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庚集外佚詩20首

失落的

溫柔的夢，
落在飛去的一朵云里。
從秋天的長空，
在黃葉凋零的森林上，
嗅得出霉味的淺水草畔。
看見
似乎常認得
而不是了。

當我未接觸過異性以前，
夢中印在唇上的一回。
從上而降的吻
甜軟而圓的。

門扇后露出
一只（處女的嚴肅）
半個面孔的
眼睛
看我
當我夢中走了，
這是又一回

（原載1934年1月1日《文藝月刊》第5卷第1期）

春之憶戀

綠柳
在晨曦里
湖上的水如油樣漾著山光
飛機低翔于環(huán)山中
朝朝暮暮
如螢火蟲來在夏晚
神仙的眷屬
憶戀于不可終極
我不過是一個人又離開那里了

（原載1934年6月1日上海《詩歌月報》第1卷第3期）

有　閑

荷葉的香風中，
冷露上乃有朝霞的顏色。
告訴我一個清冷的早晨，
究竟最宜于想些什么。

陰天的午后，
幾把破舊的藤椅，
花與綠葉，
靜聽著人口中的話。

風從身邊吹來，
遠處灌溉豐滿的水田，
總不時在眼前，
便只想著斜陽，
天晴了映在水里的麗影。

（原載1934年7月1日《文學》第3卷第1號）

一　人

一人銜著一只煙，
在墻角坐下，
我開始愛這一天，
嘗煙尾的苦味。

夢里的回想，
敲軟了自憐的心，
在我醒覺
拭去了眼角的淚，
我輕輕的悔恨。

衣架上的塵土，
漸變了顏色，
灰厚的，
終于搖落，
一件大衣，
耳邊的腳步，
知道是有人走過。

獨自里埋一枝花
為了它在冷風中顫抖。

遠年古老的城中，
街巷的名字，
記得的，
又被許多人記過的了，
夜來的風
吹醒了希望，
像一顆星光，
煢煢的，
晃在眼前。

（原載1934年7月1日《文學》第3卷第1號）

秋風之水

想南方之深秋的江水
將憩息在風送波流中
把我的心藏在你心里
愛，從此到天涯去了
像大海上去來的
那從海水里飛出的白云的倒影
我將不必再擔心自己
便如一朵菊花
任路旁人往還
秋深的可憐
爬山虎如血的紅了
多年的古剎伴著敗葉
卷入風的旋渦中。
天并未黑
草地上飛來新月
便仿佛有春之感覺了
藍水映著天奔去
到底到什么地方呢
漸與月亮遇著了
遂攜手欣歡
之后更浴著星辰
那是那夜的事

（原載1934年8月1日《文學評論》第1卷第1期）

朝　霧

哪里的雞聲叫的這么早呢
長長的籬笆隔遠了人家
每一棵樹上有霧輕輕的
靜靜的而且無人的早晨啊
我順便的走到各處去了
霧總在我的四周若散若聚
但遠遠的當走過那板橋
橋那邊的樹木無人隱約的

（原載1934年10月《文學評論》第1卷第2期）

無詩之月

無詩之月里心是輕輕的如一縷流水
院里的珠梅無意的開來如一曲夢寐
我是久慣于林間的小步吸著一支煙
看了青的天看了白的云舊時的風味

（原載1935年7月3日天津《益世報·文學副刊》第18期）

青　春

輕輕的紙煙如一縷芬芳常伴著煩惱
青色的燈下有少年的心困入了騷擾
待明朝的風吹開了這夜未合上的窗
窗前的今夜是不寂寞的輕輕過去了

（原載1935年7月3日天津《益世報·文學副刊》第18期）

今　朝

今朝有花落在藤蘿花架下
庭中的老松樹昨夜照明月
一片云悠悠的吹來見遠天
此時的池水中魚花自相悅

（原載1936年10月10日《新詩》笫1期）

隱　約

隱約著林后的月之漂泊者
風吹落樹葉后之后有落葉
長長的一條路上應是無停滯的
月白的疏枝條里行人又走一步

（原載1937年3月10日《新詩》第6期，發(fā)表時，與后面的《無題》、《冬至》一起，題《詩三首》）

無　題

天上的暮之光明初生的夢寐
徘徊的人間的雨欲作雪花了
夜合在冬之爐火靜靜的燃燒
季候里春之一切人間有不平

（原載1937年3月10日《新詩》第6期）

冬至

陽光曾爬上墻去剩下了影子
冬至日有短的天留在庭院中
我喜歡紅的晚霞照在黃昏里
有一只長的喇叭吹起向天空

（原載1937年3月10日《新詩》第6期）

柳　下

當古色的舟子睡醒在清晨
長久了的夕陽高照上荒城
我唱的一支歌一支哀愁曲
嫩黃的柳枝下還未有行人

（原載1937年7月1日《文學雜志》第1卷第3期，與后面的《斗室》，目錄題為《詩二首》）

斗　室

屋子里一盞燈開始了遙夜
主人有臂椅與上好的煙葉
而春雨如遠客也來到窗前
春風乃飄飄的更無可憑藉

（原載1937年7月1日《文學雜志》第1卷第3期）

夜深進行曲①

夜收拾多夢的記憶
古老的河床它安息
摺起的衣襟輕輕的
乃成為祝福的園地
踏過那平平的草原
馬說著青山的神秘
大樹下求群的旅人
他們辨識著那時計

天青得像一個墳墓
追尋夢寐的甜熟嗎
一群的隊伍低低的
繞過黑暗里的人家
從遠遠銀河的聲音
誰袱起昔日的沉重
他們有催眠的節(jié)拍
大地的人們在蠕動

五月里夜深的行列
他們浮過紅的花葉
描繪那海的高潮吧
織成了更深的黑夜
異鄉(xiāng)的情調(diào)在樹下
留戀高崗的旅人嗎
而行列是醒的群眾
帶去了夏季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