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獨特的風光，獨特的視角

——評藏北野人《人生寫大湖—科考行紀》

這部詩集的作者以“藏北野人”來署名，率真而樸實，很有個性。一則是這個筆名如此直白，直白到幾乎有些特殊，以至于反而生出了幾分異樣的文學性來?！安乇薄秉c出了環(huán)境場域，“野人”之稱道出了身份鏡像，署名倒也貼切。我們的作者“本體身份”是一位科考工作者，與此同時，也是一位詩歌寫作者。按照他自己的說法，這部詩集里的詩作，也正是他在青藏高原進行科考活動的捕獲。二是作者以“野人”自比，是出于“本真”，相對于城市的“文明人”，在荒野科考的他就是一個“野人”，返璞歸真，無拘無束，甚至不用拘謹?shù)奶自捄托g語。如此，“野人”也可以從社會學、美學的角度來理解，它所對應的，或者說反撥的，是現(xiàn)代都市里的文明人，甚至是?？乱饬x上被現(xiàn)代文明秩序“規(guī)訓”之后的“套中人”。在此意義上，“野人”的身份又意味著對常俗生活秩序的挑戰(zhàn)、逸出，意味著不同于庸常的審美路徑、價值坐標乃至詞語意象譜系。

這一切，固然僅僅是從一個筆名展開的聯(lián)想，但的確同《人生寫大湖—科考行紀》里的作品存在著千絲萬縷、或明或暗的關聯(lián)。詩人集中而深入地聚焦青藏高原的景致風物，敏銳地捕捉置身極端自然環(huán)境時個體的情感（乃至身體）反應，這樣的抒寫，的確提供了獨特的、極具吸引力也極富沖擊力的審美體驗?！睹利惖奶炀防锏倪@幾句詩，可以說是集中且典型地體現(xiàn)了詩人描寫青藏高原時的視角寬度和層次厚度：

我們似乎染上佛教徒的虔誠

向西尋訪一個古老的文明

寧靜的時光

可以聽見剛開凍的小河在流淌

縈繞稀少的人煙

偶爾飛過的鳥兒

幾聲啼叫留在遼闊里

短短的幾句詩，內(nèi)蘊相當豐富、多元的話題，而這些話題也都緊密切合著青藏高原最鮮明的特點及想象?！胺鸾掏降尿\”指向青藏高原濃郁、古老的宗教文化氛圍，“向西尋訪”的是西部邊疆地區(qū)獨具特色的文明發(fā)展脈絡，“剛開凍的小河”關乎自然地理，“稀少的人煙”指涉人類生活相關經(jīng)驗，“遼闊”是對特定地域的總體印象，將這總體印象具體化的則是“聽見”開凍和鳥兒啼叫的個體身體感官（聽覺）。事實上，詩人在整本詩集中，一直在對以上幾個話題展開深入的挖掘闡釋，高原的風光景色、狹義的宗教和廣義的情感、人文歷史風情等，是藏北野人在詩歌中著重表現(xiàn)的內(nèi)容。

在表現(xiàn)的過程中，藏北野人選擇了一種總體平實而又有節(jié)制地夾以抒情的方式來表現(xiàn)。詩人能夠細致地觀察、精確地描述詩的對象，同時亦不乏陡峭卻合理的想象。許多句子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例如“天空的唇深刻吻入大地。銀白色的綢緞半遮住冷峻的容顏，哈達系滿城鎮(zhèn)?！保ā赌乔罚澳钋嗵乒爬?，地球的一道龍脊，發(fā)達的肌肉爆裂深刻的紋理”（《天路雪原》）等。這是高明的選擇。

我讀到過不少抒寫青藏高原的詩作，其中大多數(shù)都并不成功，原因之一便是作者一涉及高原便開始恣肆抒情、自我爆炸，而由于青藏高原作為意象符號本身過于強大，這種抒情又很容易被納入早已形成定式的路徑軌道（例如“神圣感”“純潔性”“靈魂生活”，甚至“仁波切情結”等），導致失卻了自身的辨識度和情感特色。藏北野人的詩集中，那些比較成功的作品大都避開了這樣的風險。一方面是詩歌寫作的自覺—詩人并沒有讓浪漫主義的情懷失控地沖破現(xiàn)實主義（或者說“現(xiàn)實感”）的基本框架，沒有讓高原的美學沖擊力瓦解掉詩人的內(nèi)在主體性。另一方面，這也與藏北野人獨特的身份、獨特的視角有關—他是科考工作者。

詩集中有許多漂亮的句子，都與科考有著或隱或顯的關聯(lián)，如《蓬措邊》：

山麓原上不見了羊群

我們是活著的化石，走動在21世紀的沉積層

這首詩直接寫的便是科考。還有一些寫科考過程中的際遇乃至驚險，如《六月二十日色林措湖上》等。這類提取自特定行動（科考工作）的經(jīng)驗，非常生動又高度具體的現(xiàn)實指向且擁有常人難以企及的特殊性，可以說是在相當程度上提升了藏北野人“青藏高原”題材詩歌的個人辨識度。這讓我想到中國新詩的歷史上，“高原詩”其實有著自身強大的傳統(tǒng)譜系。昌耀在青海留下過一系列熠熠生輝的出色詩篇，海子的《日記》（《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等名作流傳甚廣，甚至于堅早年也有過集中書寫云貴高原的“高原詩”階段。他們的高原抒寫，都具有相當鮮明的個人印記。當然，我并不是說，藏北野人的詩作在藝術上已經(jīng)能夠與這些詩歌史上的大師相提并論。

但無論如何，當一個詩人正有意識、有規(guī)制地耕耘自己的題材領域，并且已初步形成了自己的風格角度特點的時候，我們總會感到欣喜，并且有理由相信他有能力在未來取得更出色的詩歌成就—就像閱讀藏北野人的詩作，我此刻的感受那樣。

李壯

2021年8月10日

李壯，青年評論家、詩人，現(xiàn)供職于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研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