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討喰

這里挺好 作者:楊再輝


討喰

1

小時候,常聽大人們講到“討喰”這個詞。

“你們云落屯這些地方,大坪大壩的,好討喰!”

“那時候啊,松桃這個廊場還沒得馬路,出去討喰全靠這大河,你二伯伯當水手就跑船到過常德!”

父親說的大河,是寨子前面的河——大河當然只是我們叫的,城里人都叫它松江河。順著河流下去,是湖南茶峒、花垣、保靖,再一直下去一直下去,就到了常德,到了洞庭湖。

明晃晃的冬水田里,一只只鴨子伸著頭頸,扁喙在泥水里“嘎嘎嘎嘎”挖撮。顧不得頭上的碧空,顧不得田埂的稻草,也顧不得姜老者者。鴨子在搜尋谷粒、螺螄和小魚小蝦——鴨子這是在討喰!

父親去無錫看二姐回來,給我寫信——“你二姐那些廊場,地方平展得很!人家都在壩子中間……”父親認為二姐嫁的地方好討喰。

三妹、小妹一天天大了。女兒家,遲早都是出去的——只是,去哪里呢?父親希望她們也能像二姐那樣,找到一處好“討喰”的地方,不要像大姐那樣。

2

如果不算上我,二姐應該是最早出去討喰的。

清早起來,二哥和弟弟就扛著鋤頭跟父親去載陽壩上挖苞谷土,三妹下河邊洗衣服洗菜,小妹也背著背簍趕牛去了河壩,只有二姐還沒有出門。

以往這時候二姐早就已經(jīng)進城去了,二姐賣菜——黃瓜豇豆,大蒜白菜,二姐用背篼背,用腳籃挑。但二姐今天沒有出門,二姐一直在下面樓子屋,樓子屋在院壩邊上,以前本來是我和弟弟睡覺的地方,寄婆有一次來我家,“姑娘家,生來就該住在深閨大院,沒有姑娘家露天露地住邊邊角角的道理!”寄婆說,“我做主了,樓子屋騰出來給幾個姑娘住,讓老三老小去住倉屋邊上!”這樣父親就把我們的房間換了過來。

這個早上,一直等到父親、二哥、弟弟和三妹小妹都出門了二姐才出來?!靶浅健倍憬形?,“星辰,姐和你說個事——有人邀我去無錫打工。你在外邊讀書,見的世面多,你說姐是去還是不去?”二姐捋了一下耳邊的頭發(fā),二姐的頭發(fā)長,而且凌亂,同她這些日子的心緒一樣。

二姐說是去打工,其實我們都知道,二姐很可能是一去不回頭了。二姐沒有文憑,沒有手藝,就只有一種要奔出去碰運氣的念頭。二姐要走了,二姐這年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二十四歲的姑娘,不管從哪一方面講,都不能再守在家里了。母親去世后的幾年來,二姐一直洗衣煮飯,喂豬挑水,進城賣菜。里里外外,大大小小,二姐接替著母親。

二姐曾經(jīng)有過一個對象,是爛橋那邊漢寨子人,離巖腦殼七八里路。二姐的對象是小姑姑幫介紹的,家里只有爹和一個癱瘓在床的娘。姑姑到人家串門,說起這門親事?!安畫尅惫霉谜f,“你家三娃今年滿十九歲了么?我給他總成一門親事——是我娘家哥的二女……”

母親那時已經(jīng)不在了,姑姑來和父親商量。父親想二姐已經(jīng)十九歲了,爛橋寨子好歹也算是河邊壩子,吃飯不愁,就只是柴火艱難點——但這個年月,女兒嫁過去有口飯喰,也就很難得了……一番思前想后,父親答應了下來。

但是二姐不愿意。人家上門來提親、放炮火,二姐都躲著不見,連正月里拜年,二姐也不出來。父親苦口婆心,但二姐就是犟著,“我不去!”二姐低著頭,“又不是為了我,是看人家可憐,才叫我去!”而父親認為,既然炮火都放過了,禮也過了,兩家就應該算有這回事情。好端端的,平白無故退人家親,太對不住人。

我考上大學,二姐的對象來我家,父親留他吃飯,他說還要回去做活路,父親叫二姐送他,二姐在灶房里裝著沒聽見。最后,還是我替二姐去送。二姐的對象跟我同一年出生,但比我還要靦腆,父親叫二姐的時候,他在旁邊一直埋著頭看腳尖。

出了門,我們一個在前邊走,一個在后邊跟。走過巖洞邊,快走到載陽壩上,他才停下來,“毛弟——”他叫我,先前一直塞在褲兜里的手抽出來,竭力學著大人的口氣,“毛弟!你考上大學,哥沒什么送你——這幾塊錢你自己去買本書看……”我不接,他硬要給,我還是不接,他就不知道怎么辦了。最后他把錢擺在路邊石頭上,掉頭就跑。我撿起錢,在后面追,一直追到渡口,追到仙人借,也沒追上他。

后來,二姐到底還是將這門親事給退了。再后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二姐繼續(xù)料理家務,喂豬挑水,賣菜下地。二姐不光忙家務,還料理一家人的吃飯穿衣,空閑下來還給我們做布鞋、織線衫、縫鞋墊。我穿的第一雙皮鞋是二姐給我買的,在那之前我一直都是穿的解放鞋,讀大學腳上也只是一雙球鞋。放寒假我回家,二姐到街上賣菜,看到有人家賣減價的皮鞋,就給我買了一雙,那是我穿的第一雙皮鞋。

現(xiàn)在二姐問我,我說,姐,如果是打工,還是去廣東、海南,工作好找;但是要考慮別的,恐怕還是要選擇無錫,畢竟是蘇南地區(qū),平原地帶,哪怕是農村也比我們這邊要好。這附近團轉,也實在找不出像樣點的地方。長生伯伯家蕓茵姐,嫁在牛角河,算是縣城邊上了,但是每家攤不到巴掌大一塊地,全寨人起早摸黑靠磨豆腐、做點小生意過日子;大姐在盤絲營,飯是有得吃,燒的柴火也有,挑水洗菜就在屋坎下。但是一年到頭,日子也是緊巴巴的……姐,就是不曉得邀你去的是哪些人?靠得住不?

二姐說靠得住,就是財政表哥家的鳳英姐。想想,又說,應該靠得住吧,我們是去那邊找菊仙表姐……菊仙表姐就是財政表哥的妹妹,宣明大舅的女兒,小時就沒有了娘,十四五歲跟人到外面打工,福建、廣東,到處都去過。前兩年,才聽說在無錫那邊嫁人安了家。

二姐長到二十四歲,除了縣城,從沒出過遠門,連附近的銅仁都沒到過。二姐第一回出門,在火車上,不管是醒著還是睡著,都緊緊地抱著包袱。二姐的包袱里除了幾件換洗衣服,就只有父親買給她路上吃的餅干。二姐的身份證和一點路費錢在家里時就藏在貼身的衣服口袋里了。

在火車上她們遇到幾個去廈門的人,聽口音是老鄉(xiāng)。說是去打工,卻又沒看見帶行李。先是一個女的坐過來,問二姐:“妹,你們到哪里去?”二姐沒有回答?!拔覀兊綗o錫!”鳳英姐說。后來又一個男的坐了過來:“你們在那邊有熟人嗎?”“有,我妹家在那邊!”兩個人說你們其實不用去無錫,廈門那邊工作也蠻好找的,工資也高,不如你們也在鷹潭轉車,和我們一起走……女的拿東西給她們吃,二姐沒有吃;女的又拿水給二姐喝,二姐也沒有喝。

二姐緊緊抱著包袱,火車一路哐啷哐啷,從天黑奔到天亮,又從天亮奔到天黑,沿途的電線桿、燈火、山丘人家在暮色中后退。二姐下巴抵著包袱,二姐的腦海里,放電影似的浮現(xiàn)著故鄉(xiāng)的河壩、腰灘、封龍坡、云落屯,還有披著蜜一樣的晚霞在壩上挑水潑菜的父親和弟弟……坐了三十多個小時的火車,二姐和表姐到了上海,然后轉車趕無錫。那時的無錫,交通還不方便。二姐她們照著表姐的地址,出了車站就開始打聽,問了半天,才問到開往表姐家方向的公共汽車。找到站牌,然后又是等,坐在路邊石階上,抱著包裹。好不容易來了一輛車,擠上去,將近一個小時,下了車,兩個人又是一路走一路問。

找到離表姐家還有一里多路的時候,二姐實在走不動了?!傍P姐!我們找人家討口水喝,好啵?”二姐說著,在路邊就坐了下去,也不管地有多臟,土有多厚。二姐蓬頭垢面,兩邊嘴角起了泡,眼眶也陷進去了;二姐的眼睛看起來特別大,但是裝滿了惶恐和憔悴。表姐自己其實也和二姐差不多,幾天幾夜,火車汽車,擔驚受怕,加上想家。一路上除了帶的餅干外幾乎沒有吃過任何東西,也沒有好好合一下眼,兩個人都是蓬頭垢面,風塵仆仆。

鳳英姐領著二姐,兩個人走進路邊人家討水喝。院子里,一個男人在埋頭修三輪車,男人告訴她們,井在那里,你們自己用吊桶打水就可以喝了。二姐在家洗菜、挑水、煮飯,用的是水桶,扁擔鉤一掛,去河溝水井邊,舀滿兩桶水,扁擔再一鉤,挑了就晃悠晃悠往家走?,F(xiàn)在這里卻是用的吊桶。二姐和表姐都是第一次看見吊桶,都不會用,手忙腳亂了好半天,才終于吊起來小半桶水。打起來的水,你一口我一口分著喝,再去打第二桶的時候,就把人家的桶給落到井里去了。人家說你們要去哪里?走親戚?。磕銈內グ?,等會我自己把桶撈起來。

從老家到江蘇,坐了汽車再轉火車?;疖囬_過湖南,開過江西。二姐抱著包袱,望著車窗外緩慢地、一直不停地往后退去的大片稻田和低矮的磚房,望著頭頂烈日辛勤勞作的男人女人,二姐心里除了越來越重的鄉(xiāng)愁,還涌起了一種深深的失望。二姐想,這些地方和老家又有什么區(qū)別!這些地方連老家都不如!在家里還有爹,還有弟,還有妹,還看得見河那邊的云落屯,這里什么都沒有……二姐打定主意,到了無錫,如果一切也像火車兩邊看到的這樣,就回家,回家去嫁人,一輩子不出來了……但是二姐沒有回家,因為遇到了二姐夫。

二姐剛到,就有人幫忙介紹對象了。剛開始介紹的一個,二姐沒答應。到介紹第二個,才是姐夫。姐夫和表姐夫他們一個村,只有父親沒有母親,兩個姐姐都已出嫁,父子倆將日子過得有一搭沒一搭,姐夫家在村子里差不多算是最窮的人家了。但是二姐自己也沒有挑選的余地,人家到表姐家來一說,二姐說別的我不選,我就先看看人??戳巳酥?,二姐就答應了。

二姐到無錫才一個星期,就把自己嫁了。一個月后,信送到家里來,父親讀了沒幾行,就哭了。父親手蒙著臉,淚水從松樹棒一樣的指間滲出來。

“爹!我找到人家了……”

二姐告訴父親。

“男方比我還小一歲。家里只有爹沒有媽,看上去還算誠實,在無線電廠上班,是個臨時工。爹,我在這邊生活什么的都比老家要好,爹不要擔心我,我就是想家,掛念爹……”

讀了信,父親去扳鷹咀把二姐的事講給母親聽。第二天,又去縣城,給二姐拍照片寄去。

第二年田里地里的莊稼剛收完,父親就挑著兩只編織袋,裝著花生、核桃和幾件換洗衣服,照著信上的地址,千里迢迢去看二姐。

找到二姐家,父親沒看到光鮮齊整的洋樓,父親只看到九十年代江南的黛瓦粉墻:青磚的地面已經(jīng)破損,墻角堆著木桶和鋤頭,一張油漆剝落的木桌,吃剩的飯菜罩在竹篾罩子下,黃豆大的蒼蠅在伺機飛舞,旁邊墻上的祖宗神位蒙著厚厚的一層灰……面對一屋的窘促和凌亂,父親扶著門扉,眼里就涌出了兩泡淚,父親回過頭看二姐。

“爹,這里只是嘁飯、放東西的地方——房間在上面……”二姐見狀,連忙領著父親上樓去。

第一次出遠門,旅途勞頓,水土不服,父親在二姐家住了一個星期,也病了一個星期,回到家又臥床休息了幾天。但父親心情很好,父親寫信告訴我:

“你二姐那里地方平展得很,人家都在壩子中間。他們住的是兩層樓的磚房,也有沙發(fā)家具,不比我們街上那些干部家里差?!?/p>

父親認為二姐那里好討喰,二姐嫁得比大姐要好。

3

“喰”

拼音:cān, sūn, qī,筆畫:12,釋義;古同“餐”,吃;古同“飧”,簡單的飯食;愛飲食。

解釋1:喰cān,古同“餐”,吃。

解釋2:喰sūn,古同“飧”,簡單的飯食。

解釋3:喰qī,愛飲食。

詞條標簽:漢字 生僻字 字典 漢語 字。

討喰——謀生,找飯吃,尋一條活路……

小時候,最早給我展示討喰不容易的,是姜老者者。

老者是對上年紀人的尊稱,但是再加上一個“者”字,味道就變了:

——老者者!你勾著個腦殼,找哪樣卵嘍?

——老者者,你今年多大啰,有摟屎喰(六十七)了不?

姜老者者又在包家?guī)r坎那里看我們了!姜老者者又在那里喊冤一樣喊了!姜老者者……我們叫姜老者者,都是在背后叫?,攤ゲ慌拢攤ジ耶斆婢瓦@樣叫他。

瑪偉和姜老者者罵架很有看頭。

你個老不死的!老斷子絕孫絕根絕代的!瑪偉罵得順嘴順舌,嬉皮笑臉。

姜老者者咬牙切齒,臉色鐵青,下巴上幾根山羊胡子翹起來:你個有娘養(yǎng)沒娘教的!短命死嫩砍點點的!

上下寨子的放牛娃,沒有哪個不怕姜老者者。你才把牛趕進大河壩,他就在包家?guī)r坎那邊防賊一樣盯著你。傍晚你背著一捆柴趕?;丶?,他早早地就守在沙壩咀路口,陰陰地等著你。

但就是這么一個讓我們又恨又怕的姜老者者,那次竟然被大人們當祖宗一樣請進寨子,而且還是在瑪偉家!而且還給他坐上八位!大人們圍著他,又是煙又是酒地敬。

氣歸氣,我們也只敢聚在村口,看大人們在那里吃肉喝酒,聽著他們那些趕場天豬市牛市上一樣紛紛嚷嚷的說話聲。在這些聲音中,姜老者者那倒過嗓子的人才會有的聲音硬是像破鐵鍬在水泥地上摩擦,讓人牙根發(fā)癢發(fā)酸。

“來!來!來!不和娃娃一般見識!不和娃娃一般見識!來來來,喝酒!喝酒——”

大家才發(fā)現(xiàn)姜老者者是不能喝酒的,盡管他端著碗,架勢拉得很大,但才兩口下肚,臉就已經(jīng)變成了豬肝色。

姜老者者腳步發(fā)飄,酒碗端不穩(wěn)。坐在椅子上,身體直往桌子下溜?!案闾鞂毚鬆斨v!”他抓著天寶大大的手,像是抓著一截柳樹根,使勁抖。“我跟你天寶大爺講!”一張吃酸菜吞雜糧唾沫橫飛的嘴巴都快咬在天寶大大的耳朵上了。

“這個事情,你放心!沒事!沒得——事!”擺擺腦袋,像馬打響鼻似的吹酒氣,兩片嘴唇和腮幫子上皺巴巴的皮肉抖得像破布。

“跟你天寶大爺講,這個事情沒得事!都包在我身上……包在我身上了!”

也就是這次,大家才知道,原來他是縣城西面粑粑坳的人,小時候就沒有了爹媽,后來又沒有老婆崽女?!澳闩虏辉炷踵福 本谱砻院?,兩粒猩紅的眼珠子擠在那堆皺紋里,“才筷子大點,就自己討生活了;要不是共產(chǎn)黨毛主席,哪有我的今天噢!”

大家想今天怎么啦?今天你又有什么啦?田沒一丘,房沒一角,崽女都沒有個!就只有你那個卵鴨棚!河壩?河壩這些樹,這些水,這些田土,又不是你的……心里是這樣想,但是大家都雞啄米一樣點頭,“對嘞!對嘞!是造孽咧!要不是共產(chǎn)黨毛主席,哪里得有我們今天哦!”

喝了,吃了,也說了,又恭恭敬敬把他送回家。姜老者者前腳才出寨子,我們這些先前一直憋著、忍著的孩子就又嘻嘻哈哈地吵鬧開了,連那些十八九歲嘴唇上已經(jīng)長了一層黑黑茸毛的小后生也跟著我們一起嬉鬧。

“你怕不造孽喔!”我們馬著臉,搭著嘴唇,學姜老者者的樣子,“才筷子大點,就自己討生活了;要不是共產(chǎn)黨毛主席,哪有我的今天噢!”

大河壩在蓮暉峒峒下去一里多路的地方。一展平的河灘地,草肥水美,白楊、水曲柳,這里那里一簇簇的荊條灌木;靠河的一邊是花邊似的鵝卵石沙灘。對岸,隔著幾丘高粱面窩窩頭似的丹霞山丘,就是縣城了。

這里是天然的放牧場所,豬啊,牛啊,人啊——綠茵茵的草地,中間大片大片的樹林,槐柳、荊條、刺梨和其他各種叫不出名字的灌木,密密麻麻,郁郁蔥蔥。別說人、狗,就是牛鉆進去了都不容易找到。樹林的邊沿,包家?guī)r坎下的麥田和苞谷地,一年四季青蔥翠綠。一條人工開挖的溪溝,把大河水引進去,灌溉巖山下的肥田沃土。水漲水落,留下一串珍珠似的池塘,池塘里小魚小蝦、螺螄河蚌,還有漲水時隨波逐流誤入其間的鯽魚鯉魚,鯽魚大的有手板寬,鯉魚則長得紅尾紅鰭。

姜老者者就在大河壩放鴨子,稻谷收割的時節(jié),就把鴨子趕到空蕩蕩的稻田里去覓食。他很少把鴨子趕到大河灘上來,一是河寬水闊,鴨子多,照應不過來。他的鴨群多的時候有上千只,少的時候也有四五百只,浩浩蕩蕩,前呼后擁,是大隊伍,鴨子到了河里就撒歡興奮,“嘎嘎嘎”撲騰翅膀,劃著水面,滿河滿天飛去,他根本就攏不成群。常常天都快黑下來了還看見他舞著根竹竿,站在河坎上,“餌頑,啦啦啦——”“餌頑,啦啦啦——”招呼鴨子聚群組隊,上岸回家。但到了大河里的鴨子一個個見異思遷、忘恩負義,根本就不聽他的召喚。任他在岸上喊得口干舌燥、頭暈眼花,一個個仍然沒心沒肺地在河面上“嘎嘎嘎”地樂不思蜀。

姜老者者不敢把鴨子趕進大河里,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姜老者者沒有崽女,沒有老婆,沒有家人,孤零零的一個老頭。鴨子是他的崽女,是他的家人,是他的衣食來源。趕場天,他花五只十只鴨蛋請人來給他照看鴨群,自己挑積下來的鴨蛋上街賣?;貋淼臅r候買回人和鴨子都需要的谷物糧食,還有鴨子可以沒有但人卻絕對缺少不了的醬醋油鹽。人和鴨子的口中食除了田里水里的小魚小蝦、螺螄河蚌,其他都得靠從鴨屁股里擠出來,我們一直搞不清楚是鴨子養(yǎng)活他,還是他養(yǎng)活鴨子,是他放鴨子,還是鴨子放他。

天黑了,姜老者者把鴨群圈上塘坎,關進半人高的竹柵欄,自己睡在柵欄邊上。鴨群關在野地,常常招來那些晝伏夜出的小野獸。鴨子對這些野獸的聲音和身體上的騷臭氣味極為敏感。夜半三更,鴨子炸群了,“嘎嘎嘎”亂叫,在竹柵欄里波浪一樣東奔西涌,姜老者者就得披著衣服爬起來,“噢吼”“噢吼”喊著,光著腳,提著馬燈圍著鴨棚到處亂照。一照,一吼,小獸就跑走了。過了一息,又悄悄地潛來……一夜到亮,姜老者者難得睡上個囫圇覺。

他的屋不能稱屋,連個窩都算不上。一張小小的木床架子,上面撐起兩根竹竿,竹竿上蓋一張塑料薄膜。這樣,屋也有了,家也有了,瓦也有了,床也有了;搬家的時候,竹簾子一卷,捆在窩棚上,人鉆到架子下,肩膀一扛,趕著鴨子,就上路。

姜老者者自己活成這樣,可偏偏還要管天管地管我們。他不許我們的牛碰著地里的一點點莊稼,連牛走近土邊他都要喊。他還不許我們折樹枝,連手指粗的一根都不讓我們折。似乎,這些稻田、麥土和莊稼、樹林子是他家的自留地,是他的私人財產(chǎn),是他的婆娘和崽女!

“它才筷子大點點嘛!它還要長大的嘛!”板著臉,歪著個嘴巴,像是誰都借他白米還他糠殼。我們放牛,勤快的女孩子會去樹林里撿枯枝,拿回家當柴火,姜老者者遠遠看見了,就要走上來,看你背上的柴捆是不是生樹枝,看枯枝的茬口是不是有刀砍的印子。

有一回瑪偉騎在柳樹上蕩秋千一樣搖晃著跟我們賭:“你們相信不?老子敢惹他,老子一個人都敢惹他!”我們坐在地上,仰頭望著他說不相信。

“老子們來打賭——敢不敢?”我們說好!“賭什么?”“賭一只水鴨子——下回吃水鴨子的時候我們都不吃,我們看著你吃!”

“好,不許反悔,是你們自己講的!”瑪偉“哧溜”“哧溜”兩下,從樹上梭下來,跑到姜老者者的鴨棚邊,把樹條掰彎,把嫩枝折斷。

太陽很好,天氣融融,蜜蜂嗡嗡,鳥兒在灌木間落下又飛起。姜老者者本來是坐在窩棚里,穿針引線,笨手笨腳地縫補衣服。聽見外面的響動,就伸出頭來看??纯?,再看看??戳爽攤ビ秩タ幢慌獢嗟哪蹣渲?,看折斷的樹枝茬口上淌出來的血液一樣的綠色汁液。心子都痛落了!然后就又開始罵。他越是罵,瑪偉越是折騰得歡。到后來,終于把他徹底惹毛了。老家伙扔下手里的衣服針線,舞著竹竿攆出來。

“擺倒擺倒砍!一棵都莫留,一棵都莫留!”他氣急敗壞,甩手摔腳,一腳踢在一棵樹干上,一把也去折斷一棵嫩樹秧子。滿池塘的鴨子被他攆得“嘎嘎嘎”亂叫,真?zhèn)€是雞飛狗跳,天下大亂……

大河里,魚多蝦也多。鵝卵石下,翻開來,有時候還有銅錢大的小龜小魚。牛到了河壩,自己會找草吃。我們就把衣服脫了,跳進河里去摸魚,摸到的魚,用柳條串子穿起,銜在嘴巴邊。一個個光溜溜黑黝黝泥鰍一樣的小身體泡在水里,撅著屁股抓得正起勁,忽然巖山腳下就是一串炸雷似的聲音:

“放牛的!跑到哪里去了?哪家的牛?牛是哪家的?有??宣溍缌恕?/p>

喊得火燒屁股,聲嘶力竭,殺氣騰騰。

抬起頭來一看,渾身激靈,頭皮發(fā)麻:媽嘢!可不是?牛已經(jīng)跑到人家麥苗地里了!

一個個連滾帶爬跳上岸,抓著褲衩套著蹦著就跑,跑攏了搗娘搗媽地罵,雨點般的石頭砸。膽小臉皮薄的牛,亂奔亂竄,跑出來;膽大皮厚的,不理不睬,臨要出來了,還不忘記叼上一口,連麥苗帶根,慢騰騰地邊走邊嚼。

牛是轟出來的,姜老者者還在巖山腳下罵:“看牛不好好看!牛在一邊人在一邊!牛在一邊人在一邊!陽春都吃了多少了?!看到?jīng)]有飯吃的時候餓死你們這些小雜種的些……”

姜老者者罵,罵得扒筋刮骨,罵得兩邊嘴角噴著白沫,罵得我們和牛都一個個訕訕的,瘟頭瘟腦。全部的放牛娃,只有瑪偉不怕他。他罵,就和他對罵——“吼吼吼,你吼我個卵子!牛吃麥子,又不是吃你家的!你個寡老者者有個哪樣卵?你卵都沒有一個!”

瑪偉一罵,姜老者者就氣得說不出話了,白著個眼珠,哆嗦著嘴唇,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一翹一翹。

他罵我們,我們也罵他。在瑪偉的帶領下,我們想著法子報復他。我們故意在他扛著鴨竿從邊上走過時,大聲武氣地學著過年時人家放鞭炮放焰火:

姜老者者,寡老者者,嘭吙——

姜老者者,寡老者者,嘭吙——

瑪偉說他有一次看見姜老者者在塘邊洗澡,他說姜老者者以為周圍沒人,就脫光了身子,試探著走向池塘里。姜老者者那樣子就像一只老狗,朝四下里看一眼,又看一眼,身上肋巴骨一根一根的,瘦得很!但是姜老者者的那個東西卻很大。啷個!啷個!瑪偉用雙手比著。硬是有黃牛卵子那樣大!而且他前面的那個東西還是像狗一樣,彎彎的,長著倒刺……

連比帶畫,我們都笑得在地上打滾。從那以后,每回我們折了樹條子,或是牛跑到了莊稼地里,姜老者者再罵我們,我們就跑到他抓不到的地方,站成一排,跳著腳一齊朝他喊。

沒有崽女,沒得婆娘,這是最毒的罵人話。恰恰這兩條他占齊了。姜老者者氣得很,硬是氣得手腳發(fā)抖,眼睛發(fā)綠。

我們佩服瑪偉,佩服得不得了?,攤覀兿潞用~,會帶我們找東西吃。苞谷熟了我們跑到地里掰苞谷,紅薯熟了我們跑到地里扒紅薯。掰來的苞谷扒來的紅薯我們塞在衣服里,塞在褲筒里。到了大河邊上,大家撿柴的撿柴,壘石頭的壘石頭,圍在一起燒著吃,烤著吃。

瑪偉還會給我們煎魚。河里摸來的魚,大家全部放在一起,挖腮去腸,躲在柳樹叢里,用鍋煎著吃。至于煎魚的油、鹽和鍋是哪里來的,我們全部不管。到天快黑下來,快趕?;丶伊耍匆娊险哒吡R罵咧咧滿河壩找他的鍋,我們都低著腦殼捂著嘴笑,開心得不得了。

有一次我們煎了魚,用手抓,用木棍夾著吃,連魚骨頭都不剩一點了。到后來,瑪偉還突發(fā)奇想地往鍋里放了幾塊河壩巖,說是給姜老者者做夜飯。

我們煎魚,烤苞谷,我們最喜歡吃的還是泥燒水鴨子。鴨子不退毛,就從屁股后面挖一個洞,把內臟掏干凈,往肚子里塞上大把大把的香蔥大蒜和鹽。再把整只鴨子用黃泥裹起來,糊成一個籃球大小的泥團團,然后大家撿來柴火,把泥團放在火里去燒。然后大家圍著火堆,邊吞餓口水邊守著。燒一兩個時辰,才用樹枝把燒得像陶瓷一樣邦邦硬的泥團從火堆里刨出來,放放冷,最后把泥團砸開,鴨子毛被黃泥裹掉了,一個光溜溜香噴噴的肉團團就展現(xiàn)在眼前。吃鴨肉的時候,論功行賞。功勞最大的吃鴨腿鴨翅膀,功勞第二的吃鴨頭鴨脖子,功勞最小的,就只能分到靠近鴨子屁股部位的肉了!每回吃鴨子,瑪偉都分到鴨腿鴨翅膀。

大家把分到手的自己的那一份吃得干干凈凈,連骨頭渣子都嚼嚼碎,連油乎乎的手指頭都要一個個地給舔遍。鴨子好吃,但是也不能經(jīng)常吃。最多最多,我們一兩個月才能吃到一回,有時候還要半年才能吃到一回。

姜老者者每天晚上把鴨子圈進竹簾后,都要舉著馬燈數(shù)一遍。三五百只鴨子,圈在那么小個地方,密密麻麻。有時候他數(shù)出來多了,有時候數(shù)出來的又少了。數(shù)出來多了,他就不數(shù)了。數(shù)出來的少了,他就要舉著馬燈一遍又一遍地去數(shù),一遍又一遍地去數(shù)了,結果數(shù)出來的還是少了。第二天他就要滿河壩去找,看溝坎下,看灌木叢,看這里那里有沒有鴨毛,然后他就要一連幾天陰陰地看著我們。而我們,就一個個偏著腦袋,望著河壩上的草坪,望著草地上的牛,一臉純潔,一臉無辜,一臉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

最讓姜老者者惱火的還是瑪偉的那把刀。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瑪偉弄來了一把刀。刀是人家切菜的,用得久了,刀身窄窄的,只剩下兩根手指頭寬。刀有一尺多長。瑪偉把刀磨得亮晃晃的,還弄了個木殼子裝起來掛在屁股上。走路的時候,刀殼子就在他屁股上一甩一甩的?,攤ゾ瓦@樣背著刀像個鬼子軍官,故意在姜老者者面前走來走去。有時候還“呼”的一聲把刀拔出來,“咔嚓”一揮,一棵手指大小的柳樹條子應聲而落,栽在泥地上,像是新長出來的一棵小樹。

“哪個要是敢再惹老子,就是這個下場!”瑪偉說得惡狠狠的。

這下姜老者者怕了,軟了,不敢再管我們了。但后來不多久,苗寨子有個在公安局工作的人就悄悄地遞信給天寶大大了。

“他真去備案了?”

“真?zhèn)浒噶?!?/p>

“備案是個啷樣意思哦?”

“就是今后他傷了死了,公安局要來調查,看他是咋個死的!”

“他自己滾巖了,吃飯噎死了,放屁崩死了,也要找到我頭上來?”

“就是這樣……”

天寶大大把手里的飯碗摟底就是往地上一砸,“好事情不做,盡給老子闖禍!”

原來姜老者者已經(jīng)在一個趕場天,悄悄地去派出所報案了。姜老者者給人家說有人要整他,說自己無兒無女孤寡老頭一個,放在過去哪天死了擺在屋里臭了都沒有人知道……姜老者者說著說著就哭了,站在捏著筆做記錄的民警面前哭得稀里嘩啦滿臉淚水像個三歲娃娃,好在——他抬起手背擦眼淚——現(xiàn)在是新社會,如果自己哪天死了,肯定和“巖腦殼寨子那個頭上長著幾塊疤的放牛娃娃”有關,到時候請政府給做主好好查查案情讓自己死得個明白。

天寶大大到處求人,請來大隊干部,請來龍滿隊長。大酒大肉,三人對六面,給說合,想辦法讓姜老者者去銷案。

后來,不知道哪一年,姜老者者死了,死了也就死了……

4

巴勝大叔討喰也是很不容易。

巴勝大叔是響水坳人。那時響水坳苗寨子跟巖腦殼還是一個生產(chǎn)隊,父親是保管,常常到青黃不接的春三月,就有人捏著龍滿批過的條子來借儲備糧,巴勝每年總是這些人中的一個。巴勝老實本分,沉默寡言,滿腹心事——說他沉默寡言滿腹心事那是后來的事,其實先前他并不這樣。

巴勝死的時候,我跟著父親去送他。人已經(jīng)停在堂屋門板上了,旁邊擺著一口破鐵鍋,鐵鍋里燃著幾張紙錢,邊上一盞桐油燈。見了父親,他也不坐起來,也不咧著大嘴巴笑,他直直地躺在那里,右手握著一卷煎雞蛋,左手捏著去陰間路上打發(fā)小鬼用的香燭和紙錢。堂屋里陰晦幽暗,香火裊裊,棺材還沒有準備好,陰陽先生也還沒到,只有他一母同胞的老姐——一個悲悲切切的老太太守在靈前。見了父親,巴勝的屋頭人就哭:“老保管啊,他走了??!巴勝他走了啊——”

哭過之后,大家才坐下來,說起走了的人??爝^年了,家家都忙著砍白菜、洗胡蘿卜——頭天巴勝還進城賣菜,回來打年糕,幫著磨豆腐,一切收拾停當,他又去地里砍了挑了白菜,一天都沒聽說有哪里不舒服。早晨起床的時候,他說胸口有點緊,到中午就去了。說起巴勝的這一輩子,落到頭來連頓年夜飯都沒吃上,大家都噓唏不已。

這之前,響水坳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起恐怖、兇殘的殺人案件:一個看守山林的民兵在簸籮屯被人殺了,一顆腦袋被斧子砍得稀爛。這件事給人們的生活蒙上了厚厚的陰影,很長一段時間里,大家都不敢大聲說話,不敢一個人走夜路,不敢再去簸籮屯。

事發(fā)的那天,我在坡上挖樹蔸。挖著挖著,一抬頭,看見有個人蹲在不遠的田坎上,悄悄盯著我,估計他已在那里看了我好長時間了。

后來,這個人咳嗽,站起,對著我走過來。赤著兩扇大腳,荷著鋤頭,頭上戴著斗篷,衣服披在肩上,后面還跟著一只黃狗。這個人“撲”“撲”“撲”地走上來,摘掉斗篷,甩開衣服,朝手心“呸”“呸”唾了兩口,便幫我挖樹蔸,挖出來后,又背起背簍,將我送出山林。那天的這個人就是巴勝。

兇殺案發(fā)生,人們趕到現(xiàn)場,兇手已不知去向,只有倒在草叢中的那具血肉模糊的尸體,尸體旁邊橫著已經(jīng)砍倒的樹。從現(xiàn)場看,兇手肯定就是來山林里偷樹子的人。

公安局在附近幾個寨子挨家挨戶地調查,查了有半個月,都沒查出來。又過了幾天,忽然聽人說,兇手已經(jīng)抓到了,就在下面大河壩的柳樹林里。公安局的人從四面圍上去時,他還枕著樹根睡覺。被人推醒,看到抵在胸前的黑洞洞的槍口,他小聲嘀咕了句:“我就知道是跑不脫的!”說著,便伸出兩只手來讓人家綁他——一雙手的指甲縫里都還有沒洗凈的泥褐色血垢!

我放學回來,正好在路上遇到。我看見幾個荷槍實彈的警察押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后面跟著一大群人,有穿警察衣服的,還有不穿警察衣服的。

殺人犯跟這附近寨子中的人沒什么兩樣:也是光頭,穿一身洗得褪了色的皺皺巴巴的衣服,褲筒管高高地吊在膝蓋頭上,腳上是一雙用半截電線系著的破解放鞋。

一群人走過好遠了,我才忽然想起以前在哪里看見過他。這是個劁匠,劁豬,騸牛,醫(yī)治牲口,常年鼓起腮幫吹著一把小小的黃牛角走鄉(xiāng)串戶。

看守山林的人被打死的懸崖下離我那天挖樹蔸的地方不遠,那是省里直接接管的“國防林”。那里的山坡上、懸崖頂,漫山遍野長的都是值錢的樹木,隨便砍上胳膊粗的一根,扛進城里去,都可以賣個十塊八塊錢。

但從出了那起人命案后,大家就不敢再去那山灣了??巢竦娜瞬蝗ィ畈莸娜瞬蝗?,撿菌子的也不去那里。年長日久,崖坎下草青青的,林密密的,原先能過人過牛的一條小徑,茅草叢生,藤蔓密布,連攆山趕肉的狗都鉆不通了。

敢去那里的只有兩個新來的護林員。這是兩個年輕人,整日挎著槍轉悠??匆姶虿窀畈莸娜耍h遠地便高度警惕著,如臨大敵。

還有一個敢去那個地方的人,就是父親。父親引水看溝,每年有幾百個工分的補助。水溝要從那山灣經(jīng)過,每天別人下工回家,父親都還要掮著鋤頭,帶著老歪去那里。有時是下午,有時是晚上。

那時,隊里工分都很低,勞動一天,常常才有幾分錢的收入。但巴勝很會尋開心,生產(chǎn)隊出工,大家坐在田埂上磨時間,總愛擺些龍門陣,開些稀奇古怪的玩笑,巴勝也不例外。他先是咬著旱煙袋在旁邊聽,抽完一袋煙,在鞋底上磕磕煙灰,再慢條斯理地裝上一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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