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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是一生最初蒼老?

萬物皆有傷心處 作者:王芳芳 住


等待是一生最初蒼老?

“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蒼老?!边@句話最初是誰說的呢?雖然透著小清新文藝腔,但其實說得有道理。等待的滋味不好受。會讓時間變長,讓青春變短,我不能因為某句話太俗濫就瞧不起它。

整個童年與青少年時期最深刻的記憶,是夜深人靜,孩子都打發(fā)上床了,媽媽猶在客廳看書,東摸西摸找零散家務做。燈光從走廊那邊拖過來,昏昏黃黃,家具狹長的陰影打在墻壁上。睡意濃重地壓下來了,但我總睡不沉,心里隱隱地感覺到一點不安。媽媽在那邊輕悄悄地嘆氣,一會兒一聲。她在等爸爸回家。

那時老爸經(jīng)常出差,下鄉(xiāng)或上省城。上省城還好點,最多遇見賊,有次他進門,興致勃勃,大吹客車上抓賊的故事,一聲怒吼,正準備溜下車的小偷嚇得就把錢包奉還他了。我媽聽了卻只是心驚肉跳,再一看,他那件新買的皮夾克腋窩下面,有道用刀劃出來的大長口子,頓時罵了個狗血淋頭。小時候我覺得我爸多英勇啊,我媽竟然還罵他!現(xiàn)在想想,哎呀,我爸這事做的,是有點二哎!昨天我媽講起往事還在罵他,說剛談上戀愛那會,她坐長途車去看他,直接去了單位,看見我爸騎著輛郵政自行車遠遠來了,旁邊同事就幫她喊了聲,我爸一轉頭,看見是我媽,騎車就沖過來了,沖就沖吧,還當眾撒了把,得意洋洋,就差吹口哨了——主要是他一直沒學會過吹口哨。我媽說:當時我就想,怎么找了這么個楞人!差點就想分手算了。

下鄉(xiāng)的地點總在大別山,他們單位的破郵車在山路上跳躍奔竄,那景象如果你看上一回,就再也放心不下了。我爸又不喜歡在外面住,事情辦完總往回趕,有時到家都是凌晨了。這些都是我媽在后來日子里說的。

我記得有一次,半夜起來上馬桶,那時家里沒衛(wèi)生間的,都用馬桶放在床邊。就感覺有涼涼的風在屋里吹,吹得很怪異。我向客廳走去,燈亮著,沒有人,又穿過小小的院子,院子里的壓水井旁,窩著亮晶晶的一攤水,月光照在地面上真白。然后我看到大門開著,門邊靠著一個黑影,我差點尖叫了,又立刻醒悟過來那是老媽,她仍在等老爸。我回到床上躺下,忽然也感覺到憂郁了,心里直發(fā)慌,爸爸還沒回家,他會不會在路上出事了?回不來了?他要是不見了,以后我們一家三口日子怎么過?我把頭埋在被子里,很精明地算起賬來,覺得以我媽的工資和她的能力,絕對養(yǎng)不活兩個女兒再加沒工作的外公外婆的。

那夜我爸終于還是回家了,聽見他進門后的響動,聽見老媽壓低嗓門的埋怨聲,我也在床上大大地松了口氣。后來好長一段時間里,看著老爸進進出出,我都有些憂心忡忡,想,這可是我家的頂梁柱?。≡俜丶視r提的包,就沒那么興致勃勃了,哪怕能翻出來金幣巧克力。再后來我跟老媽一樣,學會了辨認幾十米外,巷子入口處爸爸的腳步聲,咳嗽聲。

好多年后。我家養(yǎng)成了這樣的習慣,無論誰一進門,看看有不在家的,立刻會問:某某呢?有時候忙著事情,發(fā)現(xiàn)家里少了一個人,也立刻會大驚小怪地問起來:某某去哪呢?人不到齊不吃飯。無論誰在外面,其他人就讓飯菜在鍋里熱著,心照不宣地誰也不提,心不在焉地干各自的事。時間像被凝固了。直到那個人進了家門,才刷的一下,世界正常運轉。

近幾年,父母退休,居家的日子多了。他們現(xiàn)在是互相等,我爸等我媽從超市菜場回來。我媽等我爸買彩票或交水電費回來。路都不遠,但現(xiàn)在住在省城,環(huán)境亂糟糟的,到處是橫沖直撞的車子,人年紀大了腿腳慢,反而比從前住縣城里感覺危險很多。有一次,我看到老爸從陽臺上,老媽從廚房里,互相尋找了出來,都問我:你爸(媽)呢?

傳統(tǒng)上是女人更諳等待的滋味。戀愛時,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男人抓耳撓腮地等女人,好容易接到了如天上掉個寶一樣,哪敢埋怨遲到。女人也就這時候能得瑟一下,結婚后就倒過來了,才恍悟,婚前男人的耐心其實是獵人的基本功。這些還是老黃歷,現(xiàn)在都是獨生子女,男人嬌驕二氣的一堆,談戀愛誰等誰還難說呢!

一般來說,婚后,男人在外活動總多些,加班啦,應酬啦,都說的是迫不得已,這一點我感覺蠻奇怪的,屬于雖覺沒十分道理,但國情理直氣壯如此的范疇。明明有些男人上班只是喝茶打屁而已,根本單位中可有可無人士,也天天不著家,女人工作再忙,業(yè)務骨干,也得趕死趕活及時回家,做完家務,帶著孩子等……這筆糊涂賬就不說啦!

中國寫閨情的詩思,總結后就兩種,一種少女思春,一種少婦思夫。思春是等那個不知道是誰在哪的男人來,或翻墻頭偷雞摸狗地來,或騎白馬明媒正娶地來。思夫就是坐在房里等那個知道是誰但不知道現(xiàn)在哪的男人回來。思春是女人是花,好花堪折只需折,莫等無花空折枝。思夫時女人從春天進入秋天,擔心的是秋扇見棄,人月不圓了??傊趺纯炊际切┛啾频氖虑?。而苦逼之事入詩詞曲賦了就很美?;蛘呖梢赃@樣說,文藝之美是建立在許多苦逼之事上的。

可是沒有等待的人生,似乎也不好。短暫的等待像身體的小病小患一樣,偶爾來下讓人更感覺生命美好。夜里八點了、九點了,那個笨蛋去趕人情送紅包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難道是怕虧本吃撐住不能動了?要么又不聽話喝多了酒?要么跟哪個紅顏聊開心了?再不然……到處在修路,兵荒馬亂的,渣土車轟隆隆跑,啊呀呸!在想什么呢!打電話過去催又怕他萬一正在路上,接電話分神……

有一搭沒一搭地刷刷網(wǎng)頁,又到廚房把碗洗了,把衛(wèi)生間地板拖拖,然后門鈴就響了。一瞬間房間里好像變亮了,節(jié)能燈管灼灼的開出朵花來。估計是我媽害的,小時候那種等待時的危機感似乎一直還保存著,自己都覺得接近神經(jīng)質(zhì)了。比如,家里的人,出去買包鹽買瓶啤酒,我有時候都很想制止,害怕,怕門前那條車如猛虎的馬路??捎植桓艺f出來,說出來就更害怕了。我想,如果老媽當年的日子換到我身上,估計頭發(fā)早已白了一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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