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樣的憂郁紅花樣的青春——讀《園》
《園》寫于1938年8月。1938年穆旦只寫了兩首詩,另一首是作于6月的《我看》?!澳菚r,穆旦心上還洋溢著浪漫主義的激情”,雖然,剛剛20歲的詩人已開始承受民族的危難——1937年7月,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10月,穆旦即作為護校隊員,隨清華大學(xué)南遷長沙。1938年2—4月,北京大學(xué)、清華大學(xué)、南開大學(xué)由長沙西遷昆明,組成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穆旦與三校的二百多位師生步行至昆明,全程3500華里,歷時68天,跨越湘、黔、滇三省。到了云南后,聯(lián)大的文法兩院先設(shè)在云南的邊境小城蒙自,于是,穆旦的一段生命蹤跡也留在了這個美麗的熱帶古老小城。猶如茁壯蓬勃的熱帶植物即使在炙烈的驕陽下也依然絢爛,穆旦和聯(lián)大的師生們,即使在民族危難對個人造成的種種影響下,也依然生命激情洋溢,依然詩思盎然。當時的南湖詩社便是生命的碩果之一。而刊登在南湖詩社所出墻報上的《我看》和《園》也成了那段生命蹤跡的勾畫。
聯(lián)大校友回憶道:“有多少次,在課余,在南湖邊堤岸上,穆旦獨自漫步,或者與同學(xué)們一起走走,邊走邊愉快地聊天,時不時地發(fā)出笑聲;或者一天清晨,某個傍晚,他拿著一本英文書——惠特曼《草葉集》或者歐文《見聞錄》,或別的什么書,到湖上靜靜地朗讀……這就是他寫這首詩的背景?!粋€充滿著希望的年輕人面對著大自然在放歌。”
這兒是指寫《我看》這首詩的背景。但是,時隔僅兩月的《園》又何嘗能脫離這個背景呢?只因為“我們在蒙自比較安靜地讀了一學(xué)期書,到了1938年7月,因為空軍學(xué)校要住進蒙自,……同時昆明已經(jīng)造好聯(lián)大新宿舍,于是文法兩院就在暑假內(nèi)搬到昆明了。這是第三次遷移,也是我們另一段生活的開端”,只因為這種輾轉(zhuǎn)中已經(jīng)看輕但畢竟還令人有所傷感的離別,所以,《園》已在《我看》那種生命放歌、青春詠吟的調(diào)子中,不知不覺讓清新夾帶了憂郁,像“青草”與“紅花”相映成輝一樣,“憂郁”與“青春”結(jié)伴成行了。
《園》這首短短五節(jié)的詩,可以說景與情難分,眼中所見與心中所嘆渾然交織。它是一幅七彩的水粉畫,明媚淡雅,又是一支純真的青春小調(diào),寧靜清脆。
詩前三節(jié)是寫景。這是詩人眼中帶著情緒的景色。在美麗的南國夜雨或朝雨之后,一個“靜靜”的“涼夏的清晨”,一個常懷生命幽思的年青詩人,在輾轉(zhuǎn)人生中又將告別一個生命驛站的時刻,他循著潮濕的路徑來到“水彩未干的深藍的天穹”下,一個“小小的方圓中”,他凝視著“從溫馨的泥土里伸出來的”“沐浴著移轉(zhuǎn)的金色陽光”“以嫩枝舉在高空中的樹叢”;他凝視著幾乎與天穹相吻的“蔓綠的低矮的石墻”;他眺望著“這棲于西山下的煩囂小城”“那沾有雨意的白色卷云”;于是,在這與青春生命呼應(yīng)的清新鮮嫩的大自然景色中,一座小城,一座小園,無垠的天穹,流浪舒卷的白云,這靜與動的排列,約束與流動的相互召喚,使詩人心中逐漸響起在人生中游牧與棲居、變遷與凝固不斷變奏的樂曲,是的,靜止與變遷,都將是流逝的風(fēng)景與樂調(diào)——如同我匆匆地來又匆匆而去,
躲在密葉里的陌生的燕子
永遠鳴囀著同樣的歌聲。當我踏出這蕪雜的門徑,
關(guān)在里面的是過去的日子,
青草樣的憂郁,紅花樣的青春。整首詩在風(fēng)格上,所顯示的是清秀之美:這清秀之美滋生于濕潤寧靜的意境,夾帶著輕盈的憂傷;這清秀之美也滋生于全詩文字的優(yōu)雅、輕靈和豐美。我們可以看到串連“嫩枝”、“樹叢”、“陽光”、“天空”、“石墻”、“綠蔓”、“卷云”、“小城”、“燕子”等等這些意象的,是些值得輕輕咀嚼的傳神的動詞,比如伸、舉、兜、盛、沾、棲、躲、鳴囀、踏、關(guān)等等。而這首詩在清秀中所蘊著的樸素的絢麗,無疑應(yīng)歸功于詩中豐富的色彩。金色、深藍、綠、白、青、紅,真可謂五彩繽紛。當我們讀完整首詩,便不由隨身從這“園”中攜一縷綿長的聲、色交輝的嘆詠的回響。
(趙文菊)
園
從溫馨的泥土里伸出去來的
以嫩枝舉在高空中的樹叢,
沐浴著移轉(zhuǎn)的金色的陽光。
水彩未干的深藍的天穹
緊接著蔓綠的低矮的石墻,
靜靜兜住了一個涼夏的清晨。
全都盛在這小小的方圓中:
那沾有雨意的白色卷云,
邊棲于西山下的煩囂小城。
如同我匆匆地來又匆匆而去,
躲在密葉里的陌生的燕子
永遠鳴囀著同樣的歌聲。
當我踏出這蕪雜的門徑,
關(guān)在里面的是過去的日子,
青草樣的憂郁,紅花樣的青春。
1938年8月
(選自詩集《探險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