上時,頭朝下栽了下去。那樣子倒也不算糟糕,只是頭朝下而已。我們幾個穿過停機坪飛奔過去,準(zhǔn)備把戰(zhàn)友們拖出來。還在半路上的時候,我們看見跑道上有什么東西,原來是飛行員的頭?!逼樟_瑟看了看婕恩,但她依舊背對著他繼續(xù)疊報紙?!拔覀冇肿呓艘稽c,發(fā)現(xiàn)了另一顆頭。這一定是在賊鷗翻轉(zhuǎn)過來的時候發(fā)生的。斷頭的地方傷口齊刷刷的,你簡直不敢相信。和我在一起的另外一個家伙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是個威爾士人,總是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拖衿压⒁粯樱前?,日出普羅瑟?’有一次他和我說,‘你邊走邊用一根棍子或其他東西對著一排蒲公英花籽狂揮猛掃,心想,要是我夠聰明的話,可以把它們?nèi)繏呗洌尰ㄗ扬h落下來而不攪亂羽狀花葉。’他就是這樣想的?!?/p>

“那些令人難以釋懷的事,往往并不是你真正所期待的。我曾經(jīng)有幾個朋友就在離我?guī)酌走h(yuǎn)的地方被擊落。我看著他們的身體急速旋轉(zhuǎn),我通過遠(yuǎn)程終端向他們喊話。我知道,他們沒有逃生的可能,但還是一路跟蹤著他們,看著他們離去。我心想,我希望輪到自己的時候,也有人像這樣給我送行。彼時彼刻,那樣的場景令你震撼,事后很久依然會歷歷在目,但這并不能讓你無法釋懷。讓你無法忘掉的是他媽的沒有尊嚴(yán)的地方。對不起。我會體會這一切的,你想,有的時候你對這個想法幾乎見怪不怪了;不過,你還是想以自己的方式吸收這一切。這不應(yīng)該是緊要的事,可情況并非如此,它到底還是緊要的,非常緊要。”

“我曾經(jīng)聽說過布羅米奇堡的一個倒霉蛋的故事。他當(dāng)時正在試飛一架噴火式戰(zhàn)斗機。他起飛后把機頭抬起開始全力爬升。當(dāng)他上升到4500米的時候飛機出現(xiàn)了故障,頭朝下原路栽了下來,從4500米的高度徑直栽到起飛的停機坪上。急救人員不得不在地上挖出一個很大的坑尋找他的遺骸并進行檢查,以防這是一起因為氧氣供應(yīng)中的一氧化碳導(dǎo)致的事故。他們要把一切能找到的都搜集起來交給有關(guān)部門進行分析。最后他被裝進了一個糖果蜜罐里送走了?!彼nD了一下說,“這就是事關(guān)緊要的地方?!?/p>

婕恩不能完全體會他的恐懼。蒲公英花籽、糖果蜜罐——這當(dāng)然聽起來沒有什么尊嚴(yán)可言?;蛟S是因為這聽起來平淡無奇,不夠華麗雄偉。不過,被敵人擊落,栽倒在山坡上或者在駕駛艙里被活活燒死,也不是什么華麗或尊貴的事情?;蛟S她太年輕了,無法理解死亡和關(guān)于死亡的種種迷信的說法。

“那……怎樣才能最快地體會這一切?”

“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一直在思考。戰(zhàn)爭開始的時候,我覺得多佛海峽就在附近,那里有陽光、海鷗,古老的白堊石懸崖在藍(lán)天下熠熠生輝……這些都是貨真價實的享受,如同薇拉·琳恩5就在眼前??傊?,我當(dāng)時想,彈盡油絕的時候,我就會去那里,然后突然有一群亨克爾轟炸機冒出來,就像一大群蒼蠅一樣。然后,我就開始攔截,一頭扎到它們中間。它們的機身就像一個濾盆,我不能堅持太久,因此我會挑選轟炸機群的頭機,以此展開進攻,朝頭機徑直撲過去,撞上它的尾部。然后我們會一起墜落,這太浪漫了!”

“聽起來非常勇敢?!?/p>

“不,不是勇敢,而是太愚蠢,還很浪費。敵我都損失一架飛機,這個比例不合算?!?/p>

“那現(xiàn)在你會怎么做呢?”婕恩甚至對自己的問題感到吃驚。

“哦,現(xiàn)在嘛……我會更實際一些,而且會更浪費一點。我會像1939年或1940年很多飛行員那樣——尤其是年輕飛行員那樣開展行動。

“你發(fā)現(xiàn)這是最滑稽的一件事。沒有經(jīng)驗,就不會進步,可是在你獲取經(jīng)驗的時候,你極有可能被擊落。每次行動結(jié)束的時候,你可能再也見不到的總是那些最年輕的伙計。只要戰(zhàn)爭繼續(xù),在一個連隊里,年老的總是越來越年老,年輕的總是越來越年輕。然后一些年老的被撤換下來,因為他們太重要了,不能輕易損失。而你呢,會發(fā)現(xiàn)最終你得到的經(jīng)驗還沒有初入伍時多。

“總之,想象一下你在高空中,在非常高的地方。當(dāng)超過7500米的時候,那就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了。首先空氣很冷,飛機難以控制,爬升的速度很慢,會在天空中四處飄移。這是因為空氣非常稀薄、不足以讓螺旋槳抓住的緣故。你試圖控制住一切,但似乎所有東西都在飄移。然后飛機的有機玻璃上開始蒙上一層霧,讓你看不清周圍。

“你沒有執(zhí)行過多少次任務(wù),還有點害怕,可這時你已經(jīng)在爬升了。你徑直朝著太陽爬升,因為你覺得那里是安全的。高空中比平時明亮很多。你舉起手放在面前,慢慢地張開手指,從指縫中斜視太陽。你繼續(xù)爬升,從指縫間凝視太陽。你發(fā)現(xiàn),你離它越近,越感到發(fā)冷。這本應(yīng)是你該擔(dān)心的事情,但是你并不擔(dān)心。你之所以不擔(dān)心,是因為你感到幸福。

“你感到幸福的原因是你的氧氣有一點泄漏。你并不懷疑什么地方出了錯;你的反應(yīng)變得遲鈍,但是你覺得一切正常。然后你開始變得有點虛弱,你本來應(yīng)該四處張望,但是你卻不能隨意移動自己的頭部。你并沒有感到痛苦——現(xiàn)在你甚至不感到寒冷。你不再想殺戮了——這種感覺隨著氧氣的泄漏而逐漸消弭。你真的感到幸福。

“接下來發(fā)生的是下面兩種情形之一:飛機突然抖動一下,呼的一聲噴出火來,你忽然失速109海里,在空中炸成火花,消失得干凈又漂亮;或者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你接著穿過藍(lán)色的稀薄空氣往上爬升,同時透過指縫凝視著太陽,而此時有機玻璃上結(jié)了一層厚霜,但里面卻是溫暖的,你渾身上下被一股幸福感包圍著,腦子里沒有一絲雜念,這時你的手忽然在胸前垂下來,你甚至還沒有意識到這一切就已經(jīng)完蛋了……”

該怎么回應(yīng)這個問題呢?婕恩心想。你不能喊“別這樣做!”,因為這聽起來好像日出普羅瑟正坐在欄桿上準(zhǔn)備自殺。你也不能說這一切聽起來很勇敢,很美麗,即便你就是這樣感覺的。你只能等著他繼續(xù)往下說。

“有的時候我覺得他們不應(yīng)該讓我回來繼續(xù)飛行。我可以想象這一天的到來。也就是我受夠了的時候。當(dāng)然,你必須在海面上重來一遍,否則你會降落到某人的私有土地上,或許會影響到他們墾荒備戰(zhàn)?!?/p>

“那樣是不行的?!?/p>

“是的,那樣根本不行?!?/p>

“然而……然而你還沒有受夠?!辨级鞅緛硐脒@樣回答,想要提出一個溫柔的問題,可是話到了嗓子眼的時候她慌張了,結(jié)果聽上去頤指氣使,有一種確鑿無疑的口氣。普羅瑟回答的語氣也隨之更硬了些。

“嗯,你聽得夠仔細(xì)的,我的小姐,可是你一點都不懂,一點都不懂?!?/p>

“至少我曉得我不知道?!辨级髡f道,連她自己都對這樣的回答感到吃驚。他也同樣感到吃驚,因為他的語氣立刻變得刻薄起來。他仿佛在做白日夢,神情恍惚地繼續(xù)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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