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非洲叢林的社會問題

河上沉思 1914年7月30日至1914年8月2日

7.1 勞動問題

我又能上班了。恩喬萊的一家小型商貿(mào)公司的經(jīng)理非常友好地邀請我們，跟隨他們的汽船回到蘭巴雷內(nèi)。整個航程的速度非常慢，因為汽船裝載著沉重的石油。這批石油被裝在18升的方形汽油桶里，是專程從美國運往奧果韋地區(qū)的。當?shù)厝藢κ偷男枨罅块_始變大了。

旅途雖漫長，但我可以利用這段時間來回憶在原始森林里遇到的各種出人意料的社會問題。在歐洲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談論殖民地和殖民地的文化，卻從來沒有弄明白它們背后的真正含義。

在原始森林里真的有社會問題嗎？當然有。人們只需要花10分鐘來聽一段在非洲當?shù)毓ぷ鞯膬蓚€白人之間的對話，就絕對能感受到，這里最嚴重的社會問題就是勞動問題。歐洲人想當然地認為，支付高額薪水就可以在這片“蠻夷之地”找到比預期更多的工人。然而，事實正好相反。無論跟世界上哪一個地方相比，在原始森林中找到合適的工人都是最難的；而且從工作效率這個角度來看，原始森林的人工費是最貴的。

有人說，這是因為黑人懶惰。但黑人真的懶惰嗎？難道就沒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如果有人目睹過一個黑人村莊的集體勞作，就會明白，他們絕對能持之以恒地抱著極大的熱情連續(xù)工作幾個星期。在這幾個星期里，他們?yōu)榱碎_墾耕地，要砍伐掉一整片叢林。順便說下，每個村莊每隔三年都要這樣做一次，因為香蕉太能消耗土壤的肥力了。因此，非洲本地人每隔三年就要開墾一片新的香蕉種植區(qū)。為了得到好的收成，他們需要砍伐并燒毀一片森林，用草木灰給土地施肥。

曾經(jīng)有一件事深深地觸動了我。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妄言黑人是懶惰的了。那一次，15個黑人冒著暴風雨，幾乎是不間斷地劃船36個小時，最終成功將一位白人重病患者帶到我那所位于上游的醫(yī)院。

在某些情況下，黑人工作非常出色。但他們的工作量取決于具體的情況。因此，他們被稱為“自然之子”，這是一個謎一般的稱呼和解釋。我個人倒是認為，這些自然之子其實只是特定情況下的務工人員（或者說是臨時工）。

當?shù)厝藘H需少許勞動，大自然就會給予他們很多，可以滿足他們在村子里的基本生活所需。森林為他們提供樹木、竹子、酒椰葉和酒椰纖維。用這些，他們就可以搭建起一座可以遮陽避雨的小屋。只需再種植一點點香蕉和木薯，捕點魚，打打獵，他們就可以填飽肚子，并不用簽訂勞務合同，通過定期勞動來賺取收入。如果他們找了份工作，那一定是為了某個特定目的而掙錢。比如，他想買個妻子，他的妻子或他的妻子們想要美麗的布料、糖或香煙，他本人需要一把新斧頭、烈酒、卡其色的西裝或是鞋子等等。

換言之，這些自然之子如果簽訂勞務合同，那就或多或少都跟基本生存之外的需求有關。如果不是為了某種目的而賺錢，他們寧愿留在自己的村莊里。若出來打工，他們就隨便在哪里工作，直到掙到自己想掙的數(shù)額的金錢為止。一旦他們在勞動的地方賺到了足夠的錢來買自己的心頭之物，他們就沒有繼續(xù)努力工作的動力了。于是，他們返回村莊。在那里，他們永遠可以找到房子和食物。

其實，黑人并不懶惰。他們只是“自由人”而已。因此，他們只做臨時工。而臨時工無法滿足任何一家當?shù)毓镜挠霉ば枨?。不僅當?shù)氐膫鹘淌吭趥鹘陶竞图依锝?jīng)歷過并仍面臨著這種用工荒，種植園主和商人更是如此。當我的廚師掙到了能夠滿足他的妻子和岳母需要的錢時，就立馬辭職了，一點都不考慮我們是否還需要他?？煽煞N植園的園主也正是因為相同的原因數(shù)次被工人弄得束手無策，因為消滅害蟲的時期往往是可可種植園最關鍵的時期，可工人們說走就走。當歐洲急需訂購木材的電報一封接一封地傳來，木材經(jīng)銷商卻常常找不到伐木工人，因為在那個時候，整個村莊的人都要去捕魚或者開墾新地。每當這個時候，我們都對“懶惰的”黑人滿懷憤懣。但事實是，我們無法控制他們，因為他們根本不指望我們給的工錢。

事實上，這些自然之子就是自由人。他們與商業(yè)需求之間的矛盾非常大。這片土地的財富根本就不可能被充分利用，因為黑人對此只有很少的需求。這種情況下，如何訓練他們?nèi)趧?？如何逼迫他們?nèi)趧樱?/p>

“我們盡可能讓他們產(chǎn)生需求，這樣才能讓他們盡可能多地務工?！闭蜕倘藗兩套h出這個對策。國家以稅收的形式迫使人們必須去務工。在這里，超過14歲的成年人每年需支付5法郎的人頭稅?，F(xiàn)在有人提出建議，要將人頭稅翻一番。這意味著，一個擁有兩個妻子和七個14歲以上子女的男人每年需要繳納100法郎的人頭稅。因此，他們就得要么多多務工，要么出售更多種植的作物。商人通過提供商品刺激黑人的需求，比如布料、工具這些有用的東西，香煙、洗浴用品等非必需品，甚至酒精這些有害的東西。僅靠有用的東西來提高他們的工作效率還遠遠不夠。小玩意兒和燒酒之類的東西才是更有效的。我們可以看看，商人們在這片原始森林里到底兜售什么東西。最近，有個給白人看店的黑人給我展示了那家店的商品。這家店位于一個幾乎干涸的小池塘邊。在柜臺的后面，漂亮的、被漆成白色的酒桶整整齊齊地排列著。酒桶旁邊是煙草葉盒子和汽油罐。更遠的地方擺放著：刀、斧、鋸、釘子、螺絲、縫紉機、熨斗、漁網(wǎng)、盤子、玻璃杯、絲帶、各種規(guī)格的搪瓷碗、燈具、大米、各種罐頭、鹽、糖、毛毯、服裝材料、蚊帳、吉列安全剃須刀、衣領和各式各樣的領帶、蕾絲花邊的女士襯衫、蕾絲襯裙、緊身胸衣、優(yōu)雅的鞋子、鏤空絲襪、留聲機、手風琴以及各種各樣其他極具誘惑力的商品。其中有一個立在底座上的盤子，這樣的盤子有很多。我問：“這是什么？”那個黑人輕輕推了一下底座上的一個小杠桿，我很快就聽到了動聽的音樂。原來這是個八音盒！“這是商店里賣得最好的東西，”他對我說，“附近的所有女人都希望擁有這樣一個盤子，所以都纏著她們的丈夫要，直到她們的丈夫掙夠錢給她們買?！?/p>

稅收的增加以及黑人對物品的更多欲望，的確可以促使他們更多地務工。但是，他們并沒有由此在真正意義上得到關于勞動的正確觀念，或者說受到的教育很有限。黑人開始變得貪婪、過度追求享受，并且不可靠、不值得信任。他們在務工的時候，只想著以最少的勞動獲得盡可能多的報酬，只有在雇主的監(jiān)督下，他們的工作才有效率。

最近我請了些臨時工，想在醫(yī)院旁邊修建一個小屋。等我傍晚去看時，發(fā)現(xiàn)工作毫無進展。第三天或第四天的時候，我終于忍不住發(fā)了脾氣。其中一個工作最懈怠的黑人工人對我說：“大夫，不要對我們大喊大叫。你自己要對這個事情負責。如果你陪著我們，我們就會順利完成工作。如果你在醫(yī)院和病人在一起，我們就會孤單，就不想做事?！边@之后，我就完全了解了他們的思維體系。所以，在蓋房的那些日子里，我就會每天有兩三個小時什么也不做，只是站在他們身邊，看著他們勞動，看著他們褐色的皮膚上揮灑著汗水。這樣，至少在這段時間里，他們是認真工作的。

增加黑人的需求有一些效果，但效果并不明顯。這些自然之子只有被強制離開自由的環(huán)境，進入到不自由的環(huán)境，才會持續(xù)務工。人們可以從不同方面來實施這個方案。首先，起決定性作用的是，必須在一段時間內(nèi)讓他們無法返回自己的村莊。種植園主和木場主原則上不聘請當?shù)氐暮谌耍枪蛡蜻h方的、其他部落的年輕人，雇傭期一般是一年。黑人通過水路被運到工作地點。勞務合同由當?shù)氐闹趁裾贫?。出于商業(yè)目的和人性化的考慮，每個周末，工人只得到一半的薪水，另一半薪水就押在公司里。一年合同期滿后，白人將這些黑人工人送回部落，才會發(fā)給他們其余的薪水。這樣可以避免工人拿到薪水后立即揮霍掉，最終兩手空空地回家。這些年輕黑人出來工作，大部分是為了掙錢買妻子。

但是結(jié)果怎樣呢？工人必須忍受這一年的生活，因為他們沒有辦法回到自己的村莊。事實上，只有少數(shù)黑人是有價值的勞動力。很多人備受思鄉(xiāng)之苦，其他人則不習慣務工地點的飲食，只能吃米飯充饑，因為務工地點缺乏新鮮食物。大多數(shù)人沉迷于酒精。在軍營小木屋里，工人居住得非常密集，皮膚疥瘡和其他疾病很容易傳播。盡管采取了很多預防措施，他們還是把工資全部揮霍完了。通常情況下，他們等到合同期滿回家時，仍舊和來時一樣兩手空空。

黑人在自己的部落里，道德和行動都要受到他的村莊、家人和家族的制約。他們一旦離開那個熟悉的環(huán)境，道德水平和身體都很容易墮落。沒有親人們的制約，這些黑人工人經(jīng)常聚集在一起為非作歹。但是商業(yè)的繁榮和種植園的生產(chǎn)卻需要將這些黑人工人聚集在一起，沒有這些黑人，商業(yè)和種植園也無法存在。

7.2 強制勞動和官方許可

這些悲劇產(chǎn)生的根源是：文明和殖民的利益是沖突的。文明是：黑人應該在原始森林的村莊里生活和接受教育。在這里，他們應該學會并從事一門手藝，種植農(nóng)作物（比如種植咖啡和可可自用或出售），住在由木板和磚瓦建構的房子里，而不是由竹子造的小屋子里，從而過著有尊嚴的、平和的生活。但是殖民則要求用盡所有可能的方式，讓盡可能多的原住民活動起來，從而最大限度地開采和利用這片土地上的資源?，F(xiàn)在歐洲人在非洲的口號是“最高產(chǎn)量”，這樣他們投入在殖民地的資本才能有回報——殖民國家要從自己的殖民地獲取。這兩者之間的矛盾出乎意料地不斷升級、擴大，但這并不是任何人的錯。只能說，自然條件和環(huán)境造就了這個矛盾。一個地方的原住民比例越低或是人口越稀少，這個矛盾就越深。以祖魯人為例，他們生活的地方非常適合農(nóng)業(yè)和畜牧業(yè)的發(fā)展。在一定程度上，祖魯人天生就是安定的農(nóng)民和小商人。那個地方的人口非常密集，可以滿足在當?shù)亟?jīng)商的歐洲人的招工需求。但即便在那里，仍可能出現(xiàn)殖民經(jīng)濟的發(fā)展以犧牲文明和當?shù)厝说纳顬榇鷥r的情況。

從政府的角度來看，飽受爭議的強制勞動效果如何呢？人們究竟應該如何理解強制勞動呢？

強制勞動的定義是：按照國家的要求，每一個沒有固定工作的原住民，都應該每年為商人或者種植園主勞動一段日子。從政府層面來看，奧果韋政府沒有實行強制勞動的政策；加蓬的殖民政府也是原則上盡量避免這樣的措施。德屬非洲殖民地政府則推行了一種人性化、有自主目標意識的強制勞動形式。這種形式，在有些人看來，是成功的；當然也有人認為這種形式引起了不良后果。

我認為，強制勞動原則上不是錯誤的，但在實際生活中卻不可行。一方面，如果沒有強制勞動，人們是無法適應殖民地的生活的。如果我是官員，當一位種植園主告訴我，在種植園收獲可可的時候，他的工人跑掉了，而周圍村莊的原住民也拒絕在這個關鍵的時刻幫忙，我就會認為，只要能挽回損失，我就有權利和義務幫助他找到原住民幫忙，并按照當?shù)貞T例，給工人日結(jié)工資。但另一方面，這種常見的強制勞動也會變得很復雜。因為為了到白人那里工作數(shù)日，當?shù)卦∶窨赡芤尘x鄉(xiāng)，獨自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去。他們在路上如何養(yǎng)活自己？如果生病怎么辦？如果白人需要他們的時間剛好碰上他們自己收割的好時機或者捕魚的好時機，該怎么協(xié)調(diào)？如果白人以他們什么事也沒干為借口，延長他們原本約定的工作時間，那該怎么辦？他們會被善待嗎？如果存在這些問題，那么強制勞動就有一個致命風險——它可能成為某種形式的奴役。

強制勞動問題還涉及政府在管理殖民地過程中頒發(fā)的“官方許可”。何謂官方許可？這是擁有雄厚資本的公司在數(shù)十年內(nèi)對某一大片區(qū)域所擁有的管理權利。政府給予其官方許可，也就是特權，其他商家被禁止進駐這片區(qū)域。由于任何競爭都被規(guī)避了，當?shù)卦∶窬捅黄仍诤艽蟪潭壬媳仨氁蕾囘@個公司以及這個公司的白人職員。雖然國家的統(tǒng)治權是白紙黑字明文規(guī)定的，但實際上，商業(yè)公司卻或多或少在這些所謂的“官方許可的特區(qū)”干預了國家權力。特別是他們會以產(chǎn)品和勞動力的形式得到應交給國家的稅收，之后再以錢的形式上繳國家。這個方式也引發(fā)了廣泛的社會討論，因為比利時屬剛果地區(qū)曾大規(guī)模實施這種官方許可制度，并出現(xiàn)一系列惡劣至極的后果。我個人完全無法忽視它的危險性。如果處理不當，這種制度可能會導致當?shù)卦∶袷シ杀Ｗo，淪為白人商人和種植園主的奴隸。但是，它也有好的一面。根據(jù)官方許可制度，奧果韋河上游歸奧果韋河上游公司管理。這家公司的多位雇員曾在我的診所接受長期診療，我跟他們從各個方面討論了這個問題，因此能夠從另外的一些角度認識和了解官方許可。因為不需要考慮競爭，奧果韋河上游公司就在其管轄區(qū)——奧果韋河上游地區(qū)，專門出售結(jié)實耐用的東西，而不做烈酒和不值錢東西的生意。在學識豐富之人的管理下，奧果韋河上游公司對當?shù)厝似鸬搅艘欢ǖ慕袒饔?。由于這片地區(qū)長時間只歸這個公司管理，所以公司會盡力合理經(jīng)營，而不去輕易嘗試掠奪式開發(fā)。

也就是說，如果國家因為某些原因，例如稅收，而為白人的商業(yè)保駕護航，為白人商人尋找和雇傭當?shù)卦∶褡鳛閯趧恿μ峁┍憷恼?，強制勞動的模式就必須拋棄。國家的真正使命在于為黑人提供公共事業(yè)性的工作，為旅途中的官員尋找船夫和搬運工，為道路的建設尋找建設和維修人員，某些情況下，還需要征調(diào)食物養(yǎng)活軍隊和國家工作人員。

在非洲有兩件事做起來異常艱難——為一個較大的地區(qū)定期供給新鮮食物和在原始森林里保持道路的暢通。當人口稀薄、距離遙遠時，這兩件事做起來更加困難。這是我的經(jīng)驗之談。為了不讓我的兩個醫(yī)療助理和家遠的病人忍饑挨餓，為了病人從遙遠的家鄉(xiāng)定期獲得生活必需品，我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有段時間，我不得不對那些來到我的醫(yī)院的人做出強制規(guī)定：每個來治療的人，必須自帶足夠的香蕉和木薯棒。這引發(fā)了醫(yī)院與病人之間無休止的爭論。他們聲稱，他們來醫(yī)院前根本不知道這項規(guī)定，或者自己家里沒有足夠的食物。當然，針對重病患者或者那些遠道而來的病人，即使他們沒有攜帶食物，我還是會為他們治療。如果我不堅持病人必須帶食物過來治療這項規(guī)定，那么病人就很可能要被遣送回家，因為我無法給他們提供食物。傳教站的負責人也面臨類似的處境，他要為教會學校的100到150個孩子提供足夠的食物。因為他們沒法養(yǎng)活這么多孩子了，所以只得關閉學校，把孩子送回家鄉(xiāng)。

政府通常從那些距離白人定居點最近的村莊征調(diào)勞動力和糧食。征調(diào)過程中，雖然政府盡量做到平和、公正，但當?shù)卦∶袢詴X得這是負擔，并盡可能搬到距離白人定居點最遠的地方，來獲取平和寧靜的生活。慢慢地，在白人居住地區(qū)的四周就很容易形成“真空地帶”。只有少數(shù)當?shù)厝松钤谶@些地區(qū)，這里的人口密度非常低。因此，政府實行了另一種形式的強制勞動政策：當?shù)厝吮唤惯w移他們的村莊；邊遠的村莊也被命令遷居到白人定居點或者某個沙漠考察隊行進路線上的據(jù)點或河流附近。

為了保障商業(yè)的繁榮，國家只能實行這樣的政策，但這非?？杀?。更可悲的是，政府的管理者還得出這樣一種認知——只有采取非和平手段，當?shù)卦∶癫拍芙邮軓娭苿趧印?/p>

在喀麥隆地區(qū)，貫穿森林的公路網(wǎng)非常發(fā)達，十分有利于商業(yè)貿(mào)易，從外國到訪的殖民者對此也是贊賞有加。但這個浩大的工程難道不是以原住民的人口數(shù)量和他們的切身利益為代價的嗎？事實上，還有很過分的一點——婦女也被強行招來為修路充當勞動力。這引發(fā)了我的思考。在很多地方，殖民區(qū)越來越繁榮，而原住民人口卻逐年減少。這一切都是不該發(fā)生的！以未來為代價來換取當下的繁榮，造成無可挽救的毀滅只是時間的問題。一個健康的殖民政策，首要的目標就應該是保持原住民的數(shù)量。

7.3 文化教育和酗酒問題

除了勞動問題，當?shù)厝诉€面臨著受教育的問題。我個人認為，當?shù)卦∶駴]有必要接受大規(guī)模的學校教育。在這里，文明的起源不是知識，而是手工藝和種植業(yè)，本地更高層次文明的經(jīng)濟條件是建立在這兩個行業(yè)之上的。但政府和商業(yè)也需要知識淵博的本地人，以便更好地管理行政事務和經(jīng)營貿(mào)易，因此，學校的教育目標必須設定得比一般更高，目的是培養(yǎng)本地人理解復雜的算術以及熟練地用白人的語言寫作的能力。一些非常聰明的當?shù)厝撕艹錾卣莆樟诉@些知識。最近有一位在政府工作的黑人文秘找到我，當時我和一位傳教士在一起。他離開后，我和傳教士互相說道：“我們的寫作水平都沒法和他比。”他的上司總把最難的文檔讓他編輯，或者讓他繪制復雜的統(tǒng)計圖表，而他交出的工作成果總是無可挑剔。

但是這些優(yōu)秀的人才也有自身的問題。他們的生活與原始部落隔絕。和那些遠走他鄉(xiāng)工作的原住民一樣，他們住在工廠，和那些惹是生非和酗酒的黑人住得很近，因此也容易染上不良習慣。他們也許是賺了不少錢，但是，由于他們必須以高價購買所有的食物，并仍然保留著黑人愛揮霍的毛病，所以他們總是出現(xiàn)財務困難，生活也經(jīng)常陷于困頓。他們既不屬于普通黑人，也不屬于白人，而是介于兩者之間。剛才提到的那個黑人文秘最近對一名傳教士的妻子說：“我們作為知識分子，生活在那些普通黑人之間感覺非常不舒服。這里的女人太無知，不適合做我們的生活伴侶。政府應該引進馬達加斯加的有教養(yǎng)的婦女來做我們的伴侶?！睂ι蠈由畹目释彩呛芏鄡?yōu)秀的原住民的不幸的來源。

或許其他殖民地并非如此，但是在這里，通過富裕起來而獲得的解放不起任何作用，它比通過教育獲得的解放更危險。

歐洲的貿(mào)易輸入也引起社會問題。以前黑人還從事一些手工業(yè)：他們用木頭做結(jié)實耐用的家具，用樹皮纖維制造細膩的繩線或者類似的東西，或是在海邊提煉鹽。這些原始的工藝由于歐洲貿(mào)易的進入而銷聲匿跡了。廉價的搪瓷鍋取代了結(jié)實耐用的自制木桶。每個黑人村莊周圍的草地上都堆著這種生銹的器具，傳統(tǒng)手工技藝幾乎被遺忘過半。只有年老的黑人婦女還懂得如何用樹皮制作繩子，或者用菠蘿樹的葉子上的纖維制作縫紉線；甚至制作獨木舟的技藝都要成為歷史了。穩(wěn)定的工業(yè)階層的出現(xiàn)是邁向文明的第一步和最堅實的一步，而此時當?shù)氐墓に囁絽s正在后退，而不是進步。

當人們了解到非洲一些港口城市平均每人每年消費的烈酒的數(shù)量，當人們在村莊看到小孩和老人一起喝得爛醉時，才會意識到從歐洲進口酒類到底意味著什么，意識到烈酒對社會的危害有多大。在奧果韋地區(qū)，公務員、商人、傳教士和酋長都同意禁止進口廉價烈酒。那為何沒有禁止呢？因為烈酒能帶來可觀的關稅。每年進口烈酒的關稅是殖民地的主要收入之一。如果將烈酒進口取消，就會出現(xiàn)預算赤字。眾所周知，對于所有歐洲國家來說，在非洲殖民地的收入都是其國家財政收入的有力支撐。此外，烈酒關稅還有個優(yōu)點，即殖民地烈酒的消耗量并不因每年增長的高額關稅而減少。這里和其他殖民地沒兩樣。政府說：“取消進口烈酒？很好??！最好今天或明天就辦。不過先告訴我，我應該用什么來彌補它造成的財政損失?！倍词棺顖猿址磳α揖七M口的人也提不出有效的建議。如何在這樣一種毫無意義的困境中找到出路呢？唯一的希望是，來一個新總督禁止進口烈酒，敢于讓一段時間內(nèi)出現(xiàn)財政赤字，敢于用當前殖民地的財政困難換取一個未來。

如果我說，非洲的大多數(shù)烈酒都是……都是通過跟北美的貿(mào)易進口的，這絕對不會被認為是泄密。

有人宣稱，就算不進口烈酒，當?shù)卦∶褚彩切锞频?。這完全就是胡扯！在原始森林里，只有棕櫚酒非常普遍。但是，棕櫚酒的危害性并不大。棕櫚酒由棕櫚樹的樹汁發(fā)酵而成。為了獲取棕櫚樹的樹汁，當?shù)厝诵枰h離村落進入原始森林，在棕櫚樹上鉆孔，然后用容器盛接樹汁。當?shù)胤山乖跇淠旧香@孔，但不禁止棕櫚酒的制作?；蛟S一個村莊一年中的多次重大節(jié)日中都可以用棕櫚酒慶祝。新鮮的棕櫚酒的口味像發(fā)酵的葡萄汁，它與商店里售賣的烈酒的危害性不同，喝起來沒有那么容易醉。不過當?shù)厝肆晳T把某種類型的樹皮放進去，加了這種樹皮的酒就會讓人醉得很厲害。

7.4 一夫多妻制與買妻

一夫多妻制也是這里嚴重的社會問題之一。我們懷著一夫一妻制的理念來到這里，傳教士們用盡所有方式反對當?shù)氐囊环蚨嗥拗?，并要求一些殖民地政府用法律的形式禁止一夫多妻現(xiàn)象。不過，我們所有在這邊生活的人都必須承認，一夫多妻制與它所在環(huán)境下的經(jīng)濟和社會條件緊密相關。在社會組織還不完善的地區(qū)，原住民只能住在竹屋里，婦女想要通過獨立勞動來養(yǎng)活自己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在這樣的地區(qū)，婦女毫無地位可言。一夫多妻制是所有女性都能結(jié)婚，從而得以生存的前提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