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杜船長是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海員。他當(dāng)初只不過是一名普通水手，后來做到副舵手。特拉法加一役
，他的左手被一塊碎木片砸斷，截了肢之后，帶著良好的服役證明書復(fù)了員。但他是閑不住的人，所以一有機(jī)會重操舊業(yè)便在一條海盜船上當(dāng)了大副，從幾次搶掠中弄到了點錢，買了些書，研究起航海的理論來，而對航海的實踐，他早已完全掌握了。時間不長，他便成了一艘沿海岸航行的三桅海盜船的船長，該船有大炮三門，船員六十人。澤西島沿海行船的人至今仍然記得他輝煌的業(yè)績。和平的到來使他很失望，因為他在戰(zhàn)爭中發(fā)了一小筆財，想通過搶掠英國人來增加這筆財產(chǎn)的數(shù)目。現(xiàn)在，他不得不為和平的商人服務(wù)了。由于他以果斷和經(jīng)驗豐富著稱，毫不費事地便有人把一艘船交給他管理。販賣黑奴被禁止以后，要想從事這種買賣，不僅必須躲過法國海關(guān)人員的注意，這還不算太難，而最危險的是必須逃避英國巡洋艦的追逐，因此，對經(jīng)營烏木買賣的人來說，勒杜船長成了不可多得的人才。
和大部分像他一樣長期擔(dān)任下級職務(wù)的海員不同，勒杜對革新并不深惡痛絕，也不像他們，一旦升任高職，往往便墨守成規(guī)，不思進(jìn)取。他恰恰相反，首先向船主建議采用鐵箱裝水和貯水。一般販奴船上都備有手銬和鐵鏈，而在他的船上，這些用具均按新法制造，并精心涂上了漆，以防生銹。但使他在奴隸販子中間最負(fù)盛名的是他親自指揮制造的一艘專用于販奴的雙桅帆船。這艘船制作精巧，像戰(zhàn)艦一樣又窄又長，但能夠裝載很大數(shù)量的黑人。他給這艘船取名為“希望號”，他把幾個統(tǒng)艙做得又窄又矮，高度只有三尺七寸，認(rèn)為這樣的高度已經(jīng)能使身材一般的奴隸坐得很舒服。而且他們又何必站起來呢？
“到了殖民地，”勒杜說道，“有的是時間讓他們站！”
黑奴背靠船舷，排成平行的兩列，當(dāng)中腳與腳之間有點空隙。在其他所有販奴船上，這空隙一般作為通道，而勒杜則想辦法再放些黑奴，躺在其間與兩邊的成垂直。這樣，他的船便能比其他同噸位的船多裝十幾個黑奴。必要時，還可以多塞幾個。但總該講點人道，讓每個黑人至少有長五尺寬兩尺的地方，使他們在橫渡大洋的六個星期中能夠活動活動：“因為歸根結(jié)底，”勒杜向船主解釋他這種寬容的措施說，“黑人不管怎樣也和白人一樣是人啊?！?/p>
“希望號”從南特出發(fā)了，后來迷信的人發(fā)現(xiàn)那是個星期五。檢查人員仔細(xì)地檢查了這艘雙桅帆船，卻沒有發(fā)現(xiàn)六只大箱子，里面裝滿鐵鏈、手銬，以及我不明白為什么被稱為“正義之棒”的鐵棍。他們對“希望號”存儲了大量食用水一事也毫不感到驚訝，因為按照證明文件，這艘船只不過到塞內(nèi)加爾去做木材和象牙的買賣。的確，路程不算長，但是有備無患，萬一突然遇見海上無風(fēng)，那時沒有水怎么辦？
就這樣，一個星期五，“希望號”帶齊了一切裝備和帆纜索具出發(fā)了。勒杜本來也許想有幾根更結(jié)實的桅桿，不過，只要船由他指揮，他對這一點倒也沒什么抱怨。橫渡大洋一路順利，船很快便到達(dá)非洲，趁英國巡洋艦并不警戒這部分海岸的時候，在若阿爾河(我想是此地)下了錨。當(dāng)?shù)氐霓缈吐勶L(fēng)來到船上。時機(jī)再湊巧不過了。著名的戰(zhàn)士和人販子塔曼戈剛剛把一大批奴隸帶到岸邊，廉價出售，因為他知道，一旦他販賣的商品出現(xiàn)短缺，自己完全有能力和辦法立即給予補充。
勒杜船長上岸拜訪塔曼戈?？匆娝暝谂R時搭的一個窩棚里，身旁有兩個妻子和幾個倒賣奴隸的商販和押送黑奴的人。為了接待白人船長，塔曼戈著實打扮了一番。他身穿一件藍(lán)軍上衣，還繡有下士的條紋，而在每一個肩膀的同一扣子上垂著兩塊肩章，晃晃蕩蕩的，一塊在前，一塊在后。由于他沒穿襯衣，軍上衣對他那樣身材的人又太短，因而在軍上衣的襯里和幾內(nèi)亞粗棉布做的短內(nèi)褲之間露出一大塊黑色皮膚，像一條寬寬的皮帶。他腰間用繩子懸掛著一把騎兵用的大軍刀，手持一支漂亮的英國造雙管步槍。這樣裝備起來以后，這位非洲戰(zhàn)士便以為自己比巴黎或倫敦最講究的風(fēng)流哥兒還神氣。
勒杜船長一語不發(fā)地端詳了他一會兒，而塔曼戈則挺胸站立，仿佛正接受外國將軍檢閱的精銳士兵，對自己給予這位白人的印象感到十分滿意。勒杜用行家的眼光打量過他以后，回頭對大副說：
“如果能安全無恙地把這個大漢弄到馬提尼克，我至少可以將他賣一千埃居。”
賓主坐下，一個略懂沃洛夫語的水手當(dāng)翻譯。寒暄過后，一個見習(xí)水手用籃子提來了幾瓶燒酒。大家便喝了起來。船長為了使塔曼戈高興，送給他一個漂亮的、上面有拿破侖像浮雕的銅火藥壺。主人殷勤地謝過禮物以后，大家走出窩棚，坐在樹蔭下，繼續(xù)喝酒。塔曼戈示意叫人把他要出售的奴隸帶來。
奴隸排成長隊過來了，他們又累又怕，身子都直不起來。每個人脖子上都套著一個長達(dá)六尺以上的叉子，叉的兩端用一根木棒在頸后相連。需要啟程的時候，押送的人把第一個奴隸的叉柄扛在肩上，這個奴隸又把身后奴隸的叉子扛起來，第二個又扛起第三個奴隸的叉子，其余的也都照此辦理。如果要停下，領(lǐng)頭的那個人把叉子的尖柄往地上一插，整隊人便停了下來。在行進(jìn)中別想逃跑，因為脖子上拴著一根長達(dá)六尺的大棍子，顯然是不可能的。
船長對每一個走過他面前的男女奴隸都聳聳肩膀，覺得男子太瘦弱，女的不是太老便是太年輕，抱怨黑種人已經(jīng)退化。
“全退化了，”他說道，“真是今不如昔。以前，婦人都有五尺六寸高，四個男人便能轉(zhuǎn)動絞盤，拉起一艘三桅戰(zhàn)艦的主錨?！?/p>
可是，他一面挑挑剔剔，一面卻也選出第一批最強(qiáng)壯、最漂亮的黑人。這些人，他可以付普通價錢買下，但其余的，他要求大幅度減價。塔曼戈則維護(hù)自己的利益，夸贊自己的商品，說男人難找，販奴要冒風(fēng)險?？傊?，他就白人船長愿意裝上船的奴隸開了一個價錢，天曉得是什么價錢。
翻譯剛剛把塔曼戈開的價譯成法語，勒杜聽了大吃一驚，幾乎氣倒在地。接著，他喃喃地罵了幾句難聽的話，便站起來，似乎打算和這樣一個不講道理的人中斷任何交易。塔曼戈趕緊把他留住，費盡力氣請他再坐下來。又打開一瓶燒酒，談判重新進(jìn)行。這一回輪到黑人覺得白人還的價荒唐而無法接受了。但燒酒對訂約雙方產(chǎn)生了完全不同的作用。法國人越喝越壓價，而非洲人越喝越讓步。這樣，一籃燒酒喝完，雙方取得了一致。一些劣質(zhì)的棉織品，加上點火藥、打火石、三桶燒酒、五十枝沒修好的步槍，換取了一百六十名奴隸。船長與已經(jīng)有八分醉的黑人拍手成交，奴隸便立即被交給法國水手。后者趕緊除掉奴隸的木叉，換上鐵制的頸圈和手銬，這一點充分表現(xiàn)出歐洲文明的優(yōu)越性。
還剩下三十個奴隸，都是些孩子、老人和病弱的婦女。船已經(jīng)裝滿了。
塔曼戈不知道拿剩下這些廢物怎么辦，向船長建議以每件貨物一瓶燒酒賣給他。索要的價錢很有吸引力。勒杜想起以前在南特上演《西西里晚禱》時，他看見許多又肥又胖的人擠進(jìn)已經(jīng)滿座的劇場大廳，由于人體有壓縮性，居然都能坐下。于是，他在三十個奴隸當(dāng)中又挑了身材比較苗條的二十個。
至于剩下的十個，塔曼戈只要價每個一杯燒酒。勒杜考慮到坐公共馬車小孩不必花錢，而且只占半個座位。因此，他要了三個孩子，同時宣布，他不愿意再多要一個黑人了。塔曼戈看見還有七個奴隸賣不出去，便抓過槍，瞄準(zhǔn)站在最前面的一個婦女。這婦女正是那三個孩子的母親。
“買吧，”他對白人說道，“否則我就殺了她。一小杯燒酒，否則我開槍了?！?/p>
“你叫我要她有什么鬼用？”
塔曼戈開了一槍，那奴隸倒下死了。
“好，另一個！”塔曼戈邊喊邊瞄準(zhǔn)一個衰弱的老頭兒，“一杯燒酒，否則……”
他的一個妻子拉了一下他的胳臂，子彈打偏了。那女人剛剛認(rèn)出了她丈夫要殺的這個老頭兒是一名“基里奧”，換句話說，是一名魔法師，此人曾經(jīng)向她預(yù)言她將來會當(dāng)王后。
塔曼戈喝酒太多，脾氣狂暴，看見有人反對他的意愿，便再也控制不住。他用槍托狠狠打他的妻子，然后轉(zhuǎn)身向勒杜說：
“喂，我把這個女人給你?！?/p>
他妻子長得很美。勒杜看著她笑了，接著便拉起她的手。
“我會找到地方安置她的?！彼f道。
翻譯是個厚道人。他給塔曼戈一個硬紙板做的鼻煙壺，要了剩下那六個奴隸，然后去掉他們的木叉，讓他們愿意上哪就上哪。他們呼啦一聲就跑了，有的往這兒，有的往那兒，誰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到離海岸八百公里的家鄉(xiāng)。
船長于是向塔曼戈告辭，準(zhǔn)備盡快把貨物裝上船去，因為在河里逗留時間長了不安全，巡洋艦隨時會出現(xiàn)，再說，他想第二天就啟航。至于塔曼戈，他躺在草地上陰涼的地方呼呼大睡，等待酒醒。
當(dāng)他醒來的時候，船已經(jīng)扯起風(fēng)帆，沿河而下。塔曼戈由于頭一天狂飲無度，腦袋仍然昏昏沉沉，他要找他的妻子艾伊謝。有人回答他說，艾伊謝不合惹他生氣，被他作為禮物送給了白人船長，帶到船上去了。塔曼戈一聽就愣了，他使勁捶自己的腦袋，然后抓起了步槍。由于那條河要拐好幾個拐才能入海，他便抄最近的一條路，直奔離河口兩公里的一個小港灣，希望在那里能找到一條獨木舟，追上那艘雙桅帆船，因為河道彎曲，帆船不會走得很快。果然不出他的所料，他找到一條獨木舟，趕上了那艘販奴船。
勒杜看見他趕來，吃了一驚，聽到他說想把妻子要回去則更為驚訝。
“東西給了人是不能要回去的?！彼卮鸬馈?/p>
說完，他轉(zhuǎn)過身子，置之不理。黑人非要不可，并答應(yīng)把一部分用奴隸換來的東西還給勒杜。船長哈哈大笑，說艾伊謝這女人不錯，他想把她留下?？蓱z的塔曼戈聽了淚如泉涌。他呼天搶地，苦痛的程度有如一個被施行外科手術(shù)的病人。他時而在甲板上打滾，喊著他愛妻艾伊謝的名字，時而把頭往船板上撞，仿佛痛不欲生。船長不為所動，指著河岸向他示意說他該走了，但塔曼戈仍然堅持，甚至提出用他金色的肩章、步槍和軍刀作交換，但一切全屬徒勞。
正在爭論不休的時候，“希望號”的大副對船長說：
“昨晚咱們死了三個奴隸，有點地方，為什么咱們不逮住這個身強(qiáng)力壯的混蛋呢？他一個人就抵得上死去的那三個。”
勒杜想了想，塔曼戈可以賣上一千埃居。雖然此行看來大有所獲，但對他來說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傊?，發(fā)了財，不再做販奴的生意，在幾內(nèi)亞沿岸留下的名聲是好是壞又有什么關(guān)系。再說，岸上荒無人煙，這個非洲戰(zhàn)士完全任由他的擺布，只要把他的武器拿走便行，因為如果他還有武器，對他下手是很危險的。于是，勒杜把他的槍要過來，仿佛要仔細(xì)觀察，看值得不值得拿美麗的艾伊謝去交換。在擺弄彈簧扳機(jī)的時候，他注意把導(dǎo)火繩的火藥卸掉。大副則把玩軍刀。這樣一來，塔曼戈便被解除了武裝。兩名孔武有力的水手撲上前，將他仰面朝天按倒在地，打算把他捆起來。黑人英勇反抗。他突然遇襲，此刻已清醒過來，雖然處于劣勢，但仍和那兩名水手搏斗了很長時間。由于他天生神力，終于站起身子，只一拳，把卡著他脖子的那一個打倒。另一個則只撕下他一塊上衣。他掙脫后像發(fā)瘋似的撲向大副，要奪回自己的軍刀。大副給了他頭上一刀。傷口很寬，但并不深。塔曼戈第二次倒地。手和腳立刻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了起來。他一面掙扎，一面怒吼，像落網(wǎng)的野豬一樣亂蹦亂跳。但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反抗已經(jīng)無用，便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只有他響亮而急促的呼吸聲才說明他還活著。
“妙極了，”勒杜船長大叫道，“被他賣掉的黑人看見他也成了奴隸準(zhǔn)會哈哈大笑。從這件事，他們便會知道，天主的確存在。”
這時候，可憐的塔曼戈還在不停地流血。仁慈的翻譯，就是前一天救了六個奴隸性命的那個人向他走過來，把他的傷口包扎好，對他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到底說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黑人動也不動，仿佛一具尸體，要兩個水手像抬包裹般把他抬到統(tǒng)艙留給他的位置。整整兩天，他不吃也不喝，幾乎連眼睛也不睜。以前他的階下囚現(xiàn)在卻成了他的同牢難友。他們看見他居然在他們中間出現(xiàn)，驚訝得目瞪口呆。他們還十分怕他，誰也不敢對造成他們苦難的這個人說一聲活該。
船趁著一陣從陸地吹來的順風(fēng)迅速離開了非洲海岸。船長已經(jīng)不再擔(dān)心遇見英國巡洋艦，一心只想著眼下正首途前往的殖民地，那里正有巨大的利潤等待著他。他的烏木完好無損。沒有發(fā)生任何傳染病。只有十二個黑人，而且是身體最弱的，因太熱而死去，這是小事一樁。為了使他的人形貨物盡量少受旅途勞累之苦，他注意每天都讓他的奴隸上甲板。這些苦人兒分三批輪流每批有三分之一的人在一個鐘頭之內(nèi)要貯備一整天所需的空氣。一部分船員荷槍實彈監(jiān)視他們，以防他們造反，另外，還當(dāng)心不把他們的腳鐐手銬全部摘掉。有時候，一個懂得拉小提琴的水手還開個音樂會使他們有點娛樂。于是，所有一張張黑色的面孔轉(zhuǎn)向樂師，逐漸失去呆呆的絕望表情，如果鐵鏈不太礙事的話，他們還會拍起手來，此情此景，令人驚訝不已。運動對健康有好處，因此勒杜船長的保健措施之一就是經(jīng)常要他的奴隸跳舞，就像讓裝船遠(yuǎn)運的馬匹不時蹬蹬前蹄一樣。
“來，孩子們，跳舞吧，都樂一樂。”船長聲如巨雷，把手里那根驛車用的又大又粗的馬鞭甩得啪啪直響。
可憐的黑人們便立即狂跳亂舞起來。
有一陣子，塔曼戈因為有傷，在艙下沒有上來。后來，他終于在甲板上出現(xiàn)了。最初，他在驚恐的奴隸群中昂首傲立，向船周圍遼闊的大海凄然無語地看了一眼，然后躺下，甚至可以說，頹然倒在上甲板的木板地上，連鐐銬也不屑得弄一弄好讓自己舒服一點。勒杜坐在后船樓上，悠閑地抽著煙斗。艾伊謝站在他身旁，沒戴鐐銬，身穿優(yōu)雅的藍(lán)布長袍，腳蹬漂亮的羊皮拖鞋，手拿托盤，托盤上放滿各色甜酒，隨時準(zhǔn)備給他倒酒。顯然，艾伊謝得到了船長的重用。一個討厭塔曼戈的黑人，示意叫他往這邊瞧。塔曼戈轉(zhuǎn)過頭來，看見了艾伊謝，便大叫一聲，霍地站起，向后船樓奔去，值班的水手竟來不及制止這種違反海上紀(jì)律的嚴(yán)重行為。
“艾伊謝！”他用雷鳴般的聲音喊道，艾伊謝驚叫了一聲。“你以為在白人的地方就沒有‘犸犸任勃’了嗎？”
此時，眾水手已舉棍趕來。但塔曼戈交叉雙臂，若無其事地不慌不忙走回原來的地方，而艾伊謝則哭成淚人兒一樣，似乎被這幾句神秘的話嚇得魂飛魄散。
“犸犸任勃”單憑其名字便使人如此害怕，這東西到底是什么？請聽翻譯的解釋。
“那是黑人用來嚇唬人的妖怪?！彼f道，“如果一個丈夫擔(dān)心他妻子做出在法國和非洲許多女人所做的事，就用‘犸犸任勃’來嚇唬她。我告訴您，我曾經(jīng)親眼看見過‘犸犸任勃’，知道這騙人的把戲。但是黑人……他們頭腦簡單，根本不明白。您想想，一個晚上，當(dāng)女人們正跳舞作樂，用他們的土話說，正‘樂和’的時候，突然從一個茂密幽深的小樹林里傳來一陣奇怪的音樂，但看不見有人演奏，所有樂師都藏在樹林里。樂器有蘆笛、木鼓、木琴以及用半個葫蘆做的吉他。奏出的音樂連鬼聽見了也發(fā)愁。那些女人一聽見這樣的調(diào)子便嚇得渾身哆嗦。她們想逃走，但被丈夫拽住。她們知道馬上有事要發(fā)生了。忽然間，從樹林里走出一個白色的龐然大物，足有咱們船上的頂桅那么高，頭如笆斗，眼如錨孔，一張魔鬼似的大嘴，里面還有火。這怪物走得很慢，很慢，最遠(yuǎn)不超過距樹林半鏈遠(yuǎn)的地方。女人們大喊：
“‘“犸犸任勃”來了！’
“她們像賣鮮蠔的女人那樣大叫大嚷。于是，做丈夫的便對她們說：
“‘喂，淫婦，快告訴我們，你們守婦道了嗎？如果撒謊，“犸犸任勃”在這兒，可以把你們活活吃掉。’有的女人頭腦簡單，居然招認(rèn)了，于是被丈夫打個半死。”
“這個龐然大物‘犸犸任勃’到底是什么東西？”船長問道。
“嗐，那是一個演滑稽戲的人，披著一條大白布，頭上頂著一個挖空了的南瓜，里面有一根棍，棍端放一支點著的蠟燭。辦法不算高明，但只要動動腦筋便能騙過黑人。不管怎么說，‘犸犸任勃’倒是個很好的發(fā)明，我希望我老婆也相信有‘犸犸任勃’?！?/p>
“至于我老婆，”勒杜說道，“即便她不害怕‘犸犸任勃’，她也害怕大棒。她知道如果對我?；ㄕ?，我會怎樣揍她。我們勒杜家族可沉不住氣。我雖然只有一只手，拿鞭子照樣很靈活。至于那邊談到‘犸犸任勃’的那個混蛋，你告訴他放老實點，別嚇唬這個小妞兒，否則我叫人抽他，使他脊梁的皮由黑變紅，像生牛排一樣?！?/p>
說完這番話，船長便返回甲板下的房間，把艾伊謝叫來，努力想安慰她。但不管哄也好，揍也好，(因為哄到后來，他不耐煩了，)都不能使那個美麗的黑種女人就范。她淚如泉涌，大哭不止。船長回到甲板，心里煩躁，把值班的軍官罵了一通，說他指揮失當(dāng)。
夜里，幾乎全體船員都熟睡以后，看守的人先是聽見一陣低沉、莊嚴(yán)中透著凄涼的歌聲從統(tǒng)艙里傳出，接著是一聲女人可怕的尖叫。緊接著是勒杜的粗嗓子，又是罵又是嚇唬。他那根令人生畏的鞭子，劈劈啪啪，響遍了全船。不久以后，一切又趨沉寂。第二天，塔曼戈登上甲板，臉上傷痕累累，但神情仍然像以前一樣倨傲和倔犟。
艾伊謝本來坐在后船樓船長身旁，一看見他，便立即飛奔過去，跪在他面前，絕望地哀求道：
“原諒我吧，塔曼戈，原諒我吧！”
塔曼戈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了她一分鐘，接著，發(fā)現(xiàn)翻譯不在近處，便說道：
“弄把銼刀來！”
說罷，他躺在甲板上，不再理會艾伊謝。船長狠狠地說了艾伊謝一通，甚至還打了她幾個耳光，不準(zhǔn)她和以前的丈夫說話。但他絲毫沒有懷疑他們彼此所說的那幾句簡短話語的內(nèi)容，也沒有就此提過任何問題。
在這期間，塔曼戈和其他奴隸關(guān)在一起，日夜激勵他們做一次大膽的嘗試，去爭取自由。他對他們說，白人數(shù)目很少，看守的警惕性越來越低；接著，又含含糊糊地告訴他們說，他會把他們帶回家鄉(xiāng)。他自夸精通黑人篤信的法術(shù)，又威脅說，誰要是拒絕協(xié)助，必會遭到魔鬼的報復(fù)。他訓(xùn)話時只使用珀爾人的方言，大部分黑人能懂而翻譯卻聽不懂。他侃侃而談。他的聲望以及奴隸們一向懼怕和服從他的習(xí)慣，使他的話更具有神奇的說服力。黑人們還催促他要他快確定一個日期爭取解放，而他本人卻認(rèn)為還不能夠舉事。他含含糊糊地告訴這些同黨說，時機(jī)尚未成熟，在他夢里出現(xiàn)的魔鬼還沒通知他，但他們必須準(zhǔn)備好一聲號令就動手。同時，他不放過任何一個機(jī)會去試探看守人員的警惕性。有一次，一個水手把步槍靠在船舷，盡情地欣賞一群隨船活動的飛魚。塔曼戈把槍拿過來，擺弄著，笨拙地模仿水手們操練的動作。不久，槍被要了回去，但他已經(jīng)知道，他可以接觸武器而不會立即引起懷疑。當(dāng)需要使用的時候，誰想把武器從他手里奪回去，那此人一定是吃了豹子膽。
一天，艾伊謝扔了一塊餅給他，同時打了一個只有他才明白的手勢。餅里有一把小銼刀：舉事的成敗都取決于這件小小的工具了。最初，塔曼戈小心不讓他的伙伴們看見銼刀。等黑夜來臨以后，他嘴里念念有詞，同時做出一些奇怪的動作。他越來越興奮，甚至叫了起來。聽見他的聲音高低起伏，真會以為他正和一個肉眼見不到的人在進(jìn)行熱烈的談話。所有的奴隸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毫不懷疑魔鬼此刻已經(jīng)來到他們中間。最后，塔曼戈歡呼了一聲，結(jié)束這個場面。
“伙計們，”他叫道，“我祈求的那個精靈剛才終于把答應(yīng)我的東西賜予我了，我手里拿著的便是解放我們的工具?，F(xiàn)在，你們只須鼓起點勇氣，便能夠獲得自由了。”
他讓周圍的人都摸了摸銼刀。他的騙術(shù)雖然簡單，但頭腦更加簡單的人卻信以為真。
經(jīng)過一段長時期的等待之后，復(fù)仇和解放的偉大日子終于來臨了。舉事的人莊嚴(yán)宣誓，團(tuán)結(jié)一致，經(jīng)過慎重討論，定下了計劃。意志最堅定的人由塔曼戈率領(lǐng)，在輪到他們上甲板的時候，搶奪看守的武器。其他幾個人到船長的房間拿那里的槍支。能夠成功地銼斷自己鐐銬的人首先發(fā)難。但盡管一連好幾個晚上都頑強(qiáng)地干，大多數(shù)奴隸仍然未能擺脫鐐銬，積極參與行動。因此，三名身強(qiáng)力壯的黑人負(fù)責(zé)干掉口袋里揣著鐐銬鑰匙的看守，立即去解救仍被拴著的伙伴。
那一天，勒杜船長心情很好。他一反平時的作風(fēng)，赦免了論理該抽鞭子的一個見習(xí)水手，表揚帶班的高級船員，說他駕駛得不錯，并向全體船員宣布他十分滿意，說不久就要到達(dá)馬提尼克島了，那時每一個人都將會得到一份額外的獎金。所有水手聽了都樂滋滋的，腦子里已經(jīng)在盤算如何使用這筆獎金了。他們想到了馬提尼克島的燒酒和有色女人。正在這個時候，塔曼戈和其他準(zhǔn)備舉事的人被帶上了甲板。
他們銼鐐銬時，小心翼翼地使鐐銬表面看不出已被銼斷，但稍一使勁便能掙開。另外，他們把鐐銬弄得很響，使人聽起來，仿佛重量增加了一倍。他們飽吸了一會兒空氣之后，便全體手挽手，跳起舞來，此時，塔曼戈唱起自己家族的戰(zhàn)歌，這是以前他出征時必唱的。舞跳了一會兒之后，塔曼戈像是累了，在一個無精打采地靠著船舷的水手腳下躺了下來。其他舉事的人也如法炮制。這樣，每個水手身邊都圍了好幾個黑人。
突然間，塔曼戈輕輕把鐐銬弄斷，大喊一聲，這一聲就是信號。接著，他猛拉身旁那個水手的兩腿，把他掀翻，一腳踏在他肚子上，奪下他的槍，將帶班軍官一槍擊斃。與此同時，每個值勤的水手都受到攻擊，被繳械后，立即殺掉。到處殺聲震天。拿著鐐銬鑰匙的看守長是首批被害的一個。于是，成群的黑人涌上甲板。找不到武器的人抓起絞盤的木杠或者救生艇上的槳。從這時候開始，歐洲船員們大勢已去。然而，幾個水手還在后船樓負(fù)隅頑抗，但他們既缺乏武器，也喪失了信心。勒杜仍然活著，勇氣絲毫未減。他發(fā)現(xiàn)塔曼戈是這次鬧事的中心人物，心想如果能把他干掉，他的同伙就好辦了。于是，他大呼塔曼戈的名字，揮刀向他沖去。塔曼戈立即迎了上來，他倒提一支步槍的槍管，把它像掄大棒那樣掄。兩個首領(lǐng)在從前船樓通往后船樓的一條狹窄的過道上相遇。塔曼戈首先發(fā)動攻擊。白人將身體輕輕一閃，躲過了這一擊。槍托重重地落在木板上，斷成兩截，其反作用力之大，使整支槍從塔曼戈手中掉了下來。塔曼戈手無寸鐵，勒杜陰險地一笑，舉起臂膀，正要把他刺個對穿。但塔曼戈敏捷得像他家鄉(xiāng)的豹子一樣，沖進(jìn)勒杜懷里，抓住勒杜拿刀的手。一個拼命拿著，另一個拼命想奪。在激烈的搏斗中，兩個人同時倒地，但非洲人處于劣勢。塔曼戈毫不氣餒，用全力緊抱對手，咬他的喉嚨，用勁之猛，使鮮血飛濺，像從獅子牙里噴出一樣。軍刀從船長無力的手中落下。塔曼戈一把抓住，然后站起身子，鮮血淋漓的嘴里發(fā)出一聲勝利的吼叫，往已經(jīng)半死的敵人身上連戳了幾刀。
勝利已經(jīng)毫無疑問。剩下的幾個水手企圖哀求饒命。但他們所有人，包括從未對黑人干過壞事的那位翻譯，都被毫不留情地屠殺了。大副死得很光榮。他退到船尾一尊發(fā)射霰彈并能旋轉(zhuǎn)的小炮旁邊。他左手轉(zhuǎn)動小炮，右手持刀，越戰(zhàn)越勇，引來了大群黑人。只見他把炮栓一按，頓時在密集的黑人群中開出了一條血路，黑人死傷枕藉。不一會，他也被剁成了肉泥。
當(dāng)最后一名白人的尸體被砍成碎塊并扔到海里以后，因大仇已報而心滿意足的黑人抬起眼睛，看著船帆。船帆始終被一股強(qiáng)風(fēng)吹得鼓鼓的，似乎還聽命于壓迫者，不管黑人已經(jīng)獲勝，愣要將他們送到被奴役的地方去。
“一切都白干了，”他們悲哀地想道，“白人崇拜的這個龐然大物知道我們殺死了它的主人，會把我們送回家鄉(xiāng)么？”
有幾個人說，塔曼戈有辦法使它服從。于是，人們大聲喊塔曼戈。
塔曼戈并不急著露面。大家發(fā)現(xiàn)他站在船尾一個房間里，一手按著船長那把血淋淋的軍刀，另一只手漫不經(jīng)心地伸給他的妻子。艾伊謝跪在他的面前，吻他的手。從他的一舉一動都可以看得出，勝利的喜悅并沒有減輕他心底里隱隱的不安。比起其他人，他粗中還有點細(xì)，更能感覺到自己處境的艱難。
他終于在甲板上出現(xiàn)了，心中憂慮，而外表卻強(qiáng)自鎮(zhèn)靜。上百個聲音催促他指揮船只的航向。他慢步走近船舵，似乎想拖延一下時刻，因為這時刻對他和其他人來說，將決定他的能耐到底有多大。
全船任何一個黑人，不管多么愚笨，都不會沒注意到一個輪狀的東西和擺在它前面的那個盒子對船只的航行所起的作用。但這種機(jī)械對他們來說，始終神秘莫測。塔曼戈久久盯著羅盤，嘴唇不斷翕動，似乎要讀出寫在上面的文字。接著，他用手按著額頭，像在思索和盤算。所有黑人都圍在他身旁，張著嘴，眼睛也睜得大大的，滿懷憂慮地注視著他每一個最細(xì)微的動作。最后，出于因無知而產(chǎn)生的害怕和自信兼而有之的心理，他猛地轉(zhuǎn)動了一下舵輪。
美麗的雙桅船“希望號”仿佛一匹烈馬，被魯莽的騎手用馬刺一踢，前蹄直立起來一樣，在這種前所未聞的操作方式下，從海浪上倏地蹦起，似乎大發(fā)雷霆，想沉入海底，與那無知的舵手同歸于盡。船帆的方向與船舵的方向之間必要的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突然遭到了破壞，船身猛地傾斜，眼看即將葬身大海。長長的帆架已經(jīng)沒入水中，好幾個人如倒地葫蘆，有的已落入海里。但很快地，船又迎著大浪驕傲地昂起頭來，似要與死亡之神再作一次搏斗。風(fēng)越來越猛，突然一聲可怕的巨響，兩根船桅在離甲板幾尺的高度被風(fēng)吹斷，碎片和網(wǎng)狀的帆索沉重地落下來，蓋滿了整個甲板。
黑人們嚇壞了，驚叫著逃進(jìn)艙底。風(fēng)失去了對手，船又挺起身來，輕輕地隨波搖晃。于是，黑人中膽子最大的又爬上了甲板，清掃堵塞道路的碎片。塔曼戈手肘放在羅經(jīng)柜上，用臂彎遮住面孔，一動也不動。艾伊謝在他身旁，但不敢和他說話。黑人們逐漸走攏來，低聲地談?wù)撝痪?，低語聲便變成了一陣暴風(fēng)雨般的責(zé)罵。
“無情無義的家伙！騙子手！”他們?nèi)碌溃澳闶俏覀兛嚯y的罪魁禍?zhǔn)?，是你把我們賣給了白人，是你強(qiáng)迫我們造他們的反。你向我們吹牛說你有知識，還答應(yīng)把我們帶回家鄉(xiāng)。我們一時胡涂，相信了你！我們差點全完了，因為你得罪了白人崇拜的這件寶貝?！?/p>
塔曼戈把頭驕傲地一抬，四周的黑人嚇得紛紛后退。他撿起兩枝步槍，示意他妻子跟他走。接著，他穿過人群，黑人趕緊讓路。他徑直向船頭走去。在那兒，他用空桶和木板做了一個工事，然后，往這個掩蔽所中間一坐，把步槍上的兩把刺刀帶有威脅性地伸了出去。黑人們沒有再去打擾他。造反的人中間，有的在哭，有的舉手向天，祈求他們和白人的神祇，有的跪倒在不停擺動、使他們非常驚訝的羅盤前面，求羅盤把他們帶返故鄉(xiāng)，有些神情沮喪，干脆躺在甲板上。在這些絕望的人當(dāng)中，請諸位想象一下，還有驚慌號叫的婦孺和二十個左右的傷員，他們哀哀求助，但誰也置之不理。
忽然間，一個黑人在甲板上出現(xiàn)，他容光煥發(fā)，宣布他剛剛發(fā)現(xiàn)白人貯存燒酒的地方。他的高興和得意洋洋的神情足以說明，他已經(jīng)品嘗過了。這一消息頓時使這些可憐蟲停止呼喊。他們奔向食品貯存室，狂飲起燒酒來。一小時后，只見他們在甲板上又是跳，又是笑，作出種種醉后粗野的狂態(tài)。他們的舞蹈和歌聲伴隨著傷者的呻吟和哭喊。就這樣度過了白天余下的時間和整整一個晚上。
早上醒來，依然是一片絕望的氣氛。夜里，許多傷員已經(jīng)死去。船在海上漂浮，船旁遍布尸首。風(fēng)急浪高，天色如晦。大家聚在一起商議。幾個學(xué)過點魔法的人以前當(dāng)著塔曼戈的面不敢說自己有本事，現(xiàn)在一個個都自告奮勇，輪流做了幾堂大法，但都沒有奏效。每失敗一次，頹喪便增添幾分。最后，有人又提起塔曼戈，他始終沒有從他的掩體里出來。歸根結(jié)底，他是他們當(dāng)中最有學(xué)問的人，是他將他們引入絕境，現(xiàn)在也只有他才能把他們救出苦海。一個老人向他走去，提出和解的建議，求他說說他的看法。但塔曼戈像科里奧蘭一樣，充耳不聞。他夜里已經(jīng)趁亂貯備了餅干和咸肉，決心離群獨處，幽居在自己的掩體之中。
燒酒還有，至少能使人忘記大海、奴役，以及即將到來的死亡。大家喝完便睡，夢中回到了非洲，看見了橡膠樹林、門戶洞開的小茅屋、濃蔭能遮蓋整個村莊的榕樹。前一天的豪飲狂歡重又開始，如此經(jīng)過了多日。叫喊、哭泣、撕扯自己的頭發(fā)，然后喝醉睡覺，這就是他們?nèi)康纳顑?nèi)容。有許多人喝酒過量而死，另一些人投身大?；蛞蹲糟薅?。
一天早上，塔曼戈從自己的堡壘走出來，一直來到余下那半截主桅旁邊。
“奴隸們，”他說道，“神靈給我托夢，告訴了我把你們救出目前險境，帶你們返回故鄉(xiāng)的辦法。我本來想不管你們，因為你們忘恩負(fù)義，但我可憐這些啼哭的婦孺。我寬恕了你們。你們要聽我講?！?/p>
所有黑人都崇敬地低下了頭，簇?fù)碓谒車?/p>
“只有白人才懂得使這些大木頭房子移動的咒語，”他繼續(xù)說道，“但咱們可以隨意指揮那些和咱們家鄉(xiāng)小船一樣的輕便小船?！?/p>
說著，他指了指救生艇和雙桅船上其他的小艇。
“咱們把這些船只裝滿食物，然后上船，順著風(fēng)向劃。我的魔主和你們的魔主一定會作法使風(fēng)把咱們吹回家鄉(xiāng)?！?/p>
大家都相信他的話。其實，這計劃是最荒唐不過的了。他既不會使用羅盤，又不懂天文，只能隨著海浪漂流。根據(jù)他的想法，他認(rèn)為只要直著往前劃，一定能找到有黑人居住的地方，因為黑人擁有陸地，而白人只能在其船舶上棲身。這是他母親從前告訴他的。
上船的一切準(zhǔn)備很快做好了。但只有救生艇和一條小舢板可以使用。地方太小，裝不下仍然活著的大約八十個黑人。必須把傷病員扔下，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要求別人在離開的時候把他們殺掉。
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兩條船放到水面。離開大船時大大超員，海上波濤洶涌，隨時都會把兩條小船吞沒。小舢板最先劃了出去。塔曼戈和艾伊謝坐在救生艇上。救生艇重得多，載人的數(shù)量也大大超過舢板，因而遠(yuǎn)遠(yuǎn)落在后面。眾人還聽見幾個被遺留在雙桅船上的可憐蟲在悲慘地哀叫。突然，一股相當(dāng)大的浪斜刺里向救生艇襲來，艇內(nèi)頓時充滿了水。不到一分鐘便沉了。小舢板看見這一慘劇，劃手急忙加勁地劃，生怕要打救落水的人。幾乎所有坐救生艇的人都淹死了，只有十個人左右能夠游回大船，其中包括塔曼戈和艾伊謝。到太陽落的時候，他們看見小舢板消失在地平線上，后來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我何必詳述受饑餓折磨的種種令人惡心的慘狀來煩擾讀者諸君呢？二十個左右的人困守在一個狹窄的空間，時而被怒海顛簸，時而被烈日蒸曬，每天都要爭奪余下的少量食物，一塊餅干也會引起一場戰(zhàn)斗。弱者身亡并非為強(qiáng)者所殺，而是由于強(qiáng)者任他們死亡。數(shù)天以后，雙桅帆船“希望號”上僅存的活人只有塔曼戈和艾伊謝了。
一天夜里，海上波浪翻騰，疾風(fēng)勁吹，天黑如墨，從船尾竟看不見船頭。艾伊謝躺在船長室里一張床墊上，塔曼戈坐在她的腳邊。兩個人久久沒有說話。
“塔曼戈，”艾伊謝終于喊道，“你受苦了，你所受的一切苦都是因我而起……”
“我不苦?！彼隂]好氣地回答道，一面把他僅剩的半塊餅干扔到床墊上他妻子的旁邊。
“你自己留著吧，”艾伊謝說著輕輕把餅干推開，“我已經(jīng)感不到餓了。再說，何必吃呢？我的死期不是到了嗎？”
塔曼戈沒有回答。他站起來，跌跌撞撞地登上甲板，在一根折斷的船桅旁坐下。他的頭垂在胸前，輕輕哼起家族的小調(diào)。突然間，風(fēng)浪聲中傳來了一聲大喊，出現(xiàn)了一道亮光。接著，他又聽見了幾聲喊叫，一艘黑色的大船很快地在他的船旁一閃而過，距離之近，帆架就在他頭頂不遠(yuǎn)。他只看見一根桅桿上懸掛的一盞桅燈照出兩個人的面孔。這兩個人還發(fā)出一聲叫喊，他們那艘船被狂風(fēng)一吹，立刻消失在黑暗之中。船上當(dāng)值的人可能已看到了失事的船只，但風(fēng)急浪高，他們無法掉過頭來。不久，塔曼戈看見大炮的火光，還聽見爆炸的聲音。接著，另一尊大炮又閃出火光，但塔曼戈聽不見任何聲響，然后便什么也看不見了。第二天，天邊沒有一絲帆影。塔曼戈又躺回床墊上，把眼睛閉上。昨夜，他妻子艾伊謝死了。
我不知道經(jīng)過了多少時間以后，一艘英軍的三桅戰(zhàn)艦“戰(zhàn)神號”遠(yuǎn)遠(yuǎn)瞥見一艘桅桿折斷，看來已被船員拋棄了的船，便派了一條小艇前去看個究竟，發(fā)現(xiàn)船上有一個死了的黑種女人和一個瘦骨嶙峋，形同木乃伊的黑種男人。男人已經(jīng)失去知覺，但還有一口氣。戰(zhàn)艦上的外科醫(yī)生把他弄去并給予治療。當(dāng)“戰(zhàn)神號”在金斯敦靠岸的時候，塔曼戈的身體已經(jīng)全部復(fù)原。問他的身世，他把所知道的都講了。島上的種植園主想將他作為反叛的黑奴絞死，但當(dāng)?shù)氐目偠绞莻€講人道的人。他對塔曼戈產(chǎn)生了興趣，認(rèn)為他的情況可以理解，而且歸根結(jié)底，他只不過行使了正當(dāng)防衛(wèi)的權(quán)利，他所殺的也只是些法國人。于是，人們按照對待被沒收的販奴船上的黑奴那種方式對待他，給他自由，換句話說，叫他為政府干活，但每天有六個蘇的工錢，外加伙食。他長得十分英俊，七十五團(tuán)隊的上校隊長看中了他，讓他當(dāng)上了樂隊的鐃鈸手。他學(xué)會了點英語，但很少說話。相反，喝朗姆酒和塔菲亞酒卻很兇。后來得了肺炎，死在醫(yī)院。
- 特拉法加戰(zhàn)役，一八○五年，英國艦隊在西班牙特拉法加洋面擊敗了法國和西班牙聯(lián)合艦隊。
- 澤西島，英法海峽中的島嶼，屬英國。
- 一八一五年，拿破侖再度戰(zhàn)敗，簽訂第二次巴黎和約，拿破侖被囚于大西洋圣海倫島，帝國從此覆亡。
- 烏木，指黑奴。
- 南特，法國西部大西洋岸港口。
- 星期五在西方被視為不祥的日子，因耶穌于此日被釘死在十字架之故。
- 拴黑奴的工具。棒長六尺，上有八個鐵環(huán)，套住四個黑奴的雙腿，使之不能逃走。
- 若阿爾河，若阿爾是塞內(nèi)加爾首都達(dá)卡南面大西洋岸的小城，城邊有一小河，名若阿爾河。
- 馬提尼克，西印度群島中之一島，現(xiàn)仍為法屬殖民地。
- 沃洛夫語，塞內(nèi)加爾土著語言之一。
- 《西西里晚禱》，十九世紀(jì)法國著名詩人德拉維尼所寫的五幕愛情詩劇，一八一九年在巴黎上演，獲得巨大成功。
- 鏈，長度單位，約十分之一海里。
- 珀爾人，非洲土著民族，居住在塞內(nèi)加爾、喀麥隆一帶。
- 每一個黑人領(lǐng)袖都有自己的戰(zhàn)歌。
- 科里奧蘭，公元前五世紀(jì)羅馬將軍，戰(zhàn)功彪炳，反不為國人所容，被判流放。遂憤而投敵國，率師回逼羅馬。兵臨城下，羅馬元老院及人民遣使求情，不許，羅馬幾為所陷。后妻女苦苦哀求，始心動旋師。
- 金斯敦，西印度群島中牙買加島的首府。牙買加當(dāng)時為英國殖民地。
- 蘇，法國貨幣單位，二十個蘇為一法郎。
- 朗姆酒和塔菲亞酒，二者均為西印度群島以甘蔗為原料制造的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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