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丹白露森林

塞南古爾^[15]所談到的楓丹白露對耽于幻想的人來說完全是一堆沒有意趣的景色。確實(shí)如此，這里的風(fēng)景一般非常纖秀，陰郁，低沉，孤寂，絕無粗獷之感。動物稀少，大致可以估計(jì)得出有多少只黃鹿，鳥類也不多。能見到的泉水極少，甚至沒有。這種地表的水源匱乏尤其會使來自阿爾卑斯山的人感到難過，他們還帶著故鄉(xiāng)那無數(shù)流泉的清新氣息，眼睛里還浸染著那兒的瀲滟湖光。湖啊，你這碩大的美麗動人的明鏡啊，多么令人難忘。由于流水和白雪的映照，阿爾卑斯山的一切都顯得十分明媚和輝煌。而這里，只是一片黯淡。然而這小小的一隅之地卻是個謎，在整個法國別具特色。這里處處是毫無生命痕跡的僵硬的砂巖；尤其是今天，它給你看到的是剛剛栽種的松樹，樹蔭下什么也不生長。要尋覓那些隱藏在地下的東西，必須有一根榛木棒，才好叫清泉汩汩涌出。^[16]只要用它一指，你就準(zhǔn)能找著。這根棒是什么呢？我說：一番研究或是一分愛、一分激情才足以照亮這個內(nèi)部世界。

這地方的魅力并不存在于它所蘊(yùn)含的藝術(shù)里。

城堡^[17]用它形形色色的回憶和它的古老使這里的森林感到愉悅。但相反地，它并沒有因此而增加任何效果。真正的仙女是大自然，是這個奇妙的境地，昏暝、空靈而貧瘠。

這兒到處都是森林，也跟任何森林一樣，呈現(xiàn)出一種異常偉岸的氣派。那下布雷奧產(chǎn)的山毛櫸直沖云霄，無限壯麗，盡管它們枝干挺直，樹皮光滑，我卻仿佛覺得這是人們在別處都可看到的東西。這地方的特色不過是地勢低洼，昏暗，山中磊磊多石，遍地可見嶙峋的砂巖，樹木虬曲，有堅(jiān)韌不拔的榆樹和剛強(qiáng)有力的巨大橡樹。

森林的面貌是變化無窮的。她有阿爾卑斯山的寒帶樹，而在這種樹下面又隱藏著最怕冷的植物。在萬物蕭瑟的冬季和早春天氣，只見巉巖崎嶇，令人駭異，可是一到秋天，整個林子都披上了一襲錦袍，樹葉全紅透了。在同一天里林子可以隨意更換多少閃光的薄紗，就像朗達(dá)拉^[18]在畫幅里所描繪的那樣。這一帶森林的樹梢之間常常縈繞著一層淡淡的輕霧，如面紗，如圍巾，如腰帶，真是變幻莫測。偉巨而沉重的砂巖，興許你以為它永無變化吧，可是它們卻也不斷地變換著外貌、顏色，甚至形狀，時時不同。比如那座叫作阿風(fēng)崖的小小山巒總是氤氳著灌木的香氣，清晨還曾跟我們打過招呼，黎明快活的陽光、迷人的朝暾把砂巖染成一片玫瑰紅色；萬物含笑，與充滿詩意和虔誠的心靈的探索和諧一致。黃昏時分，當(dāng)我們歸去時，這無常的仙境就完全變了。那些原來在輕盈的陽傘下面笑靨迎人的松樹，頓時變得粗野起來，發(fā)出一連串呼嘯、蠢笨的哀號。這些矮小的灌木，早間還曾溫雅地邀請披著潔白衣裳的仕女暫時留步，采擷漿果或花枝，現(xiàn)在在它們的矮樹叢中仿佛隱藏著不知什么災(zāi)禍、強(qiáng)盜還是女巫。但是變化最大的還是曾經(jīng)款待過我們的山崖。是黃昏，還是驟起的風(fēng)暴，使它們?nèi)兞四?？我不知道。但是它們一眨眼都變成朦朧昏沉的斯芬克司^[19]、偃伏在地的巨象、猛犸和那些早已絕跡了的洪荒時代的怪獸……不錯，現(xiàn)在它們都蹲著身子；可是如果一旦它們挺立起來呢！無論如何，時間正在流逝，讓我們邁步走吧……有人倚在我手臂上。

這森林配得上喜劇As you like it ^[20]這樣的名字嗎？

不，為了對這森林公正些，應(yīng)當(dāng)說這些幻化游戲，這一切眼睛所看到的變化都不過是外表的東西罷了。盡管那樹葉和霧氣不斷變化，那流沙常常消逝，這里卻具有一種興許是任何別的森林所沒有的深厚的地層，與心靈連通的固著力量，心靈使之鞏固，在自己身上發(fā)掘并尋求其中所蘊(yùn)藏的永恒不變的東西。請不要老是駐留在這些古怪的、突然發(fā)生的變化上吧。外面說：“任憑尊意?！笨墒抢锩鎱s說：“永遠(yuǎn)，永遠(yuǎn)如此。”

這是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忠誠而溫馨的、真正的美，令人想起夏爾·德·奧爾良^[21]的詩句：

此景誰能厭？

昳麗永如新。

有一天我獨(dú)坐在宇西峰^[22]上凝望楓丹白露時想起這些。我知道在這狹小而平凡的空間里，在這砂巖、樹木、石頭表面的凌亂無序中，確實(shí)有一個相當(dāng)規(guī)則的形狀，其中蘊(yùn)藏著一個偶然乍見無法參透的秘密。

總之，這幾乎純?nèi)皇且蝗ι趾颓鹆甑兀@里的一切表面看上去似乎顯得干燥，但是這砂巖卻很濕潤，沙丘含著水分。從四面八方來的、看不見的水都匯集到澗谷深處的巨大蓄水池中。

這里經(jīng)常有暴風(fēng)雨襲來，而雷霆卻很少見。幾乎每天人們都在等待著暴風(fēng)雨的來臨，但森林留下了它們，使它們停駐，把豐富的水源留給了自己。等到用它的葉片、樹干和樹下的沙土篩過之后，這才轉(zhuǎn)送到幽谷底層。水沁入地下，誰也看不見了。

掘吧，你準(zhǔn)能找到。

甚至在十分岑寂的時辰，森林還不時發(fā)出聲音，一點(diǎn)微響或是一些喁喁絮語，使你想起生命。偶爾，在橡樹上挖洞的勤勞的啄木鳥在忙碌的勞動中忽然一聲長鳴，它是在策勵自己吧。時不時地，采石工人的大錘一下一下落下，人們從遠(yuǎn)方就能聽見這沉重的巨響?？傊?，你只要諦聽，你準(zhǔn)能捕捉到一絲絲意味深長的輕微聲息，你可以看到，就在你腳下，在層疊的枯葉中間有無數(shù)的小生命在奔馳，它們是這地方的真正居民——螞蟻。

如此眾多堅(jiān)持勞動的形象，把一種真正的莊嚴(yán)之感滲入于遐思默想之中。它們各自都在以它們自己的方式發(fā)掘。好，你也一樣，把你的勞動繼續(xù)干下去吧，探索你自己的思想吧。

這里是治療今天的重大病癥的碌碌營營、動蕩不寧的勝地。這時代對于自己的病痛一點(diǎn)也不了解。人們不過是略略接觸，就已經(jīng)自覺心滿意足。人們從極其錯誤的觀念出發(fā)，認(rèn)為在一切事物中最好的是表層和上面，只要伸出嘴唇即可觸及?？墒?，上面常常只是些泡沫，下面、里面才是生命液汁之所在。一定得向下深入，憑著意志，憑著習(xí)慣更加深入到各種事物里面，從其中找到和諧，幸福和力量即寓于和諧之中。如果不幸陷入思想上的貧乏，那就必然會精神渙散。

我喜歡那些能夠收攏、集中思想的地方。這里，在這一片狹小的丘陵地中間，種種變化純粹是外部的，完全可以目睹。有這么多濃蔭遮蔽，風(fēng)自然沒有多少變化了?？諝獾哪Y(jié)給人一種心理上的平衡。我不知道在這兒一個人的思想會不會大大地覺醒過來；但是那充滿生氣蓬勃的思想的人肯定能長期保持下去，執(zhí)著地懷抱著他的夢，從中捕捉到、品嘗到一切外部的變化和一切內(nèi)里的秘密。心靈將在其中生根，并將懂得生命真正完美的意義并非僅僅涉獵外表即可取得，而是要深入其中去研究，去尋覓，含英咀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